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井中鱼

如此过了两年。一天晚上,老祖因调查一扯皮官司,微服私访,恰好经过丐半仙曾寄居的破庙。

老祖两年前派人来这里找过好多次,知道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但经过破庙大门时,老祖还是忍不住朝里面多瞄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居然瞄见庙前地坪上站着一个人!

老祖定睛一看,那是一位姑娘,穿一身红得晃眼的旗服,要是头上顶着红盖头,那百分之百就是谁家的新娘了。

老祖想起之前的传言,心想:莫非这丐半仙当年带走的姑娘回来了?他随即否定了这种猜测。就算当初丐半仙是携了别人家的儿媳逃走,但回来的话绝对不会穿得如两年前一样。

老祖悄悄走到门槛前,打量那个奇怪的姑娘。这次他看得更加真切。

那姑娘站在铜鼎前,手里握着三根燃着的香闭眼祈祷,非常虔诚,可身子哆嗦不已。

是夜并无凉风,姑娘穿得也不少。老祖不明白她为什么浑身哆嗦。

等那姑娘祈祷完毕,将香插入鼎中,老祖喊了一声:“请问姑娘……”

那姑娘听到喊声,吓了一跳,神色慌张地回头看了老祖一眼,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急忙往里面奔跑。

老祖见她举止怪异,急忙跨进破庙追赶。

经过铜鼎时,老祖看见地上淌着水,这才明白那姑娘哆嗦是因为衣衫尽湿。

那姑娘穿过佛堂,跑到后院去了,一路留下许多水渍。

这破庙不大,前面是地坪,中间是佛堂,后面原来是和尚起居的院子,现在是流浪者寄居的地方,不过此时四周无人。三面是房屋,中间一口水井,一切洗脸、煮饭等生活用水皆来源于此。

老祖追到后院,看见那姑娘湿漉漉地站在井边。

那姑娘回头看了老祖一眼,眼神空洞得让人害怕。

“姑娘……”

老祖的话刚出口,那姑娘就一跃而下,跳入井中。

老祖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

他急忙跑到井边,朝井下望去,只见井底水位极低,几乎要干涸。水波荡漾,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老祖惊慌失措,急忙去叫破庙附近的乡亲来救人。

可是乡亲不相信他的话。

“你是不是看错了?破庙里那口井的井水还没有半人高,怎么会有人在那里跳井呢?跳下去也淹不过腰。”乡亲说道。

老祖愣住了。

难道刚才都是幻觉?老祖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老祖一人又回到破庙,走到铜鼎前。

三根燃着的香火像三只小眼睛一样看着他。

老祖头皮一阵发麻,急忙离开了破庙。

回到家里后,老祖感觉浑身不适,头昏脑涨。夫人摸了摸,发现他半边身子凉半边身子热,急忙唤人煮了一大碗姜汤给他喝下,又拿热毛巾敷额头。

这时,三岁的马将离蹿进屋里,对着夫人大喊道:“鱼!鱼!”

夫人问道:“哪里有鱼?”

马将离指着老祖,说道:“爹爹那里有鱼。”

老祖撑起身子,说道:“将离,你是说爹爹身上有鱼的味道吧?”

马将离点头。

夫人责备马将离道:“这孩子怎么乱说话?哪里有鱼的味道?我怎么没有闻到?”

老祖不这么想,他认为小孩子七窍通明,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能闻到大人闻不到的气味,能感觉到大人感觉不到的氛围。马将离勉强会说话之后,老祖常常觉得他比其他孩子的感觉还要敏锐。

曾有一次,老祖带着马将离去一个舅爷爷家里。马将离跟老祖走到门口就死活不肯进去了。老祖抱他进去,他就号啕大哭,手打脚踢,要从老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老祖没有办法,只好打了招呼,便找借口回来了。

第二天,那个舅爷爷去世了。

还有一次,家里一个平时跟他亲昵的老仆人要抱他,那天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让那个老仆人抱,一抱就扯着嗓子哭,仿佛老仆人的身上长了刺一样,弄得老仆人非常尴尬。

没过几天,那位老仆人回乡下探望亲人的时候意外落水而亡。

老祖心里记着这两件事,但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

他想,或许马将离是为着死亡而来,所以能嗅到死亡的气息。

还有一件怪事:岳州城里的狗都不朝马将离吠叫,不咬他。

此前不久,有一次夫人生病,老祖带着马将离去城北郊外拜访一位隐退的曾经的同僚。老祖与他相谈甚欢,忘记了马将离。

马将离踩着不太平稳的步子出了房间,走到了后院。

不一会儿,后院传来恶狗凶猛的吠叫声。

那位曾经的同僚环视四周,见马将离不在屋里,大惊道:“孩子是不是跑到后院去了?我后院养了一条见人就咬的红眼恶狗!孩子惊到它的话,那就凶多吉少了!”

老祖知道他家养了一条异常凶猛的恶狗。正因为那狗胡乱咬人,所以同僚没让它看门,而是关在后院。

老祖急忙和同僚奔到后院。

其实在起身之时,老祖就在想,这狗再恶,恐怕也不会将马将离伤得太重。因为马将离是来他这里讨债的,丐半仙赠送的四个兽件才化了一件。在那四个兽件全部化掉之前,马将离是不会离开的。

不过毕竟是亲生骨肉,哪怕是被狗咬伤了皮肉,他还是会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奔到后院,还没看见恶狗就抄起一把靠墙放着的锄头,要从恶狗嘴下救出马将离。

看到那恶狗的时候,老祖和同僚惊得面面相觑。

恶狗正朝后院的土墙吠叫,马将离则坐在地上,双手抱住恶狗的身子,笑嘻嘻地扯弄它的皮毛。

那堵土墙上方居然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可以窥看外面。

恶狗对着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洞狂吠不已,似乎要与什么东西对峙,而丝毫不迁怒于扯弄它皮毛的孩子。

老祖和同僚待在原地,竟然忘记去抱孩子。

老祖感觉那洞口有什么东西,可是他无法看到或者听到什么。他知道,原来这里是没有这个洞的。

可能因为惊动了恶狗,恶狗的吠叫又引来了人,洞口那东西退走了。

恶狗渐渐恢复平静。

年幼的马将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依旧抓住恶狗的毛,使出吃奶的劲儿扯。那恶狗发出呜呜的低鸣,蜷缩一团,摆出逆来顺受的姿态,跟刚才的凶悍相差万里。

同僚走到那个洞口,看到许多条类似动物爪子挠过的痕迹,可是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挖出的洞。

那东西似乎早就料到马将离会到这个院子里来,早就在院子外壁上掏好了坑,里面却看不出来,等到今日便快速打出一个洞来。

回到家后,老祖没将这件事说给夫人听,怕她担心多想。

因为这几件事情,老祖相信马将离确实闻到了鱼的气息。

马将离的话点拨了老祖。刚才那女子明明在铜鼎前祈祷烧香,为什么投井之后却不见了呢?莫非她是井里的一条鱼不成?所以他带回来一身鱼腥味?

老祖越想越觉得这种猜测是对的。岳州城的人都会在水井里放养一条小鱼。那小鱼被岳州城的人叫作沁鲜鱼,也叫作井鱼,多为红色,形似红色小鲤鱼。

这种井鱼在幽暗的井中以小虫或渣滓为食,且几乎不长大。因为它的存在,井中的水变得更加干净。而它数十年如一日地没有变化,像是被时间遗忘,被六道抛弃。

破庙里那口井其实早就应该填上的。按照古往今来的惯例,废置的旧井应在“闭”日,用吉利方位的黄色新土填实。井是许多人取水的地方,沾染许多人气,废弃太久的老井容易出现鬼祟。

可破庙没人管,那口井就一直在那里。

想来想去,老祖决定再去那里一趟。

这次老祖不是一个人去的,他带了好几个人,拿着桶和瓢,还有短把锄头。

他们几个人还没走到破庙门口,就被一个老头儿拦住。

老头儿问道:“师爷,您带这些人是要干吗去呀?”

老祖说:“我听说破庙里有来历不明的东西作祟,我要把那早该填上的井淘干,把井封了。”

老头儿问道:“师爷听谁说的呀?”

老祖说:“当然是借住在里面的叫花子。”

“何时听说的?”老头儿不依不饶地问道。

跟老祖来的人早不耐烦了,凶巴巴地喝道:“破庙又不是你家的,问这么多干吗?快让开!”

老祖示意随从不要说话,回答道:“就在最近。”

老头儿一笑:“那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老头儿看了看老祖身后的人,凑到老祖耳边神秘兮兮道:“师爷,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老祖心想:莫非这位老头儿也见过破庙里的怪事?莫非其中还有不能告人的秘密?

于是,老祖让随从几人等待,他跟着老头儿进了近处的茶馆。

两人相对坐定,老头儿叫小二沏了上好的君山银针茶。

老祖心中诧异。这老头儿貌不惊人,衣着略显寒酸,那双手布满老茧,皲裂严重,不像是衣食无忧的闲散人,却不点普通粗茶,偏偏点了价格不菲的嫩绿似莲心的银针。

老头儿噘起嘴,喝了一口茶,赞道:“人生三味一杯里。名不虚传哪!好茶!好茶!”

老祖心思不在茶上,问道:“老先生为何说破庙里的叫花子不可能跟我说作祟的事?”

老头儿诡笑道:“师爷,破庙已经好久没有人敢住了,您不知道?”

老祖心里咯噔一下,他回想看到那个红旗服姑娘的时候庙里确实没有其他人,当时以为那些流浪者正在外面讨生活,还没有回来。

难怪这老头儿说叫花子告状的事不可能发生。

“我确实不知道。”老祖承认自己撒了谎。但他不能立即说出填井的缘由,他不确定对面的老头儿是否知道那个烧香姑娘。“但破庙怎么就没人敢住了呢?以前不是很多无家可归的人借住吗?”老祖问道。

老头儿闻了闻清淡的茶香,说道:“师爷读书万卷,必定听说过‘物老为怪’这句话吧?”

老祖忽然觉得老头儿说这话时跟丐半仙有几分神似。

“当然知道。”老祖喝了一口茶。

“这破庙存在已经有几百年了吧?有点怪异的事情反而不足为怪。师爷您说呢?”

这破庙确实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风雨雨,曾经也有香火鼎盛的时候。听了佛经受了香熏的石头也会多了几分灵性呢,和尚们一走,这些东西说不定要闹点动静出来。

老祖点点头。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听说破庙里有敲木鱼的声音,木鱼敲罢又有女子嬉戏笑闹的声音。那时候老祖刚刚做上师爷,很多人要求知府大人将破庙拆除,赶走占据佛门清净之地的妖孽。知府大人一方面想顺应民意,一方面怕拆庙折福,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询问老祖。老祖认为就算妖孽盘踞,只要不伤天害理,就不要赶尽杀绝,何况还有木鱼声,也许妖孽有心向佛向善,只是本性难移而已。

更何况破庙可以作为一些人的暂居之所,拆了它的话,有些人就要风餐露宿。

知府大人听了老祖的话,没有拆除破庙。

时至今日,老祖依然没有改变这种想法,他带人来填井,更多的原因是想弄清楚那个烧香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之前闹过几次鬼祟之事,我倒没有大惊小怪。可现在破庙都不能住人了,这是怎么回事?”老祖说道。

“物老为怪,杀主取代。如今这怪闹得比以往凶了,要取代他人,成为破庙的主人。所以这里住不得别人了。”

“物老为怪,杀主取代?”老祖念着这几个字,感觉字句间蕴含一股不祥之气。

“废弃或者长久无人居住的地方,大多会被其他东西占据。这破庙失主已久,自然……”老头儿抿了一口茶,将后面的话与茶水一起喝进肚子里。

“老先生是否知道这破庙里的怪是什么怪?来自哪里?”

“正是你今天要驱赶的怪,就住在那口老井里!”

“莫非你也见过她?那你还阻拦我干什么?”老祖既惊讶又迷惑。

老头儿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说道:“我没有见过。我是受人所托来阻拦您的。”

“受人所托?受何人所托?”

“丐半仙。”老头儿悠然说道。

“丐半仙?他回来了?”老祖惊喜道。

老头儿摇头道:“没有。自从两年前一别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你怎么说是受他所托?”

“在两年前消失的前一天晚上,他来找过我。他说大概在某年某月的闭日,师爷会来破庙。他叫我那天不要去别的地方,蹲在破庙前等候您的到来。”

“哦?”老祖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今日确实是闭日,但出门前查一查老皇历就能知道。

“您或许不信我的话。但您可以打听打听,我以前也是叫花子,从山东来到岳州,曾寄居在这破庙里。正是丐半仙的帮助,让我可以在这里安稳下来。他告诉我许多小窍门,让我乞讨的时候不空手而归,还能比别人得到的多一些。”

“窍门?”老祖想起丐半仙抢先道喜的往事,心想他深谙此道,教别人自然不足为奇。

老头儿以为老祖不信,说道:“您看,今天一事就是他教我的,教我何时拦住您,如何说话。”

“难怪刚才我觉得你有几分像他,原来是他教你这么说的。”老祖已经相信了他的话。

老头儿哈哈笑道:“我大字不识得几个,怎么说得出这番漂亮的话?都是他教的。丐半仙他以前可不是一般……”老头儿顿了一下,改口道,“他还跟我说,如果我今天拦下了您,不但能拿到赏钱,还能喝到好茶。”

老祖哑然失笑,原来老头儿点这茶是料定他会付钱。这老头儿什么都好,可爱占人便宜这一点让老祖不太舒服。

丐半仙怎么安排这么一个人来阻拦我?随即老祖释然。倘若他不是爱占便宜的人,也许就不会这么用心地记日子,耐心地蹲守在这里吧?想到这里,老祖不禁暗暗赞叹丐半仙心思缜密、考虑周全。

“好。赏钱我给,茶钱我付。不过丐半仙为什么要阻止我填井呢?他是否跟你说过其中缘由?”

老头儿听了老祖的话,喜上眉梢,说道:“他不说我也知道。老井里住着他的朋友。”

“那是他的朋友?”老祖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哆哆嗦嗦烧香的俊美姑娘。

“是啊。井里有一条小井鱼,好些年头了吧?丐半仙在后院厢房也住了半辈子。一个屋檐下住久了,就有了亲人一样的感觉。他说那是他的亲人,托我向师爷您求情,不要伤害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

“井鱼?”老祖心想:果然猜测没错。

老头儿说道:“是啊。丐半仙叫我对您说,这井鱼虽然调皮,但长年在不见天日的井底,吃的是浮游之物,接触不到日月光辉,吸收不到天地精华,身形难以长大,修为也难以提升,闹不出多大动静,所以请师爷网开一面。”

老祖见是丐半仙求情,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再说了,这井鱼只是出来烧香祈愿而已,虽然将破庙闹得不安宁,让其他人无法寄居,但也没有做出其他不可饶恕的事来。

如此思忖片刻,老祖点头道:“既然她是丐半仙的亲人,我自然不去打扰了。”

说罢,老祖拿出一些随身携带的碎银子给那老头儿。

老头儿接了碎银子,喜滋滋地走了。

老祖结了茶钱,随后从茶馆走出,叫一起来的人散去。

当天傍晚,老祖又一人来到那个茶馆,兀自坐到万家灯火,月上树梢。

见外面行人稀少了,老祖从茶馆出来,走到不远处的杂货店买了三根香,然后走进破庙。

此时角落里的蝈蝈已经开始叫唤,半月如发了霉一般不甚明朗。破庙里露天的地方尚且能看清楚,走廊和佛堂则陷落在黑暗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藏着许多眼睛。

老祖走到铜鼎前,打开火折子,将恰才买的三根香点燃。

香是好香,很快散发出好闻的香气。微风将香气送到破庙的每一个角落。

香头冒出的烟雾蜿蜒扭摆,如池塘水面游动的细蛇。

老祖手握燃香,面对铜鼎和佛堂,静立了许久,然后鞠了三次躬,开口祈祷道:“愿丐半仙平安度过所有劫难,早日回到这里来。”

这时,老祖听到走廊里传来了非常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太轻,轻得若有若无。让老祖以为听到了,又以为听错了。倒是滴答的水声比较真切,仿佛雨后芭蕉上的水珠凝聚滴下。

老祖知道是那条井鱼来了。

他选择这个时候来破庙烧香说这些话,就是为了吸引她出来。香烟散去,她必定闻得到;祈愿说出,她必定听得到。或许在他踏入破庙大门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她既然不让别人留在这里,那就会提防每一个闯入者。

果然,一张俊俏的脸从黑暗中探了出来,如大雨来临之前在水面伸出头呼吸的鱼。那张脸后面的黑暗就如一潭死水。

“你为什么祈这样的愿?”她说话了,慵懒的语气,似乎不屑。

那张脸实在好看,老祖看得愣了神,好不容易才醒悟过来。十多年前敲木鱼又嬉闹的也是她吗?老祖不禁联想许多。

她对老祖的迟缓不满,将头缩了回去。

老祖连忙说道:“他是我儿的救命恩人,我自然希望他平平安安。两年前,我儿满岁那天,他走得匆忙,连茶水都没有喝。我还想请他去喝茶呢。”

黑暗中的她没有回话,滴答的水声还在,老祖知道她还在那里。

“之前不久,我看到你在这里烧香祈愿,不知道姑娘祈的什么愿?”老祖问道。

问虽这么问,其实老祖心中已有答案。

她终年在那狭小的水井里,丐半仙来到破庙之后没有离开过。他们两人说不上长相厮守,但毕竟共居此地这么多年。丐半仙将她当作世上唯一的亲人,恐怕她也将丐半仙当作唯一的亲人了。

女人祈愿无非两种:要么为亲,要么为情。两种应该都离不开丐半仙。

所以老祖猜测她也是祈祷突然消失的丐半仙平平安安。

正因为猜透了她的心思,老祖才故意在铜鼎前静立许久,等她来到他附近,才故意将祈愿的话说出来,让她听见。只要她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丐半仙祈愿,她必定对他没有那么多敌意。

果然,她那张脸又从黑暗里浮出,说道:“我祈的愿跟你相同。”

老祖故意惊讶道:“我祈祷他平平安安,是因为他救过我儿。你为什么也为他祈愿呢?”

她说道:“我们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许多年,已经互相当作亲人。”

老祖顺水推舟问道:“既然你将他当作亲人,为何要将其他叫花子赶走?”

她说道:“我怕别人占了他的房间,万一他回来,没有地方住。”

“原来是这样!”老祖心头的迷惑得以解开。

两人相对无言,陷入沉默。连蝈蝈的声音都突然没有了,周围只有水的滴滴答答声。

由于月光暗淡,老祖的影子都淡淡的,仿佛是从他身上渗下的水浸湿了地面。

这种错觉很快让老祖有了真切的体会。他感觉全身上下的衣服发了潮,仿佛洗完没有晒透就穿在身上。并且这种潮湿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老祖心想:这或许就是邪气侵身的感觉。她应该不是故意的。她带来的潮气太重,恐怕接近她的人都会有这种感受。

“你觉得他会回来吗?”老祖忍住不舒适的感觉,但他的手已经微微颤抖了。

她神情落寞地说道:“我不知道。”说完,她抬起头望着天空的月亮。

“如果他还平安的话,此时月光应该也能照着他。”她喃喃道,眼角有一滴泪珠缓缓爬出,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水印。

老祖讶异。井鱼如此动情的表现,说明她和丐半仙之间的关系恐怕不是他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好人有好报。他会平平安安的。”老祖连忙安慰她。

出乎老祖的意料,她居然摇了摇头,用手指将泪水抹去,然后说道:“不,他并不是一个好人。”

老祖以为她责怪丐半仙突然消失而说气话,于是说道:“怎么不是好人呢?他救了我的孩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她惨然一笑:“他做过的坏事远远多过好事。”

老祖无法理解,这井鱼既说丐半仙不是好人,却又如此牵挂担心他。

“此话怎讲?我在岳州城做了这么多年的师爷,也没有听人说他做过什么坏事。”老祖说道。

她低下头,轻叹一声,说道:“一言难尽。正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好人,我才更担心他的平安。或许上天也会因此不眷顾他。”

末了,她又说道:“是我让他变成一个坏人的,上天也不会眷顾我。”这次两股清流从她眼睛里涌出,如同井底的活泉一般不可抑制,用手抹都抹不完。

“不会的,不会的……”

老祖本想问她丐半仙到底做过什么坏事,见她这副凄然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已经不躲避自己了,下回再来问也未尝不可。

老祖环视一周破庙,说道:“何须上天眷顾?这庙里这么多菩萨,也不见他们能保护自己,却沦落到这地步。倒是丐半仙挺眷顾你的。要不是他托人拦住我,我今天就带人将那口古井封填了。”

井鱼停止抹泪,惊讶地看着老祖。

老祖将白天发生的事情给她娓娓道来。

未料她并不感激丐半仙,却以责备的口气说道:“他真是太傻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自己因泄露天机而不得已躲避在外,就该知道要发生的必定发生,谁也阻止不了。即使侥幸躲过眼前,也会引来其他劫难。”

忽然,她两眼一瞪,慌张地问老祖道:“你既然今天来填井,那么今天是闭日吧?”

老祖点头道:“是啊。”

“完了,完了,我忘记今天是闭日了。闭日是黑道日中最坏的一个。对你们来说,可能这一天与其他日子并没有太大区别,可是对我来说,这一天是最凶险的日子。”她有些着急。

在老皇历中,所有的日子被分为两类:一类是黄道日,一类是黑道日。好日子多在黄道日,故有“黄道吉日”的说法;相对应的,凶险的日子多在黑道日。而闭日确实是黑道日中最坏的一个,是天地阴阳闭寒的日子。

“如何凶险?”老祖问道。

“比如说你今天差点将我的居身之所封填。要不是他提前算到,我现在就不可能在你面前说这番话了。”

老祖心想:这倒也是。

“我不能和你说话了,我要回到井里去了。”她说道。

老祖还没有说告别的话,她突然两眼朝破庙大门的方向看去。

老祖循着她看的方向看去,没有看到什么。

她却大惊失色道:“我就说是祸躲不过!白先生来了!”

“白先生?”老祖又朝大门望去,并没有看到什么人进来。

她转身就往后院走。

这时,一团白色的东西出现在破庙大门的门槛上。

老祖才眯眼去看,那团白色的东西迅速蹿了进来,忽然跃地而起,直直地朝井鱼扑去!

“喵呜——”它发出激烈而愤怒的叫声!

老祖这才明白,这是一只白色的猫。

老祖大吃一惊,他自然知道猫是吃鱼的。难怪她刚才如此慌张恐惧。

他想去阻挡,可是他哪里灵活得过一只猫?

身形小许多的白猫轻易将她扑倒在地。她发出惊恐的叫声。即使她修炼多年,可在天敌面前,也如此不堪一击。

白猫挥起爪子,朝她脸上抓去。

几条血红的印子立即在她脸上出现。

她哆嗦不已,竟然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祖急忙上前,一脚将白猫踢开。

白猫被踢到角落里,打了一个滚,爬了起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它又跃身朝她扑去,形如饿虎下山,那气势咄咄逼人,让老祖都为之心悸。

老祖心想:或许是这种天敌的优势让白猫变得不同往日。得势的人也是如此。狗还仗人势呢。老祖曾听衙门里一门子说他曾经被一只修炼的蜈蚣咬过,日夜疼痛瘙痒,唯有在公鸡打鸣的时候舒服一些。为此,门子花了许多精力去学鸡鸣,学成之后,疼痛瘙痒竟然不治而愈。可见天敌之间的威慑有多强大!

白猫得了天敌之势,得势不饶人,在她身上乱抓乱咬,肆无忌惮,如同恶霸无赖欺负弱不禁风的良家女子一般。

若在平时,老祖肯定要将这恶畜狠打一顿。可此时老祖明白,猫捉鼠吃鱼,那是天命使然,无可厚非。但这井鱼毕竟是恩人丐半仙的亲人,老祖不能袖手旁观。

老祖大喝一声,恐吓那只猫。

那只猫听到老祖的喝声,以为又要踢它,浑身一颤,从井鱼身上跳开,落在地面。

老祖冲到她和白猫的中间,对她喊道:“你快走,我拦住它!”

话音刚落,屋顶的瓦片哗啦啦响起来。接着许多瓦片纷纷落下,在屋檐下摔得粉碎。

老祖和井鱼都大为意外,不知道屋顶上发生了什么。

老祖朝对面屋顶看去,只见无数萤火一样的东西在屋顶上飘浮。

白猫也扭头看了看屋顶的萤火,兴奋地发出叫声:“喵呜——喵呜——”

那些萤火听到了白猫的叫声,居然纷纷从屋顶落下,朝这边涌了过来。那情景颇为奇幻而恐怖。

待那些萤火来到近前,老祖才发现它们都是一双双眼睛,是黑猫的眼睛。它们黑色的皮毛融入夜色,只有眼睛发出黄色的光芒,因此看起来就像飞舞飘浮的萤火。

这些黑猫密集如春天池塘里浮到水面的蝌蚪,数量多得不可思议。就算把岳州城里所有的猫捉起来,也绝不可能有这么多。

所有的猫都虎视眈眈地看着瘫倒在地的井鱼。

老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挡住这么多猫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些黑猫显然训练有素,不是一般人家养的猫。至少从外貌上看,浑身漆黑发亮,几乎没有一根白毛的猫就非常罕见。从动作上看,这些猫都虎虎生威,有一种睥睨众生的气势。

老祖心想:这必定是有预谋的谋杀!

那只白猫被黑猫簇拥其中,非常醒目。

“恐怕是在劫难逃了。”井鱼虚弱地说道,脸上被抓的地方沁出一颗一颗的小血珠来,如同一根细藤上结出的熟得红透的小果子。伤痕似乎没有毁坏那张脸的美观,反倒造成一种无法言说的美感,让人注目,让人流连,让人生出呵护的心思。

老祖愧疚不已。丐半仙为了他的儿子献出毕生积蓄,且躲避在外。他却不能保护丐半仙唯一的亲人。

白猫龇牙咧嘴,发出尖锐的叫声。

黑猫们如同得到命令,全部朝老祖和井鱼这边涌来。

老祖徒劳无功地拳打脚踢,根本阻挡不了潮水一般的黑猫。

黑猫们扑到了井鱼的身上,肆意撕咬。

井鱼身上的红衣裳被撕扯得衣不遮体,春光乍泄。她此时就像一颗荔枝,红色的皮被剥开,露出水嫩白皙的果肉。

“受这样的侮辱还不如死了算了!”井鱼哭喊道。然后,她变成了一条形同红色小鲤鱼的模样。

她这是寻求速死。倘若身为人形,尚可与黑猫们抗拒一段时间,变回鱼身的话,黑猫们几口就能将她嚼化咽下。

这寻死的举动却给老祖带来一线逆转的希望。

老祖是束于礼教之人,井鱼躺在那里时,他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此时她已变成一条比巴掌还小的鱼,老祖就无所顾忌了。他丢开面前的黑猫,纵身一跃,朝井鱼扑去。

黑猫怕被他身子压住,暂且作鸟兽散,留下井鱼在潮湿的青砖地板上甩尾跳跃。

井鱼的鳞片被剥落许多,伤痕累累。

老祖跌落在井鱼旁边,迅速用双手捧住了井鱼。将它捧在手心的那一刻,老祖回想起年幼时在老河里摸鱼的时光。浅水季节时,他常跟着小伙伴们一起摸鱼。当一条小鱼被捉在手心时,他感到无比的快乐。自从考上举人来岳州城当师爷之后,他很少回老家了,再也没有将脱了鞋袜的双脚放进老河的流水里。

他像小时候一样兴奋,将那条鱼举起。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小时候的伙伴们在周围欢呼雀跃,他似乎听到了如歌的淙淙流水声。他忘却了眼前的危险,忘却了马将离给他带来的忧虑。

他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散开的黑猫再次朝他涌了过来,顺着他的裤腿往上攀爬。当锋利的猫爪抓到他的脸上时,他终于从兴奋中回过神来。

他顾不得拨开爬在身上的猫,捧着井鱼拔腿朝后院奔去。

奔跑的时候,老祖又想起小时候提着装有小鱼的木桶一路狂奔回家的情形。热风灌进衣服里,太阳晒着脸,但他的心里无比快乐,他迫不及待地要给母亲展示他的收获。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老祖想起了许多年少的时光。

他原来以为自己忘记了那些时光,没想到碰到井鱼的刹那间会回想起来,更没想到还能记起当时的风、当时的阳光,甚至记得空气中的味道、水中的触觉,以及现在看来过于简单和幼稚的快乐。

后来老祖遇到一位道士。听那道士说,世上人今生忘记了前世事,大多是以为忘记了而已,倘若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碰到某人或看到某景抑或是做了某事,会莫名有熟悉的感觉:仿佛来过这里,虽然以前不曾来过;仿佛见过某人,虽然以前不曾见过;仿佛做过某事,虽然以前不曾做过。绝大多数人也就这种感觉从心头一掠而过,如蜻蜓点水,很快恢复平静。只有极少数人能突然打开记忆,记起前世。

“很多忘记的事情,只是自以为忘记了而已。前世或者今生,又有什么区别?”那道士说道。

听那道士说这话的时候,老祖便想起了那个夜晚捧起井鱼奔跑时的感受,便觉得道士所言不假。

道士走后,老祖一度尝试让马将离记起前世之事,希望由此得知他是如何欠下马将离九百文钱的。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看看能不能和马将离在今生和解,不要离别。

只有找到冤结所在,才能化解冤结。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挽救办法。

但从恐怖猫群里逃出的时候,他还想不到要如何挽救马将离。那一刻他要挽救的,只是手中那条可怜的井鱼。

他要把井鱼扔回井里去。只有这样,那些猫才伤害不到她。

老祖奔到后院,忽然头顶上传来一个苍老而颇具穿透力的声音:“这位可是岳州城鼎鼎有名的马师爷?”

老祖吃了一惊:怎么会有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莫非是破庙里的菩萨听了我的责骂显灵了不成?

老祖抬头一看,只见侧面厢房的屋顶上站着一个瘦如仙鹤的人。那人在狭窄的屋脊上站得四平八稳,从容淡定。屋顶的风比院子里要大,他的衣服被潮湿的夜风吹得猎猎发响。他背对着月光,所以看不大清脸。

那人一说话,老祖身后的黑猫就停住了脚步,隐没在破庙的暗处,只有无数双黄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飘浮不定。而白猫已经不见了踪影。

老祖看了看四周,知道这些猫跟屋顶上的人有着必然联系。他仰头回答道:“正是。”

那人在屋脊上走了几步,脚步如猫,悄无声息。他问道:“一条终年见不到阳光的小鱼而已,马师爷为何如此保护它?”

老祖反问道:“一条破庙废井中的小鱼而已,这位高人为何如此大动干戈?”

“哈哈哈……”那人发出干涩的笑声,“不愧为公堂师爷,不喜欢答问,倒喜欢提问!”

“见笑了!守护岳州城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什,是我职责所在。”

那人大笑道:“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守护不了,何谈守护其他人!”

老祖愣了一下:马将离讨债的事情除了那天堵在夫人产房门口的两个怪人之外,只有自己和丐半仙知道。这人是如何得知的?莫非这人见过那两个怪人,抑或是碰到过躲避天谴的丐半仙?倘若他碰到过丐半仙,丐半仙为何要将马将离的秘密说给他听?他又为何要找到这里来谋害井鱼?

老祖百思不得其解。

屋顶上那人似乎不急,静静等待屋下的人整理思绪。黑暗中的猫也不发出一声叫唤。

这时,老祖手中的井鱼有气无力地扭了一下。

老祖担心它在手中会渴死,于是朝老井迈出一步。

屋顶上的人轻轻一跃,从上面跳了下来,落在老祖与老井之间的空地上,落地时没有半点声响,仿佛从高处落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被风拂下的秋叶。

老祖吃了一惊:此人到底是人是鬼?

“马师爷,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的秘密的吗?”那人轻咳了一声,问道。

暗处的猫眼停止了飘浮,瞪得圆溜溜的,看着老祖,如同镶嵌在黑绸缎上的宝石。

老祖如何不好奇?可是他此时明白了那人的用意,那人见黑猫无法阻止他,便有意拖延时间,意图让变回原形的井鱼在他手中渴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什么值得好奇的?”老祖违心地说道。

井鱼在他手里扭动,似乎要从他的指缝间钻出来,就像他小时候捉到的那些鱼一样焦躁不安。她应该是迫不及待要回到水中了。

那人无奈地笑了笑,眉毛一挑,说道:“如果我有方法让你可以守护他呢?”

老祖浑身一颤,差点让井鱼从手里溜出去。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老祖认真地看了看那人的脸,那是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眼窝深陷,两颊无肉,眼睛精光如青年,气色却如花甲老年,加上暮色昏沉,老祖无法看出他的岁数。他的话跟他的岁数一样无法捉摸。料事如神的丐半仙都无法彻底将马将离挽回,这个人又有什么本事可以做到?可万一他确实能做到的话,自己不相信他就会失去也许是唯一的机会。

“我用这个方法交换你手中的鱼,如何?”那人瞥了一眼老祖的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老祖摇了摇头。

那人愣了一下。

老祖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非要这条鱼不可,但我必须救下它是有原因的。我儿的救命恩人拜托我照顾她,我不能坐视不管。至于你要交换的方法,我可以以其他条件回报你。”

“没来岳州城之前就听说马师爷是正直仁义之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那人赞叹道。

老祖道:“过誉了。”

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来这里之前,我跟一道上朋友打了一个赌。那朋友说你不会为利益所动。我则说没有利益打动不了的人,除非利益不够。为了赢这个赌,我特意找了你的软肋,没想到我还是输了。其实我要真想置这条鱼于死地,那是易如反掌。为了这个赌,我才让你来到后院。”

“道上朋友?是什么人?”老祖见识了他刚才落地的功夫,也认为他确实可以轻易阻拦自己。

“现在不便告知。”那人说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是独孤延福,河南洛阳人。我最喜欢结交马师爷这样正直仁义之人,这条鱼就让给你了,但愿以后相见,我们能以朋友相称。”

“那你可以让我过去吗?”老祖问道。

独孤延福侧了一下身。

老祖擦身而过,走到老井边上,将井鱼扔进水中。扑通一声响,紧接着传来一阵鱼尾拨动水浪的哗哗声。老祖终于心安了。

老祖将目光从漆黑的井中收了回来,回头一看,独孤延福已经不见了踪影。再看破庙四周的黑暗处,那些猫眼也不在了。

老祖跑到佛堂前,破庙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地朦胧月光和一丝淡淡香气。

回到家,老祖觉得刚才在破庙里的所见所闻如同做梦一般。

夫人还没有睡,她抱着马将离轻轻颠动,哄马将离睡觉。马将离眼睛已经闭上,嘴巴还在嚅动,似乎在说什么话,可没有声音。

夫人见老祖心事重重,走到老祖身边问道:“老爷,刚才出去一趟遇到什么事了吗?”

老祖看了马将离一眼,心中五味杂陈。如果刚才答应独孤延福,此时看到马将离或许是另一种心情。可是独孤延福真的能让我福泽绵延吗?这个洛阳来客到底是什么人?来岳州有什么目的?难道只是为了打一个赌?

他有太多疑问。他摇头道:“没有什么事,白天听人说丐半仙原来住的破庙里有什么东西作祟,今晚我去看了看,并无怪象。”

“都是人心作怪吧。”夫人随口而道。

老祖一笑,感觉夫人和他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夫人的世界里没有怪力乱神,而他的世界在马将离出生那天偏离轨道,仿佛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怪异世界。不过这样也好,他希望夫人永远待在那个清净的世界里。

可第二天又有怪事发生了。

老祖一大早去衙门,看到衙门外聚集了百十来个人,叽叽喳喳的,有人惊讶,有人兴奋,好不热闹。

他们见师爷来了,立即围了过来,你说你的,他说他的,吵得老祖头脑发昏。

也许是昨晚整夜辗转难眠,老祖精神不佳,此时众人一围上来就如飞来一群麻雀,喧闹聒噪得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耳边嗡嗡直响。

老祖见台阶上站了一个门子,连忙拉了过来,说道:“你让他们一个一个说来。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那门子见老祖脸色差,扶住老祖说道:“师爷,您先进去歇着吧,我问清楚了去告诉您。”

老祖点点头,先进衙门,在差房里坐了。老祖点了一根盘状檀香放在旁边,让脑袋舒缓一点儿。

那根檀香烧了半圈,门子才走了进来,额头冒出微微一层汗。他一边走一边念:“奇了怪了,奇了怪了……”像念经一样。

“怎么了?”老祖问道。

那门子凑到老祖身边,“咝”地吸了一口气,又兀自摇头说道:“真是奇了怪了,我当差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怪的事情。”

那门子比老祖年长,在衙门当差的时间也比老祖长。当初老祖背着一包行李来岳州府衙报到的时候,就是这个门子接待的他。

衙门自然也是各种怪事聚集的地方。岳州城里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有人来这里告状。破庙里闹过几次鬼祟,就有人来这里建议拆除破庙。甚至曾经有人自称看到了能引起大旱灾的怪物旱魃,建议知府大人赶紧收集全城的童子尿和黑狗血,说是这两样东西可以对付旱魃,免遭旱灾。

门子说他都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怪的事情,那到底能有多怪?

老祖问道:“到底怎么怪了?你倒是说说看。”

门子说:“第一奇怪的是聚集在府衙门口的人都是家里失了盗的。”

老祖皱眉道:“一夜之间这么多户人家失盗?”

门子道:“师爷你听我说完。第二奇怪的是这些人都不知道自己家里被盗了什么东西。”

老祖惊讶道:“既然失盗了,怎么不知道丢了什么东西呢?”

门子道:“我还没有说完呢。第三奇怪的是这失盗的家里门窗都是好好的,墙壁也没有破坏,不知道盗贼是怎么进去的。”

那时候岳州城有些人家的房子是泥砖青瓦做成,盗贼除了破门窗入室之外,有的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墙壁上掏一个洞,从洞里进入房间。

老祖霍地站起身来,惊得檀香上的残灰落了地。

“难道盗贼事先躲在屋里了?可他得手了怎么出去呢?”门子妄自猜测道。

老祖问道:“门窗墙壁没有坏,东西也不知道丢了什么,那他们是怎么发现自己家失盗的?”

门子回答道:“屋里衣柜箱子都被翻开,东西翻得到处都是。有些瓷器被打破,有些布衣被撕坏。如果不是进了贼,难道是它们自己跑出来的不成?”

老祖想了想,毫无头绪,于是说道:“你陪我到失盗的人家去看看。”他联想起昨晚井鱼说的话——莫非这些怪事也是因为黑道闭日不成?难道全岳州城的精怪昨晚都惊动了?

老祖决定去失盗的人家走一趟,看看情况。

一般的州县会有数位师爷,少的也至少有两个:一个是钱谷师爷,一个是刑名师爷。顾名思义,钱谷师爷是负责钱谷税赋的事情,刑名师爷则负责案件官司。

可是岳州府衙只有老祖一个师爷,既负责钱谷,又负责刑名。

按马家后人的话来说,之所以岳州城只有一个师爷,是因为钱谷之类的事情对老祖来说太过轻松,所以无须别人分担。知府大人也信得过他。

岳州知府常换,岳州师爷却没有换。所谓“铁打的师爷流水的官老爷”,常有人说,岳州城可以没有知府官老爷,却不能没有马师爷。

老祖不但将岳州城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为人正直,所以颇有名望。

名望表面光鲜,背后却要付出代价。老祖四十多才得子,自认为跟案牍劳累有关系。可要维持名望,又不得不事事躬亲。

老祖叫门子跟着他出了门,然后选了几个离得近的失盗人家实地查看。果然每一家的失盗情况都如门子说的那样奇怪。

但老祖发现了一个被人们忽略的细节。失盗之后,有的人家养了多年的龟死了,有的人家养了多年的猫不见了,有的人家祖辈相传的砚台裂了,有的人家古董摆件碎了。

由于每家的情况不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老祖虽然发现了这一点,但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联系。其后几天,老祖差人明察暗访,依然无法找到破案的突破口。

多年的刑名经验告诉他,偷者问赌,杀者问熟。发生偷钱的事情,去赌馆或者赌徒那里问问最近谁输得多,往往有收获,因为输急了眼的人容易起盗心。有人命官司的,去问问平时跟被害者比较熟的人往往有收获,熟悉有交往的人最可能产生矛盾情仇。

这种既不是偷又不是杀的怪事如何下手?

七天之后,老祖决定去破庙看看,他觉得井鱼那里或许会有他需要的线索。既然偷者问赌,杀者问熟,那么以此类推,异事问怪好了。

老祖在天黑之后来到破庙,进庙门之前,他还再三思索如何唤出井鱼来,跨进门槛却看见井鱼已经站在佛堂前。佛堂里罕见地点上了一支蜡烛。豆子大小的烛火摇曳,引得她的影子晃来晃去,仿佛那影子被风吹动,无法定形。

她见他进门时微微一笑,似乎专为等候他而来。

老祖暗想:丐半仙在此之时,是否每晚都有美人点烛,静候他归来?是不是因为有人等候,丐半仙才一直住在这里,舍不得离开?

“多谢马师爷上次救命之恩!”一身红衣的井鱼颔首施礼道。

“惭愧!要不是我故意唤姑娘从井里出来,姑娘也不会遭遇危险。”

井鱼道:“不怪马师爷,是我命里该有这一劫,逃不过去的。”

老祖见她身上的衣服跟以前一模一样,但那晚被撕坏的地方都好了。

井鱼注意到老祖在打量她,略显羞涩地说道:“树靠一张皮,鱼靠一身鳞。如果那晚没有师爷,我身上的鳞被那些猫扒去,就活不成了。”

“姑娘康复得怎样了?”老祖问道。

“只要回到井里,就死不了。”井鱼说道,“师爷何必站在外面说话,进来喝盅茶吧。”

破庙残烛,孤男寡女,老祖有点拘束。

“我来这里一是看看姑娘是否康复,二是有问题想问。”老祖说道,并不迈步向前。

井鱼却微躬邀请道:“可以边喝茶边问。丐半仙去师爷家,师爷和夫人好生款待,师爷来寒舍,我怎能连盅茶都不给你喝?”

说这些话,说明她已经把这破庙当家,把丐半仙当了亲人。

老祖心想:既然这样,喝盅茶也是礼节。于是,他走进了佛堂。

佛堂里有一小桌,以前是和尚诵经打坐的地方。此时上面已经摆好了一个茶壶,两只小茶盅,都是白底青花,素净雅致。

桌面、椅面擦得干干净净。

看来她不但早预料到他会来,还做了不少准备。

老祖刚刚坐定,井鱼就给他身边的茶盅添茶。

老祖见那茶叶和茶水都与平常人家的不同。手握茶盅,能感觉到茶水清凉,没有一点儿热度。盅底茶叶,嫩绿如新,不像是搓揉烘晒过的,却像是刚从枝头摘下的生茶叶。

井鱼见老祖盯着那茶叶看,笑着解释道:“我这茶水跟人家的不同。这茶水是老井里的井水,清冽甘醇。这茶叶是谷雨那天采摘,且是没有揉捻过的生茶叶。谷雨谷雨,采茶对雨。此时采摘的茶叶细嫩清香,味道最佳。然后以生茶叶在井水中浸泡十多个时辰,加以月光煨炖,才能泡成此茶。”

老祖惊讶道:“冷水泡茶,已经是闻所未闻。月光煨炖,更是匪夷所思。”

井鱼笑道:“师爷喝惯了热茶,也许一时对冷茶难以适应呢。”

老祖喝了一口,顿时神清气爽,两腋生风,整个人感觉轻了许多,飘飘欲仙。

“此物只应天上有!果然是好茶、奇茶!”老祖由衷地赞叹道。

“师爷过于夸奖了。许多东西人间都是有的,只是人们没有发现而已。像我们这种修炼的,会特意去寻找不寻常的东西,借此吸取天地精华。这茶叶吸取了太阳之光,井水吸取太阴之光,阴阳调和,才有此茶。常饮此茶,对我们这种修炼的可提升修为,对你们来说可使神识清明、灵智聪慧,甚至可以想起前世之事。”

“前世之事?”

“是啊。许多修炼的人或其他生灵无法修成正果,为何?寿命限制是最大的瓶颈。人不过百岁,虫鱼鸟兽长者几十年,短者不足一季。无论聪慧还是驽钝,都难在有限的寿命之内有所作为。单看人的成就也是如此,一人四十才不惑,五十才知天命,那时候想要再有所作为已经非常难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或许刚刚感知世界本原,认清人间真相,眼看可以神识突破,无奈寿命终结,一辈子积累下来的灵智只能埋入黄土,等到转世,一切又要重来。”井鱼可惜地摇摇头。

“所以你们想方设法记起前世之事,在原来的灵智之上继续修行,借此提高修为?”老祖问道。老祖对井鱼的话深深认同。别说他们精怪了,就是对人来说,如果不是因为人生苦短,许多事情也会完全不一样。但老祖的心思不在这个上面。

井鱼点头道:“正是如此。每一世都要从头开始,可能永远无法精进。如同井中蹦跶的青蛙,今日蹦一尺高,明日蹦一尺高,后日蹦一尺高,看似每天都在努力,可蹦了之后落在原地,永远没有蹦出井口见到大天地之前,仍然是井底之蛙。如果能记起前世,将之前的灵智积累,就如青蛙能在原有一尺的基础上再加一尺,如此累积,很快就能突破井口。”井中出来的她打起比方时也忘不了提到井。

“能记起前世所有的大事小事吗?比如说欠过什么人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情?”老祖差点唐突地问能否记得欠过某某人多少钱了。

井鱼道:“今生许多过去的事尚且不能尽数记住,前世之事就更加不可能全部记起了。”

老祖怅然若失,说道:“也是。”

井鱼似乎猜到了老祖的心思,说道:“此茶常人偶尔喝一点儿还好。但井水毕竟性寒,月光属阴,经常喝的话对身体不但无益,反而有害。恐怕前世之事还没有想起,身体就已经不济了。我本来就是井中之物,所以有益无害。每个修炼者都有适合自己的修炼方式,如果师爷有意修炼,也要找到适合自身的方法。”

老祖勉强笑道:“我并没有修炼的心思。心中好奇,随口一问而已。”听井鱼说常人不能常饮此茶,他就抛却了给马将离喝这种茶的打算。

又喝了一口冷水茶,老祖才将此行目的说了出来:“其实我今天来是想找你帮忙的。”

“是为闭日那天岳州城失盗的事吧?”井鱼早有预备。

“你知道?”老祖有些惊讶。

“我虽足不出庙,但耳朵还是能听到外面人怎么说啊。师爷负责钱谷和刑名,不为此事还能为什么事?”井鱼说道。

“那你知道是什么人所为?”老祖急忙问道。

井鱼将嘴微张,放到茶盅边沿,像饥渴的鱼一样咂了一口水,有些拘谨地说道:“师爷也是见过那个人的。”

“我见过?”老祖蹙眉。

“是啊。”

“我认为可疑的人都查问过了,都是一则有不在场的证据,二则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我说的是那晚你在这里见到的那个人。”

“独孤延福?”老祖想起那个站在屋脊上的不知年龄的怪人。

“是啊。”

“你为什么说是他?”

井鱼还是有些紧张,似乎提到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恐惧。“相信师爷已经发现蛛丝马迹。”井鱼说道。

“确实。但我不知道那些迹象跟失盗有什么关联。”

井鱼嘴唇颤抖着说道:“师爷知道那晚他为何来破庙吗?”

老祖摇头。

“我们修炼者有两种:一是像我这种吸取天地精元,还有一种是从我这种修炼者身上夺取成果。他便是后者。”

“就像羊吃草,狼吃羊?”

“可以这么说。这种‘狼’在修炼者中只占极少数,独孤延福是极少数里面的佼佼者。我和丐半仙在来破庙之前就知道他,一直尽力避开他和类似的修炼者。平时他很少露面,但每年都会出来捕猎一次,用他的猫鬼捕猎其他实力较弱的修炼者。”

“以前以为修炼是日积月累的事情,没想到也有这么多的危险。”老祖感叹道,同时理解独孤延福为何知道马将离的秘密了。岳州城里所有修炼的精怪没有一个能逃出他的掌心,马将离的秘密又如何能在他面前隐藏?

“修炼者不但要面对天道惩罚,更要防备同类。”井鱼无奈道。

“如此说来,我就理解那些失盗人家为什么没有丢东西了。原来那些消失的、死去的、打碎的,都是独孤延福的猫所作所为。所谓物老为怪,他们并没想偷东西,而是捕猎有了年头的修炼者。看来那些猫和龟还有古董都是略有修为的精怪!”

井鱼点点头,眼神落寞,说道:“如今岳州城只剩我一个修炼的精怪了。”

一阵劲风吹进佛堂,烛火发出呼呼的声音,似乎要离烛芯而去。佛堂里随之暗淡了不少。五官的阴影在井鱼的脸上跳跃,看起来有了几分恐怖的氛围,也增加了几分悲伤的氛围。

老祖还记得自己刚捧起圣贤书时私塾先生说的那句话——子不语怪力乱神。此时他却和一个修炼的小精怪坐在同一间房屋里,同一张桌子旁,喝同一壶茶。

老祖理解她的落寞,那是物伤其类的落寞。

“不过他这次来岳州城,肯定不完全是为了捕猎修炼者。或者说,他来这里另有目的,捕猎只是顺便而已。”井鱼说道。

老祖的注意力被那几乎要熄灭的烛火吸引了过去,但听到井鱼说“另有目的”的时候立即将注意力转移回来。

这次失盗事件已经让老祖头疼了,虽然没有损失多少财产,但一时间许多人来衙门讨要说法,老祖不得不花很多精力去应付这些琐事。倘若那独孤延福还要闹出其他事情来,官府可怎么应对?

“姑娘为什么这么猜测?”老祖问道。

“当初丐半仙带着我来到岳州,就是因为岳州修炼的精怪少,有大修为的精怪更是少之又少。这样的话,独孤延福这样的修炼者不会来这里捕猎。像黄山、崂山、泰山等占据地利的名山往往有许多更适合捕猎的修炼者寄居栖息,捕猎者往往更愿意去那里收集他们需要的修为。尤其是独孤延福这样的捕猎者,往日里是不会看上岳州这类地方的。”

老祖不知道她跟丐半仙在来岳州城之前遭遇过什么事情,也对她称丐半仙不是好人的缘由非常好奇。可眼下还不太好问。

“那姑娘认为他有什么目的呢?”老祖对独孤延福一无所知,自然无法猜测他的动机,只能依赖井鱼的经验。

可是井鱼摇摇头,拧眉道:“我也不知道。要是丐半仙在这里就好了,或许他知道。”

“可惜我们都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老祖叹息道。

井鱼两眼放空,喃喃道:“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他死了的话,就永远不会记得我了。”

老祖心想:死去便是万事空,又如何记得你?

他不知道井鱼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老祖见该说的、能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便将盅里的剩茶喝完,起身告辞。

井鱼送老祖到庙门口。

“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在老祖即将离去时,井鱼突然反常地说道。

老祖一愣,随即说道:“请说。”

“我猜测,独孤延福来岳州城的另一个重要目的或许是盯上师爷您或者贵公子马将离了。”

“哦?”老祖感到浑身一冷。

“独孤延福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从不给任何人面子,那晚却给您面子,放过了我。这太反常了。如果不是对您或者贵公子有所图谋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我和我儿子身上有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老祖问道。

井鱼摇摇头:“我只是按照直觉猜测而已,猜得正确与否尚且不知,如何晓得他的目的?”

“如果真是这样,我该如何应对?”

井鱼苦笑道:“我自身都难保,如何知道怎么保护你?我只能在这里祈求师爷多福,帮不上其他的忙了。”

“有姑娘给我们祈求平安也是好的。多谢了。”

老祖离开破庙时回头看了一眼佛堂里的蜡烛。那股劲风还没有过去,烛火依然岌岌可危,却没有熄灭。

或许是那晚屋顶的瓦被猫踩散了,风从瓦洞里漏了进来。

老祖觉得那是一个暗示。他就是那佛堂里的烛火,哪怕身边有低眉慈悲六道的菩萨和怒目降伏四魔的金刚,他也只能自求多福。

过了好几天,岳州城没有再出现什么怪异之事。似乎上次大范围的失盗事件只是一阵没来由的风掀起的波浪,片刻惊涛骇浪之后便风平浪静。

老祖差人偷偷寻找独孤延福,但一无所获。

马将离在此期间却发了一场高烧,夫人请了大夫来看,开方配药,花了不少藏蓝色布包里的碎银子。一个鸡形兽件已经花完,第二个犬形兽件已经让银匠铺化开。

可马将离的病情没有太大好转,每天要花费许多银两。

老祖见藏蓝色布包一天比一天轻,感觉马将离正在加快离开他。

就在老祖心焦不已的时候,老家画眉村有人带来口信,说老家的人希望老祖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