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的双眼感到了刺痛,才发现那是阳光照射的结果——天已亮了。
我等了一会,才睁开眼来,感到后半夜那种像是进入了梦乡,但并没有睡着的感觉,奇妙极了。
我一挺身站起来,只听得红绫发出了一下闷闷的吼叫声,以表示她心中的不快。
我打开门,看到她神情不愉,她双手一摊:“鹰儿又飞走了!”
我心想,红绫知识之丰富,世上已无人能及。可是她对那鹰的感情,却和一般小女孩对宠物的感情无异。由此可以知道,人类的感情,和知识无关,是脑部活动的另一类,而且至今为止,人类对这一方面的研究,还没有开始!感情由脑部活动所产生,但是这种活动,根本不受控制。若有什么人声称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那么这个人多半是机械人。
我浮想连翩间,红绫也来到了我身前,摇着我:“鹰儿又飞走了!”
我拍着她的肩头道:“鹰爱自由,和人一样,它今天飞走了,过些时又会飞回来。”
红绫闷哼了一声,我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所以故意道:“这或许就是单向式时间的好处,现在它飞走,将来会回来!”
红绫听了我的话,微侧着头思索了一会,突然叫了起来:“妈!”
白素早已站在她的身后,红绫一叫,她就问:“你想到了什么?”
红绫大声道:“现在可以在现在,现在可以在过去,现在可以在将来!”
她一口气说了三句,大有得色。我一听,就可以知道她是在延续昨晚和白素的讨论,她想到有了新的表达方法,所以就叫了出来。
我和白素都不出声,因为她说的那三句话,我们一时之间,仍然无法理解。
红绫十分焦急,挥着手,我和白素不约而同,一边一个捉住了她的手,齐声道:“别急。”
红绫吸了一口气:“单向式时间,现在就在现在。”
她顿了一顿,我先问:“现在在现在?不是现在是现在?”
红绫道:“‘在’比较好。”
白素道:“双向式的时间,现在可以在过去?”
红绫道:“现在也可以在将来。”
我和白素苦笑。红绫挣开了手:“像鹰儿,现在在飞,在横线的距离和我们起变化的同时,也可以在纵线的时间上起变化。”
她的话才一住口,我和白素,就自然而然,发出了“咦”地一声。因为她这一番话,虽然我们还不能透彻理解,但是却完全可以接受,而且,虽然我们自己没有这种纵横交错的变化经历,但是却知道有这种事,也知道有人有这种经历!
红绫看到我们有这样的反应,忙问:“怎么样?”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时间旅行!”
红绫立即拍手:“对了,时间旅行,我不会说,就是这个意思。”
我和白素各吸了一口气,我们都知道“时间旅行”这个说法,但还不全面,因为时间旅行只是在时间中变化,从现在到过去,从现在到未来,而双向或多向式的时间,还要复杂得多,再加上距离和方向不同,只怕不是我们所能明白的了。
红绫见我们终于有了一点领悟,她也很高兴,把鹰儿飞走的不快,一扫而空。
白素直到这时才问:“宵来如何?”
我道:“很好,颇有物我两忘的意味。”
白素笑:“愿君再努力。”
我伸了一个懒腰,回到书房,在一张安乐椅上,半卧半坐,昨宵对往事的回忆,带来不少感慨,这时,我又忽然想到,在享受“时间旅行”的王居风和高彩虹,自从上次带给了我有关采金者的故事之后,就一直没有音讯了。若是由他们来解释时间的方式,由于他们有亲身经历,一定更容易使人明白。
我又想到,我师父王天兵,和七堂叔,他们像是在空气之中消失一样,虽然说天下之大,一个人存心隐居,也可以无影无踪,但也一样有可能,他们进入了时间的另一方向,到过去或到将来去了。
如果他们进入了双向时间,在单向时间的我们,自然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在开始这样想的时候,还只是偶然想起,可是我感到这个想法,大可发展。
尤其是我的师父王天兵,他随身带着思想仪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狄可的同类要找到他,应该并非难事,这重要部件总会有些讯号发出,使寻找者有迹可循。
如果外星人早已找到了他,那么,他和外星人有了接触。也自然有机会突破单向式的时间了。
这岂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我师父由于苦恋,一直在逃避,地球的空间他觉得无处可躲,一定会追求彻底消失的途径——多向式的时间便是他痛苦的心灵的最妥当的避难所了!
我的设想如果属实,那么,外星人既然早已找到了他,自然也得回了思想仪的部件,那他们就不会再和我联络了。联带我想到的是,那第二十九组四位狄可的同类,是主动地不和他们的同类接触,还是有了意外?
从狄可的说话听来,他们的星体,像是认定了这四个宇航员叛变了星体——这种情形,以前我也曾遇到过,至于为什么会有叛变,当然不是我这个地球人所能知道的了。
一直联想开去,思绪如同脱缰野马,倒也是一种乐趣。我得出的小结论是:狄可的同类,不会再和我联络,这令我有松了一口气之感,因为那四个宇航员,大有可能不愿再见同类,我夹在他们和狄可之间,不免左右为难。如今联络不上,正好省了麻烦。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我并没有再深夜静思。我把原因向白素说了,白素望了我一会,才道:“只怕那个自称叫狄可的外星入不会放过你。”
我想也未曾想到过这一点,白素说了,我“哼”了一声:“他能把我怎样?”
白素作恐吓状:“谁知道!或许,把你抓到多向式时间中去!”
我笑了起来:“正好,趁机见识一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情形,总比怎么解释也听不明白好。”
白素默然不语——刚才的一切,都是开玩笑的,她忽然神情严肃起来,颇令人意外。我没有问她为什么,等她自己说。
过了片刻,白素才道:“会不会有一个人,根本不知道有一种地理环境叫沙漠的?”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之至,我并没有多考虑:“当然有,巴西雨林中的土人,就怎么也想不到地球上会有些地方,除了沙粒之外,什么也没有。”
白素吸了一口气:“若是这样的一个土人,忽然被一股力量,一下子带到了大沙漠的中心,他会怎样?”
我知道她的意思了,她是说,如果我被转移到了多向式的时间之中,情况就可以用“那个土人”来比拟了。
我不禁失笑:“你真会打譬喻。”
白素道:“我只是想举例说明,就算你真的进入了多向式时间,你还是无法明白——就像那土人忽然到了沙漠,他也绝无法了解沙漠是什么。”
我同意白素的想法,但是绝不认为我会真的像“那个土人”一样。
又过了几天,我已不把狄可来访的事放在心上。那一天傍晚,红绫在算着日子,认为那鹰儿应该回来了,所以一直在盼望。
我看到她站在一株大树的横枝上,弹上弹下——她的这个动作,曾惹得好心人报警要去救她。
就在这时,我的一个极少人知道的电话响起。
我很喜欢这个电话响,因为那代表了那些与我关系极深的人要和我联络。
我一面心中问:“会是谁?”一面拿起了电话,很意外,我听到了狄可的声音。
他的第一句话很普通:“卫,你好吗?”
我有点不快:“我不记得曾告诉过你这个电话号码。”
狄可却一点不在乎我的不快,而且,也听得出他是故意要令气氛变得轻松一些,他笑了一下:“你一定猜不到是谁告诉我这个号码最容易联络到你。”
我最不喜欢这种“猜”的把戏,所以我立即道:“是,我猜不到。”
由于我的冷淡太明显了,所以狄可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下,才道:“是那个波斯人伦三德。”
一听得他那样说,我也不禁陡然一呆,确然,就算我想猜,也一定猜不着。
上次,我和伦三德会面之后,确曾把号码给了伦三德,因为我想他的探索一有结果,我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狄可自伦三德那里得了号码,那么他们当然见过面了。这件事,乍一看来,有点不可思议,因为伦三德所在之地,如此隐秘,岂是说见面就能见面的?但是继而一想,就平平无奇。
因为狄可这个外星人,究竟神通广大到了什么程度,根本深不可测。
他操作的“思想仪”能接收脑电波,根据我给他的资料,他就可以凭接收伦三德的脑电波,而找出他的位置。再高的山,再险峻的路,当然也难不到这个外星人!
所以我只是“哦”了一声,并没有太惊奇的反应。
狄可又道:“我去找他,是因为——”
我不等他讲完,已经知道他去找伦三德的原因了!
他的最终目的,始终是要把那四个失了踪的同类找出来。他推测原振侠可能和他的同类接触过,而伦三德又表示曾在某种神秘之极的情形下,和原振侠有过接触。虽然迂回曲折之至,但只要有一点线索可循,他都不肯放过。
这就是他去找伦三德的原因。
我不等他讲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那波斯人对你说了什么?”
狄可很有些愕然的神色:“他很——可恶,什么也没有说……说是说了,可是等于没有说,而且,我也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狄可的话,本来不是很容易明白,但是我有同样的经验,所以一听就知道,波斯人伦三德必然又同他说了什么“竟不知是真是假”之类不着边际的话了。
我讽刺了他一下:“你不是有思想仪吗?他不肯说,你可以捕捉他的思想,他总不会在思想中自己骗自己。”
狄可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突然提出:“我可以再去拜访你吗?”
我对于他的来访,不是很有兴趣,可是也没有理由推辞,所以我用了适当的冷淡来回答:“请过来!”
狄可道了谢,我刚想问他什么时候来,已经没有了声音。我估计不会太久,可是又想不到他来得那么快——大约是红绫在树枝上弹跳了二十来下,门铃已经响起,我大叫:“老蔡开门!”
叫了之后,我自己也好笑,老蔡的动作越来越慢,果然,等我下楼开了门,让狄可进来,又上了楼之后,才见到老蔡口中不知哼着什么杨州小调,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老蔡的动作慢了,厨艺却更加精湛,一味狮子头,半斤肉该切一千刀,他绝不会切九百九十九刀,细脍精煮,弄出来的菜肴,可口之极。
狄可一到书房,就回答了我刚才这个问题:“我确然运用了思想仪,捕捉了伦三德的思想,可是他想的,和他说的一样,他不知道那事可曾发生,不知是真是假,是虚是实。”
我吸了一口气,不加评论——伦三德的情形,颇是古怪,难以理解。
狄可问我:“怎么会这样?怎么自己的经历,竟然不能肯定?”
我的回答再简单不过:“我不知道。”
狄可道:“本来,我想,他和原振侠有接触,原振侠和我们的宇航员又有接触,可以通过这个线索,把我们的宇航员找出来。现在,又行不通了。”
我不置可否,一面心中在想,他那么急切,要把那二十九组的宇宙航行员找出来,是不是有什么未曾说出来的特别原因?
狄可在这时,定定地望着我,我不是很喜欢他的那种眼神,所以走过去倒酒。
他在我身后道:“所以,只有靠你的帮助了——你看,要是我有别的办法可行,我实在是不愿来麻烦你的。”
他的这句话,说得倒很实在,我叹了一声:“我试过了,但没有结果。”
狄可不说话,仍然用那种眼光望着我,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有什么话,只管说。”
狄可吞了一口口水,才道:“你只试了一个晚上,就放弃了。”
他显然知道这句话出口之后的后果,所以话才出口,他人已连退了三步。可是我一听得他这样说,怒火陡然升起,简直一发不可收拾,在我的一生之中,发怒的次数,自然不计其数,可是像这样的暴怒,也不常有。我一声怒喝,身子一耸,已到了他的身前。
在我向他扑过去的时候,我同时扬起手来,准备用力狠狠掌掴他的。但是从扑出到落在他的身前,那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已足以使我冷静了几成,所以我并没有掌掴他,只是伸出手指,抵住了他的鼻尖,喝:“滚出去,立刻给我滚出去!”
他又连退了几步,已到了门外,他双手乱摇:“你答应过尽力,却不尽力,我自然要指出这一点!”
我确然答应过他“尽力而为”,我也确然只尽了一夜力,没有继续,他对我的指责,或许有理,但是我的怒火,还是未消,因为我知道他知道我“末曾尽力”,是利用了他的思想仪截取捕捉了我的思想的结果。
世上绝不会有人喜欢自己的思想被他人用仪器获知,而利用仪器去截取他人的思想,也是一种十分卑污下流的手段——狄可居然用这种手段对付我,自然足以令我暴怒,我再次大喝:“我不会再帮你做任何事,而你,如果再对我动用你的仪器,最好滚回你的星球去!”
狄可也提高了声音:“你以为我喜欢在地球上?在地球上,我为地球人做了多少事,倒转头来,求地球人为我们做点事,我就成了呼喝的对象。”
我直斥其非:“你不该用仪器截窃我的思想。”
狄可居然理直气壮:“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实现承诺,并无恶意。”
我陡地向前跨出一步,正想用更大的声音回敬,忽然听到了白素的声音:“两个成年人,为什么不能平心静气地好好说,非要来场星际大战不可?”
白素走到了狄可的身边,狄可神情尴尬:“卫夫人,卫先生是我唯一的线索,实在情急之下,不得已才这样做的。”
白素望着他,声音平稳:“这四个人下落不明,令你们那么紧张,一定另有别情吧?”
狄可叹了一声:“没有别情——或许是我的话说得不够明白。”
我一挥手:“那就请你说明白一点。”
狄可沉声道:“我们认为,这失去了联络的四个宇航员,他们的行为,造成了巨大的威胁,是一种不能饶恕的行为,类似地球人行为中的——背叛。”
我反问:“你千方百计,想把他们找出来,就是为了要惩罚他们?”
狄可再叹一声:“你不明白,我们和地球人不同,没有‘惩罚’这回事,只要他们归队,使我们知道他们在那个时期做了什么,使我们感到威胁消除,那就整件事都结束了。但如果他们一天不出现,我们就一天不得安宁,心理上受重大的威胁。”
自素秀眉微蹙:“你说的‘我们’,是——”
狄可接口:“是我们全体的决议,自从我们创造了思想仪,进入了相互之间,再没有个人秘密的和谐时代之后——”
他说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咕哝了一句:“什么和谐时代,那是恐怖时代!”
狄可皱了皱眉——他显然绝不同意我的说法,但是却无意和我争辩。他道:“自从那……时代开始,从来也没有这样的事发生过,我们全体,就像是一个整体,忽然有一部分,虽然是极小的一部分,自整体之中,分离了出去,就足以使整体不安。”
我没有说什么,在沉默了一会之后,狄可问:“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我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是疲倦:“够明白了!”
确然够明白了,够使我这个个性奔放,不愿受任何集体力量所束缚的人,感到了狄可所说的“整体生活”是如何可怖——表面看来,万众一心,再无隔膜,确然可称“和谐”,在地球人之中,也有不少人向往有这种情形出现,历史上甚至不乏有人用强权想达到这一目的。
但那种完全没有个人秘密、个人自由,完全否定了个人的生活方式,我则认为恐怖至于极点!
当然,我没有和狄可争论这个问题,狄可曾说,地球人在将来,必然也会进入这样的时代,想起来也不寒而栗,所以我的声音,才会那么疲倦。
我道:“我明白了,可是我努力过,一无所得,而且,认为再努力也没有用。”
白素道:“你们既然‘万众一心’,照说不会再有背叛这种行为,大可不必担心。”
狄可苦笑:“可是事实是,他们宁愿长时期躲藏,不愿露面。”
我道:“已隔了很久了吧——我不知道你们的时间是怎么算法的,他们既然甚么行动也没有,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狄可长叹:“你不了解我们的心情,我们都紧张,像是身体中埋下了不可测的定时炸弹!”
白素很平和:“照说,在你们的‘和谐时代’中,大家坦诚相对,已经习惯了不再起害人之心,那一组人员,没有理由会起坏心。”
狄可的回答是:“就是因为我们怎么也想不出理由来,所以才更担心。”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语气决绝:“不论你们如何急于想把那一组人找出来,我都无能为力,因为那超越了我的能力范围之外——他们或许早已找到了我的师父,得回了那个部件,何必再来和我联络?”
狄可走到了一个书架面前,背对着我们,站了好一会,看来他像是心中有什么事解决不了,正在考虑。
我好几次想下逐客令,都被白素使眼色止住,过了足有五分钟之久,狄可才转过身来,他神情坚决:“只请你再帮一次。”
我现出极其厌烦的神情,可是狄可已取出了一样东西来,放在一大叠我随意放在桌上的报纸上。
那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因为它套着一个皮套子,看来像是一具小巧的照相机,或是收音机之类。令我和白素陡然震动的是,那小小的东西,显然奇重无比,它一放到了报纸上,报纸便陡然陷了下去——那是承受了重压才出现的现象。
我和白素立时想到的是:阴间三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