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长对

将离回到了麓山寺的住房,发现明藏法师正在房间里打坐。

明藏法师听到将离开门的声音,依旧没有动弹。

将离挨着法师坐下,默不作声。

良久,法师开口道:“明天我带你去岳麓书院,山长会出题考考你的学识水平,你不用担心,以你平时的见解回答就足够了。”山长是书院院长的雅称。

虽然法师相信他的学识水平,但他还是有些忐忑。毕竟这个书院是名满天下的书院。

此书院是北宋开宝年间潭州太守朱洞在僧人办学的基础上正式创立的,跟老祖创建古今寺有异曲同工之妙。后来此书院屡遭兵灾战火,元兵初入中原时,被付之一炬,元末战乱再起,大修不久的书院又毁于战火之中。可谓多灾多难,但书院仍然延续下来,名气依然赫赫。关于“天下四大书院”有多种说法,但唯有岳麓书院为诸家共推,足以证明文人学士对岳麓的推崇。

在来长沙府之前,将离就知道现在主持岳麓书院的山长名叫丁善庆,道光三年(1823年)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更曾任帝王师,教皇帝读书。五十六岁辞官返乡,居家长沙府。丁山长现年七十五岁,算来担任山长已有十八九年了。

这样一位德高望重、学富五车的山长要亲自考核他,他怎能不忐忑?

第二天一大早,法师带着将离踏着昨夜留下的尚未被阳光蒸发的露水来到了岳麓书院。

书院外有人持了竹编大扫把正在清扫,沙沙作响。

将离往书院正门看去,正匾上写着“岳麓书院”四个字,门两边有副极为简短的对联:“唯楚有材,于斯为盛。”口气着实不小!

将离听法师说过这副对联的来源。

嘉庆十七至二十二年(1812—1817年),袁名曜任岳麓书院山长。门人请其撰题大门联,袁山长以“唯楚有材”嘱诸位学生应对。正沉思未就,贡生张中阶至,众人语之,张中阶应声对曰:“于斯为盛。”这副名联就此撰成。

“唯楚有材”出自《左传》。原句是:“虽楚有材,晋实用之。”下联“于斯为盛”出自《论语·泰伯》:“唐虞之际,于斯为盛。”两句连起来便是“楚地有贤才,这里最为多”的意思。两句原不相干的古语,连起来却天衣无缝,不可谓不高明。

扫地人见了法师和将离,将竹扫把倚墙而放,拂了拂袖,气度不凡,彬彬有礼道:“山长已经在文昌阁等着了,跟我进去吧。”

进了门,到了一小阁楼前,扫地人作揖道:“法师请坐,这位学生请上楼,山长就在楼上。”

于是,法师在楼下入座,将离一个人往楼上走去。扫地人送到楼梯口便止步了。

楼梯还是新的,纹路清晰,散发着木香的味道。

将离嗅着木香往上走,很快便到了楼上。

一位清瘦儒雅、满头银发的老人站立在林立的书架间,似乎在寻找一本重要的书。那就是鼎鼎大名的帝王师、岳麓书院山长丁善庆。

不等将离行礼,山长便发声道:“为何读书啊?”语气平淡,如两人灯下夜聊。

这与将离臆想的严厉相去甚远。

将离急忙行礼回答道:“解梦。”

“如何解?”山长怔了一下,问道。他似乎没有想到将离会这样回答。

将离缓缓道:“不读书一世如梦,混混沌沌,迷迷糊糊。读书仍如梦中,但一切有解,拨开迷雾,得以清醒。”

山长点点头,又问道:“视名利如何啊?”

“如牛之虱。”将离答道。

山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翻看了一下,问道:“怎么说?”

“读书明理为牛,名利则如牛生虱,为附庸,为无用,有则有之,无则无矣。”将离回答道。

山长合上书,拿着书从书架间走了出来,对着将离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将手中书递给将离,说道:“明年开春来书院读书吧。在此之前,把这本书好好看看。”

将离欣喜不已,接过书一看,原来是他已经读过许多遍的《周易》。

时值初秋,距离第二年开春还有半年时间,于是将离和法师决定第二天就回岳州城,等冬季过后再来。

傍晚的时候,岳麓书院派人来告诉法师,将离已被招取为岳麓书院“正课生”,不但不用交学钱,还可以每月领取“膏火钱”作为生活费用补贴,如果考试名次靠前,还会发一定的“花红钱”作为奖赏。

“正课生”是相对于“附课生”的一种说法,一如“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的区别。“正课生”相当于成绩优异的学生,“附课生”次之。

将离自然不在乎学钱、膏火钱、花红钱,但这代表着山长对他是否看重。后来将离才知道这些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法师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喜滋滋地走了,那晚没回来。

将离本想去明白庵,但是想了想,昨晚才去过,今晚又去的话是不是不好,会不会让人家多想。虽然昨晚告别时,她似乎盼着今晚再会。

摊开山长送的《周易》看了两页,心怎么也沉不下来。虽然以前《周易》就看过好多遍,但此时看的仿佛是一个一个毫不相关的字,没有完整的意思,并且看完就忘记看的是什么了。

正是由于心不在焉,将离眼睛的余光感觉到门外有人。

门本来已经关上了,但是由于将离没有闩上,加上外面起风,门被吹开了。

将离朝外面看去,果然看到了两个古怪的人:一位是中年男子,个子很高,似乎有六七尺高,脸长如马脸;一位是老太太,个子奇矮,鸡皮鹤发,手持一枯木拐杖,背上一坨拱起,身形如龟。他们两人都正直直地看着将离,眼神恐怖!

将离的目光与他们两人的目光相接时,心突然一凉,如坠入老井里。

将离与他们就这样对视了片刻,三人都一动不动,唯有中年男子的衣襟和老太太的白发在风中飘荡。

风变大了,房门被吹得吱呀吱呀转动,风进了房间,将离手上的《周易》连连翻页。将离回过神来,觉得这两个人这样看他不太合情理,于是站起身来,朝门走去。

那中年男子和老太太见他起身,于是转身就走,脚步匆匆。

将离愈加觉得不对劲,反身关门,然后紧跟其后,可是脚步再快,他们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

待追到寺院大门处,那两人朝寺外走去。

将离走出大门时,发现那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将离往下山的方向走了一段路,还是没有看到那两个人的身影。将离转身正要往回走,却无意间看到了奇异的一幕。

就在他前方不远,一只拳头大小的青蛙将舌头伸出,舌头上居然有一枚铜钱!铜钱掉在地上,青蛙“咕咕咕”地叫了几声,仿佛一位挑担的老汉太累了,将担子放在路边歇息一下。

歇息完毕,那青蛙又像吃虫子一样用舌头捕捉铜钱,将离看不清它迅速伸缩的舌头,只看到铜钱仿佛自己飞到了青蛙的嘴边。

那铜钱或许是大了点,或许是重了点,青蛙吞咽起来非常困难,要一点一点地将铜钱吃进去。

将离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青蛙,更没见过青蛙吃铜钱。他好奇又惊讶,一动不动地看着青蛙艰难地将铜钱吃了进去。青蛙吃进去铜钱后并没有继续吞咽到肚子里去,而是衔在嘴里。铜钱的边儿还能在它嘴边看到。

青蛙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个人就在不远处看着它。对于青蛙来说,只要是不动的东西就很难引起它的注意。这是它的天性。

将离不理解青蛙为什么要将一枚铜钱衔在嘴里。这不但影响它捕食,还是一个增加重量的负担。不然它就不会在这里歇息片刻了。

青蛙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什么,然后跃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这时,将离突然听到背后有一个人的声音响起:

“将离,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一只大青蛙?”

将离转头一看,原来是符菱衣。她几乎没有脚步声,似乎瞬间就能来到别人的背后。但是只要有点微风,她身上的鱼腥味儿就无法隐藏。将离心想:难道这是她的破绽?她说妖会有不寻常的异于常人的破绽,难道她自己就是妖?如果她自己就是妖的话,她为什么还要找妖?

“跳到草丛里去了。”将离掩饰内心的疑惑,指着路边的草丛说道。

符菱衣叹了一口气,失望道:“看来我又错过时机了。”

“应该没有跑远,找一找或许能捉到的。”将离说道。

符菱衣摇摇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这只青蛙也是你要找的妖?”将离问道。他知道,之前符菱衣托付他要找的肯定不是这只青蛙。如果是的话,她就不用告诉他如何看穿妖的掩饰,找到妖的破绽了。虽然将离仍然不太相信世上有妖存在,但他听说过动物修炼成人形要五百年。刚才那只青蛙没有任何人形,所以肯定不到五百年。而符菱衣托付他要找的必定是能幻化成人的妖,那是一个千年老妖。

“是的。不过它不是我要你帮我找的妖。这只青蛙我早已发现它了,但是次次错失了捉它的机会。它已经三百岁了,比人要精得多!”符菱衣说道。

“你还知道它的岁数?”将离颇感意外。

符菱衣得意地笑了笑,说道:“我不知道它的岁数,但是我知道它嘴里那枚铜钱上有‘嘉靖通宝’四个字。因此,我知道它是在嘉靖年间领悟修炼之法的。从嘉靖年间到现在,已经三百年了。”

他刚才看到那只青蛙吞吐铜钱,但是没有仔细看铜钱上的字。

“它为什么要把一枚铜钱衔在嘴里?”将离迷惑道。

“动物要修炼成人形是逆天而行,会遭到天雷阻击。但是雷电不能轻易伤人,这就让这些修炼精怪有机可乘。铜钱经过了很多人的手,沾染了许多人气,因此它可以借铜钱上的人气躲避雷击。”

将离大为惊讶,他没想到这种看起来没有什么灵智的动物居然懂得使用这种不可思议的手段。

“不过好东西不一定都是好的。我昨天跟你说过,妖是会露出破绽的。这枚保护它的铜钱,便是暴露它身份的破绽。”

将离点点头,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符菱衣的脚。

这一细微动作没能逃过符菱衣的眼睛。她一下子就看穿了将离的心思,拍着巴掌说道:“啊,你以为我也露出破绽了?我刚刚出现的时候你没有听到脚步声,是吧?”

将离不敢回答,他不知道当着妖的面点出妖的破绽会不会遭到报复。他看了看四周,附近没有喊一嗓子就能听到的人。

“我刚才没有脚步声,是因为我在鞋底垫了一层棉花。”说着,她竟然弯腰要脱鞋。

将离连忙制止:“不用看,不用看,我相信。”

从礼数上来说,女人的脚只能让自己的男人看,不能让别的男人看到。倘若一个男人看了一个女人的脚,并且女人是自愿的,那么说明他们之间有非常亲密的关系。

符菱衣见他不看,也便作罢。

“可是……你为什么要在鞋底下垫棉花呢?”将离问道。

符菱衣走了两步,说道:“这样脚底下就没有声音啊,捉妖的时候,就不会被妖听到。”

“哦。”

“猫就是这样子,它的脚底下有肉蹼,所以你很难听到它的声音。”符菱衣补充道。

这时,又一个声音忽然传来:

“菱衣,找到那只青蛙了吗?”

符菱衣听到那个声音,顿时脸色大变,小声对将离说道:“不好了,独孤延福来了!”

将离一惊,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清瘦得令人担心的花甲老人站在一棵桐树的树枝上。

符菱衣转了身,紧张兮兮地回答道:“没……没有。它……它……跑到草丛里面去了。”

那位老人轻轻一跃,从桐树枝上跳了下来,落地的动作轻盈得如一片落叶,触地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仿佛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重量。他走到符菱衣身边,轻声问道:“她呢?”

符菱衣低头道:“也没有任何发现。但我肯定她就在这座山里。”

那位老人瞥了将离一眼,然后在符菱衣耳边说道:“你让我等太久了。”

“您花了几年的时间都没找到她,何况是我这样的……”她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不要找借口。明年这个时候,如果你还是跟我这样说,你就永远无法回到那个小渔村了……”说完,他轻轻一跃,又回到了那棵桐树枝上,眨眼之间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将离等了一会儿,见周围没有什么动静了,问她道:“他是谁?”

“他是我的主人。”符菱衣仍然看着那位老人消失的方向。

“主人?”

“是的。夺去我一切的主人。”

“是他要你找那个修炼了一千年的妖?”

“是的。”

“既然他是夺去你一切的人,你为什么还要听他的命令?”

“因为我的一切都在他的手上。”

“找到那个妖,他就会把一切还给你吗?”

“他是这么承诺的。”

“好。等我开春再来这里,一定会帮你好好寻找那个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