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白庵

在知县夫人再来画眉村的时候,将离请求将马清明一起带去岳州。

夫人犹豫不决。她自然不信马清明是棺材匠和僵尸的儿子这种言论,但跟其他人一样,哪怕这种言论不可信,但说的人多了,还是有些忌讳。

喜鹊劝道:“夫人,马清明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给您惹祸的。他又是少爷的好玩伴,您想想,少爷是在画眉村长大的,在岳州城没有一个熟悉的玩伴,去了岳州肯定会认生,说不定不习惯,您不如把清明也带上,一则让少爷多个玩伴,二则清明孤苦伶仃,您给画眉村的人也算还了一个人情。画眉村的人养了少爷,您又养了画眉村的孩子。多好!”

夫人听了喜鹊这一番话,觉得十分有道理,便答应带清明一起走。

族长非常高兴,毕竟无人照看的马清明从此也算有了着落。

将离和清明到了岳州之后闲玩了十多日。

在这十多日里,马知县差人将破庙重新修葺,从临近衡山的南岳大庙请了知名的法师来住持破庙,并将破庙更名为“古井寺”。南岳大庙来的法师认为“古井寺”不好听,改为“古今寺”,隐含“观古而知今”的意思。

但法师的“观古而知今”跟马知县的理解不一样。

法师和马知县讨论破庙名字的时候,将离恰好在旁边。

法师说:“人之所以愚昧无知,就是只知当今不知远古,目光短浅而不能长远。究其原因,是人在前世与今生之间断了记忆。”“前世之教训与经验,在今生起不了作用。前车之覆轨,未能成为后车之明鉴。倘若世人记得前世之事,个个都已历经沧海桑田,出生即有六七十岁沧桑老人的智慧,必定都是通达之人。可世事并不如此,通达之人观之世人,犹如七十老人观之婴儿,顽愚可笑,贪图享乐,心窍堵塞。所以世人需要儒家教化,佛家感化。儒家讲贤者,佛家讲佛祖,都是让世人知道古人如何如何,劝导今人应该如此这般,实则‘观古而知今’,也可以说是‘观前世而知今生’。圣贤书与经书,其作用都相当于让世人将前世断了的记忆回忆起来。”法师说道。

老祖惊叹道:“我以为‘观古而知今’就是从古人智慧得到的启示,没想到法师有如此精妙的解释!我曾听一朋友讲过跟法师类似的话,说修炼的人或其他生灵无法修成正果,是因为寿命限制是最大的瓶颈。人生七十古来稀,或许这时候感知了世界本原,认清了人间真相,奈何寿命接近终结,一辈子积累下来的灵智埋入黄土,等到转世,一切又要重来。”

老祖说的“朋友”不是别人,正是以前寄居破庙的井鱼。这话是她在佛堂里跟老祖说的。

法师笑道:“那你这朋友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了。知县大人可否引见一下?”

老祖叹道:“可惜我不知道这位朋友现在身在何处,是生还是死。”

将离在旁听了,插言道:“师父,这么说来,要是我能记起前世,是不是不用读书就能明白世间道理了?”

老祖面露惊恐之色。

法师猜错了老祖的心思,笑道:“大人莫要见怪,小孩子都不愿捧读枯燥的书,而幻想达到苦读的成就。”

古今寺修葺完成之后,将离和清明便寄宿在寺庙里读书。

那时候常见穷苦的年轻人在寺庙里住着读书,因为有庙产的寺院可以免费为男子提供住宿,有田产的寺院甚至可以免费提供饭食,而且寺院相对幽静,的确是读书的好地方。

唐朝宰相狄仁杰,茶神陆羽,明朝状元张元忭,以及在岳州名楼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等名人都曾借住寺庙,寒窗苦读。

老祖让将离和清明拜法师为师,跟随法师学习。

法师又招来几个学生,与将离和清明一起学习。

老祖自然没有忘记喜鹊的请求,询问法师能否收女弟子。

法师是通情达理之人,慷慨接收。但女弟子不能在寺庙居住,只能日出之后来,日落之前回。

喜鹊遵照老祖和法师的要求,白天有活儿要忙便不来,有闲时便来跟着学。将离和清明吃晚饭之前,她就回去。

自此之后,时光便如寺庙的饭菜一样平淡无奇,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七年。在将离十六岁那年,他考上了秀才。

夫人喜不自禁,要大宴宾客,热闹庆祝。

老祖连忙阻止。他知道,这七年来,将离能平安无事,就是因为借住在古今寺,一如当初寄养在画眉村。倘若因为考上秀才而铺张浪费,大宴宾客,仅剩的兽件根本不够用。

老祖好说歹说,劝道:“将离不过是考了一个秀才而已,虽然在岳州来看,秀才尚少,但是你想想九州各地有多少新秀才?事不足喜嘛!再说了,将离虽然考上了,但清明向来与将离并肩齐进,这次却失利,心情不好。他本来无父无母,孤苦无依。我们大张旗鼓庆祝,岂不是让他更加伤心?”

夫人道:“他俩亲如兄弟,清明会为将离开心的。”

老祖见说不过,语气变得强硬:“父望子成龙,他现在不过是秀才,还没有超过我呢。要庆祝的话,也等他考上了举人再说!”

夫人见老祖死活不同意,气得病倒在床。

夫人一倒下,这可忙坏了喜鹊。她天天守候在夫人床边,端茶倒水,熬汤煮药,忙得团团转。

一日,喜鹊刚刚安顿夫人睡下,正要离开。一只蝈蝈跳到了门槛上,幻化成穿一身青衣的书生模样,手拿一把折扇,以讥讽的口吻说道:“哎哟,你这是把自己当作马家的媳妇了吧?看你这勤快的样儿!早把我交代的事情忘到爪哇国去了吧?”

喜鹊不搭理他,走到门外,将门帘放下,说道:“我看你吵醒了夫人怎么办!”

青衣书生道:“我现在有了身形,不怕她了!”

“夫人看到了你,告诉老爷,你怎么办?你斗得过夫人,斗得过老爷吗?斗得过古今寺里的法师吗?”喜鹊甩手要走。

青衣书生将她拉住,恶狠狠地说道:“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我告诉你,我能给予你的,也能重新拿回来!”

喜鹊态度软了下来,说道:“我不是不做,你也知道,将离一直住在寺庙里读书,又有南岳大庙来的法师看护,我哪里有下手的机会?”

青衣书生将折扇往手心一打,恼道:“七年了!整整七年了!难道你没有一次下手的机会吗?”

喜鹊道:“你再等等,最近夫人和老爷闹气,已经病倒在床了。往日里都是夫人去寺庙看将离,这次将离应该会来看夫人。只要他来了夫人房间里,一切就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这七年里,你承诺过我多少次,都让我希望落空。我还能信任你吗?”青衣书生双眼狐疑地看着喜鹊。

喜鹊道:“以往将离虽然来过夫人房间,但是我也在夫人的监视之下,做什么都不方便。如今夫人昏睡在床,管不了我。这是七年来最难得的机会,你要错失吗?”

青衣书生手腕一抖,折扇刺啦一声打开,扇面上端端正正写着“千婴”二字。

“这次你最好别让我失望。”青衣书生摇了摇扇子,说道。

喜鹊沉吟片刻,说道:“有个问题闷在我心里太久,现在我想问问你。”

“你说。”

“老爷何时得罪了你?”

青衣书生摇着扇子说道:“老爷并未得罪过我。”

“少爷何时惹了你?”

“将离也未曾惹过我。”

“那你为何要我下药加害少爷?”

青衣书生哈哈一笑,又立即用扇子挡住嘴巴,露出诡异的笑,反问喜鹊道:“那老爷何时得罪了你?”

喜鹊道:“这是说的什么话?”

青衣书生又道:“将离可曾惹过你?”

“没有。”

“那你为何要下药加害将离呢?”

喜鹊惊讶道:“难道你也是受人指使?”

青衣书生收起扇子,将扇骨点在喜鹊的嘴巴上,眼睛眯成一条缝,摇头道:“说不得,说不得!”

喜鹊见他不肯说,便也不再问,拨开扇子,一眼瞥见院中的枣树,喃喃道:“这枣树已经十年不结枣子了。刚来夫人这里的时候,夫人还曾打了枣子给我吃。”

青衣书生也看了看枣树,说道:“原本要结出枣子的精华被我吸走,自然不会结出枣子。倘若你嘴馋,我从别处摘来枣子给你吃就是。”

喜鹊上上下下打量了青衣书生一番,以手遮嘴笑道:“难得你有这片心,不过不用了。要是想吃枣子还不容易?我自己去树上摘,去市集买就是了。”

青衣书生干咳一声,双腿一弹,竟然轻松蹦到了几丈开外的枣树上,身形很快隐没在绿叶之中。

喜鹊正要问他干吗跑这么快,背后就有脚步声响起。那脚步声的节奏很快。

将离曾经教喜鹊如何打鼓,如何用鼓点来表达心情,又如何把人的脚步声当作鼓点来猜测人的心情。

可是寺庙里没有鼓,将离便将法师的木鱼偷来,以小木槌敲击木鱼示范鼓点的缓与急、疏与密。

法师发现木鱼不见了,将所教授的学生一个一个叫到禅房里询问。轮到将离的时候,喜鹊在房外偷听。她担心法师因此惩罚他。

将离进了禅房,主动跟法师说:“师父,是我拿了木鱼。不过我想不通,出家人为什么要在念经的时候敲木鱼呢?”

法师道:“用来警示自己刻苦修行。”

将离道:“那为什么要刻成鱼,不刻成其他的东西呢?”

法师道:“鱼日夜未尝合目,借此告诫修行的人要昼夜思道,不要松懈。”

将离道:“师父,我错了。我应该记住师父的告诫,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日夜不能忘,可是我一时忘却,犯了偷盗戒。请师父惩罚!”

法师道:“这木鱼就赠予你吧。”

喜鹊一直没有想通,为何法师的惩罚居然是将木鱼赠给将离。

将离就是用木鱼教会了喜鹊如何鉴赏鼓点,如何从脚步声猜测人的心情。

喜鹊从背后的脚步声中感受到了那人又喜又慌的心情。

喜鹊自己也又喜又慌,转过头来一看,原来来者是马清明。

“喜鹊!喜鹊!”马清明喊道。

喜鹊一阵失望。

枣树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少爷怎么没来?”喜鹊踮起脚来,目光越过马清明的肩膀。马清明刚来岳州的时候还矮喜鹊一个脑袋,现在却比喜鹊高出一截。

马清明一笑,说道:“我来就是告诉你,将离已经在去长沙府的路上了。”

“去长沙府干什么?”喜鹊还踮着脚尖,往马清明身后空荡荡的走廊里看。

“他要更上一层楼,所以去天下四大书院之一的岳麓书院看看,有可能以后要在那边读书,以备秋闱考取举人。”马清明道。

“你怎么不去?”她终于收回了目光,放下了脚跟。

马清明脸上的笑变得尴尬:“我秀才都不是,准备秋闱为时过早。”

“我听法师说你和少爷的学问文章不相上下,你这次怎么没有考上秀才呢?不过来年你一定可以考上的。”喜鹊安慰道。

“我才不想考秀才。”他瞥了喜鹊一眼,如同蜻蜓点水。

“为什么?”喜鹊惊讶地问道,“天下读书人寒窗十年苦读,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你怎么不想?”

马清明双眼盯着喜鹊说道:“考上秀才就要像将离一样去长沙府。师父早就说了,他只能教我们到秀才,要考上举人,还得去长沙府更好的书院。”

“你不想去长沙府?”

“我不是不想去长沙府,我是不想离开岳州城。”

“嘿,你这说的什么话?”

“心里话。”

院中的枣树又沙沙沙地抖动了叶子,而此时四周无风。

“起风了。”喜鹊望了一眼枣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其实她并没有感觉到一丝风。

马清明失望道:“耳边风吗?”

喜鹊斜眼看着他。

“干吗这样看我?”马清明不自然地问道。

“看看你是不是不正常啊,今天尽说一些听不懂的话。亏得法师还说你的才华不逊色于少爷呢!”

马清明叹道:“有心人自然听得懂,无心人当然听不懂。”

“又来了!对了,少爷是一个人去长沙府的吗?”

“当然不是。师父亲自陪他去的。”

喜鹊道:“法师还真是偏心!居然亲自陪他去!”

马清明道:“师父说他顺道去拜访一下长沙府的开福寺和麓山寺,那里有他多年未见的朋友。另外,知县大人委托法师给将离在寺庙找住处。”

“老爷还要将离住在寺庙?”喜鹊惊讶道。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知县大人非得让将离住在寺庙里不可呢?莫非希望他出家不成?”

“呸呸呸!哪有做父亲的希望儿子出家的?老爷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也许吧。”马清明淡淡地说道。

“不过少爷去长沙府的时间真是碰巧了。”喜鹊若有所思道。

“怎么就碰巧了?”

“夫人病了。我正要去古今寺喊他来看看夫人呢,没想到他却走了。”

“夫人怎么病了?快带我去看看。”马清明着急道。

在来岳州后的七年里,夫人对他和将离一视同仁,将清明视为己出。夫人常带东西去古今寺看他和将离,有时候是吃的,有时候是穿的,有时候是好玩的,一带就是两份,有将离的就必定有他的,有他的就必定有将离的。

马清明也已将夫人当作自己的母亲,与亲生母亲不差毫分。虽然他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

因此,当听说夫人病了的时候,马清明十分着急。不等喜鹊回话,他就要往夫人的房间闯。

喜鹊张开手臂拦住他,说道:“夫人刚刚睡下,现在最好别打扰她。等她醒过来了,你再去看她吧。”

“看过大夫没有?抓过药没有?”马清明问道。

“看过了,马辞按照大夫的方子抓药去了。”

此时马辞已经来岳州五年了,一直在知县府打杂。将离的父母要给他做媒,希望他娶个姑娘,安家落户。马辞不答应,他说他还是画眉村的人,如果在岳州安家落户了,就是岳州人。五年之前刚来岳州的时候,他问将离能否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将离就知道,马辞还是怀抱希望的,虽然那个希望已经死了。

马清明说道:“那等马辞回来了我给夫人熬药。反正师父走了,我不用待在寺庙里。”

喜鹊笑道:“你的手是读书人的手,皮儿薄,哪里能熬药?药罐可烫得很!再说了,药熬浅了或者熬坏了,我可负责不起!”

马清明尴尬地笑了笑。他确实很少做这种粗活儿。

喜鹊收起笑容,咬了咬嘴唇,说道:“眼看天气转凉了,不知道少爷带够了衣服没有。”

“衣服带没带够我不知道,那个木鱼倒是带上了。”马清明说道。

喜鹊一喜,问道:“是教我打鼓点的那个木鱼?”

“除了那个还有哪个?”

“那个木鱼带着干什么?不能吃又不能穿的,真是傻。”喜鹊双颊绯红,声音也小了许多,好像怕马清明从她的话里听出什么端倪。

马清明道:“我也说呢。不过不是他自己要带的,是师父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要带那个东西去长沙府,还说时时刻刻不能离身。”

喜鹊愣住了,半晌才说话:“莫不是法师料到少爷这次出远门会有什么劫难,木鱼可以给他带来平安?”

马清明道:“没听说过木鱼还能保人平安。”

不仅仅是别人,将离自己也觉得师父要他带上木鱼实在不可理解。从岳州到长沙府的路途算不上遥远,但舟车劳顿,行李能少则少,哪有带一个毫无用处的木鱼的道理?

但师父不但要他带着,而且要时时刻刻不离身。

既然师父这般交代了,将离只好顺从。他心想:或许师父怕我在大寺庙妄语,给师父丢脸,所以要木鱼时时刻刻提醒。

到了长沙府,法师带着将离奔赴岳麓山,未去书院,先去麓山寺找了个歇脚的地方。

这将离也能理解。毕竟师父是出家人,熟人都在寺庙里,歇息一晚再去书院也不迟。

可是师父将行李放好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并且一连好几天没有回来。

将离在这边没有认识的朋友,天天待在寺庙里,白天看看书,晚上则在外面溜达。

第五天傍晚,师父还没有回来。将离吃完寺庙提供的斋饭,将木鱼装入布袋,挂在腰间,然后出了寺庙,顺着山路随意游走。

岳麓山是南岳七十二峰之一,古人称为灵麓峰。除了这半山腰有一千多年历史的麓山寺,右顶峰上还有属道教二十三洞真虚福地的云麓宫。佛道两家都有这么重要的寺庙和道观建在此地,可见这岳麓山的灵气不一般。主峰云麓石骨苍秀,廊殿楼阁依山伴石,山涧幽壑,树木葱翠,好似人间仙境。

其实除了麓山寺和云麓宫之外,这里还有一些小寺庙潜伏在岳麓山的各个角落,只是名气远远不如前二者,不为人知罢了。

将离走了许久,双脚疲软,于是选了一块方形的大石头坐下,闭上眼睛,让略带湿气的山风迎面吹来,十分惬意自在。

不一会儿,山风里竟然带来丝丝缕缕要断未断的歌声。

将离一惊,睁开眼来,却不见唱歌的人。

将离心想:莫非这山里还有妖怪作祟不成?

此时已经暮色沉沉,这么一想,他越发觉得怪异,加上来这里之前师父就交代要他随身带着木鱼,或许就是为了避开邪祟,于是急忙从方石上站起来,脚步匆匆地回了麓山寺。

回到厢房之后,他稍稍心安,洗了脸和脚就和衣而睡。

刚一入睡,他就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刚才听到歌声的地方。那块他坐过的方石就在旁边。

歌声还在耳畔萦绕,但他听不清歌声里唱的什么。

一个窈窕的身影从前方的小路上走了过来。居然是个尼姑,有些面熟,又不知道曾经在哪里见过。她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幽幽的歌声。

他有些紧张,却挪不开脚步。他不知道是自己走不动,还是自己不想走。

尼姑在离他不到三尺的地方站住,停止了歌唱。

夜风掠过,树声飒飒。

尼姑忽然说道:“你可知道你有欠于我?”

将离迷惑回答:“你我素不相识,我怎会欠你的?”

尼姑说道:“佛说,若不相欠,怎会相见?既然相见,便有欠缘。”

将离问道:“欠你什么?”

尼姑轻声道:“欠一段情。”

将离道:“情如何能欠?”

尼姑道:“人情往来,我有去,你有来。若不如此,便是相欠。”

将离道:“钱财可欠,这情如何欠得?殊不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尼姑道:“流水便欠落花一段情。春风化雨,雨便是水化身回来还情的。”

他忽然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将离道:“流水归海,又蒸腾入云,再凝结成雨,循环往复。可人如何还情?”

尼姑道:“过奈何桥,饮孟婆汤,度胎中迷,来生仍不忘,便是还情来了。”

将离笑道:“妖言妄语!”

将离醒来,将梦忘得一干二净。

看看窗外,已经是清晨。鸟声啁啾。他心中莫名惆怅,穿鞋起床,走到屋檐下,发现台阶湿润,原来昨夜下过了一场雨。院中地坪上长满了青苔,青苔上有一串脚印,小巧且浅,渐行渐远。

将离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可是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想了想,该在的东西都在,并没有失去什么。

当天晚上,他又出了麓山寺,脚步随意,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地闲逛。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又走到了昨天听到歌声的地方,那块方形的石头如懒惰的癞蛤蟆一般蹲在那里,似乎早就料到这个年轻的秀才会再次跟它会晤。将离甚至担心这块石头突然发出叫声来。他多余地伸手去摸了摸石头的表面,确定它不是一个活物。

这时,一个黑影子扑棱扑棱地飞了过来,落在将离头顶的树枝上。

“哇……哇……”那个黑影子发出难听的叫声,原来那是一只乌鸦。

听到乌鸦的叫声意味着会遇到不吉祥的事情。将离捡起一块石头,朝头顶的乌鸦扔去。

“哇……哇……”乌鸦叫了几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越飞越远,最后融入了夜色中。

将离有些后悔了,后悔用石子扔了那只乌鸦。师父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哪里是一只乌鸦就能左右的?人们往往把不好的事情归咎于外界,而不反省自己。

他对着乌鸦消失的方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给它道歉。

眼睛刚刚闭上,他就听到了昨天听到的那样的歌声。歌声依然断断续续,跟着山风而来。

他睁开眼,逆着山风吹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缕微弱得如萤火虫的烛光。莫非歌声是从那里传来的?

那歌声仿佛有一种魔力,把他的心紧紧拽住,使得他忍不住抬脚向烛光的方向走去。

才走了半里路,将离就来到了一个圆拱门前。烛光就在圆拱门后面的小庵房里。

歌声没有了,替而换之的是笃笃笃的敲木鱼的声音。

原来这是一座占地极小的尼姑庵。将离清清楚楚地看到圆拱门的门楣上有一块扇形的牌匾,白底黑字,简简单单,不加修饰,写的是“明白庵”三个隽秀的毛笔字。

明白庵?这个名字取得也太随意了吧?什么样的人会取这样的名字呢?将离对住在这座小庵房里的人更感兴趣了。

圆拱门两边有对联,写的是:“默唇僻处兀聋痴,十问烦人慵一答。”

将离知道,这是宋代高僧惠洪写的诗,师父给他讲过这位天才僧人,或许正是因为惠洪太聪明,他在现实生活中处处受挫,当过好几座寺庙的住持,却又屡屡被排挤驱逐,最后甚至被剥夺了僧人身份,发配到海南充军。

这句话是惠洪后来反省自己,幡然醒悟之后写下的。

师父之所以给将离说起这段典故,是因为将离读到了苏东坡的《洗儿诗》。诗中写:“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将离不明白苏东坡为什么希望他的儿子愚笨鲁钝,于是向师父请教。师父便举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几个例子,其中便有高僧惠洪。

将离心想:住在这座小庵房里的难道是自认为聪明,却又担心聪明害了自己的人?

将离从圆拱门走了进去,来到小庵房前,正要敲门,里面又传来了歌声。歌声幽幽,如山间流水潺潺,伴以木鱼笃笃,如河底卵石颗颗,唱的是:“起凭危栏纳晚凉,秋风吹送白莲香。只见一钩新月光如水,人话天孙今夜会牛郎。细想天上佳期还有会,人生何苦挨凄凉。”

唱到这里,歌声就停了,只留笃笃笃的木鱼声,仿佛河床上柔软的水已经退去,只留下散落的坚硬石头了。

“唱得真好听!”将离由衷地赞叹道。

“谁?”歌者听到了将离的声音,警觉地问道。敲木鱼的声音也停了。

将离连忙对着小庵房的门说道:“我是麓山寺的住客,无事闲逛,不知不觉被师父的歌声吸引到了这里,不小心打扰了师父的清净闲情,实在抱歉!”

小庵房的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渐渐打开。

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站在门槛后,看到将离,露出惊讶的表情。

将离不理解这女子为何如此惊讶,毕竟开门之前他已经说了话,她也已经听到了他说话。她是知道门外站了人的。

“你……你居然真的来了……”那素衣女子以手捂住了嘴,似乎要防止说出后面要说而未说的话来。

将离一愣。

那女子的脸色变化极快,捂住嘴的手一放下来,脸上立即恢复了平静。这让将离想到四川著名的变脸戏法,手从脸前一挥,便变了一副面孔。

“我们之前有约定今天见面吗?”将离问道。

如果不是有约定,她为何说出“你居然真的来了”?或许她错将我认成与她有约定的人了?将离在心里猜测各种可能。

“万发缘生,皆系缘分。就算你我不曾有约定,也是有缘分。”女子合掌道。

将离连忙合掌还礼。

女子问道:“既然有缘,为何不进来坐一坐?”

将离局促不已,回道:“时候不早了,我还是回麓山寺去吧。下次找个合适的时候再来拜访师父。”将离对她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可是天色确实有点晚了,加上孤男寡女,空屋小灯,这让他有些慌张。何况这个女子长得还十分好看,虽然一身素衣,但是遮不住她的风韵。

女子脸上掠过一丝紧张,但很快被微笑遮盖,淡淡说道:“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无论何时都是最好的时候。既然来了,何必再等下次呢?”

将离能听出来,这个女子很担心他就这样走掉。他听到了她语气中的忐忑,虽然她假装淡然;他感觉到了她的心跳加速,虽然她脸上风平浪静。

“说得也是。”将离心生恻隐,朝小庵房迈了一步。

女子急忙侧了身,让他进去。

将离忽然有一种要将她抱起的冲动……

女子似乎感觉到了将离的冲动,浑身微微一颤,好像已经被他的粗鲁吓到了。

而此时在距离长沙府三百余里的岳州城里,老祖正孤身一人骑着一匹白马奔驰在大街上。

今日他听喜鹊说岳州城里来了一个神医,自称华佗再世,能起死回生。据说这神医从京城来,一路上看了不少病人,几乎全部治好。不过这位神医只治有缘之人,只治他所到之处的本地人。早在他还在汉阳府的时候,岳州城里的人就已经翘首期待了,希望神医到岳州城来。

老祖忙完公务,吃完晚饭,便在院子里如拉磨的驴一般绕着天井走圈儿,走了半个多时辰。

见喜鹊端了一盆水从院子里经过,老祖将她喊住,犹豫了片刻,问道:“喜鹊,我问你一个事。你随心回答就是。”

喜鹊道:“嗯。”

“一件注定得不到的东西,你会刻意留住它吗?”老祖说道。

喜鹊道:“既然知道得不到,那就说明它不属于我,何必刻意留下呢?免得徒增痛苦。”

老祖点点头。

待喜鹊走了,老祖却唤了马辞,叫他去马厩牵了一匹马来。

马辞牵来了马,关切地问道:“老爷,这么晚了,您骑马要到哪里去啊?”

老祖吃力地爬上马背,说道:“我去找今天来到岳州的那个神医。”老祖此时已经接近六十岁了,身子已经大不如以前。

马辞说道:“老爷,神医落脚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您为何要骑马去啊?”

老祖道:“我要快点到那里,免得中途改变主意打道回府。”

未等马辞再说话,老祖喝了一声“驾”,白马便跑了起来,离开了知县府。

此时街道两旁的商户和人家几乎都已熄了灯,唯有月亮发出淡淡的光芒,月光落在人间,在地上如雪,在屋顶如霜。老祖骑在马上,仿佛进入了小雪刚过的岳州城,而现在还没有到落雪的季节。

老祖有种时空错乱的错觉。

神医落脚的地方确实离知县府不远,马鞍还没有坐热就到了。

这是一个小客栈。

客栈的老板见有人骑马过来,急忙出来迎接,以为是远道而来的住客。他靠近一看,慌忙道:“不知道是县太爷……”

老祖连忙下马,拦住他,示意他不要说话。

老祖穿的是平常衣服,所以客栈老板远看的时候不知道来者是知县大人。但是长住岳州城里的人谁不认识知县大人?何况客栈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且杂,常常发生口角或者偷盗或者打架的事件,客栈老板没少往县衙里跑。

“我是来拜访神医的,你不要让他知道我的身份。”老祖对客栈老板说道。

客栈老板连连点头,说出神医住宿的房间,然后牵了马往马厩里去了。

老祖则往神医的房间走。

走到房门前时,一位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拦住了他,说道:“您也是来找我师父的吧?他老人家累了,正要休息。您有什么事,还请明日赶早!不过赶早也不一定有用,我师父只看有缘人,并不是什么人都看的。”

这年轻人的口气着实不小,比县衙里握着杀威棒的衙役还要神气。

老祖作了一个揖,说道:“我家事情比较急,是否可以通融一下?”

年轻人摇头道:“来找我师父的,没一个人说自己家里的事情不急。人人通融的话,我师父就看不成病治不好人了。您还是请回吧。”

这时,屋里响起了咳嗽声。咳嗽声停了之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阿曼,外面怎么这么吵啊?”

年轻人扬起脖子对屋里说道:“师父,有人要见您,我叫他明天赶早。”

原来这个年轻人叫阿曼。

屋里的老人应该就是神医了。

“哦……”老人答了一声,就没有了回应。

阿曼伸手示意请老祖离开,说道:“请回吧。”

老祖无奈,对着屋里喊道:“神医,我儿的病可是您从未见过的!”

阿曼张开双手拦住老祖,气恼道:“我师父行医多年,哪样的病没有见过?”

这正是老祖要的效果,老祖故意要激他和他的师父。

阿曼依旧激愤不已,大声嚷嚷道:“别说活人了,就是死人,我师父都能救回来!你没听说我师父在汉阳府起死回生的事情吗?”此时客栈里还有其他人,他故意提高声音,一是斥责老祖,二是炫耀得意。

客栈里的大多是外地路过的人,白天看到许多人来这里求医,已经认识神医和他的徒弟了,但不认识老祖。众人指指点点,大多说老祖的不是。有人当即说起神医在汉阳府怎样将一个已经入棺的死人救活的事情来,说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仿佛他当时就在场亲眼见过一样。

屋里的神医肯定听到了外面的议论声,但是神医没有吭声。

老祖一扬手,也大声说道:“起死回生算什么?我儿尚是活人,却已经死了!倘若神医能治好我儿,那才是堪比神仙妙手!”

阿曼愣住了。

客栈里的人停止了议论,纷纷转头来看老祖,有人迷惑,有人同情。

客栈里顿时变得静悄悄的,隐约能听见墙后有马打响鼻,有人沿着墙脚走动。那是客栈老板在后面为老祖拴马。

这是老祖第一次当众说出他隐瞒了十六年的秘密。他一直将这个秘密隐藏在心里,怕夫人发觉,怕将离知觉,甚至在梦里都不敢说出来。

老祖做梦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梦,这个家族有好几个人都有鉴别梦的天赋。残缺的《马氏家谱》里记载了继承这种天赋的方法。很多人看了之后模仿尝试,几乎没有成功的。一百多年后,一个马家的姑娘嫁到了邻近的一个大村庄,生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从小就能分辨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从不为噩梦中的妖魔鬼怪而恐惧。

只有一种梦境他无法分辨,那就是他梦见自己是一头水牛的时候。他在梦境里跟着农夫去耕地,去青山上吃草,在绿水旁饮水,在牛棚里反刍,都不觉得有一点儿奇怪。

梦醒之后他犯疑惑:为什么偏偏化身为牛这种荒诞无稽的梦反而不能分辨呢?

后来他跟着母亲回画眉村探亲的时候,意外翻阅了泛黄散发霉味的《马氏家谱》,发现自己应对梦境的方法跟祖先的记录不谋而合,而之前的迷惑也得到了解答。老祖的家谱中写了这种方法唯一不能破解的梦,便是前生梦。因为前生你那样活过,今世的梦便是与前生连接的一座桥。在桥的这端或是那端,对你来说都太真实,真实得你分不清到底在桥的哪端。

“最近我总是做梦。”那女子对将离说道,语气轻得如梦呓。烛火暗淡。

有小飞虫奋不顾身飞进火焰中,化成一个小黑点落在熔化的蜡里。

“多梦者,神不安也。”将离说道,不敢多看那女子一眼。因为女子的眼睛盯着他,瞳孔仿佛被烛火点燃,而他就像渺小的飞虫,触之即坠。

“我梦见我是一只鸟雀,是画眉。”女子又说道。

“哦。”将离觉得奇怪,人怎么会做鸟雀的梦?

“你没有做过什么不可思议的梦吗?”她问道。

“我梦醒了就忘,记不得了。”

“据说有些梦是前生发生的事情。你听说过这种说法吗?”

“听说过。但不可信吧?”将离说道。

“为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鱼就太可怜了。”

女子眉头蹙起,问道:“鱼?”

将离将随身携带的木鱼拿了出来,说道:“我师父说鱼日夜未尝合目。看来它从不做梦,岂不是完全忘记了前世?”

女子笑了,点头道:“你说得对。完全忘记前世的人恐怕都转生成鱼了吧?”

她的笑容随着目光落在木鱼身上的瞬间凝住了。

“这……这木鱼……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她有些紧张。

“我偷了我师父的,后来我师父就送给我了。”将离说道。

“你师父是谁?”她问道,目光炯炯。

“我师父是明藏法师,是在南岳大庙出家的,几年前被我父亲邀请到岳州住持古今寺,并教我读书。”将离如实说道。

她赞赏道:“南岳大庙有江南第一庙之称,儒、释、道三教共存一庙,世间绝无仅有!令尊请这样的法师住持寺庙,又教你读书,真是想得周全!他一定特别疼爱你吧?”

将离犹豫片刻,回答道:“他对我有时好有时不好,若即若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疼爱我。”

“这是为何?”

“我九岁之前不在岳州城,我一个人独自在小山村长大。九岁之后,他又将我托付于我师父,让我吃住都在寺庙,读书也在寺庙。此次考上秀才,别人的家人喜上眉梢,大宴宾客。他却无动于衷。”将离说道。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这确实令人费解。不过世上费解的事情多着呢,对看的人来说费解,对做的人来说再自然不过了,令尊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她朝将离的木鱼伸手:“可以给我看看吗?这木鱼我好像见过。”

“你……见过?”将离将木鱼递给她,将信将疑。

她接过木鱼,摸了摸,像见到一位故友一样微微一笑,声音低柔道:“如果它能说话,我叫它一声,它就会应。你信吗?”

“你什么时候见过它?”将离心想,或许师父以前到过岳麓山弘法,而这位女子曾在这木鱼前听法。见过的人能认出来不稀奇,见过的木鱼能认出来,那也是鲜闻少见!

“或许是前世吧。”女子飞快地瞥了将离一眼。

“你在梦里见过它?”将离刚刚听她说梦是连接前生今世的桥,不由自主地猜测她是在梦里见过这个木鱼了。

未料她的回答也像梦一样模糊。

“如果那是一场梦的话,那我就是在梦里见过它了。”她眼神蒙眬地说道。

将离不知该如何搭话。

“对我来说,现在也跟梦一样。”她自言自语道。

听她说了这句话,将离竟然昏沉沉的,感觉要睡过去。

“我该回去了。”将离晃了晃脑袋,起身说道。

他担心自己真的在这里睡着。

她也站了起来,将木鱼还给将离。

“你明晚还会来吗?”她问道。

“不知道。”将离回答道,然后急忙出了门,匆匆往麓山寺走去。

走出一段路后,将离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女子手持烛火站在圆拱门下,双眼望着将离的方向,像是要用烛光照亮将离的路,送他远去;又像是秉烛指引将离的路,等他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