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将军坡

老祖的父母早逝,老家已无直系亲人,平时很少回去。但画眉村就出了他这么一个举人,在岳州城又是鼎鼎有名的师爷,所以往日里也有不少老家人寻他办些鸡毛蒜皮的事。老家人与邻村发生一些冲突,也托他出面解决。

老祖对老家人不断的烦扰并不生气,但唯有一点对老家人不满。那就是老家人大多不让孩子考取功名。这一点让老祖难以理解。他自知要不是父母早逝,恐怕他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老祖当了师爷之后曾想在老家兴师办学,可遭到老家人的阻碍。老祖为此闷闷不乐。这也是他不太愿意回老家的原因之一。

老家人见口信带到了岳州城,可是老祖没有回来,便又托人给老祖带口信,说老家的马三叔爷日薄西山,朝不虑夕,马三叔爷希望临终前见见他。

一提到马三叔爷,老祖就不得不回老家看看。

当年老祖无依无靠,付不起读私塾的钱,全靠马三叔爷支持。

不过老祖心中讶异。马三叔爷虽然年数已高,但一直习武,身体硬朗,红光满面,怎么突然这样了呢?

老祖向衙门告了假,带着夫人和马将离匆匆赶到离岳州城三十多里的画眉村。

到了画眉村,来村口接他的人是马三叔爷的孙子马望青。马望青自幼习武,身材健硕却不失修长,气宇轩昂却不失温和,今日来接老祖却脸色黯然。老祖见状便知道马三叔爷情况不妙。

“你爷爷怎么突然不好了?”老祖问道。

马望青将马将离抱起,嗓子喑哑道:“您去他屋里看看就知道了。”话刚说完,眼泪就出来了。

老祖疾步朝马三叔爷家走。

走到他家门口时,屋侧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老祖侧头看去,一只浑身雪白的猫站在墙角下,两眼盯着他们看。

“猫猫猫!”马将离兴奋地喊道。

一向脾气温和的马望青突然发怒,一手抱着马将离,一手捡了栗子大小的石头朝那猫扔去。

那白猫机灵地躲过石头,转身倏忽一下逃走了。

“那是谁家的猫?你干吗打它?”夫人见马望青如此,惊讶道。

“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野猫。没人认识。我爷爷就是被野猫害了!”马望青回答道。

老祖想起破庙里遇见的白先生,急忙奔到白猫刚才所在的地方四处张望。那白猫就像融化的雪一样找不到踪影了。

夫人见老祖着急的样子,纳闷道:“莫非你认识这只猫?”

老祖心事重重地走了回来,说道:“好像是见过的。”

夫人道:“你又不在这里住,怎么可能见过!”

老祖没有解释,走进堂屋,掀开一侧房的门帘,走人马三叔爷的房间。

刚进门,老祖就被呛得连打好几个喷嚏,眼泪喷涌。屋里烟雾缭绕,仿佛着了火一般。

他听到后面的马将离突然大哭大闹,不愿意跟着进来。他心中一凉,恐怕马三叔爷大限不远了。

“怎么这么多烟?”老祖捂住鼻子问道。

马望青跟了进来,说道:“爷爷伤口发脓奇痒,越挠越坏,越坏越要挠。只有这中药燃烧的烟能让他止痒,不挠伤处。”

“什么中药?”老祖略懂医术,但也没见过这样止痒的。

“猫薄荷。”马望青回答道。

“大茴香?”老祖心中一沉。猫薄荷又叫大茴香,之所以有“猫薄荷”这个通俗的名字,是因为它能使猫行为变得异常。

走到马三叔爷的床边,老祖这才知道马三叔爷的伤有多严重。他脸上有无数条或横或竖的伤痕,每一条都内肉外翻,如同春天被犁拱翻的田地。黄色的脓水不断从伤口冒出。他脸上的肉一直在颤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亏得他是习武出身,要是换了别人,可能早就疼得哭爹叫娘,满床打滚。

马三叔爷听到脚步声,细声虚弱地说道:“读书伢子来啦!”然后睁开了浮肿如水泡的眼睛。

老祖做了师爷后,别人都改口叫“马师爷”,只有他还叫老祖“读书伢子”。

“哎……”老祖抓住了他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将离呢?”马三叔爷浑浊的眼睛四处搜索。他特别喜欢马将离,每次老祖回来,他都要抱抱马将离。

马望青说道:“屋里烟大,将离不肯进来。”

老祖羞愧不已。

马三叔爷挤出一丝笑,说道:“这小子肯定是知道我要死了。”

老祖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不是只有自己偷偷注意到了吗?

“他还是这样没有人情味儿。”他说得像评价一个熟识的老友一样。

马望青瞥了老祖一眼,尴尬道:“我爷爷是病糊涂了,师爷别见怪。他还是小孩子,懂什么?”

马三叔爷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说道:“可惜他最终还是要离开你的。”

老祖听到这句话如同脑袋上受了一闷棍,脑袋里嗡嗡嗡地响。他以为几乎没有别人知道的秘密就这样从马三叔爷的口中说了出来,语气就像说明天要下雨一样稀松平常。他记得小时候担心长大后没有进京赶考的盘缠,有一次得了几枚铜钱便埋在村后的一棵槐树下,想慢慢累积,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第二天村里几乎人人见了他就笑他:“那棵槐树是槐树精呢,小心它吃了你的铜钱!”他大为惊讶,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他立刻跑到那棵槐树下,挖开松软的泥土,发现铜钱果然不见了!

他向马三叔爷告状,说有人偷了他的钱。马三叔爷说道:“那些不能读书的孩子嫉妒你。钱就让他们拿去吧,我再给你就是了。”

那时候他强烈感受到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秘密,包括马三叔爷,只有他自己以为别人不知道。

此时此刻,他有同样的感觉。

马望青在旁说:“爷爷你又说什么胡话呢?”

马三叔爷哼哼了两声,说道:“青儿,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要跟你叔说。”

钱被偷的那次,马三叔爷没有告诉他到底是谁拿了他的钱。仿佛等了三十多年,马三叔爷终于要揭开谜底了。

马望青走了几步便消失在缭绕的烟雾中。

马三叔爷再次睁开浮肿的眼皮,眼睛居然神采奕奕,几乎要放出光来!

“还记得小时候你埋在槐树下的钱被偷的事吗?”马三叔爷说的话居然真如他猜想的那样。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即使时隔多年,老祖想起此事还是心绪难平。

“我知道你心中有气,平时都不怎么回来。”马三叔爷说话都比刚才要利索许多。

老祖沉默不语。在马三叔爷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没有长大的爱读书的孩子。

“你知道大人们为什么不让小孩子考取功名吗?”

老祖摇头。

“因为考取功名后就不会安心待在这个小地方,就会离开画眉村。”马三叔爷瞥了老祖一眼,接着说道,“就像你一样。”

那眼神竟然有一丝落寞。

老祖头皮一麻:莫非马三叔爷此时后悔支持他考取功名了?这可是画眉村里他唯一感激的人!而这个如同再生父亲一样的老人,在临终前却想着收回曾经坚定不移地赐予他的恩惠吗?

人在寒冷的时候,最怕的不是没有人给予温暖,而是在习惯了温暖之后那个曾经给予温暖的人突然改变主意或者抽身离去。

“您……担心过我离开这里吗?”老祖小心翼翼地问道。

马三叔爷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我当然担心你离开这里。可你的父母为了这个村子付出生命,我又怎能不好好照顾他们留下的孤儿?”

“我的父母不是意外亡故的吗?”老祖浑身一颤。他从小就听村里的长辈说,他的父母亲是在将军坡砍柴时失足落进金矿洞摔死的。对于这个说法,他从未质疑过。

“读书伢子,你读了这么多书,难道不知道孟子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人言也是如此,不可全信啊!”马三叔爷的眼睛里面仿佛点了一盏灯,而老祖就在一个昏暗如夜晚的世界里等待那盏灯指引方向,并将隐藏在黑暗里的路照亮。

“那他们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要隐瞒我?”老祖激动道。

“他们是被一个养猫的人杀死的。”

“养猫的人?”老祖想起刚刚看到的白猫。

“嗯。他们死之前就是现在我这副模样。但他们承受的痛苦比我多得多了。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焚烧猫薄荷可以缓解这种痛苦。他们自己把脸上的肉抠了下来,惨不忍睹……”马三叔爷说到这里忍不住“咝咝”地吸气,不知道他是因为自己脸上的痛苦,还是为老祖的父母痛苦。

“养猫的人是谁?为什么要下此毒手?”老祖有太多的问题要问。

“你父母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们都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东西而来。”

“为了什么东西?”

“你听过将军坡的传说吧?”马三叔爷问道。

老祖当然听过将军坡的传说,他从小就听各种人讲过将军坡埋了一个将军头的传说。也有人说,老祖的父母之所以掉进金矿洞,并不是因为砍柴时失足,而是为了寻找埋在将军坡的将军头。他痛恨这么说的人。将军坡的传说流传了世世代代,说是得到将军头的人会富甲天下,能呼风唤雨,改变天意,可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将军头。

本地人并没有将这个传说太当真,也就茶余饭后说说而已,没有谁真的扛着锄头到那里挖掘。也有外地的盗墓贼在那里踩过点,却被画眉村的人捉住打得半死。用村里老人的话来说:“将军坡没有将军头就算了,如果有的话,要挖也是自己人挖了自己人分,绝不能让外人得逞。”还特别组织了几个人晚上巡山,倘若发现异常,就鸣锣叫人。

这一带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传说。

二十里外,住在鹰嘴山下的人们说,山上某个石块里包裹着一块价值连城的鹰形碧玉,只有敲开每一块石头才能找到它,但敲轻了敲不开石头,敲重了会将玉也敲坏。

与画眉村一山之隔的金鸡沟的人们说,他们金鸡沟有一只常人难得一见的鸡,鸡毛、鸡冠、鸡身都是黄金的,却能跑、能叫、能啄人。太阳出来之前,第一声鸡鸣便是它发出来的。

如果谁能听到第一声鸡叫就找到金鸡所在的位置,并将金鸡捉住,金鸡就会被谁驯服。

诸如此类的传说并不鲜闻少见。

在别人讲述或者自己转述这些传说的时候,或许不少人幻想过一块罕见的碧玉隐藏在石头中,等着一柄轻重恰当的锤子将它呼唤出来;也幻想过一只黄光灿灿的金鸡在某个山头引吭高歌,等待一个不早不晚的人将它驯服。

可是谁会将整座山的石头一一敲开?谁会去寻找第一声鸡鸣?

“听过。当然听过。”老祖回答道。

“你父母就是守护将军头的巡山人。他们是为了守护将军头而死的。”马三叔爷说道。

“那不过是没有根据的传说而已!谁都没有认真相信过,不是吗?你知道将军头是什么吗?是金的、银的,还是骷髅头?谁会为了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将军头抛却性命?抛弃还在襁褓中的孩子?”老祖激动不已。马三叔爷的说法比之前村里人的说法还没说服力。可马三叔爷在弥留之际说出这番话,让他又不得不信。

马三叔爷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道:“因为将军头需要年轻人守护,我们才不愿让孩子们走上功名之路,离开这里,离开他们祖先发誓要世世代代守护的地方,倘若离开的话,就会遭到诅咒。”他遗憾地看了老祖一眼,说道,“马将离便是应了诅咒而来。”

“我不信!那你为什么支持我读书,让我离开,让我遭受诅咒?”老祖嘴唇痉挛,如被刀割的鱼。

“我以为你最多考上秀才,留在附近教书,没想到你会更进一步。我也尝试让你留下,但最终还是没能留住你。”马三叔爷充满歉意地说道。

“你说谎!你从来没有留过我。你甚至没有提醒过我关于诅咒的事。”老祖摇头。

马三叔爷叹道:“我没想到会这么灵验。”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马望青的惨叫声,接着是一声凄厉的猫叫,紧接着便是夫人大喊:“将离!”

马三叔爷惊慌地从床上撅起半截身子朝窗户看去,可烟雾缭绕中哪里看得清外面发生了什么。他急道:“快去看看孩子!”

老祖听到惨叫声便有不同寻常的不祥之感,但眼前的马三叔爷有太多谜底要给他揭开,这让老祖首尾难顾。

“孩子要紧!”马三叔爷喊道。

老祖这才冲出了房间。

到外面一看,马望青正捂着脸痛苦地号叫,夫人脸色煞白,惊呆在原地,马将离坐在地上东张西望。

“猫、猫、猫!”马将离看见父亲出来,指着屋侧说道。他比这几个大人要平静从容得多。

“怎么回事?”老祖问夫人道。

夫人嘴巴微张,说不出话来。

老祖走向马将离,想把他抱起来。才迈出两步,屋里又传来一声惨叫。

“调虎离山!”老祖恍然大悟!

老祖掉头跑进屋里,冲到床边,只见马三叔爷的脸上蹲着一只黑猫!那只猫的嘴正对着马三叔爷的鼻子吸气。之所以能看出它在吸气,是因为老祖看到那只猫的肚子迅速鼓胀起来,而马三叔爷的皮肤迅速瘪了下去。就连他脸上伤口外翻的肉也往回缩。

它就如一只巨大的吸血蚊子,要将马三叔爷皮肤下的血肉全部吸干。

马三叔爷两手摊开,已经失去了知觉。

老祖急忙爬上床,挥拳击打黑猫。

老祖一拳打在黑猫鼓胀的肚子上,那猫的肚皮发出“嘣”的一声,如同击打在鼓面。

老祖手指又麻又痛,而黑猫纹丝不动。

老祖接连打了七八拳也无济于事。

眼看马三叔爷越来越瘦,皮肤紧贴骨头,如同葬礼上扎的纸人一般,老祖转身去拿了一把剪刀,心想:鼓皮打不破,总能扎破吧?

老祖握着剪刀刚刚回到床边,那黑猫立即一跃而下,眼睛眯了眯,猫须翘了翘,露出得意的眼神。

老祖挥着剪刀朝它刺去,它居然猛地一跃,从他头顶跃过!

等老祖回身过来,黑猫已经不见了。

因为不知马三叔爷情况怎样,老祖无心追赶它。老祖放下剪刀,推了推马三叔爷,没有反应;探了探鼻子,已经没了气息。

床上的人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马三叔爷。

此时的马三叔爷只剩皮包骨,嘴巴朝天张开,眼窝深陷,且周围漆黑一片,脸色枯黄,如熏了好几个月的腊肉。

马望青和抱着马将离的夫人走了进来。

马望青的脸上有几道血印子,他见了马三叔爷的尸体,冲过去扑在床头哭泣。

此时马将离居然不哭了,他愣愣地看着马三叔爷,似乎要努力想起一件遗忘的事情。

老祖看了马将离一会儿,问夫人道:“刚才你们在外面被猫袭击了?”

夫人摇头道:“不是猫,是一只小黄鼠狼。奇怪的是那只黄鼠狼会学猫叫。将离可能没有见过黄鼠狼,又听到猫叫,就把它当作猫了。”

“是黄鼠狼?不是猫?”老祖大为惊讶。

“是黄鼠狼。我看得清清楚楚,猫没有这么瘦这么长,眼睛也不会是漆黑的。它从屋檐上突然跳出来,抓伤了望青的脸,咬住将离的衣服,好像要把将离拖走。它听到你的脚步声就跑了。”

“难道猫和黄鼠狼勾结了?”老祖胡乱猜测道。

“猫和黄鼠狼勾结?是刚才从屋里跑出去的猫吗?”夫人惊讶道。

“你别管了,把孩子带离这里吧。”老祖不想跟夫人说这些难以理解的事情。马将离若有所思的眼神也让他捉摸不透,让他感到害怕。

“别把他……吓着了。”老祖哽了一下。

显然马将离并不会被吓到。

夫人急忙抱紧马将离的脑袋,挡住他的眼睛,走了出去。

猫薄荷已经烧完,屋里的烟雾渐渐淡了。

老祖听到窗纸被风吹得哗哗响,感觉那里仿佛有一个人正朝屋里窥看。刚才发生的一幕似乎全被那人看到了。

老祖走过去推开窗户,四下里无人。老祖却隐隐觉得偷窥者刚刚离去。

这种感觉跟他在隐退同僚后院里发现那个小洞的时候异常相似。这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

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确定附近没有异常的声音,他才回到马望青身边,拍了拍马望青的后背,说道:“我会帮你找到猫的主人的。”

说这话的时候,老祖心里没有一点儿底,但说出来之后,他决定竭尽所能找到独孤延福。独孤延福目前是最大嫌疑人。

马望青转身跪在老祖面前,哭道:“师爷,您是岳州城的能人,您破过那么多案件,一定要为我爷爷讨回公道哇!”

老祖点头道:“一定!一定!”

老祖原打算回来看看马三叔爷就走的,出了这个状况,老祖便留在画眉村,等马三叔爷的葬礼办完再走。

留在画眉村的第一天晚上,老祖提笔写了一封信,准备第二天叫人先带给岳州知府,请求盘查岳州辖下所有养猫的人家。

信写完已经是深夜。

老祖一边坐在蜡烛旁等墨迹变干,一边想着马三叔爷临死前说的那些话。或许马三叔爷从未想过要说那些话,但他有了与老祖的父母同样遭遇之后才意识到危险并没有因为时光远去而消失,所以他要向老祖揭开隐瞒了四十多年的秘密。

可是马三叔爷没有想到有人要阻止他说出秘密。

马三叔爷说到一半的话让老祖有种雾里看花的似乎看到什么又看不清的迷茫。

不过老祖觉得如果弄清了一切的话,肯定能同时知道马将离前来讨债的原因,或许就可以顺势解开马三叔爷说的那个诅咒了。那样的话,他就不用期待马将离记起前世。

老祖想了许久,困意渐渐袭来。

才打了一个盹,老祖就听到了急急的敲门声。

“师爷!师爷!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声音喊道。

老祖睡意全消,急忙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老祖认得他是巡山人马辞,平时游手好闲,爱赌博,又好色,唯一的优点是胆大,三更半夜敢孤身在坟堆里睡觉,所以当了巡山人。

“怎么啦?”

“马余力被吊死在将军坡了!”一向胆大包天的马辞因惊恐而表情变得扭曲,那张脸已经跟死人脸差不多了,“死状跟马三叔爷一样,干瘦得皮包骨!”

马余力是巡山人之一。

老祖叫他喊了左邻右舍几个人,然后点了几个火把,一起奔赴巡山人住的小草房。

在离小草房还有二十多步的地方,他们就看到了像腊肉一样吊在树上的马余力。

老祖举起火把靠近一看,马余力的身上贴了一张长条状的纸,纸上写了一串字:“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一个,死得空山无人守。我找将军头,你找将军头,太阳落山鬼见愁。”

“这是什么意思?”马辞问道。

众人摇头。

老祖心里却已有了答案。马三叔爷的那番话在老祖脑海里回响不止。

“看来他要杀死所有的巡山人。”老祖说道。

众人惊讶。

巡山人的传统由来已久,也赶走过一些盗墓人,却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诡异凶险的事。

“这死状像吊死猫一样。”有人怯怯地说道。

不说则已,一说越看越像。

老祖心中一寒,想起独孤延福的白猫、黑猫来。

这一带的人习惯将死猫吊在树上,怕猫接了地气复活。难道因为这个习俗,猫也要将人吊起来以示报复?

几人将死者从树上取下。马余力的亲人来了,扑在他身上哭号不止。

马氏家族的族长马济科也来了。虽然老祖是岳州师爷,但从家族排名来说,除了马三叔爷那样的个别老人之外,姓马的人都以族长为最大,且马济科年纪比老祖大了不少,所以马济科并不需要给老祖行礼。

老祖倒是给马济科拱了拱手。

马济科问道:“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老祖摇摇头。

马济科叹了一口气,回头对几个胆大体壮的年轻人吩咐道:“你们几个去别的地方看看害人者有没有遗落下什么东西,回头好给官差办案。不过不要走散,免得再出什么意外。”

那几个人举着火把将周围搜了个遍,没有搜到任何东西。

马济科略显烦躁,挥手道:“先把死者抬回去吧。哭!哭!哭!哭有什么用?能把他的魂魄哭回来吗?能让他说出是谁吊死他的吗?”

这时,一位老人家走到马济科身边,怯怯道:“不用问了,吊死他的必定是来找将军头的人……”

一旁的老祖将老人家的话尽收耳底。

老祖走上前,搭话道:“我也这么认为。”

马济科和那老人家立即换了一副表情。马济科假装惊讶地问道:“师爷,您认为什么?”

老祖凑到马济科耳边说道:“我也认为是来找将军头的人吊死他的。”

马济科勉强挤出一丝笑,看了看刚刚说话的老人家,又看了看老祖,说道:“师爷开什么玩笑?谁都知道将军头只是毫无根据的传说而已,当不得真的!”

老祖道:“族长,马三叔爷临终前把该说的都说给我听了。”

马济科与那老人家对视一眼,眼神里充满惊讶,但随即归于平淡。马济科将老祖拉到偏僻无人处,说道:“我们原本说好要隐瞒你一辈子,但马三叔爷说给你听也是应该的。毕竟你的父母为此命丧黄泉。”

老祖知道马三叔爷并没有将所有的秘密揭开,但这些秘密一定不只是马三叔爷一个人知道。一对夫妇的死亡,不是马三叔爷一个人能将真相隐瞒起来的。

而这一切必定少不了族长的参与。

为了知道将军坡所有的秘密,老祖决定假装什么都知道了,然后等相关人等自己告诉他其中的秘密。

“过去的都过去了。我儿子马将离也因此受到诅咒。所以这件事就是我的事。”老祖说道。

“可是……师爷您能帮上什么忙呢?”

“我想让马将离当巡山人。”老祖咬牙说道。

“这……有什么用?将离太小,走路都不稳,巡不了山。况且这次来者不善,誓言要杀死所有的巡山人,你这不是把孩子往虎口里送吗?”马济科连连摇头。

老祖道:“正是因为那人要杀死所有的巡山人,我才决定让将离当巡山人的。”

“哦?”

“将离的事情看来你也知道吧?”老祖问道。既然马济科和马三叔爷共守将军坡的秘密,他也就应该像马三叔爷一样知道将离的秘密。

果然,他尴尬地点点头。看来他也为老祖的遭遇心怀愧疚,像马三叔爷一样。

“虽说他是来讨债的,讨完他应得的就会离开我,不讲分毫的父子之情,但如果他该讨的还没有讨完,再怎么也不会离开我吧?”老祖认识到这一点已经许久了,但每次说出来还是心中为之一痛。

“当然,讨债鬼要讨完债才会走。”马济科点头道。

“既然是这样,那寻找将军头的人如何能使得马将离离开我?”

马济科说道:“一个是天意,一个是人为。天意如此,人为很难扭转吧。”

老祖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别人当巡山人,恐怕阻止不了吊死马余力的那个人。倘若再有一两个巡山人被吊死,其他人就不敢再巡山了。”

马济科眉头紧皱,说道:“我也有这个担心。”

“让我儿子马将离担任巡山人,只要他的钱还没有用完,那个人就无法对付他。他没有办法对付将离,就没有办法恐吓巡山人不来巡山。也就盗不走将军头。”

就这样,马将离被老祖留在了画眉村,寄养在族长家里,没有跟老祖一起回岳州。

夫人千万个舍不得,但也只能顺从老祖的意思。

夫人时常回来看马将离,并按照老祖的吩咐将剩下的兽件交给族长,告诉族长,马将离在这里的一切开销都从这些兽件里出。

老祖并不急于知道将军坡的秘密,他认为终将有一天他会知道。倘若现在急于追问,反而会让族长怀疑他是不是知道全部秘密,这样的话,族长或许会重新守口如瓶。

不知道是老祖的方法起了作用,还是吊死马余力的人忘却了他的誓言,自从马将离天天被巡山人背着巡山之后,巡山人没有任何人遇到危险。

不过,老祖的调查也如石沉大海。那个独孤延福就如不曾存在一般,杳无音信。

马将离虽然算是寄养在族长家,但绝大部分时间在将军坡的小草房和羊肠小道上。巡山人晚上出去巡山的时候,就会把他背在身后。

用族长的话来说,马将离才是巡山人,背他的人只不过是帮他走路罢了。

时光匆匆,转眼马将离已经九岁了。

夫人不再愿意让他留在画眉村,执意要马将离放弃巡山人的身份,回到岳州城来读私塾,为科考之路做准备。

经过九年的时间,老祖渐渐认为马将离并不会因为讨债而离开了。无论什么样的事情,耗时太久的话,总容易让人忘记它的重要性。哪怕是准确的预言,说的次数太多,听的人也会慢慢疲倦。

因此,老祖答应了夫人的要求。

甚至他觉得将军坡的秘密也无关紧要了。那时候他已经做了岳州知县,有了官衔品级,也有了许许多多忙不完的事情。手头事情太多的话,往往会让人忘记思考太长远的事情,这或许也是老祖不假思索就答应夫人的原因之一。

当多年后老祖终于从案牍之中抬起头来,重新打量他的儿子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疏忽与侥幸酿成了不可挽救的后果。

但是在此之前,他仍然将头埋在案牍之中,盼望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马将离九岁那年的端午节,他母亲来到了画眉村。往常母亲来的时候只带一个婢女,这次却带了好些人,穿着也比往常要鲜亮整齐许多。

族长马济科一看到知县夫人,脸色为之一暗,低声对身边的人说道:“马将离恐怕要离开将军坡了。”

而此时马将离正在将军坡的松树林里奔来跑去,跟村里的同龄小孩一起玩打仗的游戏。他扮演的是一位将军,带着十多个孩子与另外一方“作战”。

他玩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却乐在其中。

马辞坐在不远处,看着这帮淘气的孩子。只要他们不真打起来,不摔得严重,他就不会过去。

两群孩子冲来跑去,夹杂着欢呼尖叫,如同喧闹的麻雀一般。

终于,马将离带领的“军队”战胜了对方,将对方的“将军”踩在脚下。马将离举起一根削掉了分枝的树枝,要将对方将军的头“砍”下,然后宣布胜利。

马辞迎着阳光,眯着眼睛得意地看着威风凛凛的马将离。是他教马将离练习武术锻炼体力的。在小孩的战争游戏中,马将离极少输。作为师傅,马辞自然非常高兴。

他觉得马将离天生就有将军的气质。他曾在知县夫人面前这样夸过马将离。夫人却说:“当将军有什么好?打打杀杀的,脑袋系在裤带上,赢得再多,输一次就丢了脑袋。要当就当文官,斯斯文文的,修身齐家就够了。”

举着树枝的马将离看了马辞一眼。马辞微笑。

马将离获得师傅的肯定,嘴角一弯,然后将树枝朝“敌将”的脖子划去。

“且慢!”

树枝还没有落到那孩子的脖子上,马将离就听到一声喊。

马将离犹豫着朝四周看。

一位身姿绰约的尼姑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伸出白得像荷花瓣儿一样的素手,拈住了马将离手中的树枝。

不远处的马辞站了起来。他从没见过这个尼姑。

马将离还沉浸在游戏中,见尼姑如此,便问道:“你是他们的援兵吗?”

尼姑摇摇头,微笑道:“我是你们的援兵。”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马将离问道。

“杀人并不能让你胜利。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尼姑说道。

马将离松掉了树枝,仔细看了看尼姑的脸,说道:“这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你我也好像在哪里见过。”

尼姑将树枝放下,扶起倒地的孩子,看了马将离一眼,说道:“是吗?”

“好像又没有。”马将离摸摸后脑勺。

尼姑微微一笑,飘然离去。

被扶起的孩子问马将离:“她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是教你怎么布置战术吗?”

马将离看着地上的树枝,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那你扔掉‘剑’干什么?”马将离的“士兵”问道。

“我觉得她说的好有道理。”

“哈哈哈,你是看她长得好看吧!不明白什么意思还觉得有道理?”小孩子们哄笑起来。

马将离一脸认真地说道:“不行,我不能跟你们玩了。我要去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将军,你去哪里弄明白?”马将离的“士兵”问道。

“我也不知道。”马将离迷茫道。

“你应该读书。”马辞走了过来,眼睛还朝着尼姑消失的方向望。

这时尼姑消失的方向走来一个人,那人见了马辞喊道:“辞哥,将离的母亲来了,叫你带着将离一起回去。”

于是马辞带着将离到了族长家里。

知县夫人和族长都坐在堂屋里。族长正拿着一根铜烟枪抽烟,空气略微呛人。族长很少抽烟,只有在特别高兴或者特别忧愁的时候才抽。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垮着脸,仿佛一匹马。

知县夫人见了将离,面露喜色,差点站起来,却考虑到知县夫人的威严,稍稍欠身之后又坐下了,朝将离招招手:“将离,过来,让我抱抱。”

将离有点犹豫。对他来说,这位偶尔来看看他的尊贵夫人还不如马辞和族长的家人亲切。

马辞在背后偷偷推了推将离。

将离这才拖着步子走到知县夫人身边。

夫人一把抱住将离,摸摸他的头,捏捏他的胳膊,心疼地说道:“又瘦了些。”

马辞连忙说道:“长的都是精肉,劲儿可大了!”

夫人转头问族长:“将离的钱够平时开销吗?”

族长将烟枪从枯了皮的嘴里拔出来,点头道:“够呢。癸丑,把将离那个蓝布包拿来。”

癸丑是族长家里的仆人,比将离大十二岁,脸略长,眼珠稍突,看起来一副恶人模样,对将离却非常亲切,常常将将离举过头顶转圈。将离特别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马氏家谱》上有癸丑的画像,可是从那个年代到现今有几个甲子了,画眉村有好几个人名叫癸丑。虽然画像上的人脸也长,但是眼睛那块地方的墨水湿水化开,看不出是不是有点突出。因此没人知道这个癸丑是否就是那个癸丑。

癸丑将藏蓝色布包拿了出来,交给族长。族长又交给知县夫人。

夫人打开布包,看了看,发现兽件还有两个!

夫人记得布包交给族长的时候,四个兽件只花完了一个鸡形的,化了一个犬形的,犬形的由于支付医药费用了大半,只剩少量碎银角。没想到时隔数年,这里面还有两个完整的兽件。

“不是交代过将离的一切费用从这里面出吗?怎么还剩这么多?”夫人惊讶地问族长。

族长不紧不慢地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然后回答道:“乡里不比城里,在这里吃的喝的都不用花钱。村里人都喜欢他,有点好菜就叫他过去吃饭。他等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生个病痛,村里人弄这个偏方、那个秘方,也不花钱。哪怕要用药呢,我去山上采就是了。所以这些钱基本没动。”

夫人感激道:“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不如村里人待他好!”

“哪里的话,谁也没有您心里疼他。”族长说道。

知县夫人勉强笑笑,转头问将离:“我带你回岳州城,好吗?你该读书,明白世间一些道理了。”

“读书?对,我该读书了。马辞叔叔说我读了书就能明白那位女尼姑说的话。”将离说道。

“尼姑的话?”夫人看了马辞一眼。

马辞回答道:“刚才将离和一群孩子玩耍,一个面生的尼姑恰好路过,对将离说了几句话。出家人慈悲为怀,说的也是对将离好的话。”

“哦。尼姑一句话就能让他有读书的欲望,她必定是个智慧之人。”夫人若有所思。

“去了岳州城就可以读书吗?”将离问道。

夫人点头道:“是啊。那里有非常厉害的教书先生,你父亲也能指点你。你在这里快长成野孩子了!我可不希望你一辈子待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你应该出去看看大世界,有大作为。”

族长摁灭了烟枪,敲了敲,说道:“夫人,我让方秀才教他读书识字,可他就喜欢将军坡那片树林,在屋里坐不住。”

“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行要好伴,住要好邻。您的用心我都知道,您比我还疼这个孩子,可是他身边都是好玩的同龄孩子,他怎么安得下心读书识字?我这次想把他带回去,就是让他没了玩伴好好读书。”夫人语气特别缓和地说道。

“您今天就要带走他吗?”族长看着将离,眼神里满是不舍。

马辞和癸丑一慌,也朝将离看去。

夫人道:“我知道您对他比对自己的孙子还好,但他以后还要考虑更好的前途,总不能当一辈子的巡山人吧?再说了,您也太溺爱他了,他想玩就玩,没有一点儿约束。”

族长不说话。

“我今天不去岳州城。”将离突然开口说道。

夫人露出惊讶的表情,摸摸将离的头,问道:“为什么今天不去啊?你不是说要跟我去岳州读书吗?岳州的先生学问高,能教你明白很多道理。”

“我要跟我的朋友们告别。”将离说道。

夫人愣住了。

族长露出赞赏的笑容。马辞和癸丑表情稍稍缓和一些,站姿也没有那么拘谨了。

“可是……我们这次来得匆忙,没有准备过夜呢,我和喜鹊她们都没带换洗的衣服。”夫人说完,看了看身边的婢女。

喜鹊是夫人的贴身婢女。当初买她来的时候,老祖为了给她取名想了三天。第三天老祖起床听到外面有喜鹊叫,便给她取了“喜鹊”这个名字,希望她能给家里带来喜气,抵消掉“将离”二字给他带来的伤感。喜鹊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比将离大七岁,身体正处在苏醒的时候,刚到府上的时候,如一根瘦竹竿,不到一年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夫人一年前给她买的衣服已经有些包不住了。

喜鹊看了将离一眼,劝夫人道:“夫人,要不我们先回去吧,过两天再来接少爷也未尝不可。少爷难得有心要回岳州读书了,您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马辞和癸丑搓手附和道:“是啊,是啊。”

夫人本来是想让喜鹊帮自己说话,今天好歹将将离带回去的,她早就想让将离回到岳州城了。没想到喜鹊却说了那番话,她只好不再坚持:“好吧。留两天就留两天。”

当天下午,知县夫人先回了岳州,决定两天之后再来画眉村。

将离吃过晚饭,又来到将军坡。

马辞和其他几个巡山人都来了。他们都得知了将离要走的消息,前来告别。

马辞说道:“你的玩伴们之前都在这里等着,我怕他们家里人担心,叫他们先回去了。”

将离一言不发,点了灯笼,提了梆子,然后往外走。是时太阳已经落山,人间昏暗。

一个巡山人喊道:“我们一起陪你巡山吧!”

将离虽然名为巡山人,却从来没有自己提灯笼敲梆子巡过山。他不是在巡山人背上睡着,就是跟在巡山人身后玩耍,看枝丫上悬浮的猫头鹰眼睛,听草丛里无名小虫的鸣叫。有的巡山人见他玩心重,越落越远,就吓唬他,说山上有鬼有山魈,他却从来没有见过。

“不。今晚让我自己做一回真正的巡山人,巡一次山吧。”将离说道。

马辞点点头。

那个巡山人回到小草房的火堆旁,看着将离的背影被树林吞噬。

将离按照往日巡山人的路程一步一步向山林深处走去。他听巡山人说,人死了之后会游脚僵,以灵魂的形式走走以前熟悉的地方,看看以前熟悉的人,然后才能安心地去另一个世界。马辞曾经跟将离说,他的母亲去世之后的第七天晚上,他半夜突然从梦中醒来,看到床边坐了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他的母亲。他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他母亲见他醒了,朝他笑了笑,然后起身离去。等他终于能动了,起床追出去时,母亲的魂魄已经不见了。

将离觉得自己也要在这熟悉的地方行走一次,以示告别。他记得哪棵树上有乌鸦窝,记得那只冷峻的猫头鹰常在哪里出现,记得三月雨后哪里的松树下会长茅柴菇。这里的路,他比自己的掌纹还熟悉。

曾有一个从将军坡路过的算命瞎子摸过他的掌纹,然后问将离:“你知道自己的掌纹怎样吗?”

将离摇摇头,他还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掌纹。

“你只有四十岁阳寿。”瞎子说道。

将离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他并不信任这个路过的瞎子,但觉得这个瞎子亲切。

“我带你过山吧。”将离牵起瞎子敲路的棍子。

翻过了山,将离以为他可以走了。瞎子却说:“你可以带我走另外一条路回到山那边去吗?”

将离又牵他走另一条山路回到见面的地方。

瞎子到了原来的地方,闭着的眼皮紧了紧,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之后,瞎子又说:“这里是不是还有一条路过山?”

将离道:“是啊。不过不能从这里走了,要绕道北边去一点儿,那里还有一条过山的路。”他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瞎子的眼睛,觉得这瞎子其实能看到眼前一切,不然他怎么知道还有一条翻山的路?

瞎子将敲路的棍子平举,示意将离牵住,然后说:“麻烦你带我走那条路过山吧。”

将离耐着性子带他走了北边的山路。

再次过山之后,瞎子回过身来,面对着将军坡,迎着山风吹了一会儿,然后对将离说道:“果不其然,这里的山路跟你的掌纹一模一样!”

“是吗?”将离无心听这位面善却要求奇怪的瞎子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刚刚走了太久,再不回到小草房,马辞该满山找他了。

“我跟一个朋友打了一个赌,他说有个人的掌纹跟他守护的山的山路一样,且不是人为修的路,而是过山的人踩出来的。我不信,现在信了。六年前我赢过他一次,这次让他赢回去了。哈哈哈。”瞎子笑得有点落寞。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将离说道。这话是马辞告诉他的。每次他跟孩子们玩打仗的游戏失败后,马辞就拿这句话安慰他。其实他并没有因为偶尔的失败而不高兴。他有时候故意让着对方的“将军”——那个棺材匠的儿子。

瞎子道:“小小年纪竟然知道兵家之事,难得啊。可是你知道吗,有时候你之前赢得再多也没有用,不知道哪一次失败就是全盘皆输。这次输掉的是我的命,不日他便会来将我的命取走。”

将离正想说话,瞎子摸索着再次抓住了他的手,摸着他手心里的掌纹说道:“路是山的掌纹。四十年之后,这山恐怕也不在了。”

将离心想:人有生老病死,自然会不在,这山怎么会不在?

那瞎子说完那句话就离开了,之后将离再也没有见过他。

将离提着灯笼,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梆子,在即将离开的夜里,想起了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瞎子。现在回头想想,那瞎子好像是来跟他告别的。

谁也不知道哪次相见就是告别。哪怕是第一次见面。

将离虽然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梆子,但他记得自己已经敲过多少下了。

马辞曾经告诉他,巡山的时候,梆子敲的次数不能超过九十九下。

将离问为什么。

马辞说,九九归一,如果到了九十九下,就等于只敲了一下,要从头再来。

将离问为什么。

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太多的为什么。

马辞说:“我是听族长说的,族长在当族长之前也是巡山人。”

将离又去问族长。

族长说:“我当巡山人的时候,老巡山人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你不用知道为什么,传下来的规矩和忌讳自有它的道理。为什么日月要轮回?为什么四季要变换?为什么你我要相遇?为什么我们要巡山?背后都有它自己的道理。”

将离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记住了。每次跟着别人巡山的时候,他都在心里偷偷数着,生怕梆子敲多了。有一次马辞白天去赌馆赌了一天,晚上又来巡山,精神很不好,不知不觉敲到了九十下还不知道。将离急忙提醒他。他却说:“哎,少爷,又没有人监督,干吗算得这么仔细?”

将离说:“不是你说不能敲过九十九下吗?”

马辞却说:“随便说说而已,相信那个干什么呀!”

但将离相信。他还是每次偷偷数敲梆子的次数。

他敲到九十八下的时候收起了梆子。但山路还只走了一半。这是他第一次亲自巡山敲梆子,还掌握不好节奏。

刚刚收起梆子,他就听到前面不远的草丛里有沙沙沙的声音。

近几年将军坡没出现过盗墓的,倒是出现过偷树的和偷猎的。族长交代过,将军坡的树和其他生灵也属于巡山人保护的范畴。

将离急忙往前赶了几步,看到一棵巨大的苦楝树下有一个古怪的人影。将离看不清他的模样。

将离还没有问他话,他倒是先开口了:

“小将离,你为什么不敲梆子了?我等你敲下一次等了好久。”那声音苍老无比。

“你是谁?”将离提高了灯笼,想看清他的模样,可是此时一阵怪风刮起,居然直往灯笼口子里钻。灯笼里的烛火几近熄灭。将离看不到他的样子。

“你再敲一下我就告诉你。”那人影说道。

将离拿起梆子就要敲。

那人却阻止道:“你们巡山的不是不敲九十九下的吗?怎么我叫你敲你就敲?你不怕我害你吗?”

将离收起梆子,仰着头看他,说道:“今晚是我第一次自己出来巡山。我有保护山林的责任。可我知道我拿你没有办法,只好听你的,大不了我重新巡一遍山,重新敲一遍梆子。”

“你是个好巡山人。”他从树荫里走了出来。他的模样非常丑陋,虽然是人的模样,却全身长毛。

他的眼睛暴突,额头很小,下巴突出,手脚很长。

将离愣愣地看着这个人不像人、猿不像猿的怪物。

“你看到我居然不害怕?”怪物非常奇怪地问道。

“有什么好害怕的?我连鬼都不怕,还怕你?”将离说道。

“不会害怕的人不好。”怪物说道。

“为什么?”

“不会害怕的人没有畏惧之心,没有畏惧之心的人冷血无情。”怪物说道。

将离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觉得怪物说得有道理,但他又不愿承认自己是冷血无情的人。

“也许是你还没有遇到害怕失去的人。”怪物挥舞着长长的多毛的手说道,“你还小,等你遇到那样的人,你就会有畏惧之心了。”

将离看着怪物的眼珠子,那不是有白有黑的人眼珠子,而是一片漆黑。但一片漆黑里透出熠熠的微光,仿佛里面有发光的星星一般,仿佛他的眼睛里是另一个世界的夜晚。

“话不多说了,我家小姐听说你要走了,叫你过去跟她说说话。”怪物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夜风吹得怪物的毛胡乱飞舞,像地上的野草一样。

“可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家小姐是谁。”将离犹豫道。

“我是山魈,我家小姐是这里的山神。在你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出生前,我们就在这里了。这些年来,我和我家小姐天天晚上看到你跟他们出来巡山,听到你们说话,听到你们敲梆子。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只是没有见面而已。”

“原来这样。那好吧!你家小姐在哪里?”将离将梆子往腰间一插。

“你这么快就答应我了?”将离的爽快让山魈很意外,他眨了眨夜晚一样的眼睛。

“我不去,你会放我走吗?”将离问道。

山魈摇摇头,说:“你不去的话,我怎么给我家小姐交代?她可是暴脾气!”

将离道:“那不得了!”

山魈扒开一丛杂乱的灌木,说道:“那就请吧。”

灌木丛里居然出现一条将离从来没有见过的小道。

将离提着灯笼走了过去。

“我听村里人说,山魈很凶狠,晚上常常出来吓人,生喝动物的血,跑得比豹子还快,是山中霸王,寿命非常长。你怎么看都不像。”将离忍不住一边走一边上下打量山魈。

山魈两只长手不停地为将离拨开挡在前面的树枝和荆棘。

“年轻的时候吓人为乐,茹毛饮血,称王称霸。现在我是一个老山魈了,归于平淡了。”他说道。

正说着,前面出现了微微灯光。再走近一些,便看到灯光是从一个窗口透出来的。窗口有个女孩。

女孩趴在窗台上,连连打哈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她的脸洁白如月光,冷淡如月光,落寞如月光。

头发却如瀑布,从窗口一泻千里,流到了窗外,流到了屋檐下的石阶上。

太美了!将离在心里由衷地地赞叹。

他想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不想去打扰她的宁静,她的慵懒。

将离觉得她根本不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也许山魈撒了谎。

“那就是我家小姐,这里的山神。”山魈说道。

将离点点头。

“小姐,将离来了!”山魈似乎忍耐不住喜悦,隔好远就喊道,也不怕其他巡山人听见。

女孩朝将离这边看来,露出欣喜的表情,从窗口跑开了。

那房子应该是铺了木地板的,女孩跑步时发出咚咚咚的响声,仿佛轻敲着一面鼓皮。将离从“鼓声”里听出了迫不及待的心情。

马辞教将离打过鼓。过年舞龙玩狮的时候,马辞是负责打鼓的;有戏班来唱戏的时候,他也过过打小鼓的瘾。打大鼓时气势磅礴,打小鼓时喜哀分明。戏班是喜事也唱,哀事也唱。喜事唱眉飞色舞的戏,哀事唱催人泪下的戏。马辞告诉将离怎么从鼓点上区分“喜”和“哀”。

将离从女孩鼓点一般的脚步声里听出了“喜”。

将离跟着山魈走到他从来没有见过却就在掌纹一样熟悉的山林里隐藏起来的小木屋前。

这小木屋比山下普通人家的房子要小一些,也简陋一些,却要雅致很多,干净很多。门口还贴了红色的对联,对联写的是:“土厚人亦厚,地灵神愈灵。”横批的地方写着“山神庙”三个字。

山魈略微含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将离将灯笼和梆子放在门口,先于山魈走了进去。

马辞告诉过他,不能带着东西进庙。神会误以为那是送给他的。过年过节也一样,不能提着不是送礼的东西进别人家里。非得进去不可的话,可以把东西放外面。

山魈将嘴噘起来,形如鸭嘴,对着灯笼吹了一口气。灯笼虽有灯罩挡风,但被山魈一下就吹灭了。

将离心中一颤。难怪有人说被鬼吸了气会死,被鬼吹了气会病呢!这火焰隔着灯罩都能被吹灭,可见山魈的厉害!

进了小木屋,对门的照壁上是一个神位。山下普通人家也大多这样,也叫家神位。除了有特别信奉的,一般是大红纸上写“天地国师亲”五个大字,左右有对联,上面有横批。

这小木屋的神位正中间是神像图,可神像图上画的是山水画,没有神像。再看左右对联,写的是:“山神庙中无山神,将军坡里找将军。”

山魈含腰弯背走了进来。这木屋对他来说有点矮。

将离环视屋内,不见那位长发女孩。

山魈问道:“这些字你都认得?”

将离点头道:“认得。”

山魈赞赏道:“真了不得!小小年纪就认得这么多字。”

将离笑道:“我认得的字并不多,碰巧这里的字都认得。将军坡这三个字不用说了,地界碑上刻着,每天都看到。山神庙的山字是方秀才第一个教我认的字,马辞常给我讲神神鬼鬼,自然认得,村口有个土地庙,所以庙字认得。剩余的字都是碰巧认得的。”

山魈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如一道流光划过:“眼见你如野孩子一样疯玩,没承想你是如此用心的人。将来前途不可估量!”

山魈的话很快就应验了。几年之后,将离就中了秀才,随后一发不可收拾,接连中了举人,又中了进士。

将离听到山魈的称赞,忍不住心生欢喜。

可山魈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可惜啊可惜!”

将离不解。刚刚不还称赞有加吗,怎么又可惜了?

他正要问,这时那位女孩从侧门出来了。

令人惊讶的是,这女孩全身由长发裹住,如同作茧自缚。令人赞叹的是,她的长发如此贴身,竟然就如衣服一般。

女孩见将离愣愣地看着她,脸色微微一红,连忙低头去看裹身的长发,害怕哪里不够得体,用纤细的手指在这里整理一番,那里拨弄一下。

山魈看见女孩,眼神立刻变得温柔无比。他在旁说道:“小姐,够好了。”口头虽然恭敬地称之为小姐,神情却如一位慈祥的父亲一般。

“是的。挺好看的。”将离也说道。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穿衣服而要用长发裹身,但看到她略显窘迫的样子,觉得自己应该说句夸奖的话缓解她的担心。何况她确实挺好看的。头发不会太宽松,也不会太紧,恰如其分地展现了她含苞待放的身材,比稚嫩的少女多了一点点成熟,比成熟的女人多了一点点青涩,像春末夏初枝头的桃子,虽已结果,却还青青的,让人想尝尝,却担心涩味夹了舌头。

女孩比将离大,约十五六岁。她将信将疑地看了将离一眼,问道:“是吗?”

将离点点头。

女孩却还不安地拨弄身上的长发。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将离觉得气氛有点怪。

女孩终于转移了注意力,叫将离坐下,然后说道:“听说你过几天就要走了?”

将离点点头。如果不是快要走的话,他想白天在将军坡找找这座小木屋。

“那你还会回来吗?”女孩担忧地问道。

将离摇摇头。

女孩的眼神变得失落。

山魈的眼睛里也暗淡无光,如同深渊一般让人害怕。

“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那就是说还有可能会回来喽?”女孩惊喜道。

山魈的眼睛仿佛被谁像点灯一样点亮。

“是啊。”将离道。

“我还想让你回来的时候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呢!你不来的话,就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了。”

“你自己不可以去外面吗?”

“我虽然是山神,但并没有神那样的神通。我因为这将军坡的灵气而产生,就像因为这将军坡的灵气而长成的树。人挪活,树挪死。我离开将军坡的供养就会死掉。”

将离道:“原来是这样。那山魈不可以去外面看了回来告诉你吗?”

女孩看了山魈一眼,说道:“他是从外面来到这里的,说外面的世界没什么好看的。不如安安分分留在这里。”

山魈叹气道:“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的?无非是追名逐利,七情六欲。我劝小姐安心留在这里,不要作他想,奈何怎么劝都没有用。好在小姐神通尚弱,不能像常人一样穿衣,又离不开将军坡的供养,不然这里没有山神只有山魈了。”

“你为什么不把你以前在外面看到的世界说给她听呢?”将离问道。

“我的那些经历,在我看来已经不堪回首,但对未曾涉世的小姐或者年轻人来说,仍然是迷心药。本意让你们留下的话,却会促使你们离开。”

山魈说完,黯然神伤。

将离不知道山魈在来将军坡之前经历过什么,但可以看出他经历的并不是开心的事情。

“你是留不住的。我倒是有一句话要送给你。”山魈弯下身来,跟将离面对面。

“千万不要喜欢上一个心不在你这里的女人。”山魈的喉结比常人要大很多,如同喉咙里卡了一颗栗子,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将离不太听得懂,也不知道山魈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山魈见他露出迷茫的表情,又说道:“当你喜欢上她的时候,以为她就是整个世界。当你发现她的心并不在你这里的时候,你就真的厌倦整个世界了,只想偏居一隅,消磨时光。这样,你就跟一棵草、一棵树没有什么区别了。”

将离点点头。他只是为了山魈如此深情而亲切的忠告点头,并没有听懂山魈的话。

大概二十年后,春风得意、平步青云的将离在金銮殿请求皇上将他贬到岳州做粮官的时候,很多人不解。唯有在这个山角落里的山魈在奄奄一息的马济科面前听到这个消息时说:“他可算是明白了。”说完这句话,山魈就吸走了马济科的最后一口气。

山魈吸过很多人的气,他说话的声音是最后一个被他吸气的人的声音,所以他的声音经常变化。

他后来跟马济科说,他说话的时候,表达的明明是自己的想法,可声音总是别人的,这让他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在替别人说话。

明明是他夺取了别人的气息,却感觉别人因此活在他的身上。

这让他彻夜难眠。

在跟将离说话的时候,他也感觉是另外一个人将感悟说给将离听。

这些话迟早是要被将离听见的,他不过是传递这些话的工具而已。或者说,这些话本来就存在,他就如一张信纸,将这些话呈现在将离面前。

他记得上一次即将被他吸走气息的人苦苦哀求,求他不要吸他的气,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他安抚那人道:“这气息并不属于你,就像一只鸟儿偶然栖息在一棵树上,你能说这鸟儿是属于树吗?”那人一愣,他趁机吸了那人的气。

他现在说话的声音跟那个求饶的人一模一样。

“看来你曾经喜欢过一个心不在你这里的人?”将离问道。

山魈表情一僵。

女孩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畅快淋漓,好像将离帮她报了仇解了恨一样。

山魈没有回答,他朝女孩鞠了一个躬,说道:“小姐,你们聊,我先出去了。”

女孩收住笑声,说道:“我没有其他话要说了。你送他回去吧,再不回去,马辞他们该着急了。”

然后她对将离说:“你回来后记得给我讲外面的事情哟。”

将离道:“可我怎么找到你呢?”他知道这个地方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

女孩说道:“该见面的时候,不找也会遇见的。”

山魈对将离伸出手,淡淡道:“走吧。”他邀请的时候如此亲切,送走的时候如此冷漠。

将离跟着山魈出了小木屋,用火折子将灯笼点亮,然后提了灯笼和梆子往回走。

走出十多步后,将离回头一看,那女孩又趴在窗口了,长发放了下来,依然如瀑布一般。

山魈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帮他拨开挡路的杂草繁枝,一如带他来时的情形。

将离忽然觉得有些落寞。

又走了一段路,小木屋不见了,女孩也不见了。

前头的山魈突然说道:“村里的棺材匠明天要去世了。你明天有空的话,一大早去他家里,不要说他要去世的话,只叫他把门前的两棵柏树砍了。他自然会知道的。”

将离一惊。

“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山魈扒开一丛齐腰的狗尾巴草,前面出现一条路,那正是先前将离和他见面的地方。

将离走到了原路上。

站在草丛里的山魈指了指梆子,说道:“你再敲一下就醒了。”

将离以为自己把“行了”听成了“醒了”,他敲了一下梆子。

“梆”的一声响,将离感觉眼前突然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惊讶不已,以为灯笼熄灭了。

他听到马辞呼喊他的声音:“将离!将离!”

其他巡山人也在呼喊:“将离!将离!”

他听到匆匆的脚步声向他靠近。他回过头来,还是一片黑暗。

他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拼命地摇晃。

“醒醒!你怎么躺在这里?”马辞的声音在近前。

我是醒的啊!我是站着的啊!将离迷惑不解。

他看到黑暗中有一股血一样的红色。

将离还是用力地睁眼。眼前突然亮了。马辞正举着火把俯视着他,满脸的担心。原来红色的是火把。

将离这才知道自己躺在地上。

马辞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和道:“是不是遇上迷路神了?”

“迷路神?”

“嗯。有人曾经在这里走了一个晚上,都没能走出将军坡。那个人是来偷将军头的,第二天被我们逮住了。你出来快一个时辰了,居然才走这么点路。”马辞把将离抱起来。

“我没有迷路。”

“不丢脸。迷路神都是让人在最熟悉的地方迷路。”

“我没有迷路,倒是去了一个新的地方。”

“还在说胡话。不该让你一个人出来巡山的。回去喝点姜汤就好了。”马辞自责又担忧。

其他巡山人见马辞找到了将离,纷纷围了过来,见将离并无大碍,都稍稍安心。

在这个夜里,岳州城里的老祖也没有睡好。他枯坐在书房,看着桌子上的一团藏蓝色布。布上压着两个兽件和一些碎银子。这是夫人今天带回来的。

夫人的话此时还在他耳边回响萦绕:“老爷,这六年来兽件基本没动!将离在画眉村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用的是百家药。”

夫人的话进了老祖的耳朵就出不来了,它在老祖的耳朵里撞来钻去,让老祖脑袋发昏。

老祖知道兽件的秘密,知道兽件就是将离的命,用多少就少多少。

他没想到这么些年将离几乎没有用到兽件。

这让他心里多了一份盼望——如果让将离继续在画眉村待下去,是不是无意之间就破除“讨债”了?

他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他也多了一份担忧——如果把将离带到岳州城来读书,是不是无形之中害了将离?

他想起当年丐半仙送来贺礼的情形。

要是丐半仙回来就好了。老祖叹了一口气。

细心的下人见老祖在书房坐了一个多时辰,进来说道:“老爷,该休息了。”

老祖双手抓住扶手站起来,说道:“还早。我出去转转。”

老祖一转就转到了破庙。

老祖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现在到这里一看,破庙更显破落,墙残瓦缺,苔藓铺地。正院中的香鼎里灌满了雨水,绿莹莹的,如大山深处的死水潭,看一看就感觉要坠下去。

石阶和地砖的裂缝里长出膝盖高的野草,有风吹过便习习作响,让人隐隐担忧有什么潜伏于此,趁人不注意就会蹦出来。

老祖在香鼎旁站住,想起以前见到井鱼在这里祈祷的情形。

突然,一声“咕咚”传入耳朵。

老祖急忙往香鼎里看去。

香鼎里的水平静如镜。

四下里除了香鼎再无水坑,也无可以蓄水的容器。

老祖以为自己听错了,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手还没放下来,又听见“咕咚”一声。

老祖立即再往香鼎里看去,里面的水依然平静。

真是怪了!老祖心里想道。这破庙的小路都被苔藓覆盖,显然很久没有人借住了,井鱼不会这样戏弄我,莫非“物老为怪,杀主取代”,此处已被其他怪物占据,要吓走我不成?

老祖环顾四周,不见有异常的影子。抬头一看,倒是月亮明暗交替,如同波纹惊起。

莫非有人朝月亮投石不成?老祖找不到答案,便胡思乱想。

忽然之间,老祖觉得挂在半空的月亮有异常。端午节是五月初五,月亮应该如弯钩。可老祖看见的月亮又大又圆,是十五才有的月亮。

老祖正盯着月亮看。一颗石子飞了起来,打在月亮上,发出“咕咚”一声。

老祖大吃一惊。

这月亮晃了晃,居然从空中掉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好掉落在破庙的后院里。

老祖拔腿朝后院跑去。

到了后院,老祖只见一位姑娘蹴在井边,她正朝井里扔石子。她的肩膀上栖息着一只鹦鹉。

鹦鹉先看见老祖,开口学人语:“来人了!来人了!”

姑娘这才回头看了老祖一眼。

老祖指着井口说道:“月亮是不是掉进井里了?”周围没有月亮的痕迹,如果落在后院里,就只能落在井里。

姑娘点头道:“是啊。”

老祖奔了过去,看到井水里映着一弯月亮。老祖抬起头来,天上挂着一弯月亮。

“这不是刚才的月亮。”老祖说道。

姑娘捂嘴一笑,说道:“大人不必惊慌,刚才不过是我变的小戏法而已。用大月亮遮住了小月亮,然后引你到这里来。”

老祖问道:“你是什么人?”

姑娘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我是丐半仙的女儿。”

老祖不相信这位姑娘的话。丐半仙已经九年不见了,他挚爱的又是束缚在井里的井鱼,怎么会有女儿呢?

老祖也不相信这口老井。以前看到它的时候,水浅得几乎见底,现在却漫到了井口。

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你怎么会是他的女儿?”老祖问道。

那只鹦鹉抢先回答:“她就是!她就是!”

姑娘站起身来,随手一丢,一个圆溜溜的纸盘落在井里的水面上,恰好将那残月的倒影盖住。那就是老祖刚才看到的圆月亮。

“四十多年来,我娘天天盼月圆。可是从来没有圆过。我娘甚至将我的名字取作十五。可是能怎样?天意也挽留不了人意。我父亲撇下声名与财富,跟那高丽的妖女跑了。好好的王爷不做,宁可做乞丐。我在这里等你,就是想问问,我父亲这些年过得开心不开心?他有没有后悔过?”姑娘含泪道。

虽然那时高丽已经改朝换代,但民间仍习惯称之为高丽。

“王爷?”老祖一愣。他怎么也无法将丐半仙跟王爷联系在一起。

鹦鹉又大叫起来:“王爷!王爷!”

十五姑娘道:“我父亲是不人八分的辅国公,是不用在京当差,也不必在京里住的王爷。”

老祖自然知道不入八分辅国公的地位,那是皇亲国戚,一般只有亲王的儿子才能有此第八等爵。老祖早猜到丐半仙以前不是等闲之辈,但没想到他曾有如此显赫地位。

老祖又将十五姑娘重新打量一番,她说丐半仙四十多年没有回去,但怎么看都不觉得她是四十多岁的人。她的容貌看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都是二十出头的姑娘才有的样子。

十五姑娘见老祖打量她,抹了泪水微笑道:“你在猜我的年纪吧?我确实四十多岁了。但我母亲有保养秘术,能青春常驻。她将此术传授于我,所以我的容貌二十多年没有变化了。”

“哦。那你说的高丽妖女又是谁?”老祖问道。

“我没见过。父亲临死前告诉我说,她在这个破庙的水井里。”

“井鱼是高丽人?你见过丐半仙……见过你父亲?”老祖诧异道。

“高丽妖女!高丽妖女!”鹦鹉大声叫道。

十五姑娘嘴角浮现一丝冷笑,说道:“高丽妖女四十多年前诱惑我父亲,使得我母亲发怒。母亲是皇后娘家人,父亲害怕,就带着高丽妖女跑了。她害得我四十多年后才能看到我父亲,还是在他弥留之际!”

“你父亲他……他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老祖慌张道。

“就在开春的时候。我在琼州的五指山见到了他。”

“他去海南干什么?”老祖不敢置信。

“他去五指山寻仙。”

“寻仙?”

“是的。据说五指山的最高峰有座天桥,常有仙人过桥。”

“那他找到神仙了吗?”

十五姑娘摇头道:“他见没见到神仙我不知道。倒是琼州知府见到了他,知府偷偷写信告诉我母亲。母亲年老体迈,行动不便,于是叫我去见他一面。没想到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可他没有提我母亲,仍然想着那高丽妖女和你的儿子将离。他让我来这里见那妖女,并给你带句话。”

“井鱼和将离?”说到井鱼尚能理解,提到将离则出乎老祖意料。

“你不知道吗?他去五指山是为了询问神仙三个问题:一是他自己如何躲避天劫?二是妖女如何修炼成人?三是如何延长将离寿命?不过总的来说,都是为了那妖女。”

老祖道:“你这话有失偏颇。躲避天劫是为了他自己,延长将离寿命是他对我儿的一片好心。”

鹦鹉用左眼看了看老祖,又用右眼看了看老祖,叫嚷道:“妖女!妖女!”

十五姑娘侧头对鹦鹉一笑,说道:“你看,鸟儿都比你明白。他躲避天劫是为了回来见妖女,他延长将离寿命是因为大人曾经救过妖女一命。”

老祖想起许多年前有人要拆掉破庙,说破庙里有邪物作祟,发出蛊惑人心的淫声。知府大人拿捏不定,是老祖说了维护破庙的话,使破庙免遭祸端。

如今想来,那时夜晚发出淫声的应当是这位曾经的王爷和高丽妖女。

如果破庙被拆,他们将失去栖身之所、欢乐之场。

丐半仙后来挽救将离,应当是为了报答老祖当年保护破庙的恩情。

为了一女子而置尊贵王爷地位于不顾,宁可沦落为籍籍无名借居破庙的乞丐;为了报答无意间救过这女子的恩人,又宁可泄露天机远避海南寻仙。老祖难以想象此女子对丐半仙是何等重要。

此时,老祖也明白井鱼六年前为什么要说丐半仙不是好人了。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对井鱼来说,丐半仙自然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可对十五姑娘和十五姑娘的母亲来说,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

井鱼说他不是好人,应当是对丐半仙家人有愧。

“那你见过井鱼没有?”老祖问道。

十五姑娘捡起一颗石子,投在圆纸盘之上,石子和圆纸盘一起沉入水中。那残月又露于水面。

“我来了好几天了,天天用石子投水,可没有见到那妖女。不知是她没脸见我,还是在我父亲不在的日子里看上了新的如意郎君,跟人跑了?”

老祖刚要回话,却听得背后有一人朗声道:“她既不是没脸见你,也不是跟人跑了!”

老祖回头看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屋檐下,核桃一般的嘴紧抿,山羊胡子颤动,非常激动。

虽然容貌比以前要苍老许多,但是老祖仍然一眼认出了他。

他正是当年阻拦老祖填井,讨要赏钱的老头儿。

容貌随时间变得苍老,这并不为奇。可相由心生,一个人的禀性由面相体现出来,禀性难移,自然面相难改。老祖因为公差办案,阅人无数,此时已能轻易从一个人的面相看出那个人性情如何,是善是恶,是暴躁还是平和,是生性贪婪还是为人正直。

老祖记得那时这位老人是一副贪婪嘴脸,此时却正气凛然。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仍然还是这副皮囊,却换了一个人似的?

十五姑娘见这位老人突然出声,微微惊讶,顿了顿问道:“你是哪位?”

老人道:“我姓裘,跟你父亲一样是满人。我曾跟他一起借住这破庙之中。”

十五姑娘狐疑道:“你既然姓裘,为何自称满人?”

“我是正白旗格济勒·苏克的后裔,因先祖世袭裘骑都尉一职,汉化称裘氏,实为满族裘氏。正因如此,我流落至此时,你父亲对我关照有加。”

老祖暗道:“原来如此。”

十五姑娘施礼道:“那我应该叫您裘叔了。裘叔您跟我父亲相识,可并不了解高丽妖女。当初就是她骗走我父亲,抛下我母亲和尚在腹中的我。父亲临终前说,高丽妖女答应在这里等他,不踏出破庙一步。如今我喊她她却不应,投石也无回音。看这废井死水一潭,也不像是有灵物居住。她肯定跑了。”

裘老闭眼,痛苦地摇头。

“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等闲变却故人心,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只可惜我父亲到死都惦记着她……一辈子的心思给错了人。”

老祖记得井鱼曾在香鼎前为丐半仙祈祷平安,可无法确定井鱼会不会因为等得太久而失去希望。

一阵风吹来,将井水弄皱,将残月揉碎。

裘老低声道:“姑娘,她确实没有等你父亲,她确实不在这口井里了。”

十五姑娘愣住了。

老祖也觉得浑身一寒。

就连那鹦鹉也停止了摇头晃脑,眼睛盯着裘老。

“她去了洞庭湖。”裘老说道。

老祖问道:“洞庭湖?”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是啊,洞庭湖八百里,比这逼仄的井要大得多,自由得多。”十五姑娘负气道。

“八百里!八百里!”鹦鹉喳喳学人语。

裘老道:“倘若她是这样,我就不会来这里说这番话了。你受你父亲所托,在这里等她出来;我受她所托,却在这里等你来。”

十五姑娘眉头拧起,问道:“你在等我来?我来好几天了,为何你没有现身?”

“你父亲与她在此潜伏多年,除了躲避你母亲的人搜寻,还要避免被捕猎精怪的人发现。如果不确定你是丐半仙派来的人,我是不能轻易跟你碰面的。”

老祖懂得裘老的顾虑。十五姑娘的母亲是当今皇后的娘家人,自然有能力派遣明的、暗的势力搜索弃家逃跑的王爷。至于捕猎精怪的人,老祖见过独孤延福,知道他们的厉害。裘老两方面的顾虑都合情合理。

“我已暗中观察了你几天,见你朝井里投石子,知道你是为她而来,但我不知道你的真实目的。”裘老继续说道。

十五姑娘点点头。清冷的月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跟她父亲十分相似。刹那间,老祖以为是丐半仙找来了。

“刚才我躲在角落里听到你和知……马先生对话,我才确定你是丐半仙派来找井鱼的。这才打算将井鱼的行踪告诉你。”裘老见老祖给他使了眼色,便改口称老祖为马先生。

“裘老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祖问道。

裘老说道:“那是三四个月前了,一天晚上,我正在睡觉,突然听到外面有敲门声。我起来打开门一看,只见她躺在门槛边上,脸色苍白,身后是湿漉漉的痕迹。我急忙回屋里舀了一瓢水淋在她的身上。”

十五姑娘嘲讽道:“这么多年了,她的修为还是没有任何进展。看来他们只顾逍遥快活,荒废了正事。还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老祖则问道:“这么一点儿路她就不行了,如何走到洞庭湖边去?”

裘老瞥了十五姑娘一眼,点头道:“确实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你口中的妖女几十年如一日地潜伏在这口破井里,不显山露水,不招人耳目,修为不增反退,只为好好地跟你父亲共度余生。是的,她一个人无法走到洞庭湖边,所以找到我这里,央求我将她装进一碗水里,求我将她倒进洞庭湖里。”

十五姑娘冷笑道:“好吧,就算她几十年如一日,可最后还不是逃离此地?”

“她不是逃离。”裘老说道。

“逃离!逃离!”鹦鹉叫嚷道。它无时无刻不跟十五姑娘同仇敌忾。

裘老说,他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给井鱼泼了第二瓢水之后,裘老问井鱼:“你是不是等不了他啦?”

井鱼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是啊,我等了六年了,等不了啦。”

裘老有些伤心,又给她浇了一瓢水,说道:“我理解你的苦,常年在卧牛之地,跟囚禁没什么区别。以前丐半仙年轻又英俊,尚有一点儿鱼水之欢可以贪图享受,如今他年老体迈,已经做不得鱼水的念想。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仍然空守破庙,等了他六年,仁至义尽!”

井鱼虚弱地扶着门槛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算了一下,他今年有一道坎难以跨过,如果近期回不来的话,恐怕再也回不来了。恰巧我听到消息说他去了五指山。与其在这里等,不如去琼州找他。”

老祖惊讶道:“从洞庭湖入长江,再顺江入海,然后穿过海峡去五指山?这比唐僧去西天取经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还要艰难吧?”

裘老点头道:“且不说一路上难以避开捕猎精怪的人,单说她是淡水鱼却要进入咸水的海里,已经不异于上刀山下火海。别说到达五指山,活下来的希望都非常渺茫。”

习惯反驳的十五姑娘和鹦鹉此时不作一声。她自然知道井鱼要走的路途有多艰险。

裘老说:“我苦口婆心劝了井鱼许久,可是井鱼去意已决,不可更改。”

井鱼说道:“哪怕我在半途死去,我的魂魄还会继续往前,还有见到他的希望。如果我在那口井里等着,万一他不能回来,我恐怕要后悔终生。我的一生有几百上千年,或许更久,我要后悔几百上千年,或许更久,这难道不比死去更可怕吗?”

裘老无言反驳。

井鱼道:“早在遇到他的时候,我就告诫自己不要与他相爱。人有生生世世,孟婆汤一喝,今生爱过的人,下一世就忘记了,最多不过一百年。我一生却有他好几世的时间,一旦与人牵连,他已忘却了我,另有了新欢,而我生命太过漫长,曾经许诺的誓言难以更改,曾经付出的心意难以收回。”

裘老心疼道:“那你当初为何跟他南下?”

井鱼泣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裘老长叹一声道:“好吧,明天我就送你去洞庭湖。”

第二天,裘老手提一罐,罐中有水,水中一鱼。

路上逢人遇见询问,裘老便说是去湖边放生。可他心里知道,这不是放生,这是送死。

他一边走一边流泪。井鱼在罐中游来跃去,急不可待。他知道,井鱼是嫌他走得慢。

到了洞庭湖边,裘老跪下大哭不止,双手扶住陶罐,不肯倾倒。

井鱼一跃而起,越过罐口,落在地上,沙子沾了一身。或许昨晚她从破庙来到裘老家,耗费太多精力,此时竟然无法变成人身。她连连摆尾,在沙滩上跃起又摔落,渐渐朝湖水靠近。

裘老见她如此决绝,以求饶的口吻说道:“我不留你,你别折磨自己,我捧你到水里去!”

说完,裘老跪着挪到井鱼身边,双手小心地捧起她,将她送到水边,然后放进水中。

沙粒从井鱼身上脱落,如同蜕了一层皮。

她朝裘老看了看,咕噜咕噜吐出一串泡泡,似乎在说告别之言。

裘老朝她摆手道:“去吧,去吧,但愿老天有眼,但愿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井鱼摆了摆尾巴,转身朝洞庭湖深处游去。

那天天气晴朗,没有一丝风,湖面平静。天上白云朵朵倒映在湖面,看起来仿佛天有多高,湖就有多深。

井鱼朝深处游,就如要游到白云里面去,要游到天上去。

自那之后,裘老再没有井鱼的任何消息。裘老天天晚上来破庙转一圈,看看丐半仙或者井鱼是否会回到这里,或者委托别人来这里。

在以前,裘老无论做什么事,必须有钱诱使。哪怕是曾经对他关照有加的丐半仙托付,也要捞点小钱才行。认识他的人都叫他“裘拔毛”,雁过也要拔毛的意思。老祖已经见识过了。裘老说,他也知道自己是贪财如命的人。

但是那天从洞庭湖回到家里,他忽然发现家里没有什么留恋的东西,打开钱袋,忽然闻到了一股臭味。以前那么贪恋的东西,忽然觉得如粪土一般。

他一扬手,将钱袋扔了出去。

几枚铜钱从袋口飞了出来,落地之后滚了好远。钱袋落地时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以前他一听到钱袋里铜钱碰撞的声音,心就会痒,一听到铜钱磕地的声音,心就会疼。这都是他当乞丐时落下的毛病,几十年没有改过。

可是这一次他的心既不痒也不疼。

他怀疑自己死了。他裘拔毛不可能对钱无动于衷,除非死了。

他走到心爱的青花瓷花瓶前,将花瓶抱在怀里。

平时只要有人靠近它,他就担心别人碰到它。每隔三四天,他就细细检查是否有裂纹。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喜欢它的轻薄和秀美,也不是喜欢它的橘皮纹,而是喜欢它价值不菲。

他要用花瓶来验证自己是不是死了。

他抱花瓶的手一松,花瓶落在地上,变成了一堆碎片。

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得到这个宝贝花瓶的。

这个花瓶是一位当铺老板赏给他的。因为丐半仙的帮忙,他在那位财大气粗的当铺老板喜得贵子时第一个去道喜,说了许多讨喜的话。当铺老板一高兴,指着堂屋里摆在显眼位置的青花瓷花瓶,说:“喏,这个就赏你了。”

他还记得自己获得它之后是如何欣喜。

抱着花瓶从当铺老板家出来时,激动的他不小心绊到了一尺高的门槛。他忘记丐半仙早就提醒了他,说这当铺老板相信“得一尺进一丈”,当铺的生意就是拿一尺的钱换一丈的东西,所以把家里门槛都做了一尺高。为了不磕坏花瓶,他抱着花瓶打了一个滚,将鼻子和嘴巴磕出了血。当铺老板哈哈大笑道:“别人都说你裘拔毛要财不要命,果真如此!”

花瓶抱回家后,他天天给它擦拭,天天欣赏,一看能看一天。

街坊四邻打趣说,青花瓷就是裘拔毛的媳妇。

而今,他看着地上的青花瓷碎片,依然没有心疼的感觉,反倒觉得碎片如梨树下的花瓣,煞是好看。这让他迷惑不已,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打碎花瓶的那个夜晚,裘老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丐半仙在一棵梨树下扫落花。裘老走近一看,那白色落花上有青色的纹。

裘老梦中不知丐半仙已死,问道:“你扫这些落花干什么?”

丐半仙答非所问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心人啊!我把这些东西扫干净,等有心人来。”

十五姑娘听到这里,泣不成声。

老祖也感慨万千。他明白裘老为什么像换了一个人了。

十五姑娘道:“那也不公平!我母亲为了留住他的心,以血液供养肉虫,换取容颜不变。我母亲也是有心人,为何不能留住他?”

老祖听说苗家蛊女能做出控制男人心的情爱蛊,能以血喂养蛊虫,保持青春美貌,不知十五姑娘的母亲是不是从蛊女那里学来的。不过他早听说皇帝后宫佳丽为了争宠,想什么办法的都有。迷幻术、勾心术、房中术、下春药、吞仙丹、变容颜等奇事丑事,常常传到民间来。十五姑娘的母亲既是皇后娘家人,应该对类似手段异术不太陌生,要学到一点儿旁门左道的东西不会太难。

有心人应是两情相悦之人,单方面的算不得有心人。况且以异术来获取人心的事情,总有暴露的那一天,长久不了。老祖心里这么想,却不能当着十五姑娘的面说出来。

“不过她能弃性命与修为不顾,也不枉我父亲与她相识一场。”她的恨意稍减。

“你说你父亲还有话要带给我?”老祖知道丐半仙带的话跟将离有关,怕十五姑娘忘却,于是提醒道。

十五姑娘轻叹道:“是啊。他要我带话给岳州马师爷,说他在去五指山的路上打听‘讨债’的解救之法,得知讨债者可送入佛门,吃百家饭,使功德钱,这样吃的用的都不用你来出,借此延长寿命。他不知此法是否奏效,本想问问五指山的仙人,可惜无缘面见仙人,也不知马师爷的儿子是否还在人间……”

老祖眼前一亮。将离在画眉村生活了六年,平安无事,莫非就是因为他的生活跟在佛门类似?他在画眉村也是吃的百家饭,虽然使的不是百家人捐的功德钱,但生病了药是别人采的,衣服破了是别人缝的,也用不上兽件化开的碎银子。这就等于将离要讨的债,老祖一直拖欠着。债没还完,将离就走不了。

“不过我父亲说,这种方法也只能将‘讨债’之人的寿命延长到二十岁。因为按照佛家戒律规定,出家人到了二十岁要受比丘戒,成为比丘就成为真正的和尚。比丘是梵语,意即乞食,言其乞食以生活。二十岁之后他能否继续活下来,以及还能活多久,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十五姑娘说道。

老祖听了此话,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将离又能多十几年寿命;忧的是只多了十几年,并不能完全解决他的心头之痛。

裘老是第一次听说“讨债”之事,但很快明白老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走到老祖身边,轻轻拍了拍老祖的后背,叹道:“能多十几年也是好事。”

十五姑娘则冷冰冰地说道:“未必是好事。拖得越久,感情越深,到那时候再离开,更加难以接受。之前的付出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男女之情也是如此,若不是如此,就不会有人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了。”

她肩膀上的鹦鹉随声附和:“就是。就是。”

裘老责备十五姑娘道:“姑娘,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呢?”

十五姑娘笑了笑,笑得非常勉强,说道:“裘老先生,你是否知道,我父亲曾送过四个兽件给马师爷?”

裘老摇头称不知。

老祖道:“是的。丐半仙在我儿满岁那天送来了四个兽件。”

“四个兽件分别是什么兽?”她问道。

“鸡,犬,龟,马。”老祖回答道。

“马师爷,你可知道我父亲为何将银子熔铸成这四种兽形?”

老祖摇头道:“不知为何。”老祖以前想过这个问题,猜测过兽形隐含的意义。其中鸡、犬、龟属于灵兽。有言道:“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中间戊戌土。”鸡应朱雀,龟和蛇应玄武,鲤鱼应青龙,猫应白虎,狗应土。可马是怎么回事呢?为何不将马形兽件换成鲤鱼形,或者猫形?

老祖没有细想,认为熔铸成这些形状并没有什么隐含的意义,只是恰巧选了这四种兽形而已。

十五姑娘道:“用这四种兽形,出于我父亲一片苦心。龟、马、鸡、犬是应了‘但负图龟马,藏之为宝;舐丹鸡犬,去不能将’这句话。马师爷可知这句话出自哪里吗?”

老祖又摇摇头。老祖博览群书,读书万卷,可是这句话对他来说太过生僻。

“这是宋词里面的一句话。不过父亲引出这首宋词,是要表达里面的另外一句话——浮生短,更两轮屋角,来去荒忙。他是想劝你人生苦短,来去匆匆,莫做无用之功。”

老祖后来特意翻书找了这些话的出处,果然有这样一首宋词,是南宋末年一个叫刘克庄的人写的。

老祖不信,问道:“既然他像猜灯谜一样劝我莫做无用之功,为什么送来兽件,又托你带来解救之法呢?这不自相矛盾吗?”

“父亲说,有恩就要报,是他的原则;心结能不能解开,在于你自己。好了。如今我要带的话已经带到,要来的地方也已经来了。就此告辞!”

“姑娘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多留几天,歇息歇息再走?也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老祖说道。

裘老也道:“是啊。要是没事,就歇息几天。此处有岳阳楼,我可带你游玩观赏。”

十五姑娘道:“本来没有什么事的。听你说那妖女几个月前去了洞庭湖,现在应该到了长江,我顺着长江流水去找找,看能否找到她。”她嘴上还说着“妖女”,但已经没有那么多恨意了。

老祖和裘老再三挽留,十五姑娘执意当晚就要走。

老祖和裘老送到破庙门口,她便不要他们再送。离去之时,她回头看了破庙一眼,叹道:“一辈子能遇到爱的人,又恰好被爱的人爱,真是难事!有人不经意就碰到了,有人一百年也寻不到、等不到。这么说来,我父亲还算是幸运的人。可惜的是,我父亲沦为乞丐,妖女荒废了修为。”

裘老道:“井鱼只羡鸳鸯不羡仙,修为有什么用?你父亲嘛,有情饮水饱,乞丐又怎样?不可惜!不可惜!倒是我,活了这么多年,眼看半截身子入了土,才恍然大悟。这才可惜可叹!我盼着自己早日归西,下辈子早些醒悟。”

送走了十五姑娘,裘老也和老祖告别,各自回家。

回到家里,夫人已经睡下,喜鹊还在依灯翻书。

见老祖回来,喜鹊急忙放下书,打了热水给老祖洗脸洗脚。

老祖洗完脸,将脚放进盆里。喜鹊迅速蹲下去给老祖洗脚。老祖平时不让下人给他洗脚,今夜去了破庙回来有些累,便依了她。

喜鹊给老祖洗完脚,端起盆去倒水,走到门口却停住了。

老祖问道:“喜鹊,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老祖见她有空便读书,觉得她跟其他下人不同,平时就对她另眼相待,看作半个家人。

喜鹊忽然转过身来,将木盆放在一旁,然后跪了下来,眼睛里满是泪水。

老祖一惊,忙叫她起来。

她却不起来,哽咽道:“喜鹊有一事相求,求老爷成全!”

老祖道:“起来说话。”

“老爷不答应,喜鹊就不起来。”喜鹊道。

“你先说是什么事。”

“少爷这次回岳州是为了读圣贤书,是还是不是?”

“是。他不小了,该读书了。之前让他留在画眉,是以为他活不到……咳……是有原因的。”老祖其实早就想过让将离读书,但觉得他随时会离自己而去,离夫人而去,还不如让他自由自在。

“那我可以跟少爷一起读书吗?”

老祖笑了,说道:“就为了这个事啊?”

“就为了这个事。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我喜欢读书,想读书明白事理。我不求天天和少爷上学,只求忙完后闲时跟着学一学。往日里该做的事情我不会耽搁。求老爷成全!”喜鹊说完便给老祖磕头,脑门将地上的青砖磕得咚咚响。

老祖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扶起来,说道:“磕什么头啊!这点小事不值得!我答应你就是了!”

喜鹊又喜又惊,瞪着眼睛问道:“是真的吗?老爷您真的答应了?您不会明天就改变主意吧?”她的额头上一片殷红,有些小地方破了皮出了血。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好事,我为什么不答应呢?你天资聪颖,年纪比将离大,以后辅佐将离读书,答疑解惑,对将离也是有益的。”

“多谢老爷!”喜鹊眼泪汪汪地说道。

老祖用袖子给喜鹊擦去泪水,说道:“好了好了,你也快去休息吧。”

喜鹊用力地点头,重新端起木盆出了门。

水在木盆里晃着,波光粼粼。月光落在上面便碎了。喜鹊将碎了的月光浇在石阶上。

这时,石阶的缝里钻出一只蝈蝈来。它浑身青色,像是玉石打造而成,它头上的长须上沾了几颗水珠,沉甸甸的水珠将长须压得驼成了一张弓。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接近将离,获得将离的好感吗?真是笨蛋!”蝈蝈居然说出话来。

喜鹊不惊不讶,蹲下身来,一手拿盆,一手拨了一下蝈蝈的长须,将水珠抖落,说道:“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情!不然的话,我不会让你有好下场!”蝈蝈凶狠地说道。

“记得!记得!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喜鹊说道。

“如果最后事成,我是不会亏待你的。你也知道我有多大能耐!”

喜鹊点头道:“知道,当然知道。你能让我母亲恢复健康,让我父亲重见光明,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办不到的?”

“我要你办的事情,就是我自己办不到的。你要记得,一有机会就给将离下药,让他尽早身患重病。这样的话,他就不得不花费大量银子治病,很快就会将那兽件用完。兽件一用完,他的阳寿就用完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五百遍了!”喜鹊站起身来,提着木盆往自己的厢房走。

“说很多遍是怕你忘了。”蝈蝈说道。

喜鹊不理它,走到了自己的睡房门口。

“你好好伺候夫人就够了,只要将离回到岳州城来,你就有机会下药。今晚的事情真是画蛇添足!”蝈蝈抱怨道。它双腿一弹,飞到了喜鹊即将跨过的门槛上。

喜鹊将它拈在手里,放到眼前,说道:“我这不是为了更加方便下药吗?好了,我要睡觉了,我是女孩儿,你别到我房间来!”说完,她转过身,对着蝈蝈猛吹一口气。

蝈蝈被她吹得从手掌中打滚,即将滚出手掌的时候,连忙双腿一弹,朝睡房前的枣树飞去。

喜鹊道:“你放过那棵枣树吧,自从你来了,它就没结过枣子了。小心被夫人发现了!”

“一件大事发生之前,周边早就有预兆,但是他们事前很难发现。你还是操心你自己该办的事吧!别让将离发现你的真面目。”蝈蝈说道。

“我自有打算。”说完,喜鹊关上了门。

啯啯……啯啯……

蝈蝈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使这个夜晚显得更加深邃,更加悠长。

将离的窗外也有几乎同样的蝈蝈叫声。将离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既留恋画眉村的人和山,还有水,又对岳州城的新天地充满了期待。

还有一件让将离难以入眠的事情,那就是山魈给他的嘱托。

棺材匠的儿子是将离最要好的朋友。虽然平时玩打仗游戏的时候两人是对立的“将军”,并且玩起来互不相让,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棺材匠将他儿子取名为马清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是清明节那天被棺材匠捡回来的。

一个做棺材的人在清明节那天捡来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这件事情本身就让人产生无限遐想。棺材匠从来没有说过他到底是从哪里捡到孩子的,这又让人忍不住猜测他守口如瓶的原因。

越是隐秘的东西,越能勾起一些人的好奇心。

有人说棺材匠跟外村的女子偷偷有过关系,借口说是捡来的;有人说马清明是棺材匠和僵尸生下来的。他们的共同理由是,不然棺材匠不会一直拒绝给他说媒的人,独自抚养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当然,也有人说曾在某天晚上看见棺材匠偷偷跑到村外的乱葬岗去,那人跟去之后,看到棺材匠打满了补丁的衣服挂在一个墓碑上,而不见棺材匠。但坟墓里传来了棺材匠喘息如牛的声音。

几乎没有人相信那个人说的话。

乱葬岗埋的是无人认领的亡者,且都不是本地的人。因为不是本地人,又客死他乡,人们一则担心亡者携带瘟病,感染本地人;二则担心亡者成为厉鬼,为非作祟——所以找了块偏僻的地方专门埋葬这种人。这种人的坟墓都没有墓碑。

一些没有根据、没人相信的话,其效果往往并不弱于真实的话。

由于有了这种流言,大人都警告自家小孩远离马清明。只有将离无视这些流言,哪怕马辞也曾在身边无人的时候悄悄说过类似的话,将离依然每次玩游戏都拉上他。

马清明偷偷地将他父亲的秘密说给将离听。

他告诉将离,他父亲能预知人的生死,每次他父亲打造棺材的时候,第一斧头下去就知道这个棺材里将来睡的是男还是女。有一次,镇上的一个药铺老板请他父亲给老板家的老爷子做棺材,并且自己送来了上好的木材。药铺老板一走,他父亲就开始用木材做“三长两短”。棺材俗称三长两短,三长是底板加两个侧板,两短是两端的板子,再加个盖子就是一个整体了。他父亲一斧头劈下去,就说:“这个棺材不是男的睡的。”

马清明刚好在旁边,就问:“老爷子不是男的吗?”

他父亲没搭话,默不作声,继续做棺材板。

几天之后,棺材做好了,他父亲将棺材送到药铺老板家里去。一般情况下,他父亲是不负责送的。但是药铺老板之前说了,他要验棺材的质量和做工。棺材匠知道,药铺老板常常把假药混进真药里,获取高额利润。他自己做惯了偷梁换柱的缺德事,也就担心棺材匠偷换他的木料。可他太忙,不能亲自来画眉村验,所以叫棺材匠送过去。

到了药铺老板家,棺材摆在敞亮的堂屋里。

药铺老板看了外面还不行,他叫棺材匠打开棺材盖,这里敲敲,那里摸摸。

忽然之间,一滴水从天而降,落在棺材里,发出了敲木鱼一样的声音。

棺材匠顿时脸色变得难看。

药铺老板不以为意,笑道:“昨天下了雨,可能是从瓦缝里渗进来的。”

棺材匠抬起头看了看屋顶,说道:“你们家里的人这几天最好离水远一点儿。”

药铺老板细心地听敲击木材的声音,没有听棺材匠的话。

几天之后,药铺老板娶进门不久的年轻媳妇去世了。她在回娘家的路上掉进水塘里,就再也没有爬上来。到了傍晚,娘家人见她还没有到,丈母娘心中直发慌,便拄了拐杖往姑爷家走。走到半途看到一个池塘,池塘堤坝上塌了一方土,就像整齐的刀刃崩了一个缺。她就心想:走到那里要注意,别掉到水里去了。

池塘堤坝原本长满了草,只有塌了的地方露出一些土。土是红土,血红血红的。据说人的皮肤划伤的话,可以把红土敷在上面止血。但此时看起来好像是泥土里在渗出血。丈母娘后来说,她都闻到血腥味儿了。

她说,那应该是什么东西给她的预兆,可她没有在意。

走到那个缺口旁,她看到红土上躺着一只绣花鞋。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她女儿的鞋子。

于是,药铺老板定做的棺材先给他媳妇用了。

棺材匠说的话全部应验。

这事情传到了马清明的耳朵里,马清明埋怨他父亲,怪他父亲没有好好提醒药铺老板。

他父亲却告诉他:“孩儿啊,你年纪还小,不懂得为人处世的难处。不是我不说,是说不得。这世上有许多预兆,但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打雷不一定下雨,杀鸡不一定请客。事情发生之前,只有预感。事情发生之后,才知道早就有预兆。倘若我对药铺老板说了,而他家里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那我颜面何存?一旦事情灵验了,他又会怪我诅咒他。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将离想起马清明给他说起的这段往事,忽然打了一个激灵。棺材匠既然能看出凶吉预兆,那他是否早就看出自己大限将至呢?

第二天,将离一大早就起来了,洗漱完毕就往棺材匠家里走。

棺材匠的家在画眉村的最边缘,依山而建。这里幽静许多,但也寂寞许多。除了前来求做棺材的人,平日里没有谁到这里来。

屋前的地坪上长满了青苔绿草,鲜有人的足迹。

画眉村其他人家屋前的地坪上是长不齐这么多青苔和绿草的。

将离刚走到地坪上,就看到了棺材匠。棺材匠站在大门前,望着在地坪边上正对大门的一棵枣树。

那棵枣树已经枯死,在这个本该郁郁葱葱的季节没有绿叶,也没有枣子,仿佛是一只伸向天空的手,像要抓住天边的一朵云。

“清明在家吗?”将离怯生生地问道。他不知道棺材匠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好先问清明。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偷,心里慌慌的,好像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转告山魈的话,而是要偷走什么东西。

棺材匠听到将离的声音,这才发现他的存在。

“哦,还没有起床呢。将离,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啊?”棺材匠温和地说道。

这是将离第一次跟棺材匠说话。他听马清明说过棺材匠的许多事,但是从来没有跟棺材匠说过话。

将离心里一阵难受。棺材匠的话太温和了,温和得仿佛是没有感情的人说出来的。同时,他感觉这个人身上已经没有了气息。

在将离看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气息。有的强,有的弱;有的甜,有的腥;有的微香,有的略臭;有的带着烟味儿,有的带着酒味儿;有的像翻开的新鲜泥土,有的像闷久了的饭菜。

每个人都散发着不一样的气息,就像饭有饭的气息,茶有茶的气息,桃子有桃子的气息,枣子有枣子的气息,牛有牛的气息,猪有猪的气息。有时候不用睁开眼,闻一闻就知道了。

人虽然属于一大类,但气息千差万别。族长说过,人都是由猪马牛羊投胎过来的。将离认为这是人的气息不一样的原因所在。

他将他的感受说给马辞听。

马辞说:“这有什么啊。我小时候能分辨人的眉毛,有柳叶眉、一字眉、小山眉、新月眉、扫帚眉、八字眉等,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有淡有浓,有连有断。”

他说他曾经记住过所有认识的人的眉毛,不用看人的脸,也不用看穿的什么衣服,只看眉毛就知道对方是谁。

“我是用看的,你是用闻的,有的人还能听出别人的脚步声。”马辞不以为然地说道。

“那你说说,我的身上有什么气息?”马辞好奇地问道,将手伸到将离的鼻子前。

“你浑身都是青草的气息,揉烂了的那种。”将离说道。

马辞一慌,连忙前后左右看了个遍,见四周无人,轻声而严厉地问:“将离,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将离摇摇头。

其实将离好几次看到马辞和隔了一座山的邻村女孩在青草里打滚,不是在烈日当空的时候,就是在炊烟袅袅的时候。这些时候山上人少,但小孩子是不怕太阳晒,也不怕肚子饿的。

以前将离看见过公鸡压母鸡的尾,见过公牛爬母牛的背,但是没见过两个人在草地里打滚。那时候,马辞和那女孩的衣服挂在树枝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们怕下山时被人看出来,所以先把衣服挂起来,避免沾到泥土,揉出皱褶,染上青草味儿。

自那次交谈以后,马辞每次见了那女孩回来,都会先去水库游个泳,想把身上的气息洗掉。

将离没有告诉他这并没有什么作用,因为他感觉到那个女孩身上就有青草的气息,那是青涩而蕴含了蓬勃生长欲望的气息。

在他们打滚的时候,他们的衣服也在树枝上纠缠。青草的气息从她的衣服传递到了他的衣服上。

所以马辞在水库里泡再久也没有用。

在将离离开画眉村两年后,这件事情被人发现,因此邻村的人跟画眉村的人打了一场架。两个村的青壮年倾巢而出,在他们俩滚过的地方兵戎相见,哭喊悲鸣。有人受伤,有人死了。

此后九十多年,两村之间互不往来。直到九十年后画眉村的一位前朝秀才一夜之间救了邻村百十来条性命,两个村才和解。

将离到岳州读书的第二年,马辞投奔了知县大人。因为邻村的人发誓只要见到马辞就不让他活着回去。

那时候将离年幼,不知为何马辞会闯这么大的祸。马辞也没告诉他。将离成年之后才知道,原来那个女孩不是邻村的人,而是邻村人的童养媳。

马辞逃到知县府后,偷偷问将离:“将离,你再嗅一下,看看我身上现在是什么气息。”

“还是青草的气息。”将离说道。

马辞就哭了起来。

不仅仅是马辞的气息,将离还感觉到别人的气息。

族长身上有烟味的气息,母亲带一点儿晒干的橘皮气息,喜鹊有一种夏天稻草的气息……

可是眼前这个双手生茧、虎口皲裂的棺材匠身上没有任何气息。

这让将离感到害怕,他想立即离开这里。

但是山魈交代的话他还没有说。

“我不是来找清明的,我是有话要带给你。”将离舔了舔嘴唇,声音微颤地说道。

棺材匠顿时脸色煞白!

“我是要死了吗?”棺材匠问道,却又像是自言自语,并不需要将离回答。

将离没想到棺材匠这么快就感应到他要说的话了。

“都是有预兆的!都是有预兆的!先是枣树死了。那是我出生的时候栽的,跟我同岁。今天一大早,乌鸦又在枣树上叫,赶都赶不走。然后从来不来我这里的你来了。”他喃喃道。

原来他真的知道了,不过之前不是很明确。

“是谁让你来的?”棺材匠问道。

“那个……将军坡的……”

“山魈?果然是他。这么说来,他知道清明他娘今天要过世?”

将离一惊:原来棺材匠认识将军坡的山魈。他还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将军坡里有山神和山魈。令他更加吃惊的是,棺材匠居然说出“清明他娘”这几个字来!马清明都没听到他父亲说起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棺材匠哽咽吞声。

将离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可是……清明怎么办?”将离说道。

“将离,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我在这世上行尸走肉活了十多年,早该死了。”棺材匠没有把将离当作小孩,而是以同等的身份说出推心置腹的话。

将离立即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应该以大人的角度思考棺材匠说的话。他害怕棺材匠失望,但确实不知道那句话的意义,于是不敢回话。

但他心里想道:这就是我感觉不到他的气息的原因吗?

两年后,当感觉到马辞身上仍然带着青草气息的时候,他也迷惑过:为什么明明马辞没有跟那女孩见面了,但是气息还在?

再后来,一个妖尼给他解开了疑惑。

将离在妖尼身上感觉到了他自己的气息,但是他记忆里从未见过她。

“我早已生无可恋……”棺材匠又将目光投向那棵手一样的树。

“除了你……”棺材匠对着那棵树说道。

“如今你都要离开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一起奔赴黄泉,路上也好有个做伴的人。”

将离回头看着那棵枣树,感觉枣树下面站了一个人。棺材匠是在跟那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将离心想:如果那里真有一个人的话,那人应该是“清明他娘”吧。

可惜到最后棺材匠也没有告诉将离“清明他娘”是谁。他捂了许多年的谜底在将离面前放开,却在将离还没看清楚的时候又捂上了。

“山魈为什么让你来告诉我呢?”棺材匠问道。

将离摇摇头。

“哦,我好像想起你是谁了!难怪山魈要找你给我带话。”他说道。

将离一头雾水:棺材匠怎么说想起了我是谁呢?莫非他以前不知道我是谁?但这不可能啊,他一直知道我是将离,是原来的马师爷现在的马知县的儿子!别说他了,画眉村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棺材匠蹲下身来,双手扶住将离的肩膀,慎重地说道:“将军,我的儿子马清明就拜托你照顾了!”

将离有点恍惚,他听到棺材匠叫他“将军”,但是又以为自己把“将离”听错成“将军”了。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把他带到岳州去跟你一起读书吧!”棺材匠说道。

将离茫然地点点头。

棺材匠见将离答应,微笑着站了起来,说道:“谢谢你给我带来山魈的话,你回去吧。”说完,他反身进了屋。

将离回到了族长家里。

傍晚时分,有人给族长送来消息,说是棺材匠去世了。

族长惊讶地问道:“他还年轻,又没有病痛,怎么会突然去世呢?”

来人说,棺材匠应该早有预备,他是自己躺在早已做好的棺材里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