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喜鹊药

法师和将离还没有进岳州城,就已经有人快马加鞭赶到知县府里报告了消息。

刚刚病愈的夫人要亲自下厨给法师和将离做菜。老祖却拦住了她,说道:“一切从简,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还是让下人去做吧。”

夫人生气道:“我儿子成了帝王师的学生,我高兴还不行?你说一定要考上举人再说,你不知道考举人有多难?你总要求他,你自己可曾为他做过一件对得起‘父亲’这两个字的事情?”

老祖默不作声。

一旁的喜鹊急忙往前跨出一步,垂首说道:“夫人,老爷说得有道理。”

夫人怒色责骂喜鹊道:“喜鹊!你还帮老爷说话!”

老祖则感激地看了喜鹊一眼。

喜鹊看似惊慌却有条不紊地说道:“夫人,您身体刚刚痊愈,闻不得油烟味儿。就算您非要下厨不可,可是又能做什么菜呢?喜鹊我知道您的厨艺好,但是法师是出家人,是吃斋的啊。”

老祖急忙接着说道:“对对对,法师是吃斋的。你的拿手菜都是肉食,色香味俱全,可是端上桌了,法师一筷子都夹不得,我们当着法师的面吃这些也不好。你说是不是?”

夫人呼了一口气,侧头对喜鹊道:“这我倒是没有想到,你怎么不早点儿提醒我?”

老祖喜形于色。只要将离在家里吃住的时候,能省一点儿就省一点儿。

喜鹊道:“我没想到您要亲自下厨,所以没有提醒。不过,夫人,您可以留少爷在这里多住几天。以后少爷去长沙府读书了,见面的时间就少了。”

老祖没想到喜鹊帮他说了话,却又建议留将离在家里住。这一来二去,餐桌上省下的钱不还是会用掉?老祖连忙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怎么可以留在家里!”

夫人愤愤道:“你这话说出去不让人笑话!自己的儿子有几天在家里住过?那些我都不说了!他出远门回来,我让他在家里住几天,跟我亲近亲近,这都不可以吗?”

老祖一拂袖,大声道:“那好,就让他在这里住一天!再跟我讨价还价,我今天连门都不让他跨进来!”说罢,老祖反身回书房去了。

夫人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指着老祖的书房说道:“喜鹊,你看看,你看看,老爷的心肠有多狠哪!”

喜鹊安慰道:“夫人,老爷是想磨炼少爷。他的心肠狠是为了少爷,您心肠软也是为了少爷。少爷就快来了,您快把眼泪擦一擦,别让少爷看到了心神不安,影响读书。”

夫人掏出手帕在眼角抹了抹。

喜鹊又道:“今晚您就让少爷在我房间里睡吧。”

夫人拿下手帕,狐疑地看了喜鹊一眼。

喜鹊脸上立即绯红一片,她说道:“夫人别多想。我在老家学了一道炖补身汤的方子,想今晚炖给少爷喝。少爷舟车劳顿,身子肯定虚弱,喝了我这汤,肯定会有好处。但是您也知道,倘若老爷看到又会责骂,所以不如让少爷住在我房间,这样比较方便。我给少爷炖好了汤,等少爷喝完,就去张婆婆屋里睡。”

夫人叹息道:“唉,做父亲的还不如你这个做下人的有心。那就这样吧。我叫马辞去跟张婆婆说一声,让她多准备一床被子。”

喜鹊欣喜施礼道:“多谢夫人。”

院子里的枣树一阵轻微抖动,枣树叶落了一地。

一只浑身翠绿如玉的蝈蝈抱着一片枣树叶翻滚落下。落地之后,它双腿一蹬,展翅飞起,落在喜鹊的后裤腿上。

“傻孩子,谢我干什么?我还要谢谢你呢!”夫人温和地说道。

喜鹊道:“夫人这么说是要折杀我呀。夫人和老爷待我这么好,还让我跟着少爷读书,简直是我的再生父母,这些恩情喜鹊一辈子都偿还不完,怎能还让夫人谢我呢?”

夫人摸摸喜鹊的脸,说道:“一家人说什么恩情?我早在心里把你当女儿对待了。”

喜鹊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的表情,说道:“夫人,我给少爷准备好了熬汤的陶罐,也买了一点儿药材,我回房去看看还缺什么。免得到时候来不及。”

夫人挥手道:“去吧,去吧。”

喜鹊急急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关上,坐到床上,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的陶罐。陶罐旁边还有一个细麻绳捆住的纸包。纸包里面是补药。

喜鹊的眼睛突然一瞪。

陶罐口子上多了两根绿草一样的东西,那东西还颤颤巍巍地动。

“好计谋啊!你让将离在你房间住,还要给他熬汤,那就最适合下毒药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哈哈哈!”声音从陶罐里传来。

一只蝈蝈从里面爬了出来,头上的触须如同两根绿草。

喜鹊没好气地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看看你把那棵枣树弄成什么样子了!别人家的枣树才开始掉叶子,这棵枣树的叶子就快掉光了!老爷或者夫人如果发现枣树不正常,你说怎么办?”

蝈蝈从罐口跳起,落地变成一身绿衣手拿折扇的年轻男子。他嘴角一歪,不以为意道:“生而为妖,总有破绽。不过谁会关注这些小细节?再说了,我依靠这棵枣树提供精气,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鸟不会因为怕猎人的弓箭而不展翅,鱼不会因为怕钓者的鱼钩而不进食,你说是不是?待你下毒成功,将离耗尽兽件,我就能从我主人那里得到上等修炼之术,就能摆脱这棵枣树的供养,用更好的方式吸取天地精元了。而你,也可以得到我许诺的。”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靠近喜鹊。

喜鹊慌忙从床边站起,绕过男子,走到桌子旁,拎起药包又放下,说道:“对了,我好像漏了几味药,我现在去药铺抓来。”

男子不高兴道:“这补药只是装装样子的,关键是毒药起作用。少几味药多几味药有什么区别?”

喜鹊道:“要装就装像一点儿,万一夫人看出药不全,岂不是会起疑心?这次机会难得,更难得的是夫人答应让少爷住在这里,如果这次出点意外,下次机会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男子将折扇一甩而开,扇了扇,无奈道:“你快去吧。”

喜鹊从屋里跑了出来,出了马府大门,直往药铺而去。

走到了常去的药铺门口,她站住了,犹豫片刻,然后往一家稍微偏远的很少有人光顾的药铺走去。

这家药铺因为生意不好,常换老板。最近来的老板是外地人,认不得几个岳州人。

老板见喜鹊进来,喜滋滋地问道:“这位姑娘,你要抓什么药?”

喜鹊将一张写好的纸递给老板。

老板将纸在手中摊开,看了看,然后狐疑地盯着喜鹊,轻声问道:“姑娘,你这药是……”

喜鹊打断他道:“抓不抓?不抓的话,我就去那边药铺抓了。”

老板急忙点头道:“抓,抓。怪我多嘴,怪我多嘴!”

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抓药的顾客,哪里能轻易放过?

老板很快称好了几味药,用纸包了起来,然后用两根细麻绳捆住,递给喜鹊。他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面前的姑娘。

喜鹊接过药,付了钱,急急忙忙出了药铺……

明白庵前,一只乌鸦栖息在苦楝树上哇哇哇地叫个不停,声音粗劣而嘶哑。

屋里的女人正在抄写《心经》,写着写着,突然放下了笔,走到圆拱门下,对着那只聒噪的乌鸦骂道:“你能不能停下来?吵得我好不心烦!”

乌鸦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女人身旁,化作穿了一身灰色衣服的老太太。她的脸上也是一片灰色,看起来有几分恐怖。

“小姐,是你心不静,怎么怪得了我?”老太太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要铆足了劲儿才能发声。

“我怎么心不静了?”

老太太嘿嘿笑了一下,笑声听起来凄惨无比。

“麓山寺那位书生没来,小姐当然心不静。小姐等了五百年才见了他一面,心有不甘哪。”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那个人?”女人犟嘴道。

“小姐难道忘记他的容貌了吗?也是啊,五百年了,普通人已经忘记五六辈子的事情了,还有什么不能忘记的?可是我还记得他的样子,那眼睛、那鼻子、那气度,都还是跟五百年前一模一样!更何况地仙说过了,五百年后他会来这里。”

“既然是他,为什么那晚之后没有再来这里?”女人气咻咻地说道。

“小姐,别忘了你是妖他是人啊!你当然记得。他却投胎转世,喝过了孟婆汤。”

“难道他就没有一点点印象吗?都说人会在梦里梦到前世的片段,他从来没有梦到过我吗?”

老太太摇头道:“小姐,当初你就应该知道,妖和人相恋就是这样的结果。”

女人泄了气,问道:“阿婆,你说他还会来吗?”

老太太看着远方说道:“恐怕是不会了。我昨天听到麓山寺出来的小和尚说,那个借宿的书生已经回岳州去了。”

女人一慌,说道:“山长没有录取他吗?”

老太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阿婆,你为何不帮我问问山长?”

老太太道:“山长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身上正气太重,我远远看一眼就肝胆俱颤,魂恐魄怕,哪里近得了身?再说了,小姐你出家为尼,不就是要忘掉他吗?今天怎么又说出这样的话来?”

女人反驳道:“还不是因为你!我本在屋里抄《心经》抄得好好的,你在外面叫个不停,扰乱我心境!”

“好吧,好吧,我不吵你了。”老太太点头道。

女人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屋。

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只可惜那书生的眉毛……恐怕这次回去会有劫难……活不了多久了……小姐这五百年算是白等了。”

这时,一只拳头大小的青蛙蹦了出来,停在老太太脚前。青蛙嘴边露出一线牙黄色,那是铜钱的颜色。

老太太抬腿要走,却听到脚下传来“呱”的一声青蛙叫。她低头一看,连忙将脚收了回来,说道:“哎呀,你怎么不早点儿发声?差点踩到你了!”

“你是不是又碰到符菱衣那个讨厌的丫头了?”老太太低着头问青蛙。

青蛙“呱”地叫了一声。

“她没有发现小姐藏在这里吧?”

青蛙“呱呱”叫了两声。

老太太道:“没有发现就好。你继续扰乱她,有什么新的情况及时告诉我。”

青蛙“呱”地叫了一声,蹦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老太太化作一只乌鸦,先飞到了苦楝树上,然后再次展翅,往北方飞了去。

马车辚辚。

虽然马车的座位上特意垫了一层棉花被,但是将离还是感觉坐骨被硌得生疼。他双手抓住扶栏,尽力使自己与座位之间隔开一点儿距离。可是一路坑坑洼洼,车轮碰到一个坑,他便跟着马车往下落,车轮从坑里出来时往上一蹦,他的坐骨便又磕在座位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恨不得下了马车走路,可是这个时节多雨,路面湿滑,根本走不快,更别说走几步脚底下就会粘上厚厚一层的湿泥土。这样的话,很快就会被马车甩出很远的距离。

将离忍受着煎熬,看了一眼法师。

法师则盘腿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跟着马车摇摇晃晃,仿佛是一尊不倒翁。

将离站了起来,在这样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站着很难保持平衡。将离用力抓住扶栏,与马车抗衡。

法师的双眼眯出一条缝,又闭合上,仿佛是两只小心翼翼透气的河蚌。

“不要与它做斗争,你随着它的意思就会好很多。执着是烦恼困苦的根源,不要放不下自己。”法师说道。

将离恍然大悟。他坐了下来,不再与马车抵抗,随着马车摇来晃去,果然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

“师父,你看到过妖怪吗?”将离摇摇晃晃地问道。

法师闭目一笑,说道:“你眼前的就是妖怪啊。”

将离迷惑道:“眼前的?您说您是妖怪?”

法师点点头,说道:“是。”

“您是人,还是鼎鼎有名的法师,怎么会是妖怪?”

法师道:“物老为怪。我都这把年纪了,不能不称为‘老’,因此我就是怪物啊。”

将离道:“师父,我说的妖怪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一些动物修炼成的妖怪。”

法师道:“你又执着了。我老了称为怪,动物活得太久了也称为怪,没有什么区别。《抱朴子》一书中说:‘万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我本就是人形,自然没有变化。动物没有人形,成了怪就会修炼成人形。”

“为什么妖怪都要修炼成人形?”

法师睁开了眼睛,扒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然后放下帘子,说道:“突破本身寿命的限制,取决于两个条件——一个是灵智,一个是获取精元的方式。其实呢,灵智和获取精元的方式是相辅相成的,有此则有彼,有彼则有此。而人的灵智和方式相对来说最为精妙。”

“学生听不明白。”将离说道。

“你想啊,石头之所以是石头,草木之所以是草木,动物之所以是动物,人之所以是人,都是由灵智和获得精元的方式决定的。石头没有灵智,难以获得精元,所以它不能动,也不能生长。草木灵智很浅,能获得根所在范围的精气,它虽然不能动,但能生长。动物相比草木灵智较高,又或能跑或能飞或能游,获得精元的范围扩大,所以它能生长,且比草木更为自由。人吸收精气的方式就更多了,所以人能生长且有相当高的灵智。换而言之,石头因为难以获得精元,所以没有灵智;也因为没有灵智,才不会获得精元。草木获得固定地方的精元,所以灵智有限;也因为灵智有限,才难以获得更多精元。动物能移动获得精元,不限于某处,所以灵智更高;也因为灵智更高,才有更多方式获得精元。人获得精元的方式比动物更多,所以灵智比动物又高一等;正因为灵智又高一等,所以获取精元的方式更胜一筹。”

将离认认真真地听着法师的话。

“修行之人借助炼丹法、吐纳法等秘术来获得更多的、更纯粹的精元,就是因为那些秘术比我们本身所知的获取精元的方式更妙。而动物要获得更妙的获取精元的方式,只要从人这里学就可以了;草木要获得更妙的获取精元的方式,只要从动物那里学就可以了;石头要获得更妙的获取精元的方式,只要从草木那里学就可以了。也许它们有跨越的,但最终都会假托人形,模仿人的方式来修炼。”

“原来如此。”将离终于听懂了。

“可是啊,妖怪有了人形,有了人之神智,就会有人的烦恼,有人的贪,有人的嗔,有人的痴。妖怪一旦陷入其中,就可能千百年修为尽毁,竹篮打水一场空。贪嗔痴中,以痴者为多。痴者中,又以痴于情者为多。所以菩提说,诸烦恼生,必由痴故。”法师说道。

这时,将离听到窗外有“哇哇哇”的乌鸦叫声。

将离掀开帘子,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有了蒙蒙细雨。他看见一只灰色的乌鸦羽毛打湿了,飞得异常吃力。

它从南飞来,向北而去。

雨越来越细,最后如烟雾一般笼罩着岳州城。

如果从岳州城外最高的鹰嘴山向这边看,就能看到岳州城如同掉在一朵庞大的云里;或者说,如同一朵云从天上落了下来,恰好盖住了岳州城。

如果再靠近一些看,岳州城影影绰绰,人声狗吠也模糊了,仿佛岳州城不是人间的城,而是虚幻的海市蜃楼。

洞庭湖中的君山岛上有一座龙王庙,据说里面住着洞庭龙王爷。

在龙王庙屋顶险要的飞檐翘角上,稳稳当当地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脸长如马,矮的背驼如龟。两人望着岳州城门的方向,似乎要看着什么人进城。

良久,高的说道:“千婴这次可能要下手了,将离命在旦夕。”

矮的嚅动核桃一般发皱的嘴,说道:“千婴?那个蝈蝈精?”

“嗯。”

“将离是来讨债的,如今已经活得太久了,早该有这一劫。”

高的问道:“我们不做点什么吗?”

矮的说道:“缘起缘灭,自有它的规律。我们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高的沉默不语。

矮的又道:“我派了两个鬼水兵,叫它们等候在马府门口,一旦将离去世,就把他的魂魄押送到龙王庙来。”

“现在是白天,鬼水兵能出来吗?”

“今天雾气重,阳光落不了地,所以无碍。”

“它们不但怕阳光,也怕雷声。万一突然打雷,它们就会惊得魂飞魄散,再也聚不回来。”

“你是想要留着他的魂魄,让他继续有可能活下去,还是认为我考虑得不周全?”矮的口气略微不满,“修炼数百年的妖都怕雷击,鬼水兵当然更怕,这我很清楚。不过这茫茫烟雨,哪有打雷的预兆?”

在君山南面有一座山,名叫香炉山。香炉山之前并不叫香炉山,它的名字正是因龙王庙而来。

依照此地习俗惯例,湖上渔民船家不能直接登君山进龙王庙朝拜,只能行舟于香炉山,隔山朝拜,烧香祈祷平安。由于天长日久,水石相搏,香炉山越来越小,钟灵毓秀,山势渐渐形如香炉,人们又经常烧香,所以就称为香炉山了。

此时,香炉山上正有一户渔家三口朝龙王庙祭拜祈祷。渔夫的幼儿心不在焉,指着雾气中的龙王庙说道:“爹爹,龙王庙的屋顶上站了两个人呢!”

渔夫正和妻子对着龙王庙跪拜,他头也不抬就责骂道:“别乱说话惹怒了龙王!”

他妻子则拉了一下他打了许多补丁的袖子,说道:“小孩子懂什么?不知者不怪。”

小孩不敢说话了,痴痴地看着龙王庙顶上两个形如纸片的人影渐渐消融在雾气之中。

洞庭湖边,两个身披甲胄、手持大刀的士兵从水里冒了出来。这两个士兵眼神空洞,面色惨白,仿佛木偶戏里被人操控的傀儡一般,手脚僵硬地向马府走去。

它们身上没有一点儿湿痕,但在它们身后,雾气凝结成水,打湿了地面,留下了一串水印。

城内马府门口,老祖和夫人翘首以待。

马辞从烟雨中跑了出来,气喘吁吁道:“我去前面看了,还没有看到马车。老爷、夫人,你们回房歇着吧,等少爷快到了我就叫你们。”

老祖和夫人都摇摇头。

这时,一只乌鸦从烟雨里飞了出来,落在马府前的一棵槐树上。

“哇——”它叫了一声,然后侧了脑袋,似乎在试探对面几个人的反应。

马辞俯身捡起一块石头。

老祖看了乌鸦一眼,对马辞说道:“别打它。”

“今天是少爷回家的日子,乌鸦叫不吉利。”马辞说道。

老祖道:“吉不吉利都是注定的,它只是来告诉你而已。我们注意一点儿就是了。”

马辞点点头,把手藏进了袖子里。

乌鸦见对面的人没有驱赶它,又“哇——哇——哇——”地叫了三声。

马辞突然一甩袖子,一块铜钱大小的石头飞了出去。

乌鸦躲闪不及,被石头击中,从树枝上往下掉,几乎要落到地上的时候,它将身子一翻,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往南边跑了。

不等老祖说话,马辞抢先说道:“不打它就不会走!少爷怎么还没有来?我再去前面看一看。”

老祖道:“该来的总要来的,急什么?”

夫人咳了一声,说道:“马辞要打乌鸦你不让打,要看马车来没来你不让看。你不关心自己的儿子就算了,还不允许别人关心他?”

老祖侧头一看,一颗颗极其细微的水珠沾在夫人的鬓发和眉毛上,仿佛她忽然之间变老了许多。

老祖的头发中早就有了银丝,但是夫人一直满头青丝,如云飘逸。不仅如此,夫人的容貌也从未变过,一如四十多年前刚刚与她相遇的样子。

因此,当看到夫人的鬓发和眉毛染上了白色的时候,老祖心中暗惊,甚至在那么一瞬间恐慌不已,好像那些白色再也褪不去。

“这样看着我干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夫人生气道。

老祖不回话,撑起袖子在夫人的鬓发和眉毛上按了按。

白色的雾气变成了湿答答的水。夫人的头发和眉毛恢复了黑色。

老祖松了一口气,他朝乌鸦飞走的方向看去,心想:莫非它真是来预告凶兆的?

又等了一会儿,马辞从烟雨中跑了回来,激动地挥舞着手喊道:“少爷的马车来了!少爷的马车来了!”

老祖和夫人喜不自禁。

烟雨中,马车还未出现,却有两个身披甲胄的人以僵硬的姿势走了出来,慢慢地往马府大门走去。他们身后留下的水印清晰可见,仿佛他们两个是滑腻的鼻涕虫。他们手中的大刀锈迹斑斑,但依然透着凛冽的杀气。

但老祖和夫人的目光从他们的身体中穿过,向更远的地方看去。

马辞转过身来,有些迷惑地朝空空荡荡的街道上看了又看。

夫人问道:“你看什么呢?”

“我感觉身后有人,而且不止一个。”马辞说道。曾经十多年的巡山人生活,让他的感觉异常灵敏。

“有吗?”夫人嘴上说着,却不以为然。

马辞再次转身,进了大门。很快他又走了出来,一手拿着点燃的香,一手提着竹篮子,竹篮子里放了许多一小挂一小挂的红衣鞭炮。

他点燃了一小挂鞭炮,扔在门口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

老祖皱眉道:“说了不要张扬,你怎么还放起炮来了?”

夫人则嘴角一弯,笑道:“热闹点好!”

鼻涕虫一样的士兵刚刚走到离马府大门三丈远的地方,听到鞭炮声,急忙站住,抬起手来挡在脸前。

马辞得了夫人的赞扬,更加得意,眉飞色舞道:“夫人,更热闹的都有呢!我还买了震天雷!”说着,他扒开小鞭炮,从竹篮里掏出一个有三个指头那么粗的红衣大炮来。

老祖惊讶道:“你还准备了这个?”

夫人抬起手来,捂住了耳朵。

马辞见了夫人的举动,便知获得了允许,高兴道:“这震天雷可名不虚传,响声比天上打的雷还要厉害!”

说罢,他将一个震天雷点燃,朝街道上扔去,恰好落在那两个鼻涕虫一样的士兵脚下。

“轰——”

如雷一般的声音震得老祖耳朵里嗡嗡响。夫人即使捂住了耳朵,也忍不住往后一缩。

两个士兵被震得支离破碎,仿佛被失手打破的瓷娃娃,连脸上都是裂纹。一个士兵已经不动了,另一个士兵还在挣扎着要起来。

马辞喜滋滋地又拿出一个震天雷点燃,朝同样的位置扔去。

“轰——”

这一声比上一声还要响。

两个士兵瞬间成了一堆碎片。

街坊四邻听到炮声,纷纷出来看热闹。原本因为烟雨而没有人的街道,很快聚集了许多人。

马辞在鞭炮声里大喊道:“我们家少爷成帝王师的学生啦!马上要成举人要成进士啦!”

看热闹的人纷纷上前来祝贺老祖和夫人。

这时,马车从烟雨中显露出来,车轮骨碌碌转,马蹄嗒嗒响。

老祖和夫人刚要迈步过去,喜鹊从他们后面冲了出来,朝马车跑去。她太兴奋,竟然直直地冲马头而去。

马夫急忙甩起了鞭子,大喊道:“让开!让开!你会被马撞倒踩到的!”随即马鞭在空中发出“啪”的响亮一声。

喜鹊被马鞭的声音吓到,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木头人一样。

马夫甩了一下缰绳,马稍稍改了方向,马车挨着她的身子擦过。

当看到的人都吓呆的时候,她已经提起裙子跟在马车后面奔跑了。

马车到了马府的大门口才停下。

法师和将离从马车上下来。

“少爷!少爷!”喜鹊喊道。

“喜鹊!”刚才的一幕将离在马车的窗帘后看得一清二楚。见到喜鹊因为他的到来而如此高兴,将离感动不已。

喜鹊搓着手,却不知道后面该说什么了。

夫人走了过来,说道:“师父,辛苦您了!”

法师双手合十道:“不辛苦,不辛苦。”

“快屋里请。”老祖搀着法师道。

于是几人一起走进大门。

马辞将竹篮里的所有鞭炮堆在正在爆炸的鞭炮上,顿时地面炸开了花。有些鞭炮还没有引燃就被炸得飞散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们立即争抢散落的没有引燃的鞭炮。

马辞双手叉腰,看着小孩子们抢来抢去,哈哈大笑。

夫人进去之后又出来了,将马辞叫到面前,吩咐道:“去古今寺把清明叫来一起吃饭,他还不知道将离今天回来。”

马辞领命而去。

夜幕降临。

疲倦的将离来到了喜鹊的房间。他本来是想跟着法师和清明一起回到古今寺去的,这么多年来,即使家里有再大的喜事,父亲也不会留他在这里过夜。他已经习以为常。

所以当母亲叫他留在家里住一晚,而父亲没有摇头的时候,他自己都非常意外。

因为他几乎不在家里住,他自己的房间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了。母亲叫他在喜鹊的房间将就一晚,而要喜鹊去张婆婆的房间挤一下。

喜鹊已经提前给他打好了热水,方便他洗脸洗脚。

屋里弥漫着一股中药味。

“什么味道?”将离在空气中嗅了嗅,问道。

喜鹊笑道:“还能是毒药不成?”

将离也笑了,说道:“味道真古怪,像是熬的中药,但里面还有一点点几乎闻不到的香气。”

喜鹊道:“哦,我差点忘了,少爷的鼻子是最灵的。”说完,她不由自主地朝院子里瞥了一眼。

将离把自己能感觉到各种微妙气息的事情说给喜鹊和清明听过。

喜鹊和清明非常好奇。喜鹊问将离,她身上有什么气息。将离说:“枣树叶子的气息。”

清明问将离,他身上有什么气息。将离说:“青枣的气息。”

清明高兴道:“我和喜鹊都是枣树的气息?”

将离摇头道:“枣树叶子的气息和青枣的气息是不一样的,我说不出到底怎么不一样,但是你摘一片枣树叶子放在鼻子底下闻闻,再摘一颗没有成熟的青枣放在鼻子底下闻闻,就知道它们的差别了。”

清明问道:“为什么我身上有青枣的气息呢?”

将离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清明问喜鹊:“喜鹊,你知道你身上为什么有枣树叶子的气息吗?你是不是爬过你房前的枣树偷过枣子?”

喜鹊紧张得不敢说话。

将离道:“怎么可能?那棵枣树没有长枣子。”

后来清明终于知道,青枣的气息跟他从未见过的母亲有着很深的关系。

将离终于在桌子后面看到了一个小火炉,炉子上放着一个陶罐,气味正是从陶罐里散发出来的。

“是补身子的药。夫人让我给少爷熬的,又怕老爷知道,所以故意让你到我房间里睡。”喜鹊心虚地说道。

“我身体好着呢,用不着吃这些东西。”将离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向咕嘟咕嘟冒气的陶罐盖。他想看看陶罐里到底是什么。

“喂,喂,喂,不要碰!”喜鹊连忙喊道。

将离的手停住了,问:“这么紧张干什么?”

喜鹊干咽了一口,指着陶罐说道:“烫!”

“哦。”将离缩回了手,在床沿坐下,用手按了按垫被。垫被非常蓬松,一按就陷下去很深。

喜鹊在他来之前在垫被下加了厚厚一层稻草。稻草都晒得很干,剥去了外面的稻叶,脱去了外面的包衣,只留下了最中间的稻秆和脱了谷粒的稻穗。这样的稻草既柔软又干净。

每一根稻草她都精心地挑选过。在等着这一天之前的许多个日子里,她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或者说,她在近几年的每一天里都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将离来她的房间,躺在她的床上。

将离按的地方接近枕头。当他的手按下去时,一个布娃娃从枕头底下滑了出来。那布娃娃制作精美,是一个花鼓戏里的旦角戏子模样,服装花艳。

“你还喜欢这种玩偶?”将离问道。在他看来,这种玩偶是小孩子才喜欢的。

将离将那个布娃娃拿在手里捏了捏,发现这个布娃娃跟普通的布娃娃不一样,这个布娃娃里面还有骨骼一样的东西。

“这里面还有骨头呢?”将离讶异道。

喜鹊要抢回布娃娃,将离的手一缩,让她落了空。

喜鹊道:“不是布娃娃,是傀儡。”

“傀儡?”将离又看了看。

“嗯。它本来是有线的,可以由人来操控做一些动作。你没有看过傀儡戏吗?有布袋傀儡戏、提线傀儡戏、杖头傀儡戏、铁线傀儡戏等,这个是演提线傀儡戏的。”

将离摇头道:“我没有看过傀儡戏。你看过?”

“是啊。岳州城里看不到傀儡戏。我看的时候你还在画眉村呢,老爷和夫人也去看了,那次玩傀儡戏的人是从泉州府来的,玩得可好了!不但手脚能动,脸上居然还有表情!”

将离惊讶道:“脸上还有表情?”他忍不住看了喜鹊的傀儡一眼,似乎它随时可能偷偷挤眉弄眼。

“是啊。所以去看的人特别多,场子都挤满了。他玩的是提线傀儡戏,据说是最难的。”

“想想都觉得难。”将离说道。他努力不去看那个傀儡,但是眼睛的余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它。

他觉得那个泉州府的傀儡师并没有离开,而是就躲在附近,随时要操控这个傀儡,让它动起来。这让他感觉有点儿不安。

“你怎么啦?”喜鹊觉察到了他的不自在。

“没……没什么。我就觉得这种东西放在身边不太好。”将离说道。

“不太好?有什么不好?我是觉得自己跟它挺像的,所以放在身边。有什么不能说给别人听的话,我就说给它听。”

“你哪里跟它像了?”

喜鹊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跟它一样没有自由啊,一举一动看起来是自己做的,其实都是身上的线牵动的。”

将离斜眼问道:“在这里不自由吗?”

喜鹊连忙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懂。你还没到这个年纪,还没有这种心思。”

将离皱眉道:“我不会懂?”

“少爷你读书多,道理比我懂得多。但是啊,有些事情不到年龄是不会懂的,不是读书就能知道和理解的。”喜鹊的眼神突然变得怯怯的,看了将离一眼又急忙移开目光。

将离笑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

就在说话的时候,将离隐隐觉得旁边的傀儡似乎动了一下。将离急忙侧头看去,那个傀儡又静止了。

“你把心里话都说给它听,不怕它成精啊?”将离心想,刚才回来的路上,师父说石头和草木沾染了人的灵智就容易成妖,那么常常听喜鹊说话的傀儡会不会沾染人的灵智呢?师父说石头和草木还要假托人形才能进一步修炼。这个傀儡却就是依照人形做的,连骨骼都有,是不是相比石头和草木而言,它更容易成妖呢?

“成精?”喜鹊听到将离这么说,很是意外。她不知道将离在岳麓山的遭遇,也不知道他在路上和师父有过那样的交谈。

“瞎说的,你别当真。”将离以为喜鹊害怕了。

喜鹊松了一口气。

“啯啯啯……”

外面墙角里的蝈蝈叫了起来。

“汤应该好了,你喝一碗再睡觉吧。”喜鹊一边说,一边找出一块毛巾包在陶罐盖上,将盖取下。倒汤的时候,她的手有点儿抖,一点儿汤洒在桌上。

“小心点,别烫到了。”将离站了起来,想帮忙,但是没有能帮得上的地方。

屋里的中药味更浓了,隐藏其中的香气也明显了一些。

喜鹊放下了陶罐,然后对着碗口吹气。吹了一会儿,她将碗端了起来,说道:“好了,快喝吧。”

外面的蝈蝈停止了叫。

将离接了过来,先尝试着嘬了一小口。

喜鹊有点紧张,问道:“还……还烫吗?”

将离看了看喜鹊,问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我……我感觉它在看着我。”喜鹊说道。

“谁?”将离迷惑不已。

“那个……那个傀儡。”喜鹊指着床上的旦角傀儡。

将离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看来它真的成精了。”将离说完,将碗里的汤喝了一半,然后将碗放下。

“都喝了呀。”喜鹊劝道。

“味道不好,喝不下去了。”将离苦着脸说道。

“夫人要我监督你喝完。一点儿不许剩。”

将离笑道:“那你帮我瞒着呗。真的太难喝了,不信你试试。”

“我才不试!”喜鹊慌忙说道。

“你看你,我就说说而已,哪会真让你喝!”

“反正你要喝完。不喝完的话,药就起不了作用,前面半碗都算是白喝了。”喜鹊不依不饶道。

“我喝,我喝。”将离架不住她一通劝说,又将碗端了起来,闭着眼睛一饮而尽。

将离将碗底亮给喜鹊看,问道:“这总可以了吧?”

这时外面起了一阵怪风,窗纸猎猎作响。

有风从门缝、窗缝里钻了进来,吹得蜡烛的火焰摇曳不定。将离和喜鹊映照在身后墙壁上的影子跳跃变形,仿佛要挣脱身体的束缚而去。

喜鹊接过碗,放在桌上。

将离感觉浑身开始发热,脑袋有点昏沉,像是要睡觉了。将离摸了摸额头,说道:“我好热,怎么回事?”

现在已经是秋天,一阵秋雨一阵凉,岳州已经下过好几场雨了,天气已然转冷。岳州城的人们不仅加了衣服,床上也换了厚的被子。

尤其是到了晚上,气温骤降。屋里虽然有熬药的炉子,但是将离冷得想跺脚。可是刚刚喝完一碗汤,身上就火烧火燎一般。虽说热汤可以暖身,但这变化也太大了。

喜鹊愣了一下,然后说道:“可能是药起作用了。热的话就宽衣吧,早点儿睡觉。”

将离点点头,开始解外衣。

喜鹊将脸盆端到将离的脚边,说道:“洗一下吧,我开始多加了一些热水,现在水温刚刚好。”说完,她将手巾放进盆里打湿,稍稍拧了一下,递给将离。

将离解开了外衣,正想脱却停住了。

他接了手巾,擦了擦脸,然后说:“你去张婆婆那边吧,我自己洗就行,不用你服侍。”

喜鹊表情不冷不热,说道:“你从长沙府一路奔波回来,要多辛苦有多辛苦。我服侍你是应该的,也是心甘情愿的。”说罢,她将毛巾拿了回去,放进盆里洗了洗,拧干之后又递给将离。

将离一边接毛巾一边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将离擦了脸,弯腰将毛巾放进盆里,喜鹊却抢下毛巾,一手扶住了将离的脸,用毛巾在将离的鬓角和下巴上擦了擦。

“这里的水没有擦干净。”喜鹊说道。

将离原本只觉得热得不行,当喜鹊柔软又白皙的手碰到他的脸时,他感觉自己被点燃了,浑身似乎腾起了看不见的火焰。

他觉得自己像一根干燥的木柴一样渴望烧成灰烬,嘴里无比干燥,亟须喝水来浇灭熊熊业火。

将离听到外面的怪风又起,愈演愈烈。窗纸拍打窗棂,烛火几乎要离开烛芯。他看到喜鹊的嘴一张一合,还在说话,但是他的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仿佛独自站在猛烈的风口上。

他眼睛的余光感觉到那个傀儡在动。侧头一看,傀儡却已稳稳当当地坐了起来。刚才它是躺着的。

将离心里一惊,心想:它果然是成精了!

“汝一念起,业火炽然,非人燔汝,乃汝自燔。”傀儡居然念出一串话来!

那是女人的声音。将离似曾相识,细细一想,这不是明白庵里那个女人的声音吗?

这串话他是明白的,意思是你心里的欲念一起,业火就已经旺盛起来了,不是别人在烧你,是你自己引火烧自己。

在烛火的跳跃下,屋里的一切都变得虚幻。

将离眯起眼,费力地朝傀儡的脸上看,居然发现那张脸跟明白庵的女人的脸相似,并且越看越像。眼神灵动如星,嘴唇殷红如血。唯有一处不像的是两道飞云入鬓的长眉。

在岳麓山看到的她,可没有这样长的眉毛。

将离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长的眉毛。据说寿命长的人眉毛长,明藏法师的眉毛就比一般人要长许多,可是眉毛长了之后就会垂下来。这个傀儡的眉毛没有垂下来,而是直接飞入了鬓发之中,仿佛是一位书法造诣极高的人一笔勾成,虽然打破常规,却有别样的美感。

将离记得只有画眉鸟的“眉”才比得上她的眉毛。他在将军坡巡山的时候见过叫声悠扬婉转的画眉鸟。马辞告诉他,画眉鸟的名字是西施给取的。西施在水边对着水中的倒影画眉毛的时候,这种鸟见西施画得好看,于是跟着学会了画眉毛。将离问马辞,那画眉村为什么叫画眉村呢?马辞却答不上来。

其实《马氏家谱》中有将离要的答案。这个答案跟将军坡的秘密有着重要联系。

“那个傀儡坐起来了。”将离转回头说道。可是他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是想跟喜鹊说话的,可是发现喜鹊已经不见了,对面的人是明白庵的女人。

“怎么是你?”将离惊讶地问道。声音依然细得听不清。窗纸还在不停地拍打窗棂,风还在呼呼地灌进耳朵里。将离心想:或许是这些声音掩盖了自己的声音。

女人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开口回答他。

他依然什么都听不到,但猜到女人是在劝他早点儿休息。因为女人的手伸了过来,要将他解开而未脱的衣服脱下来。

将离晕晕眩眩,于是不再阻挡,任由女人将他的衣服脱下。

衣服脱下之后,将离躺在床上,感觉天旋地转。

不一会儿,他感觉到脚浸入了水中。

女人在给他洗脚了。

虽然此时身上仍然热得难受,但他的心里已经安定下来。在画眉村的时候,无数次玩累后的晚上,他衣服鞋子没脱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去。蒙蒙眬眬之间,或者是族长或者是马辞或者是癸丑,将他的衣服脱掉,鞋子脱掉,然后用热毛巾给他擦脸,用温水给他洗脚。他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尽量地轻,不把他弄醒。将离其实能感觉到,但也不完全醒过来,默默地享受他们的呵护。

曾经在无数个夏夜,他在露天的竹床上乘凉睡着了,也是那些人轻轻将他抱回屋里。

有时候他甚至在草地上睡着,趴在桌子上睡着,靠在椅子上睡着,但是第二天醒来都会发现自己已经在房间里,躺在蓬松舒适的床上。

他可以在画眉村的任何一个地方肆意倒下睡着,而醒来的时候总是回到了屋里。

此时,他仿佛又回到了画眉村,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

他感觉到女人开始将他的脚擦干,动作温柔而细腻。

眩晕的感觉渐渐好了一些,但身上的热度还没有减去半分。

女人将他的脚放到床上,用被子盖住,避免受凉。

将离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可是床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将离睁开眼,看到女人背对着他,她的双手正在宽衣解带。很快,她的衣服从身体上滑落在地,她也不去捡起来,却转过身来,面对着将离。

她将内衣也脱去了,双臂抱在胸前,似乎是冷,又似乎是羞涩。

只是犹豫了片刻,她便朝将离走来,躺在将离的身边,将被子轻轻拉了过来,盖住了两个人。

将离不知所措。

女人的身体微凉,如同蛇一般。当她的身体挨到他时,他感觉舒服多了。

可是体内的业火源源不断。

女人的双手也如蛇一般灵活,在被子下把将离的衣服解开,然后贴了过去。在肌肤接触的刹那间,将离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一个翻身,将女人压在身下。女人轻哼了一声。这让他更加兴奋,可是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女人抓住了他的手,引领着他在她的身体上翻山越岭。

在她的指引下,他渐渐熟悉,不再拘谨。可是他在翻山越岭之后很快再次迷失,如同身处陌生的森林,不知往哪里去。

又是女人再次给他引路,他终于进入美妙的仙境……

云雨过后,眩晕的感觉已经好了许多,可还没有完全退去。他躺在床上就如躺在漂泊在湖面的一叶小舟上,摇摇晃晃,荡荡悠悠。

他想睁开眼再看看女人的脸,可是眼皮沉重,如有千钧,身体也疲倦得很,好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副皮囊。他放弃了,昏昏沉沉地睡去。

大概半夜时分,或许是接近黎明,女人从被窝里出去了。将离半醒半寐地听到了声音。

他转头看到了她的背影。此时天地不再旋转,床也不再晃悠,他清醒了许多。

“喜鹊?”他轻声问道。

喜鹊转过身来,轻声说道:“少爷,你终于叫对我的名字了。”

将离迷惑道:“什么?”

喜鹊道:“你昨晚总在叫另一个人的名字。”

“另一个人的名字?什么名字?”将离更加迷惑了。

“景阳。”喜鹊说道。

“景阳?我并不认识名叫景阳的人。”将离皱眉道。

“不认识?那你怎么总叫唤这个名字?”

将离道:“我也不知道。”

“你睡觉吧。不用担心,也许是那个汤的副作用。”喜鹊想了想,开始穿衣服。

“你要去哪里?”将离问道。

“张婆婆那里。不然老爷或者夫人早上过来,就会知道……”

“既然已经发生了……”

喜鹊打断他的话,说道:“少爷,好好睡觉吧。”

将离不明白她的意思,愣愣地看着她。他看到她的皮肤上似乎泛着微光。

喜鹊穿好了衣服,捋了捋头发,轻轻地打开门出去了。

他坐了起来,听着她的脚步声从走廊里渐渐远去,四周复归于寂静。

忽然,一只猫蹿到了桌子上,去嗅那只盛过汤药的碗,胡须一颤一颤的。

怎么会有猫?将离心中诧异。他记得昨晚喜鹊是关了门窗的。

或许是她打开门的时候偷偷溜进来的吧?这猫的脚也太轻了。将离稍稍释然。

“喜鹊引诱了将离!”长发女孩愤愤地对老态龙钟、丑陋无比的山魈说道。

“喜鹊?”山魈问道。

“就是跟着知县夫人一起来的那个婢女!”女孩狠狠地说道,目露凶光。

“你看到啦?”山魈漫不经心。再匪夷所思的事情,到了他这里都显得合情合理,不足为奇。

“我是借猫的眼睛看到的。”女孩说道。

“你控物术的范围居然能到岳州城了!不过你要少用这种法术,反噬作用会让你的眼睛瞎掉的。”山魈忧心忡忡道。

“我还在桌子上的一只碗里闻到了助情花的气味。”

“助情花?春药?”山魈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

山神是花草树木供养的神,自然而然,她熟知每一种花草树木的性子。能害人的、能救人的、能魅惑人的,她都清清楚楚。她说道:“是啊,喜鹊给他喝的东西里放了这种药。”

山魈收起惊讶的表情,脸上又平静了,说道:“那又怎么样?”

“我要杀了她!”女孩咬牙切齿。

“你看你,关你何事?”山魈无奈道。在他面前,她就像无理取闹的小孙女一样。她说出再无理的话,他只当是童言无忌。虽然童言无忌,但他还得安慰安慰她。

“如果是将离情愿的,那当然不关我的事。可是将离不知道喜鹊给他下了药。”女孩辩驳道。

“你就当它没有发生过,不行吗?”

“可是它已经发生了啊!”

山魈道:“你没有借猫的眼睛去看的话,不就不知道了?你如果不知道,那不就等于没有发生过?所以啊,这不怪喜鹊,要怪只怪你不该去看。”

“我不是听说他当了帝王师的弟子,急着看看他的近况吗?”

“你急什么?他会来这里的。”

“你这么肯定?”

山魈点头道:“他会来的,他属于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