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庵里,女人正在对镜梳妆。今天她的脸上稍显倦色,画眉毛的时候手一抖,一不小心将眉毛画了很长,长到鬓发里面去了。
她的窗边栖息着一只乌鸦。乌鸦也正在用嘴梳理羽毛。
女人放下眉笔,叹息了一声,说道:“阿婆,我昨晚睡眠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是他的声音。”
乌鸦双翅一拍,飞了进来,落地化作一位乌衣老人。她打了一个喷嚏,说道:“小姐,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女人从梳妆镜里看着阿婆,关切地问道:“你怎么着凉了?是不是淋了雨?”
阿婆摆手道:“不劳小姐担心,阿婆我已经上了年纪,身体可是大大不如以前,恐怕是大限将至了。”
女人道:“可你是活了几千年的妖啊,怎么可能大限将至?”
阿婆看着镜子里那张俊俏的脸,微笑道:“我有你这样的面孔的时候,已经是两千多年以前了。小姐,妖也会老啊。虽然活得比人要长很多很多,可我们毕竟还是人身,是人身就会有生老病死。只要不能尸解,终究逃不过轮回。”
顿了顿,阿婆又说:“劝君惜取少年时。小姐,这话对我们修炼的妖也是一样啊。你真的要把漫长的余生在这清冷的寺庙里度过吗?”
女人没有回答她,却说道:“阿婆,帮我把这多画出来的眉毛擦掉吧。”
阿婆远远地将手一挥,女人眉毛末端画出来的多余部分便不见了。
女人摇头道:“不,不,阿婆,我是要你把它擦掉,不是让你用障眼法使它看不见。”
阿婆走近女人,掏出一块手帕来,在女人眉角细细擦拭。她一边擦拭一边说道:“小姐,你知道吗,贵州那边有的苗家女子用一种叫‘黏黏药’的蛊药拴住心爱的男人。只要男人吃了她的黏黏药,就会铁了心跟着她。”
女人闭着眼让阿婆擦眉,听阿婆说话。
“这种秘方传女不传男,更不会传给外人。只有极少数苗家女子会制作这种药。我曾经化作一只乌鸦,偷学到了这种秘方。”阿婆一边说一边察看女人的表情。见她不动声色,阿婆停了下来,问道,“小姐,你在听吗?”
“嗯。”女人答了一声。
“这个秘方要用几种虫子和几味中药。在墙根下不受雨淋的干燥沙土里找地牯牛,在潮湿多灰的柴堆里找地虱子,还有……”
“连在哪里找你都记住了?”
阿婆高兴道:“是啊。我只要五六天时间就可以把所有的东西找齐,做出黏黏药来。小姐,与其这样等着他的前世记忆苏醒,还不如下次他来这里的时候,在他的茶水里下一点儿黏黏药。这样的话,不用等他记起你,他就会离不开你了。”
“阿婆,让你费心了。不过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啊?小姐,阿婆我看到你这样,我心里替你苦啊。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在这里已经等他五百多年,只差几年就是六百年了。倘若他记不起你,这五百多年就白等了。”阿婆放下了手,收起了手帕。女人的眉毛擦好了。
女人没有说话。
阿婆继续说道:“小姐,你倒是说句话呀。这种黏黏药无色无味,他喝下去了也不知道。只要小姐你不说穿,他就不会发现,只要不发现,药效就会一直保持下去。你这样等下去不知道何时是个头,倘若他这辈子都想不起你来,难道你还要等二百年?五百年?一千年?照我说,还不如黏黏药来得痛快!”
“阿婆,这不一样。”女人慢条斯理地说道。
“怎么不一样?我看就是一样。所谓郎才女貌,男人用才华来魅惑女人,女人用美貌来魅惑男人。当然,也有用钱的、用权的、用软的、用硬的,但是你想想,不都是通过一种难以抗拒的方法获得对方吗?有说甜言蜜语的,有耍苦肉计的,这也没有什么区别。甜言蜜语就是甜味的黏黏药,苦肉计就是苦味的黏黏药,起的作用都是一样的。”
“不,阿婆,我要的不是这样的。”女人依旧慢条斯理,“我希望他就是那么走过来,然后就愿意留在这里,不是因为这里的风,不是因为这里的茶,不是因为这里的景,而是因为我。有任何一点儿其他的因素,那都不是我想要的。”
阿婆喃喃道:“年轻的人都有这种虚无缥缈的想法,然而在现实里根本没有那样的生活。”
“阿婆,有的。”女人说道。
“我活了几千年,没有见过。”阿婆生气道。
女人从梳妆台前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看见外面的阳光已经刺破晨雾,落到了地面上。她听到了草叶醒来的声音。它们其实是会动的,她看到它们在努力地向阳光倾斜,以期离阳光更近一些。
“阿婆,我见过。”
阿婆眯眼道:“你见过?”
“是的。这个人,就是上辈子的他。”
将离起床的时候,外面的雾已经散去。窗子不知道怎么打开了,暖暖的阳光照了进来,细密的灰尘在阳光里飞舞。
这是他跟着法师读书以来第一次晚起。法师说:“一日之计在于晨”,要他每天早早起来读书背书。
他感觉有点累,还想睡一会儿,但是外面已经有人说话了。
“少爷起来啦?”是马辞的声音,说得不太坚定。他应该是听到了屋里的声音而猜测的。
“嗯。”将离回答道。
“哦。夫人叫我不要吵了你的睡眠,等你醒了再叫你去吃早饭。”马辞说道。
将离道:“好的。我这就起来。”
将离穿好衣服,整理被子的时候却没有找到昨晚看到的提线傀儡。
莫非真成精跑了?将离心里胡思乱想。
出门的时候,马辞关切地问道:“少爷,你不是生病了吧?我听说你在寺里每天都起得很早啊。如果身体不适,我就去叫大夫来给你看看。”
将离紧张道:“不用不用。可能是昨天坐了太久的马车,太颠簸了。”
到了大厅,将离看到父亲和母亲都坐在圆桌旁,桌上的饭菜显然没有动过。
“来,我们等着你一起吃早饭呢。”夫人见了将离,立即笑容满面。
老祖则皱起眉头说道:“这喜鹊今天怎么也还没有起来呢?”
将离又一阵心慌。
马辞道:“可能是家里出了点事。”
“家里出了事?”老祖问道。
将离一愣,不知道马辞为什么这么说。
“今天天还没亮,我就听到她和人争吵。我瞌睡轻,就起来出去看。结果看到她是跟一个穿绿衣的陌生男子争吵。她见我出来,说那陌生男子是她的表弟,两人争吵是因为姑姑家里的事情。”马辞说道。
“他是怎么进来的?”老祖问道。
马辞道:“可能是她打开后门让他进来的吧。”
夫人拿起了筷子,说道:“那就随她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或许是她家里人逼她成家,去年她父母就来跟我说过,想让喜鹊回去嫁人。”
老祖道:“她比将离大五岁吧?也是到年龄了。”
“可是我问她的时候,她死活不肯。我也是有私心哪,觉得这个姑娘贴心,不想换人。”夫人说道。
马辞轻声道:“莫不是她看上了我们马府的人吧?”
将离紧张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凉菜放进嘴里嚼,手抖得差点丢了筷子。
夫人看了将离一眼,眼神里有一丝丝担忧,然后问马辞:“是吗?难怪她也不急。她看上谁了?”
老祖则大大咧咧道:“你说她看上谁了?我们好帮她穿针引线。”
马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朝将离努努嘴。
将离心里顿时打起鼓来,他假装没有看到马辞的小动作。
老祖和夫人朝将离看去。
马辞说道:“少爷应该最清楚了,他们几个经常在一起读书玩耍嘛。”
将离见躲不过去,只好假装茫然道:“我……我不知道。她没有说过。”
“这还用说吗?再说了,她一个姑娘,怎么好意思说出来?”马辞说道。
将离只好敷衍道:“也是。她怎么会说?”
“不过这种事情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老爷和夫人却没看出来。”马辞兴致盎然地打趣道。
如果以前在父母面前说起这些,将离不会觉得有什么尴尬,可昨晚才发生那样的事情,此时马辞阴阳怪气的,话里有话,令将离如坐针毡。
夫人催促道:“马辞,别兜圈子了,你看出来了你就说嘛,到底她看上谁了?”
马辞道:“还能有谁?当然是马清明啊!少爷离开岳州去长沙府的那天,我看到马清明急急忙忙来这里找喜鹊。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就是隔着一层纸,谁都没有捅破呢。”
夫人的表情顿时放松了许多。老祖则波澜不惊。
将离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老祖道:“既然他们两个互相有意思,不如我来做主,给他们两个牵线好了。这样的话,就算喜鹊嫁出去了,还是我们马府的人。夫人,她还可以在你身边伺候。”
夫人笑道:“好了,好了,不说她了,我们吃饭吧。马辞,你给喜鹊另外盛点饭菜,等她起来了热一热再吃。”
饭还没有吃完,门子来报,说是有人求见老祖。
老祖问来者是谁。
那人说:“不清楚,他说您见到他自然就知道他是谁了。”
老祖放下碗筷,走了出去,却发现那人已经走到院子里了。那人清瘦飘逸,颇有仙风道骨。
那人见老祖出来,急忙鞠躬作揖道:“马大人。”
老祖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掘地三尺苦苦寻找的独孤延福。老祖注意到他手里提了一个小瓷瓶。小瓷瓶是大肚小嘴的。小瓷瓶里有水,水还发出流动的响声。
“独孤延福?”老祖意外道。
独孤延福又鞠躬作揖,回答道:“正是在下。难为马知县还记得。”彬彬有礼,气定神闲。
老祖虽然听井鱼说过独孤延福是修炼者里的捕猎者,是“狼”,是那起奇怪失窃案的幕后操作者,自己也在马三叔爷去世时怀疑过他,在将军坡的巡山人被吊死时怀疑过他,但是多年掌管刑名的老祖没有获得过直接证据,无法证明那些猜测就是正确的。哪怕已经是十有八九的把握,老祖也容不得一丝错误。
在刑名案件中,一丝错误就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局面。老祖深知这一点。
而独孤延福似乎也深知这一点,他还知道曾经的马师爷现在的马知县一直是正直的人,所以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来到知县府里。
“有何贵干?”老祖冷冷问道。
独孤延福看出老祖对他有所戒备,但毫不介意。他走近老祖,将那个小瓷瓶提了起来,说道:“来送东西给大人的。”
老祖问道:“什么东西?”
独孤延福微笑道:“我经过琼州海峡的时候,刚好碰到她,于是将她捉了起来,放在这小瓷瓶里,特意带回来送给大人。大人应该认识她。”小瓷瓶里又是一阵水响。
老祖将信将疑,接过小瓷瓶,低头一看,顿时浑身一颤!
小瓷瓶的水里居然游着一条鱼。那条鱼正是当年央求裘老将她放入洞庭湖,意图去海南寻找丐半仙魂魄的井鱼!
独孤延福说他是在琼州海峡捉到她的,那么她应该没能到达海南寻找丐半仙的魂魄了。
老祖不知是井鱼没能找到丐半仙而落入独孤延福之手,还是因为落入独孤延福之手而未能跟丐半仙相遇。老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一条淡水鱼,居然敢闯到海峡去,简直是不想活了。要不是我把她救回来,恐怕早已被大鱼恶鲨吃掉了。”独孤延福的话语中却有几分钦佩之情。
“她是去找一个人的。你却把她捉了回来。”老祖试探道。
独孤延福毫不在意,将手一挥,说道:“人死如灯灭,还找什么找!”
老祖一声叹息。
“大人有什么好叹息的?情情爱爱,都是虚幻,何必为此搭上几百年的修为?人生如梦,世世轮回。对于今生来说,前世就是一场梦;对于来世来说,今生也莫过于此。”
“前世刻骨铭心爱过的人,就是梦里爱过的人,醒来即忘。前世的爱恨情仇,便是阶前昨晚留下的无根夜露,黎明便消弭不见。哪怕是迎面相逢,恐怕也是擦肩而过。她这点都看不透,真是糊涂!”他冷冷地说道。
看来他已经知道井鱼游去海峡的目的。
老祖语塞,竟然一时无法反驳。
小瓷瓶里的鱼儿也没了动静,似乎她也在聆听独孤延福的话。
“既然她如此不珍惜自己的修为,几百年的积累留在她身上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我把它取了。以后她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鱼,跟其他的井鱼没有什么区别了。”独孤延福的语气中居然有几分无奈和遗憾,似乎并不是他要剥夺井鱼的修为,而是井鱼的行为迫使他这么做的。
“她……她的修为没有了?”老祖听得清清楚楚,但还是难以置信。
“没有了。这有什么不好吗?有了灵智,能感悟到无谓的爱,又不能完满,反而徒增痛苦。你看看她现在无忧无虑的样子,难道不是完美的结果吗?”独孤延福看着老祖手里的小瓷瓶,仿佛他不但能看透小瓷瓶,看到井鱼无忧无虑的样子,还能看透井鱼的心思。
老祖原本想批驳独孤延福下手太狠毒——他不但阻拦了井鱼的计划,还将她的修为剥夺——但此时老祖想说的话全部被独孤延福堵住了。
“你既然已经剥夺了她的修为,为何不杀了她,却还要把她送给我?”老祖问道。
独孤延福道:“物尽其用。留下她就是为了送你一个人情,让你还别人一个人情,欠我一个人情。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我知道你要帮丐半仙照顾这条鱼,所以我留了她的命,让你来照顾她的余生,直到她……”
他做了一个翻掌的动作,然后说:“……翻肚子为止。这样的话,她才算尽到了最大价值。就像修为一样,不能白白浪费。”
“人情并不是钱币,说什么物尽其用,未免太过残忍了。”老祖摇头道。
独孤延福仰头大笑,笑完说道:“大人,你说我太过残忍,我倒要说,你说这样的话未免太过幼稚了。”
“幼稚?”
“难道不是吗?就拿读书人来说,青衣之时胸怀天下,发誓一旦身着蟒袍,必要两袖清风,明辨是非。可是为官之后有几人如此?还不是阿谀奉承,百计钻营,以求名利?就拿世间所谓有情人来说,年轻之时谁不相信戏文中的牛郎织女、兰芝仲卿、许仙白蛇?可是自己有了子女,又有几人能教子女无视身份地位、人界妖界的阻拦?大人所谓人情之论,又有什么差别?岂不幼稚?”
不等老祖回话,他继续说道:“哪怕就是令郎与大人有今生这一人情交往,难道不也是因为上辈子的九百个铜钱?”
老祖原本想好了一肚子的话来反驳独孤延福的残忍之论,可是听到独孤延福提到将离,顿时语塞,那些话只好咽了回去,烂在肚子里。他慌忙看了一眼夫人和将离所在的房间,担心夫人和将离听见。
独孤延福顺着老祖的目光朝南边的房门看去,似有所悟,假惺惺地道歉道:“原来令郎从长沙府回来了,刚才是我失言,还请大人不要责怪。”
老祖一惊。他没想到这独孤延福不但知道将离“讨债”的身世,还知道将离去过长沙府。看来这个修炼者的克星对将离非常关注。他想起井鱼以前提醒过他——相对其他大山名川来说,岳州并没有吸引独孤延福的理由,独孤延福来岳州并这般对待他,必定另有目的。
可是,他能有什么目的呢?老祖想不明白。
这时,将离从门口走了出来。
独孤延福远远地看了将离一眼,连忙对老祖说道:“叨扰了,我该走了。”
老祖还没有说“喝杯茶再走”之类客气的话,他就转身往外面走去,与刚才的彬彬有礼迥然不同。
将离走到了老祖身边,看着独孤延福的背影问道:“父亲,那人是谁?”
老祖还为刚才独孤延福说出将离身世的事情一阵阵后怕,急忙说道:“无关紧要的人,没必要知道。”
将离看到了老祖手里的小瓷瓶,又问道:“这是什么?”
“鱼,一条认识的鱼。”老祖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他还望着独孤延福消失的方向,生怕他突然折回来。
“一条认识的鱼?您认识这条鱼?”将离讶异道。
老祖这才收回心神,说道:“不,不,这是我要养的鱼。”
“养鱼?”将离更加惊讶了。平日里父亲对草木虫鱼没有任何兴趣,今天为何突然要养鱼?
老祖点点头。
“什么鱼?”将离一边说一边朝瓶口看去。
“井鱼。”
“金鱼?”将离看到了井鱼背上的红色,以为那是一条金鱼。不过这条“金鱼”显然不是好品种,一般好的金鱼体短而圆,眼睛鼓起,而这条鱼瘦小细长,实在没有什么观赏性。
老祖当天就叫马辞买了鱼缸回来,放在书房,将井鱼养在里面。
老祖坐在鱼缸旁边,盯着井鱼看了许久,希望她能跟他交流,希望她说说从洞庭湖去琼州海峡的一路上遇到的事情,说说她到底遇到丐半仙的魂魄没有,说说她是怎么碰到独孤延福的。他想问问她,依现在的情况看,独孤延福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岳州?为什么把她送到这里来?
可是井鱼呆呆地游来游去,没有任何其他动作。
老祖心想:她或许是有想法的,但是灵智已经被取走,她说不了话,也摆不了手,无法将她要说的话表达出来。
就连以前那双灵动的眼睛,此时也呆滞无神,仿佛放空了一切。老祖心想:她应该忘记了自己曾经开通灵智并与一位王爷私奔到一座破庙的往事,就像将离记不得他是为了讨要九百枚铜钱而来到这里,或许对她来说,曾经与王爷一起的岁月就如前世一样遥远。
或许她偶尔能想起一些往事的片段,但是现在是一条鱼的她,肯定无法理解那些记忆画面的意义。
老祖养了她几天之后,决定帮助她重新开始修炼,让她恢复当初的灵智,让她记起过往的事情。老祖这么做,一方面是可怜井鱼,另一方面不免怀有私心。他觉得如果他能帮助井鱼记起以前的事情,那么或许可以触类旁通,从而找到某种方法让将离也记起前世遗忘之事。如果将离记起来了,那么他和将离或许可以找到化解前世欠缘的方法。
于是,老祖到处打听怪力乱神的传言。无论在哪个地方,都有一些奇异的传说。有些一听就是假的,有些似真似假,有些却有板有眼。老祖收集了许多这样的传言传说,筛选掉一些无用的,然后亲自去一一验证他觉得有可能的。
当知县大人喜欢收集怪异故事的传言传出去之后,岳州上至权贵达人,下至贩夫走卒,都来到县衙给知县大人说自己听到的离奇事件。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说的人太多了,老祖就要花更多的时间、精力去辨别其中的真真假假,常常反而没了头绪。
夫人得知老祖到处打听奇闻逸事,问他怎么突然对这些事情感兴趣。
老祖说道:“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不必当真。”
一日,老祖刚从县衙回到家。门子拦住老祖,说道:“老爷,我今天听到一件奇异之事,不知老爷有兴趣听没有?”
老祖见门子是自己人,便说道:“这几天听到的怪事太多,我看没几件是真的,也跟我想听的相去甚远。我要听的奇事有两个要求:其一,确实怪异;其二,事关禽兽修炼。若不是符合这两点,就不要说了。”
门子两手一拍,喜道:“巧了!我听来的刚好符合您这两点!”
“哦?那你说说看。”老祖淡然说道。门子的话并不能引起老祖太多的兴趣,每个前来讲怪事的人都认为自己听来的怪事比别人的要怪异。
门子说道:“城东有一特别虔诚的在家居士,他养了一只鹦鹉,那只鹦鹉本身就灵智聪慧,又天天听那居士诵经念佛,居然突然悟道了,能背下居士念过的所有经书。见过那只鹦鹉的人都说它是应了‘顿悟’的说法,要成精成佛了。”
老祖惊讶道:“城东?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门子道:“老爷公务繁忙,常在县衙和府里来回,哪里听得到城东的传言?这鹦鹉悟道的事情刚传出来不久,老爷没听到也是正常。”
老祖便问那居士的姓名和住址,门子告诉了老祖。
刚刚到家的老祖立即跨出大门,往城东去了。
老祖很快就找到了居士的家。
那居士见来者是知县大人,惶恐不已。
老祖说明来意,居士立即带老祖进屋观看那只传说中“顿悟”的鹦鹉。
从外貌上看,这只鹦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老祖知道人不可貌相,修炼的鸟也不可貌相,于是问那居士:“我听说它能背下你念过的所有经书,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居士答道:“有的。”
老祖道:“可否让它背一些来听听?”
居士看了看栖息在鸟架子上的鹦鹉,为难道:“恐怕不行。”
“你虽不是出家人,但是信佛,不应该打诳语。”老祖失望道。
居士连忙解释:“我没有欺骗大人。它前几天确实是能背下它曾听我念过的所有经书。但不知道为什么,它这两天突然不背诵经书了,我叫它背它不听。不但不背诵经书,而且动都懒得动一下,好几次我以为它是要死了。”
鹦鹉在鸟架子上一动不动,仍不作声。别说背诵经文了,连学人语都好像不会。
居士敲了敲鸟架子,对鹦鹉说道:“你背些经文给大人听听,难道你全都忘记了吗?”
鹦鹉侧头看了看居士,仍然一动不动。
老祖道:“如果只会一句两句,那可能是学人口舌而已。它若真能背诵许多经书,肯定不会忘记的。”
“可是……我真没有欺骗大人。”居士有些着急。
老祖见他如此,觉得他应该不会骗人。于是,老祖走到鹦鹉跟前,恭恭敬敬地对那只一动不动的鹦鹉说道:“鹦鹉先生,你为什么突然不背诵经书,又不怎么动了呢?”
那只鹦鹉居然开口回答了!
“身心都不动,是为无上道!”它回答得字正腔圆,仿佛正在参禅的高人一般。
老祖愣住了!
居士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显然鹦鹉的回答远远超出他的意料。
这鹦鹉居然是为了修无上道而不再背诵经书,不动一下,就仿佛一位看破红尘、参透真相、遗世独立的高僧!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修行法门!我以前的修行都是走弯路!”居士惊讶之后恍然大悟。
老祖不是修行人,对佛法的了解也有限,但是听到一只鹦鹉居然能说出它自己对佛法修行的理解,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虽然这的确是一只灵智非同一般的鹦鹉,但老祖不好再打扰它的清净,不好借鉴方法来给井鱼开启灵智。老祖不能为了井鱼的修行而询长问短,打扰破坏了它的修行。
老祖只好告辞离去。
十多年之后,岳州再次传出关于那只鹦鹉的传言,说是那只修行的鹦鹉死了,养它的居士没有遗弃或者埋葬它,而是将它火化了。火化之后,居士居然在鹦鹉的骨灰里找到了几颗舍利。
为此,居士在岳州郊外为它修了一座塔,名叫“无上道塔”。塔上有一对联,专为鹦鹉而写:“世人难入三昧境,鹦鹉却能定心身。”
虽然那只鹦鹉没能让老祖找到重新开启井鱼灵智的方法,但是他没有放弃,依然到处打听类似的传言。
将离在家里住了一晚之后回到了古今寺继续读书,只等来年开春转赴岳麓书院。
喜鹊依旧一旦得空就跑到古今寺,跟着将离和其他学生一起听明藏法师讲课。她看到将离和马清明的时候,一如既往亲切高兴。可是将离再看到她的时候,心里总有些不自在。
在以前,将离把她当作母亲那样的长辈,也当作姐姐那样的亲人,还当作两小无猜的伙伴。喜鹊比他大五岁,对小孩子来说,五岁的差距意味着懂得的事情要多得多。将离小时候觉得喜鹊什么都知道,跟母亲和父亲没有多少差别。随着年龄的增长,将离觉得喜鹊更加亲近了,知道喜鹊处处护着他,于是觉得她是姐姐。在古今寺的这两年里,将离已经感觉不到他和喜鹊之间有任何年龄差距了,因此感觉慢慢发生变化,他觉得喜鹊和马清明一样是他的好玩伴了。
可是那晚的事情发生之后,他觉得这些感觉全部似是而非了,他已分不清喜鹊到底跟他是什么关系,他到底应该如何与喜鹊相处。
他原以为喜鹊再看到他的时候会像自己一样不自在,可是喜鹊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于是,他更加迷惑了。
在古今寺读书不久,便到了中秋节。
这一天,明藏法师没有授课,让所有学生庆祝节日。此时寺庙里已经有了三十多名学生,离家远的便留在寺庙,离家近的则回家跟亲人团圆去了。
老祖没让将离回去,只叫人送来了月饼,并嘱咐他安心读书。
送月饼的人说:“老爷要我转告你,你虽然被岳麓书院取录,但岳麓书院年年有考试,所以你仍然要潜下心来准备明年的考试,倘若考得不好,不但丢了法师的脸,而且让老爷面上无光。”
傍晚时分,喜鹊来到古今寺,对将离说道:“夫人叫我偷偷来喊你和清明一起回去吃晚饭。夫人说,只要你到了家里,老爷不敢将你赶回来。”
将离摇头道:“罢了,罢了。回家的事情等我考上举人再说吧。”
喜鹊不满道:“法师说范进五十多岁才中举呢!总说考上举人再说,谁知道是什么时候?”
马清明在旁笑道:“喜鹊,你太低估将离了吧。将离很快就可以考上举人,金榜题名的。”
喜鹊瞪眼道:“我当然知道少爷的才华!我是打个比方嘛!哪有团圆的中秋节都不让回家吃饭的?老爷真是太狠心了!”
“我不回去。”将离摇头道。
马清明见将离不肯回去,便鬼鬼祟祟道:“不回去就不回去,要不……我们一起去做点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什么事情?”将离问道。
马清明看了喜鹊一眼,神秘兮兮地说:“我们去拜月吧。”
“拜月?”喜鹊蹙起眉头。
“你不知道拜月是干什么吧?”马清明意味深长地看着喜鹊。
“我只听说过猫拜月会成精,没听说过人拜月干什么。”喜鹊说道。
“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马清明念道。
“什么意思?”喜鹊听不懂他的话。
将离帮喜鹊解围道:“他说的拜月是拜月老。”
喜鹊斜了马清明一眼,说道:“拜月老就拜月老,拜月老求姻缘,直接说不就行了?还非得这样拐弯抹角欺负我读书没你多不可?”
马清明讪讪道:“直接说不是不太好嘛……”
“有什么不好的?你和少爷都到了说媒的年纪,确实也该想想这些事了。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思,我陪你们去就是。月老庙离这里不远,我们吃了饭去也不算晚。月老庙旁边那条街上年年中秋有花灯可以看,拜完了月老,可以顺道看看热闹。”喜鹊兴致勃勃地说道。
马清明咳嗽了一声,问道:“喜鹊,你……你不求姻缘吗?”
将离扫了喜鹊一眼,慌忙将目光投向别处。
喜鹊笑道:“我求什么姻缘?我才不要!”
“你就没有过这方面的想法吗?”马清明有些着急。
“没有。”喜鹊回答得干脆利落。
他们三人在寺庙里一起吃过斋饭,便赶往年年闹花灯的九庙街。
九庙街以前有九座庙,现在仅存两座,其中一座便是月老庙。由于求姻缘的人从未少过,所以月老庙一直香火旺盛。另一座庙与月老庙隔街相对,却要落寞得多,且年久失修,庙名早已被人们忘记,每被提及便说是菩萨庙,供奉的到底是什么菩萨,无人知晓。
不过大多数人认为这里供奉的是观音菩萨,但这些人中意见也不统一,有人认为供奉的是鱼篮观音,有人认为供奉的是马郎观音。
意见不同的两方都能说出渊源来。
前者说,一千年以前,有一位妙龄美女在这条街上提着鱼篮卖鱼,许多人来这里赶集不为买东西,只为看她一眼。求婚的人络绎不绝,踏破了她家的门槛。
面对众多求婚者,卖鱼美女提出了一个条件,说是谁能一夜之间将《普门品经》背诵下来,就选谁做如意郎君。
那时佛法还没有普及,许多人并不读经书。
因此,众多求婚者寻找该经书,并抄写背诵。就是不求婚的,也慕名求阅。
第二天,能够背诵此经的人有数百人。
于是,卖鱼美女又提出新的条件,在这数百人中,谁能一夜之间将《金刚般若经》背诵下来,她就嫁给谁。
没有求婚的人也好奇地寻找、翻阅此经书。
第三天,仍有五十多人能够背诵。
卖鱼美女再次提出新的条件,这五十多人中,谁能一夜之间将《法华经》背诵下来,她就选择谁。
第四天,只有一位姓马的年轻男子做到了。于是,卖鱼美女嫁给了他。
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卖鱼美女自称身体有恙,不能立即同房。姓马的男子便让她睡在侧房,等她身体好了再同房。可是第二天她就死了。
姓马的男子痛不欲生,只好刚刚办完婚礼又办葬礼。刚刚参加婚礼的客人又参加丧礼。
七天之后的出葬那天,一位身穿紫衣、拄着拐杖的和尚来了,声称只要打开棺材,他就能救活卖鱼美女。
姓马的男子便打开棺材,结果发现棺材中没有卖鱼美女的尸体,只见骷髅一副,遍视其身,所有的骨节都像锁一样连接。
众人大惊。
和尚却哈哈大笑,说道:“佛身有舍利骨,菩萨之身有锁子骨!此乃锁子骨是也!”
众人不解,问道:“这新娘子原是卖鱼之人,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菩萨?”
和尚说道:“她本是菩萨下凡,怜悯你们罪孽深重,便以此法来让你们熟读经书,开导感化。”
众人顿然大悟。
但有人说:“话虽如此,但这新郎官苦读经书,从众多竞争者中胜出,尚未得到任何回报,即遭此不幸,未免太不公平!倘若熟读经书即得到这种下场,还有谁愿意这么做呢?”
和尚点头道:“所言极是。新郎官的福报不在此生,便在下世,或下下世,抑或下下下世。”说完,他将拐杖伸进棺材里,挑起锁子骨,腾空而去。
后来人们便在美女卖鱼的那条街上建起了一座庙纪念她,庙中的雕像是一提着鱼篮的菩萨。
这就是鱼篮观音的来源。
然而关于这庙的起源还有一种截然不同的说法。
相信这里供奉的是马郎观音的人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住着一位人称“马郎妇”的美女。只要是对她起了淫心的人,她都来者不拒,与人淫交。
与她淫交者有老有少,有贫也有富,甚至有街头的乞丐。
但是,凡是跟她交合过的人,从此再也不会起淫心。
后来马郎妇年纪轻轻就去世了,众人合力将她埋葬。
不久之后,一位僧人来掘墓。墓掘开后,棺材中有一副锁子骨。僧人挑起锁子骨离开了。
因此,此地的人认为她是来拯救罪孽之人的,给她建了这座庙。
奇怪的是,这座庙虽然来历并不清晰,但一直没有像九庙街上的其他七座庙一样断绝香火,湮没于尘土之中。当然,它也从未像其他庙宇那样喧闹旺盛过,多少年来一直修修补补,处于即将废弃却未废弃的边缘。
将离他们赶到九庙街后,立即被如同繁星的花灯迷了眼。街上的人摩肩接踵,如同川流。将离走得比喜鹊和马清明稍慢一些,很快就落了单。
将离以前没来过九庙街,对这里并不熟悉。他记得马清明说要去拜月老,便没再看花灯,打算先去月老庙等着,省得他们到时候找不到自己。
他问了几个人,按照别人指的方向挤到了一座庙宇前。
跨进门去,他发现里面人影寥寥,冷冷清清,与外面相比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他心想:今晚来拜月老的人这么少?
往里面走一些,将离发现到处都破破烂烂的,墙壁剥落结网,雕像蒙尘无光,有种被所有人遗忘的落寞荒凉。
将离猜测月老主殿的大概位置,走进了一间相对空间较大、器物较多的房间。
正对大门的主位上有一尊雕像。将离走过去一看,立即被它吸引住了。
这雕像与常人一般大小,并不像其他庙宇的佛像那样又高又大,不知是住持此庙的人经济拮据还是故意为之。不过这不是吸引将离的原因。
让将离目不转睛的是这雕像实在逼真!雕像的眼睛灵动,脸庞细腻,盘腿坐在莲花座上,神闲气定而优雅。尤其是雕像身上的衣服,丝丝缕缕就如针线缝制。要不是怕扰了仙人,将离恨不能伸手摸一摸。
将离很快发现这雕像跟一人相似。
那人便是岳麓山上明白庵里的尼姑。
这么一想,便越看越像!
忽然之间,将离想起幼年时在将军坡遇见的那位路过的尼姑——明白庵里的人,将军坡偶遇的尼姑和这雕像都一模一样!
将离浑身一颤。
难道那尼姑是菩萨?还是这雕像巧合像她?可相像到这个程度着实难以让人相信。
将离细细打量雕像的眉毛、鼻子、嘴巴,处处与那尼姑毫厘不差。
将离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差点就扶住底下的莲花座去摸那菩萨的脚,看看是否有温度。
他心中猜疑,月老应该是一位老翁,怎么成了莲花座上的女人呢?他决定找庙里的人问一问此雕像的来源。
他反身走到门口,正好两个人迎面走了进来。
他尚未跨出门去,就听到那两人在背后说话。
一人说道:“这莲花座上怎么是空的?”
将离一惊。
另一人回答道:“这上面的菩萨破损多处,已被搬走了,过几天会换一个新做的菩萨来。”
先前那人说道:“哦,原来如此!”
将离在门口转过头来,朝那莲花座望去,只见莲花座上空空如也,刚才看到的栩栩如生的菩萨已经不见了踪影!
将离急忙回到刚才站着的地方,用手摸了摸莲花座,莲花座是石雕的,沁凉沁凉的。
那两人见将离一脸茫然又惊恐的样子,问他为何如此惊恐。
将离摆摆手,慌忙从庙里逃回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这时喜鹊突然出现在大街的另一边,她一边挥舞着手一边大喊道:“少爷!少爷!这里!这里!”
马清明就在她的身后。
将离从人群中挤了过去,问喜鹊道:“你们怎么才来?我都在庙里等了好久了。”
喜鹊惊讶道:“你等了好久了?我们俩在这里倒是等你好久都不见你来。”
将离指着刚刚出来的那座庙,说道:“我都在里面逛了好一会儿了。”
喜鹊笑道:“哈哈哈,少爷你走错啦!那边是菩萨庙,这边才是月老庙!这两座庙隔街正对着,难怪你会走错。”
将离朝喜鹊身后看去,果然看到一座牌匾上写有“月下老人庙”的庙宇。这边的对联刷了新漆,在花灯的照耀下非常醒目。对联写的是:“无缘对面不相识,千里姻缘一线牵。”
将离感叹不已。人生相遇确实如此:无缘的人即使对面走来,也不会相识;有缘的人即使此刻在千里之外,也会越过无数的山,渡过无数的水,穿过无数的清晨与黄昏,披星戴月,风雨无阻地来到这里,就仿佛两人的脚下有一条红线相牵相绊。
“发什么愣呢?不跟我们一起进去吗?”马清明推了一下将离。
喜鹊已经先进去了。
将离回头看了一眼对街的那座古怪的庙,心中疑虑重重。刚才莲花座上的女人到底是谁?为何突然在我眼前出现?这是有什么预示吗?如果有,那么预示着什么?
将离抬头望天上一看,月亮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大这么圆过,月中的桂花树异常清晰,枝叶可数。
明白庵中,女子依窗望月。月亮又大又圆,里面一棵桂花树。
一只乌鸦的黑影从玉盘一般的月亮前掠过,仿佛是从那桂花树上飞来,落在了窗边。
女子轻叹一声,说道:“不知月中吴刚砍那桂花树累了没有?”
乌鸦拍翅落地,化成阿婆。她一眼看穿了女子的心思,说道:“那桂花树是不死之树,砍了即愈,愈了又砍,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吴刚岂能不累?人妖相恋也是如此,因人投胎转世,分了又合,合了又分,亦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女子道:“阿婆,我今天忍不住去找了他。他正在岳州的一座庙里游玩,我一时躲避不及,便上了旁边的空莲花座。”
“他认出你来了吗?”阿婆问道。
“不知道。他对着我看了许久。等他转身,我就立即离开了。”
“小姐若是仍然放不下,何不当时就跟他相认了呢?”
女子摇头道:“他尚未记起我来,我又怎能贸然相认?况且他是人,我是妖。他若得知我是妖,又怎能相信我的话?”
“何不妨一试?万一他相信你呢?”
“我何尝不想试一试?他在麓山寺借住之时,我曾托梦于他,说我和他有前世欠缘,他却说我妖言妄语。”
阿婆笑道:“小姐不要灰心,他能说出‘妖言妄语’来,或许是因他已经记得你的身份了,不过记忆尚浅而已。前世他临死之时将那地方命名为‘画眉村’,亦可见他对小姐的难舍难离之情。我想,他也想到有一天投胎转世,‘画眉’二字能让他记起小姐你吧。”
女子勉强笑笑,说道:“他当年选择在那里自尽并埋骨藏尸,就是要将那将军头隐藏起来,不会轻易转世投胎的。独孤家族寻找多年,未能得逞,也是因为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信息。‘画眉’二字是他临死之时听到窗外画眉鸟啼叫,临时起意而已,并不是专为我而取。”
阿婆道:“独孤家族隐藏实力多年,意图厚积薄发,就等找到你与将军头,即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上可把控庙堂,下可号令江湖。现在独孤延福已经知道你在岳麓山,又频频在岳州城露面,阿婆我实在担心他知道将离就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阿婆勿要担忧。”女子悠悠地说道。
阿婆点头道:“说得也是。说了也白说,想了也白想。小姐,不如我陪你去山下人间看看花灯,顺道去月老庙求一根签,看看小姐与他今生的姻缘如何。”
女子道:“阿婆活了千年,见惯了悲欢离合,竟还相信求签一说不成?”
阿婆道:“我怎会相信?只想陪小姐出去透透气、散散心罢了。”
女子道:“也好。”
将离和马清明赶到月老像前时,喜鹊已经跪在那里双手合十祈祷了。
马清明急不可待地想靠过去,可是前面还站了好几个先来的求姻缘的人。将离和马清明只好排在后面。
马清明挤进去的时候,将离站在门口,没有跟着进去。
不一会儿,喜鹊出来了。
将离踮脚一看,马清明还排在后面。
喜鹊见将离没有进去,问道:“少爷,你怎么不进去?”
将离摇摇头。
喜鹊做鬼脸道:“少爷是已经心有所属,还是只求功名,暂时不考虑儿女情长?”
将离将她拉到偏僻人少之处,问道:“那晚的事情,你难道忘记了吗?”
喜鹊露出羞赧之色,低声道:“喜鹊怎会忘记?”
“既然如此,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为什么刚才问我那样的话?”将离迷惑道。
喜鹊显得更加迷惑,反问道:“少爷又为什么问我这样的话?”
将离呼出一口气,说道:“难道你那一晚只是一时兴起,逢场作戏?”
喜鹊咬住嘴唇,半晌没有说话。
将离见她委屈的样子,自知说话重了,立即软下口气说道:“自从那晚之后,我就一直弄不懂你。你还像从前那样待我,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却无法像从前那样待你了,无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你若是要我负责,我可以跟我父亲说明,请我父亲往你家里送聘礼;你若是逢场作戏,并不当真,也请告诉我,免得我心中牵挂。”
喜鹊仍旧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将离着急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要我负责,还是否认逢场作戏,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喜鹊松开了嘴唇,说道:“少爷,我既不是逢场作戏,也不是要你负责。”
将离一愣。
“少爷,喜鹊倾心于你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我以前从未言明,但少爷应该心底清楚。我怎会逢场作戏?喜鹊自知配不上少爷,少爷的梦中人也不是我,那晚少爷呼唤另一个人的名字许多遍,那人才应该是少爷的梦中人。我怎能要你娶我?”喜鹊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将离。
“可是……可是我们都已经……”将离说道。
喜鹊打断他,说道:“少爷不必自责。那晚不是你的错,是我在你喝的汤里下了药,使你意乱情迷,失了分寸。要道歉的话,也该是我向少爷你道歉。”
将离惊讶得后退了一步,嘴唇颤抖道:“你下了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喜鹊含泪道:“我知道我跟少爷没有可能,但我不愿就这样跟少爷错过,于是出此下下策。”
将离摇头道:“喜鹊你……你真是太傻了……”
喜鹊道:“都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少爷如果因此怨恨我,就请少爷把喜鹊赶出马府吧!”
就在此时,一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一把拉住将离,激动道:“快跟我回去!”
将离一看,原来是马辞。
喜鹊的眼泪还没有抹去。可是马辞根本不顾眼前不寻常的情景,死死抓住将离的手往外拖。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喜鹊惊慌之下也抓住了将离的手,似乎害怕马辞把他拉走。
马辞脸色不好,说道:“老爷被抓起来了!”
将离和喜鹊都大吃一惊!
“老爷是知县大人,谁能抓他?”喜鹊惊讶地问道。她知道马辞不是开玩笑,手虽然还抓在将离的手上,但没使力气,跟着将离一起往外走。
“现在还不清楚,听说是巡抚大人下的命令。”马辞慌慌张张地说道。
“不管是谁,凭什么抓老爷啊?老爷两袖清风,为人正直……”喜鹊道。
“老爷的为人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来抓老爷的人说,此次事关岳州粮仓亏空,都惊动京城的皇上了!”马辞说道。
“惊动皇上了?”喜鹊吓得浑身战抖。
马辞战战兢兢道:“是啊!前不久不是闹长毛叛乱吗?恰好现在发现岳州粮仓居然都是空的,朝廷的人怀疑老爷暗中送粮给叛乱的长毛军和捻军!这罪名要是定下来,老爷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这时马清明从主殿走了出来,见马辞也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马辞道:“我去了古今寺,听人说,你们三个来了月老庙,就找过来了。”
马清明见喜鹊和将离脸色不对,便问出了什么事。
喜鹊将马辞带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马清明击掌愤愤道:“污蔑!这是污蔑!就算粮仓亏空,闹长毛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怎么能说老爷暗中协助叛乱呢?”
半天没有说话的将离此时说出话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去再说。”
马辞道:“就是,就是。事发突然,老爷被抓走时,夫人昏厥过去了。现在家里人心惶惶,没有了主心骨。你回去了,大家才能安定下来,一起想办法。”
喜鹊喃喃自语道:“老爷是好人,好人有好报,老爷一定不会有事的。”
将离暗自思忖,听父亲说,近几年岳州连连丰收,粮仓盈实,怎么突然就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