回到麓山寺,将离没有再去明白庵。一天两次去明白庵,哪怕不是有心的人,恐怕也会起疑心。再说了,经过刚才一场虚惊之后,将离心绪难以平复,怕自己先露出了破绽给符菱衣。
他在房间里看书,看着看着,就只在看字,却连不成句子了。他放下书,提起笔来写字,写着写着,觉得这个字不应该是这么写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字不应该是这样的,细一看,笔画又没有任何错误。
这样消磨到了晚饭时间,将离与寺里的和尚一起吃过斋饭,便早早睡下了。
人虽睡下了,心思却还想着念着明白庵里的女人,耳边还是女人白天说话的声音,好像那些声音如一只小飞虫,进了他的耳朵里之后一直没有出来,白天倒安稳,夜深人静却扑腾起来。
那声音开始还清晰,随着他睡意昏沉,那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
模模糊糊中,将离感觉那女人就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睡觉。
将离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最后忍不住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一双明亮如夜星的眼睛正看着他。那正是女人的眼睛。
“我好害怕!”女人怯怯地说道。
将离的心随之一紧,想要张开双手保护她,却担心亵渎了她。他想起了中秋晚上在月老庙对面的破庙里看到的那尊女身佛像,既觉得亲近又觉得神圣。
“你害怕什么?”他最终没敢抬起手来。
她说道:“我在这里等了五百多年,却只见了他两世,两世都是匆匆一瞥。后面无穷无尽的时间让我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他。”
将离说:“我只有四十年寿命,此生已经过半。我也感到害怕,害怕不能和她相认,又害怕相认了也不能长久。”
她苦笑道:“真是漫长了也怕,短暂了也怕,该如何是好?”
将离说:“既然苦苦等待,你又为何出家为尼,绝离尘世?”
她说道:“因为害怕漫漫长路孤寂,终不能得,所以想学佛法四大皆空,斩断情丝。”
将离问:“效果如何?”
她说道:“情丝如头上青发,生了剪,剪了生。”
将离问:“既然无用,为何不一切随缘?”
她说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如果能做到一切随缘,那说明我并未爱他。”
就在此时,将离听到“咚咚咚”的敲木鱼的声音。
将离从梦中醒来,只见明藏法师坐在床边,双目微闭,正敲着木鱼。他的身边有一张纸,纸上写有墨迹未干的字:“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字,正是梦中女人说的,也是《妙色王求法偈》里的话。
再看窗外,雾气蒙蒙,已是清晨。
明藏法师是出家人,那女人也是出家人,熟知这句话是自然的,但是偏偏这么巧,一个在纸上写了,一个在梦中说了。这让将离非常讶异。
不过脑袋稍微清晰一点儿,将离就觉得没那么难理解了。从岳州城出来的时候,法师就非得让他跟着茶叶商队走不可,并且恰好经过纸马河,使他的前世记忆苏醒。商队老板的那番话,让将离知道法师是有意为之。并且将离一直记得法师初到岳州城就跟父亲有过一番关于教书的讨论。法师说,人之所以愚昧无知,就是只知当今不知远古,目光短浅而不能长远。究其原因,是人在前世与今生之间断了记忆。
如今种种事情之后,将离不得不将法师的那番话重新理解,更对法师来到岳州古今寺的目的产生了怀疑。他以前以为法师是父亲请来的,如今看来法师应该是主动“被请”的。他以前以为法师是为了育人子弟,如今看来法师就是冲着他来的,并且就是冲着他的前世记忆来的。
将离不禁心想,法师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做了,为什么不更直接一些,直接带他去纸马河,而要如此隐晦地让茶叶商队顺道带他去?
将离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倘若法师也是独孤延福的人,或者是独孤延福那样的人,故意让他记起前世,从而通过他找到明白庵里的女人,或者找到埋藏在画眉村的将军头,那他该怎么办?
这个猜测把将离吓了一跳。
如果真是那样,那就糟糕了。明藏法师恰才写完的毛笔字,证明将离的梦都已经被他看透。
如此一来,明白庵的女人必定暴露了。
“你醒了?”法师停住了敲木鱼,转头来看他。
将离警觉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因为喜鹊。”法师说道,然后对着白纸上的笔墨轻轻吹起,让它干得快一些。
“喜鹊?”将离迷惑不已。
吹了几口气,法师答非所问道:“屋里湿气重,这字干得也太慢了。”
“您是因为喜鹊来这里的?”将离追问道。他不信,他认为法师很可能是因为明白庵的女人才来的。
法师无奈,回答道:“是啊。你离开岳州没两天,喜鹊就来寺里找我要人。我说你去了长沙府,找人救你父亲。喜鹊责怪我让你一个人踏上了行程,她自己要照顾你母亲,脱不开身,所以逼迫我来长沙府看着你,免得你生意外。”
说着,法师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来,递给将离。
“这是……”将离问道。
“这是喜鹊给你写的信。”法师说道。
将离打开信封,里面果然是喜鹊写的略带稚气的字。她要照料夫人,读书时间并不多,练字的时间就更少了,所以字一直写得不太好。将离一眼就能认出她的字来。喜鹊在信中说她会好好照料家里的事,要他一定找到解救老爷的人。最后落款是“姐:喜鹊”。
看到落款的三个字,将离又感动又愧疚。
法师问道:“你找到你要找的人没有?”
将离摇摇头。
“你昨天不是已经去过了吗?”
将离一愣,说道:“您说的是她?”话一出口,将离就后悔了。
法师不以为意道:“我当然知道,不然为何让你跟着茶叶商队走呢?”
“您是故意让我记起那些事情?”将离已经知道答案,但还是想亲口问他。
法师点头道:“是啊。”
“我的前世往事,您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我跟她也是故人。”法师说道,“你与她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她在这山里等了你五百多年,我不想让她再等下去,所以故意去岳州,让你的父亲答应由我来教你。”
“把我托付到寺庙,是我父亲早就想好的。为什么您说起来好像是由您来安排的?”将离问道。
法师说道:“你知道在你满周岁的时候一个送礼给你的乞丐吗?”
将离讶异道:“听家里人偶尔提起过。”他不知道法师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人。
“岳州的人都叫他丐半仙,是吧?”
“对。”将离点头。
“你已经去过粮仓旁边那座废弃的寺庙,想来你已经知道你是来讨债的了?”法师说道。
将离更加惊讶了。法师为何又提起那个铜钱钟里不生不死、逃避烈焰赤狐的僧人?他又从哪里知道那个僧人跟他提起了“讨债”的事?
“丐半仙也知道你是来讨债的,所以故意送了那些礼给你,让你活了下来。但是他因为泄露天机不得不远避海南,最后死在那里。但是在去海南之前,他来南岳大庙找过我,说是听到了一个说法——讨债人可以寄托在寺庙,从而延长寿命。他算到你父亲会收到他的口信,所以托我在某年某月去找你父亲,提出在岳州开馆授徒的想法,以期与你父亲的想法不谋而合。”
“丐半仙为什么要这么做?”将离问道。
“因为你的父亲曾经无意之间救助过他和一条井鱼。他为了报恩,不让你父亲承受丧子之痛。”
“难道也是他让您送我到纸马河,让我想起那些已经遗忘的事情吗?”将离看了一眼桌上的纸。莫非这句话也是那报恩的丐半仙早就猜测到的?如果是这样,丐半仙就不是半仙,而是料事如神的神仙了!
没想到法师摇头道:“不是。他只让我来岳州,让你有个寄托之所。”
“那……那您为什么要让我记起那些事情?”
法师笑了笑,看着将离问道:“你是要问我让你记起这些有什么目的吧?”
将离见法师这么问,便不再藏藏掖掖了。他问道:“不知是什么目的,还有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而要用这种方式让我自己想起来?如果你对我和她的事情了如指掌,为何不在教我的时候就将这些往事告诉我呢?”
“有些事情只有到了合适的时候知道才好,有些路只有你自己走了才能真真切切体会。”法师说道。
“我不理解。”将离说道。
“如果那时候我就跟你说有个人在岳麓山等你,你相信吗?就算你相信了,倘若你懵懵懂懂地来找她,那些想找到她的人也就跟着你找到她了。而现在,你知道要保她周全。倘若不让你去纸马河走一遭,你如今即使面对着她,也像上次来岳麓山一样,即使对她感到熟悉亲近,也不会知道缘何如此。”
将离静静地听着。
“很多似曾相识的人,在前世极可能相遇过,相处过,但是永远无法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可是……可是我以前不认识您,也未曾有过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不是我前世没有见过您?如果是这样的话,您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呢?”将离问道。
法师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对着外面树上啼叫不停的鸟儿看了一会儿,似乎陷入了对于往事的追忆。
将离披了件衣服,跟他走到窗边。
窗外一棵古老的榕树,枝叶繁茂,冠幅广展。在那密密的枝叶中,有两只麻雀喳喳地互相追赶不已。
“你当然不认识我。”法师指着那两只麻雀说道,“数百年前,有两只鸟儿也曾像它们一样在枝头啼叫玩耍,无忧无虑。其中一只鸟儿以为这就是它的一生,可是另一只鸟儿忽然开启了灵智,想修炼成人。于是,这两只鸟儿便一起修行。后来两只鸟儿修得正果。其中一只鸟儿以为这就是它的一生了,可当初先开启灵智的鸟儿忽然喜欢上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法师侧头看了将离一眼,然后目光继续追寻那两只追逐跳跃的麻雀。
“你知道吗,自古以来,人与妖相爱是禁忌。人的爱最多百年,来世不记今生事。而妖寿命太过漫长,一生可能只会爱上一个人,因此要忍受漫无边际的寂寞和痛苦,会性情大变,会暴戾扭曲,会前功尽弃,会万劫不复。所以,对妖来说,爱上一个人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将离没想到法师会跟他提到关于“爱”的话题。在他的眼里,法师从来都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
“所以,我一直劝她。当然,这里面有我的私心,但这确实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你看,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五百多年了。常有人感叹人生漫漫路途遥远,可是与她对比起来,何止是漫漫,何止是遥远?”法师长叹一声。
“可是她铁了心,不听我一句劝。她跟了那个人,可是那人不但没能与她白头,却英年早逝。他们相约百年,最后竟然相处不到十年。我以为她会心灰意冷,以为她会回心转意,可是她竟然仍然坚持。她打听到一个消息,说是五百年后,那个人的转世会来岳麓山。”
将离心中一颤。
“于是,她来到了岳麓山,等着与他相见。我又劝她:‘人经过投胎转世,早已忘记前世之事,即使他五百年后路过这里,又何尝记得你的容颜?’她却说,记不得就记不得吧,见一面也好。”
将离眼眶湿润。
“为了避免天道雷击,为了避免身份暴露,更是为了安抚内心,她在岳麓山建起一座尼姑庵,化身为尼姑,与青灯古佛做伴。有一写妖的书中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她修了五百多年,却只为见一面。”法师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
“我自知私心无望,于是也遁入空门。说来荒诞可笑,一个因为爱而出家,一个因为无爱而出家。”
将离看着榕树上的鸟雀,想起了上次法师和他从岳麓山回岳州的路上说过的话:“妖怪有了人形,有了人之神智,就会有人的烦恼。”以前他不太懂,此时才明白这是法师自身的体验。
“遁入空门之后,我心绪渐渐平复,眼见她仍在岳麓山苦苦等待,又不忍心看她落一场空。恰巧丐半仙来央求我去岳州帮你,我本不情愿,但他无意之中提到你是画眉村人,我心中一动。因为我知道,她等待的那个人当年就是在那里去世的。倘若转世,极有可能在那里出生。她也深信这一点,所以每年都会去那里走一遭。”
将离心存已久的疑惑刹那间得到了解答。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在将军坡碰见过那位尼姑。那位尼姑跟明白庵里的女人一模一样。原来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所以我答应了丐半仙。当然,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到要教的人就是你。那时候你尚未长大,容貌跟现在有较大区别,所以我没认出来。”
将离恍然大悟。那时候在将军坡她没认出他来,也应是同样道理。
“后来发现是你,我才给你引导,又不让你发现。但是我想让她知道你来了,又担心她认不出你,所以要你随身携带我的木鱼。只要她看到木鱼,就知道你是我带来的,就会想到这是我给她的提醒。”
法师的用心良苦让将离十分感动。他认为法师应该恨他的,没想到却为他默默地做了这么多事情。
法师突然话锋一转,说道:“至于你父亲入狱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了。”
将离一怔。
“在你离开岳州城之后,我去查了。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找到了消失的粮谷,可以为你父亲洗冤脱罪。”
将离连忙拜倒在地,感激涕零。
法师急忙将他扶起,说道:“我不是为了帮你,我是为了帮她。倘若你父亲的事情没有解决,你也无心与她长相厮守。她这五百多年那就真是白白等待了。”
“请问师父是如何找到那些消失的粮谷的?”将离不知道法师是如何将看似无解的事情解决的。他自己虽然受了铜钟里高僧的指点,来到岳麓山寻找独孤延福,但是就算找到了独孤延福,他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法师笑道:“粮仓虽然存谷,但是也养老鼠。哪里突然老鼠增多了,哪里便是转移了粮谷的去处。我只要问由老鼠修炼而来的朋友,便能找到消失的粮谷了。粮谷既在,你父亲以粮援助长毛军和捻军的说法便不攻自破。”
将离又拜倒在地,给法师磕头。
法师道:“好了,好了,以前我劝她与你分开,虽然没有成功,却也是对你的一段欠缘,如今算是还给你了,你没必要给我磕头。上次她给你托梦,你说她妖言妄语,她便知道你没有记起她。恰才她给你托梦,你已然表露心迹,她便知道你已记起了她。想想,景阳此刻应该在明白庵等着你了。你快收拾一下去看她吧。”
说完,法师眼角沁出一滴泪水来。
将离听到“景阳”二字,浑身一麻。
喜鹊说,那晚听到他嘴里念着一个叫“景阳”的名字,他说自己并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原来他以为自己忘记了她,其实一直记得。原来有些忘记的东西,只是自以为忘记罢了。
将离出了麓山寺,赶往明白庵。这次明白庵大门敞开,老婆婆也不见踪影。
明白庵里,女人正在抄写《心经》,抄到“涅槃”二字。她见将离进来,便放下笔,笑盈盈地朝他走来。
将离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从嘴里说出两个字:“景阳……”
女人脸上的笑立即僵住了,惊讶地看着他。
将离也看着她。
两人都默不作声,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两道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流下。
“我已经五百多年没有听到你这样叫我了。”她哽咽道。
“可是我活不过四十岁,今生恐怕还是不能陪你到白头。”将离也流下泪来。
“我知道。阿婆早就告诉我了,你父亲与你有欠缘,你是来讨债的。你父亲前世是个赌徒,万贯家财输得一干二净,临终之前连口棺材都买不起,你给了他九百枚铜钱买了一口薄棺材,他说此生不能还,来生再报。”
“原来如此……那……可否化解欠缘?这样的话,我岂不就……”
她摇摇头,打断将离的话,缓缓说道:“你与你父亲相见,是因为欠缘;我与你相见,也是因为欠缘。你与今生每一个人相见,皆是因欠缘而起。不同的是他人欠你的,或是你欠他人的。他接济你几斗粮米,你给予他几分真心,哪怕是说了几句暖心的话,哪怕是路口跌倒时被人扶了一把,皆是欠缘。你今生所见之人,都是久别重逢,都是命中注定。倘若你要化解你与你父亲的欠缘,那么今生就无见面的道理。你既见不着你父亲,又如何见得着你母亲,见得着其他人,见得着我?”
将离似有所悟,问道:“如此说来,即使我找到化解欠缘的办法,亦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因此遇不到我父母亲,遇不到画眉村的人,遇不到你?甚至……连我都不会存在于这个世上?”
她双眼噙泪道:“正是如此。因此,你得感谢你父亲,要不是他,我这五百年也是白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