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宰相

太爷爷出生的那天,老祖偷偷用一个藏蓝色布包藏好了九百个铜钱。每当太爷爷吃喝或者生病需要花钱的时候,老祖就从藏蓝色布包里拿。老祖早早做好了准备——当布包里的钱全部花完的时候,就是他跟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分别的时候,就是他们父子之缘耗尽的时候。至于那时候太爷爷是生病去世,还是溺水而亡,抑或是遭遇其他预料之中的意外,老祖并不清楚。老祖清楚的是,太爷爷出生在这个家里就是为了这九百个铜钱而来,花完就走。

为此,老祖将太爷爷取名为“马将离”。由于年代久远,又遭火灾人祸,现存的残缺的《马氏家谱》已经查不到老祖的名字,仅存一幅身穿前清官服肃然坐在太师椅上的老祖画像。但太爷爷“马将离”的名字还能找到。老祖给儿子取这个名字的意思很明显:将离将离,将要离去。自然,这个名字遭到了其家人反对,以为不祥。老祖却说家中没有读书人,说将离是芍药的别称,是花中宰相。古人评花牡丹第一,芍药第二,牡丹是花王,芍药是花相。他希望儿子将来不做出头鸟,又不甘落人后,保持中庸。

其实老祖是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个孩子即将离去,不要给这孩子太多感情,不要寄予太多希望。

所以当仆人非常欣喜地告诉他,夫人生下一个男孩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反而冰冷如霜。

孩子满月的时候,老祖借口公务繁忙,没有办满月酒。

他以为不到一年那九百文就会用光,太爷爷就会夭亡,没想到马将离满岁的前几天,藏蓝色布包里还有十几文钱。

看着那十几文长了绿锈的铜钱,老祖想起了夫人生下孩子前一晚遇到的怪异事情。那时夫人已经疼痛两天,就是生不下来。老祖等得两眼通红,实在困得不行了才回屋里眯了一会儿。傍晚时分,老祖疲惫不堪地醒来,又去夫人待产的房间。

快走到产房门口的时候,老祖看到两个人背对着他堵在门口。那两个人,一个高高瘦瘦,如站起来的马;一个驼背佝偻,如爬行的龟。

老祖家里有不少仆人,但高没有高成这样的,矮也没有矮成这样的。

老祖心中纳闷,正要上前询问,却听到那两人窃窃私语。

“他怎么到这户人家来了?”说话的是那高瘦的人,是中年男人的声音,嗓子嘶哑。

“他是来讨债的。这户人家欠了他九百文钱。”那佝偻的人是位老太太,头发雪白,声音虽小,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威严。她的背高高拱起,如同驮着一座山。

“马师爷这么有钱,怎会欠他区区九百文钱?”高瘦的人问道。

老太太说道:“欠债是前世的事,谁知道前世的马师爷是不是缺钱?”

一阵阴冷的穿堂风吹过。老祖打了一个寒战。

老太太稀薄的白发飞起,仿佛蒲公英一般要离开头皮而去。

老祖做过师爷,后来又做过代知县,留给后世的那幅泛黄画像便是他做岳州知县时画的。老祖为人正直,且家底丰厚,自认为从来没有欠过别人什么东西,不知道那两个人为什么说有人要来这里讨债。

老祖正要迈步上前,追问到底是谁要来讨债,却被那高瘦的人接下来一句话吓得停住了。

那高瘦的人说道:“为了九百文就投生到这里做马师爷的儿子,这又何必?”

老祖浑身一冷。这句话比刚才的穿堂风还要厉害!

老太太威严道:“你真是少见多怪!你没听说过讨债鬼吗?他们都是这样讨债的!”

“我确实没有听说过。可是既然今生成了父子,便是血缘至亲,怎么能为了前世的一点儿钱而撕破脸皮,彼此不顾?这多让人寒心!”

威严的老太太也不忍叹道:“唉,此生是此生,前世是前世,果是果,因是因。他来的目的就是如此,前世一旦开弓,此生就没了回头箭。他用掉九百文就会走,没有办法挽留。是病就治不好,是劫就躲不掉。”

那高瘦的人不知道讨债鬼,老祖却听说过许多回。

在岳州这个地方,年幼的孩子死了就会被称作“讨债鬼”,意思是父母前世欠了他人的债,他人投胎于此,以早夭为讨债手段。据说这“讨债鬼”从小就能看出端倪来,喂奶会吐,喂饭不吃,晚上哭闹,常常生病,其目的就是让“欠债”的父母忙来忙去,备受折磨,最后一场空。这才算还了债。

因此,有些淘气但并不是讨债的孩子,大人们也会痛斥为“讨债鬼”。

老祖虽然知道“讨债鬼”,但一直认为是人们在悲痛之余自我安慰的说法。人们总需要用一些不着边际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老祖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并且让他提前预知。

“好像要出来了,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吧!”高瘦的人将耳朵贴在门上听。

老太太点头,推门而入。

老祖急忙跟着进门。

老祖的脚才跨进一只,马上被接生婆推了出来。

“孩子马上要出来了,男人看到会影响运程的,师爷您就别进来了!”接生婆好心道。

那时候男人是不让看女人生产的,认为不吉。

“刚才那两个人呢?”老祖踮起脚朝屋里看,却不见刚才那两个人的踪影。

“什么人?刚才没有人进来呀!”接生婆突然露出紧张的神情。

“没有人?”老祖狐疑地看着接生婆汗兮兮的脸,她嘴角的两块肌肉如不安分的小老鼠一样跳动,仿佛忍不住要违背主人的意识,将它们知道的秘密说给老祖听。

“师爷您自己看啊,真的没有。不过您别进来,不然不但对您不利,而且带进了凉风对夫人身体也不好。”接生婆侧了一下身。

老祖只好点点头。

接生婆忙对身边一个女婢说道:“你快扶师爷回屋休息。”

老祖摆摆手:“你忙你的,我自己能走回去。”

说完,老祖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书房。

那两个怪异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老祖无从得知,但知道他们必定不是常人。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个即将来临的孩子是来他家里讨债的,用完九百文钱就会离开。

老祖到了四十多岁,夫人才得喜,原本是极大的喜事,谁料这喜事还没成就悲从中来。

他在书房中走来走去,思绪乱如麻。他是该现在就返回夫人产房,将那无情之子溺死在尿盆里,还是顺应天命让他降临,直到用完九百文钱?他该像仇人一样恶劣对待这个孩子,还是像慈父一样呵护他,哪怕他最后还是要离去?

他走到自己的画像前,颤颤问道:“以后你该如何待他?”

半夜三更,岳州城的更夫刚刚敲着竹梆子走过,仆人便送来喜得贵子的消息。

老祖如同庙中菩萨一样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眼眶泛红。良久,他才嚅动紫色的嘴唇,说道:“好的。我知道了。”

仆人本来想讨点喜钱的,见老祖这副模样,低头垂眉,不敢声张。

又愣神了半天,老祖吩咐道:“去找管家,给我预备九百文钱,以后这孩子的一切开销只能从那九百文里拿。你的喜钱也管他要吧。”

仆人说道:“九百文对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尚能维持一段生活,少爷身子金贵,恐怕用不了多久吧?”

这一半是实话,一半是拍马屁。老祖听了后半句浑身一颤,心惊肉跳。

“要你多什么嘴!按我说的去办就是了。”老祖拍着书桌骂道。

仆人迷惑不已,道喜和奉承换谁都喜闻乐见,为何马师爷大动肝火?他道了个“是”,战战兢兢而去。

仆人刚走,门外有人唱了起来:“送子娘娘送子来,添得喜来又添财。添得喜来后孙福,添得财来笑开怀……”那唱词喜气洋洋,可那唱歌的嗓子并没有什么精神,如唱哀歌一般。

老祖正要去看,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就钻了进来,见了老祖就拱手道喜:“恭喜师爷喜得贵子!四十得子,难得难得!”

这乞丐老祖是认识的,他在岳州城的名声不比老祖弱半分。岳州城里凡是有小孩出生,他必定是第一个登门道喜的外人,仿佛他能嗅到新生儿独有的气息。有人认为他深通阴阳之道,叫他丐半仙。也有人认为他心机颇深,提前踩点打听哪家哪户有孕妇且怀胎几个月,日夜蹲点,听到小孩哭声就登门道喜。人们图吉利,给第一个来道喜的人的钱多一些。于是,也有人故意取笑他,叫他“盖半边”。

老祖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书房这里来的,但听他说“难得难得”的时候咬字极重,感觉话里有话。

朝外看看天,就是往日里再平常不过的弯月,此时也觉得诡异非常,好像它不该是镰刀一样的形状,不该是打了霜一样的白色。

丐半仙精瘦精瘦的,如同稻田里的螳螂,又被窗口透进来的月光照得惨白,此时让老祖觉得他也换了一个人似的,有几分妖气。尤其那双眼睛冒出精光,不是人该有的眼睛。

“半仙这歌,听起来不像是道喜的。尤其这‘难得’二字,不像是说难得有贵子出生,反而像说这贵子难以得到。”老祖面露不悦。

老祖后来回想,那一整夜处处诡异,事事诡异。而他沉陷其中,无法逃脱,仿佛做了一场叫不醒的噩梦。

丐半仙的笑如同干枯脸上的裂痕:“难得难得,自然就是难以得到的意思,倘若得到,才称得上是难得。师爷饱读诗书,我半字不识。您比我明白得多。”

老祖心中讶异,莫非这丐半仙已经知道其中秘密?可是老祖不能把话说破。万一讨债鬼的传言传了出去,他该如何面见他人?倘若传到夫人耳朵里,她又如何抵挡得住打击?

“没见过半仙这样给人道喜的。”老祖从腰间解下一块随身携带的玉佩,递给他,“喜钱就没有了,这个玉佩跟我多年,送给你吧。”

老祖想试探一下丐半仙。倘若丐半仙是真心来道喜,他该知道这玉佩的价值远远超过喜钱,于情于理都不该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倘若他知道个中秘密,存心来讹钱,这玉佩就当是给他封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丐半仙斜眼看了看那块白中泛青的蝉形玉佩,说道:“师爷莫急,这玉佩我日后来拿也不迟。”说完朝老祖作了一个揖,转身离去。

老祖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被夜色消融。

他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老祖无从得知。

几日之后,老祖发现外面没有关于他儿子的怪异传言,便将丐半仙忘却了。他曾托人寻找驼背如山的白发老太太和人高马大的中年男子,可是没有一点儿下落。

日月如梭,转眼马将离即将满岁。

老祖心中酸楚,决定再找个借口不办满岁酒。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很多人说老祖狠心,孩子哭闹他不闻,孩子生病他不问,抱孩子的次数也寥寥可数。

很快老祖就不用为找借口发愁了。京城传来消息,皇帝驾崩,举国居丧,百日之内不得有婚嫁宴乐之事。

老祖不愿办满岁酒还有一个原因。办酒要准备宴席,花费颇大。藏蓝色布包里的十几个铜钱还不够买几碗菜,就算九百文也不够举办一次完整的宴席。恐怕这头刚叫管家去买菜,那头马将离就魂飞魄散了。

这钱要尽量省着点儿花,时间能拖长一点儿,就拖长一点儿。将近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老祖是这么想的。毕竟马将离是他亲生儿子,虽然不愿主动亲近,但也不忍过早生离死别。

偶尔老祖忍耐不住,想要故意用光那九百文,不再忍受这种若即若离的折磨,可是真拿出那藏蓝色布包之后又下不了手。

在办不办满岁酒这件事情上,家人以为老祖是板上钉钉,铁石心肠,却不知老祖为此辗转难眠了多少个夜晚。

夫人发现老祖瘦了许多,以为是公务操劳,劝他不要这么尽心尽力,他只是微笑点头应承。

到了马将离满岁那天,老祖家里一切照常,饭是往常的饭,菜是往常的菜,汤是往常的汤。

中午的时候,老祖正和抱着孩子的夫人吃饭,守门的仆人跑来堂屋里禀报,说是有人来恭贺少爷满岁。

老祖犯疑道:“我并没有发一张请帖出去呀?怎么会有人来?”又问是谁。

守门的仆人一笑,答道:“盖半边。”

夫人问道:“你笑什么?”

仆人道:“笑他这样贪小便宜的人少见。岳州城里只要谁家有孩子出生,他就第一个登门道喜,拿最大份的喜钱。这也就罢了。少爷满岁他居然也来!如果老爷有宴请,那来混餐饭算了。老爷并没有宴请,他居然还觍着脸来!我本想不理他,可他死皮赖脸不走,只好来告诉老爷一声。”

夫人叹道:“人有人的营生,虱有虱的营生,都不容易。找管家拿几个铜钱给他,就说老爷没有办宴席,没有多余的酒肉,让他自己买点儿吃的吧。”

“夫人菩萨心肠。我这就去办。”仆人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那个仆人又来了,手里捏着几枚铜钱。

老祖放下筷子,问道:“又有什么事?”

仆人抱怨道:“老爷,盖半边不要钱。他说他不是来讨喜钱的,他是来送礼的。他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叫花子,能送什么礼!”

夫人问道:“那你接他的礼了吗?”

仆人道:“我看不起他的礼,他还不给我转交,说非得亲自送进来不可。”

老祖摆手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来者皆是客,不管他是贵人还是乞丐,送礼送到家门口来了,怎么能不让进门?”

仆人低声道:“他能送什么礼?要不是嫌钱少了,就是无论如何要蹭顿饭。”

夫人道:“老爷都说了,你还嘀咕什么?快去叫他进来吧。我看这叫花子比孩子亲爹还亲。”

夫人还在为满月酒和满岁酒的事生气。老祖听了只当是耳边风,认为过去就好了。

老祖想起马将离出生的那个夜晚,丐半仙突然就出现了,不见守门的人阻挡。为什么今天就进不来呢?莫非他晚上进出自如,白天就不行?老祖心里存了一个疑问。

“师爷,我来给您的儿子拜寿啦!”

丐半仙的人影还没见着,那破铜锣一般的嗓子就喊了起来。

夫人大喜,急忙抱着孩子起身去迎接。

丐半仙走到门口,用脏兮兮的手摸了摸马将离的脸蛋,说道:“哎哟,长得可真好!”

往日里,夫人生怕孩子身上有一点儿不干净,但今天是孩子满岁,难得有个外人来道贺,她就不顾那么多了。

摸完孩子的脸蛋,丐半仙侧头一看饭桌,假装惊讶道:“哎呀,打扰你们吃饭了吧?”

跟在他身后的仆人露出鄙夷的神色。

夫人笑道:“没有没有。你还没吃吧?来来来,跟我们一起吃。饭菜有点凉了,还望你莫嫌弃。”

“哎,夫人说的什么话?我一个叫花子,地上捡起来的半个馒头都不嫌弃,怎么会嫌弃师爷家里的好饭好菜?”说完,他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接过老祖递来的筷子,坐在桌边狼吞虎咽起来。

他没有一点儿吃相,嚼菜时吧唧吧唧响,喝汤时吸溜吸溜响。

很快他将桌上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就差用舌头将碗碟全舔一遍了。

那守门的仆人一直没有离开,他倒要看看这个叫花子送什么礼给老爷。

老祖没期待丐半仙送什么东西,认为他能送一张巴掌大的红纸,红纸上写一句“童言无忌”或者“平安喜乐”之类的字就不错了。常有乞讨的人见人家建了新房便送“入宅大吉”,见人家婚宴便送“百年好合”,见人家得子便送“童言无忌”之类的话,都写在四四方方的红纸上,送不了礼但送得了吉利,也不算是白吃白喝。

果不其然,丐半仙吃饱喝足,打了一个饱嗝,一只手伸到腰间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张揉成团的皱巴巴的红纸来。

仆人发出嘻嘻的笑声,揶揄道:“我当是什么宝贝呢,不就一张换汤不换药的红纸?还非得死皮赖脸进来蹭一顿饭不可!送纸也不平平整整的,却揉成这样,像话吗?”

夫人给仆人使眼色,示意他不要乱说。

老祖见了那团红纸,伸手去接,说道:“多谢您送来吉利!”

仆人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撇嘴要走。

丐半仙不将红纸团递给老祖,却往桌上一敲,发出“咚”的一声。

声音沉闷。

仆人刚刚转身,却停住不走了。

纸团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这是……”老祖也猜不透丐半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丐半仙舔了舔嘴角的油光,将那红纸团拆开。

那仆人急忙回过身来,眼睛死死盯着像竹笋一样被剥开的纸团。那纸团包了一层又一层,可见丐半仙对这份礼多么细心,多么看重。

大概拆了十多层,里面的东西终于如同揭开了红盖头的新娘子一样羞涩地露出脸来。

那团红纸中有四样东西:一龟、一马、一犬、一鸡,都是银色,小孩拳头大小,姿态各异,个个锃光瓦亮。丐半仙送来之前必定仔细擦拭了无数遍。

“这是我此生全部积蓄,都是纯银,大概三十多两。以前讨来的钱,我都兑成银子,然后去银匠铺化掉,打成这些兽件。今日登门祝贺少爷满岁,叫花子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就将这四个兽件送给少爷吧。”说完,丐半仙将那四个兽件往老祖面前一推。

那仆人目瞪口呆!

三十多两银子对这个仆人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一两银子可以兑换一千文钱,三十多两就是三万多文钱。这仆人每月领到的工钱还不到二百文,他不吃不喝也要十年左右才能赚到这么多钱。

老祖和夫人见了这些银两,也大为吃惊。

老祖连忙摆手说道:“受不起!受不起!您饱一餐饥一餐才能省下这么些钱财,我怎么能要呢?”

丐半仙将头一摇,笑道:“师爷,您说错了。我这银两不是送给您的,是送给您儿子的。您只是代他收着罢了。我想您那九百文用得差不多了吧?以后他要用钱,就从我送的银两里出,如何?”丐半仙一边说,一边抓住了老祖的手,在老祖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老祖听他说起“九百文”,又感觉他拍手的动作颇有暗示意味,知道这丐半仙送来的钱别有他意。可是一个乞丐要积累这么多钱,要经历多少白眼难堪,要经过多少忍饥挨饿,老祖是不难想象到的。

老祖感激不尽,但心中还有疑惑。这丐半仙为什么要倾其所有地帮他?老祖不好立即这样询问,想着以后好好回报他,并找合适的机会解开迷惑。

丐半仙继续说道:“只是要麻烦您再去银匠铺将兽件一一化掉,改成方便使用的碎银子。”

夫人于心不忍,在旁说道:“半仙,您还是将这重礼收回去吧。送给儿子还是送给老子,不过是说得好听些。我儿子还小,不懂得用钱,这钱还不是我们用了?”

丐半仙立即摆起严肃的面孔,一本正经说道:“夫人,别人送礼,您可以说是借送给儿子的名头实际送给老子。我这送礼可不能这么说!”

夫人听得糊里糊涂了,问道:“这又是为何?”

丐半仙微笑道:“夫人听说过‘人情一把锯,你锯来,我锯去’这句俗语吧?”

夫人点头道:“听说过。”

“这就是了。往日里别人遇到红白喜事,师爷和您总得去送礼送人情吧?”

“当然!”

“那您家里有大事小事,别人也得来送礼送人情吧?”“是。”

“别人送多少来,您得送多少回去;您送多少去,别人也送多少来。就如两人拉锯一般。是不是?”

“话说得不太好听,但礼尚往来,当然是这样。”夫人说道。

“所以啊,如果今天是别人来送礼,就算口头上说送给少爷满岁,实则还是送给师爷、送给夫人您的,因为他送来的就是您以前送去的。”

“说得也是。”

丐半仙道:“我就不一样。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叫花子,从来没有人给我送过礼,我也没有给别人送过人情。所以这次我来喝少爷的满岁酒,并不是给您和师爷还礼来了,而是真心实意给少爷贺岁。”

夫人感动道:“半仙如此用心,却差点被堵在我家门外,叫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站在一旁的仆人面露羞愧之色。

听丐半仙说到这里,老祖彻底明白了。这丐半仙是为了延长马将离的寿命而来,他不但知道九百文的事,还知道那九百文快用尽了。钱用尽之时就是马将离讨完债之时。前世的孽债一笔勾销,今生的情缘便到此为止,两人互不相欠。就算老祖再往布包里添加银两铜钱也是徒劳,那不是他欠下的债。就算老祖借马将离的名义收来礼钱,也无法留他,因为那是“礼尚往来”“欠来还去”,一如他们父子情缘,与马将离并无实质联系。

而丐半仙以前与他家没有人情来往,所以他说送给谁就是实实在在地送给谁。

这恰好解决了马将离与他父亲的危机。倘若马将离用完九百文就离开,那么老祖欠下的债就不止九百文而是三十多两银子三万多文钱了。

讨债鬼是不会不花完所有欠他的钱就离开的。

就在此时,老祖看见一只素白的小蝴蝶翩翩飞进屋里,越飞越低。就连灿烂炫目的阳光也如跟着它进入房间一般神奇而迷离。

老祖一时竟然忘记了已经遮盖他内心达一年之久的阴影,呆呆地看着那蝴蝶扇动翅膀。他甚至听见了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感受到了蝴蝶的奋力扑棱。

“你发什么呆呢?”夫人推了推老祖。

老祖回过神来,目光仍不离开那只蝴蝶。

蝴蝶落在了拆开的红纸上。老祖这才发现那不是蝴蝶,而是一片被风吹进来的梨花瓣儿。

老祖的院子里是种了梨树的,现在正是落花时节。

丐半仙见了梨花瓣儿,小心将它拈起。微风拂来,它颤颤巍巍。老祖又以为那是一只小蝴蝶了,似乎要从丐半仙的指间飞走。丐半仙淡然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老祖一眼,说道:“它是要我离去呢。”

老祖一愣,莫非丐半仙也将它错看成蝴蝶了?还是自己刚才把蝴蝶错看成了梨花瓣儿?他眯眼去看,已分不清那到底是蝴蝶还是梨花。

恰巧夫人正吩咐仆人去备茶,没有细听他们说话。

老祖心中讶异,想凑过去看。

丐半仙立即站了起来,对夫人说道:“多谢夫人,茶水我就不喝了!我要走了。”

夫人道:“再坐一会儿嘛,干吗这么着急?”

丐半仙道:“再不走我就走不出这里了。”

老祖心中一惊。

夫人却笑道:“难怪都叫你半仙呢,莫非来去还要讲究一个良辰吉时?”那时候人们出门办事确实是会查皇历看宜忌的。遇到鸣炮开宴、建房挖土、收尾上梁等事,的确要掐在几时几分。但夫人说这话是开玩笑,是要留客。

没想到丐半仙点头道:“确实如此。”神色也变得有些着急。

夫人见他如此,以为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办,只好抱歉道:“你看……这茶也没喝……”

“以后再来喝吧。”丐半仙边说边往外走,脚步匆匆。

夫人抱着孩子,行动不便,于是招呼老祖道:“老爷,你去送送半仙吧。”

老祖急忙跟了出去,可庭院里已经没了丐半仙的影子。只有一阵风乍起,摇落无数梨花。

夫人也跨出门来,左右探头,惊讶道:“怎么走得这么快,像一阵风似的?”

老祖看着一地雪白的梨花,思绪纷乱如麻:半仙啊半仙,你倾己所有来留住马将离,我自然感激万分。可这三十多两银子又能留住我儿多久?五年?八年?十年?那时还不是要面对今日之事?还不是要分别离去?这一年我尽可能疏远马将离,为的就是分别时不至于太过悲痛。可五年、十年之后,如何做到不动真情?那时再离别,岂不是更加不舍、更加悲痛?

他久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要站成一棵树了。

此后的无数个夜里,他梦见一棵树,有时候是一树梨花,有时候是一树蝴蝶。他感觉到那棵树的小心翼翼,感觉到他害怕一动就惊落梨花,惊飞蝴蝶。

每次梦中醒来,他又暗暗嘲笑自己。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树是不能动的。能让梨花飘落、蝴蝶飞走的只有风而已。

而丐半仙一走之后再无音信。老祖把岳州城找遍了、问遍了,都没能找到他。

岳州城里的人再逢喜事,也会唠叨一句:“怎么不见盖半边来道喜呢?”

人们这才想起丐半仙来,有了短暂的不适应,但很快又习惯了他的不存在。如身上有了痒,忍一忍或挠一挠就过去了。

偶尔有人聊起他,说洞察天机的他这次恐怕是泄露了什么重要秘密,怕遭上天惩罚,所以躲起来了。

也有人说看到他挖到了宝藏,用纸包了好多层,怕人眼红争夺,因此移居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了。

还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岳州城外有人看到一个盖半边模样的叫花子被人追打,暴尸荒野,附近的好心人见无人来收尸,草席一卷,埋葬了事。

还有人更离谱地说他是携了谁家的漂亮儿媳逃跑了,现在正在某个地方抱着美人儿过着令人羡慕的日子。

大家对最后一种猜测嗤之以鼻,但说这话的人赌咒发誓,说数次亲眼看到盖半边寄居的破庙里有身穿一袭红衣的漂亮女人出现,打扮如刚刚出嫁的新娘一般艳丽。

听者自然不信。这盖半边既老且穷,有哪户人家的儿媳愿意跟他?别说跟他了,一般的姑娘都不会踏入那破庙一步。那破庙既然荒废,就无人进门祈愿。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便常寄居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就走,去别的地方讨生活,弄得那里乌烟瘴气。丐半仙因为道喜这一招儿比别人高明,日子过得还算可以,所以在这破庙长住下来,不再挪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