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桑叶

几乎是这个叫桑叶的女人在大队出现的第一天,李欣就注意到了。

在乡下闲得无聊,工作组几个后生常常到处乱转,寻访漂亮妹子。

都说“林深有好鸟,山深有好女”,几个人来了许多日子,竟无从证实。见到的所有女人,要不拙手笨脚,要不瘦骨伶汀,面色则一律像是山里熏肉的烟熏出来的,不知给本来枯燥无味的日子又添了几多空虚寂寞,乃至饥渴。几天下来,他们遍访公社至各大队的医院、商店、学校,终无所获。偶有一个引起注意,却经不起观察,稍作讨论,便否决了。精疲力竭时,几个人很哀伤,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当地山歌回来:

远望大姐一枝花,

近看大姐一脸麻。

走起路来风摆柳,

跨里夹只癞蛤蟆。

没有想到,最后那回,却在回来的路上有了意外的惊喜:先前因为放了寒假而冷冷清清的大队小学里,忽然真的冒出一个他们踏破铁鞋寻了多时没有寻到的“好女”,让人的眼睛顿时一亮。

一回大队,就晓得了,那个女孩子叫桑叶。在县中学初中毕业。是本大队人。因为要跟富农家庭划清界限,毕业后不肯回生产队,在县城跟一个亲戚学了几个月裁缝手艺。亲戚是远房亲戚,住不长,便回来,向大队交了决心书,希望大队支持她的革命行动。殷道严就答应了。一个大队这么大,也实在需要一个做裁缝的,何况人家是要革命。这件事,听说黄帽子保留了看法,但因为毕竟是大队的内政,黄帽子当时不便过多干涉。

李欣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里有些充实,有一丝说不清道不白的甜甜的味道。隐隐觉得阴暗沉闷的日子有了一线光亮。

李欣不止同一个女孩子谈过恋爱了,每回都是这样,一旦成功,马上就觉得意思不大了,心里像装着全世界美女似的,总难有个满足的时候。情绪老也稳定不下来,真正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他也晓得这样不好,又拿自己没有办法。

但这一次,李欣相信自己是发现最后的目标了。桑叶有一种泉水一样的清纯,一旦把他现在的女朋友,那个县剧团的花旦小敏同她相比较,便立刻显出了小城镇长大的女孩子的俗气。桑叶又一点不像乡下人,说话举止倒像是一个资本家出身的上海知青。脸和身材也实在太好看了,让人恨不得眼睛里伸出手去。

假如要把她弄到手,李欣是有十足信心的。桑叶是富农女儿。富农活着的时候,给她说过一门亲,她嫁了那一家,那一家就把一个女儿嫁给她哥哥六指头。那个时候她还在上小学。后来富农死了,后来她又上了中学,晓得了要划清阶级阵线,就不肯再认跟富农老子有关系的一切事情,包括自己住过的屋,屋里的娘,以及人们叫“六指头”的哥哥,当然更包括了那个从来没有感情基础的未婚男人。何况对方的家庭成份也很高,是上中农。这样一个女孩子,有一个李欣这样的县级机关干部做丈夫,怕做梦也不敢想的。问题在于李欣下不下得了决心。真要把这爱情实行起来,不晓得会有多少障碍,也不晓得要作怎样的牺牲,那牺牲对他来说,怕同自杀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值不值得做这么重大的牺牲呢?对于他一生的幸福,桑叶是不是真的就是唯一的、最后的目标了呢?这之前的每一回恋爱,一开始不都认定了是最后一次的么!桑叶就真的比他先前好过的女孩子都值得他去作牺牲么?世上的事就是这样难得圆满!桑叶人出众,但社会条件却又糟。李欣很感叹自己的命运。看起来尽是机会,却没有一个机会是十全十美的。

李欣迟疑着,难于走出接近桑叶的步子,却又反而激发了由桑叶引起的冲动。终于有一天,李欣毅然踅进了桑叶做裁缝的屋子。

“您好。”

桑叶打招呼很城市化。她正在案上裁剪。见李欣进来,立刻放下手上的事,轻轻拂着身上的划粉:

“也来做衣服?”

“是,”李欣的脑子灵,“我这风衣的下摆嫌长,想麻烦你改短些。”

这个理由在踏进门槛前一脚还没有想出来。

“我手艺不怎样的,只怕……”

“可以的。”李欣已经脱下了风衣,“明天来取,行么?”

“不用的,我就给您改好。”

李欣有些失望,明天还有什么可以裁短的呢?

桑叶很仔细地剪裁完了,伏到缝纫机上。李欣站在侧面俯看着她乌黑的头发,头发没有掩上的粉红的耳朵、面庞和露在领口上的如脂的脖子。进一步想象着领口以下,想象她果真赤裸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样子。清醒的时候李欣晓得自己这习惯有些不雅。但是一旦见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又是这样近的距离,又是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就很难控制住自己走神。

桑叶却似乎是一眨眼就完成了改风衣的一切事情,忽然转过脸,抬起眼睛,看见了李欣的出神,原先粉红的脸一下子充满了血,似乎立刻就要绽放出来。

李欣及时捉住了这羞涩,很敏锐地定定看住了她。那一刻时间是凝固住了。听得见两个人的呼吸声以及心跳声。再有几秒钟,李欣就会伸出手去。

外面忽然一声发喊:

“李同志,你在这里,那边找你开会!”

李欣打了个冷噤。发喊的是殷道严。进了门,殷道严的面色倒是和善,催李欣说:

“民兵都集合好了,等工作组的同志上台去坐。你先去,同杨组长说一回,我钉几个扣子,马上就到。”

李欣看一看殷道严胸口那一片酱赤色的肉,心想,他什么时候开始也晓得要文明了呢。

殷道严也看他,眼睛里的光有些狡黠。看得李欣心虚。

李欣尽量端平了肩膀走出去。

那天下午是参加冬季集训的基干民兵大会。李欣走进大队礼堂的时候,民兵们正在拉歌子:

“一排唱得好不好?”

“好!”

“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们等得很着急!”

“……”

闹哄哄的声音在屋顶裸露着瓦片、门窗全无门扇窗扇、用一些土砖土瓦代替坐椅的空空荡荡的礼堂里回荡。民兵会要比社员会热闹得多。第一因为基干民兵多是后生家;第二——这是主要的,因为大家都晓得,同样是后生家,不是哪个都能当基干民兵的。乡村里的头面人物除了各级干部,就该是基干民兵了,就有了优越感,就很亢奋。

李欣心里乱糟糟的。那闹哄哄的声音逼迫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走上台去,凑到老杨的耳朵边上,说:“开大会,没有我什么事,想请假,去看看女朋友。”

老杨正低着头在喘,一边喘一边吃力地回答:“好,好。”

李欣出了会场,直奔小学桑叶做裁缝的屋子。殷道严没有到会场来,他肯定留在桑叶那里了。

李欣无声地一下窜到屋子后面,然后就沿着墙根潜行过去。他轻捷而小心,生怕出一点意外。心里暗暗担心有没有惊动那屋里的人,脚底下却反而噗地踩裂了一块瓦片,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贴紧墙根,吁了口气,狗似的竖起耳朵,听听那边好像没有什么反应,便又更加小心地继续移动。

窗子落下了遮日头和雨水的窗板。但那窗板已腐朽,尽是裂缝,一点不妨碍屋外对屋里的窥视。

李欣睁大了眼睛,又揉一揉,再睁大眼睛。然后他就觉得头顶上被人猛击了一闷棍,顺窗根滑下去,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

那事实不是难以相信,而是难于接受。

李欣头一眼看到的是两样东西:一张小课桌上的煤油灯和靠在床头上同煤油灯并列的正在抽着香烟的殷道严的头。然后他就看见那颗头下面赤裸的胸口上,另一颗从被窝口伸出来的被纷乱的长发掩埋着的头。

“你个小骚精,今天亏得你答应了我,要不然……”

“不然怎样?”

“我就送你到民兵会上去斗争,就说你想拉拢腐蚀我。”

“你今天召开民兵会,就是为这个?”

“当然。要不,开个鸟会!”

“殷书记,你好厉害。”

“厉害个鸟,老了。”

“就是的,就是的,我说的就是这个,不老。”

“你个小骚精。”

“今夜你再来。”

“再来我会日死你的。”

“我情愿。”

“肚子大了嫁不出的。”

“那就不嫁。”

“一生一世不嫁?”

“一生一世不嫁。”

“那你图什么?”

“什么也不图,就图你喜欢。”

“你这样真心为我?”

“殷书记……”

“莫喊我书记。”

“那喊什么?”

“喊叔。”

“你不是我叔。你是……”

床就吱吱嘎嘎地响起了。一下比一下激烈地撞着窗子底下的土墙,撞着窗子外面的李欣。

李欣感到下巴上有很粘稠的东西在流,顺着下巴流进颈窝。那是被咬破的嘴唇流的血……

殷道严离开桑叶,又去了会场,精神抖擞地大步走上讲台,东拉西扯地大讲了一通民兵工作怎样怎样要紧。

黄帽子当然是不肯罢休,背着老杨组织工作组里的几位有志之士继续去那颗百年老樟底下蹲战壕,为桑叶值更。这些人觉得虽苦犹甜。蹲战壕时浮想联翩,就像是把桑叶轮奸了一遍一样。加之采取了秘密方式,更添了几分刺激。日间尽管呵欠连天,却掩不住眉飞色舞。竟让殷道严有了察觉。有一天工作组聚在大队食堂灶间吃早饭,他一把掀翻了那张代作餐桌的案板:

“我操你祖宗八代,有种的今天跟老子站出来,老子陪你到县委去讲个理:你们工作组下来是抓阶级斗争的,还是寻共产党烙壳的?!”

一屋子人都呆住了,像泥菩萨。

“老杨,你是组长,你出来说句公道话。”殷道严接着点将,“我要犯法,你让他们拿出把柄来,我马上就辞职,去服法。要是没有把柄证明我犯法,那乱猜疑,破坏农村基层党组织威信,算不算犯法?”

殷道严的目标所向,很明白。他点老杨的名,就等于把老杨排除在当事人之外。

黄帽子不能不站出来说话。黄帽子用眼睛在人丛里搜寻李欣。殷道严以攻为守,而他则是有充分信心反攻过去的,只要李欣往前走一步。

李欣却避开黄帽子的眼睛。对殷道严的爆发他其实并不吃惊。这时候,他用筷子很轻松地敲了敲空碗:

“殷书记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啊,什么事,你也没讲清,哪个猜疑、哪个破环你了?”

“哪个?!自己晓得!一清早,这一地的泥巴脚印子哪里来的?帽子头上的露水还没有干呢。”

这等于是点黄帽子的名了。一屋子人,只有黄帽子戴了帽子,且真是半干不湿的,且脚下的鞋帮上真有湿泥巴。

黄帽子通红的细眼睛对李欣几乎是仇视地挖了一眼,很不情愿地说:

“殷书记你只怕是有什么误会吧?我帽子湿,脚上有泥,我有我的工作呀,哪个猜疑你了?”

“工作?鸟工作!哼!你就是猜疑,又咬我卵蛋!”

黄帽子后来受了老杨很严肃的批评,黄帽子又去批评李欣,说他没有党性,不坚持原则讲真话。李欣反驳说,我一个人看见的,不足以成为证据,说了不如不说。殷道严是只老狐狸,关键是要捉住他的尾巴。

黄帽子无话可说。恨只恨自己没有能力钻进被窝捉住两个奸人。

李欣表面上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整天刀绞似的。只要一个人独处,那天晚上的情形就会跑出来折磨他。在最亢奋的时候桑叶硕大的乳房和浑圆的大腿离他只在咫尺之间,却同他远隔天涯。那么美好的一个身体却被那么粗鲁的一个野兽所蹂躏(李欣直觉得是蹂躏,他决不相信桑叶会喜欢殷道严)。老天爷也太不公道讲理了。他不能想象同样的场景继续重复发生下去。他觉得,每一次都将是对他的一次掠夺。黄帽子对这件事的介人和殷道严的警觉,也许对他不失为一件好事。那至少可以对殷道严有所抑制,也使殷道严有所收敛。这样,他心里便稍稍能得着一些安宁,一些平衡。似乎,应该属于他的财富总算得到保护,可以免受继续损失一样。

李欣没有想到事情会是后来那种样子。

再见到桑叶,是在至少一个月之后。她是让公社的武装部长带了两个武装民兵押送回来的。跟她一起被押送的还有殷道严。

两个人是在邻县县城的一个旅店给人捉住的。进店时,他们一个人登记了一间房间。但是旅店的人眼睛尖,他们一转身,店里的几个人就互相对了眼色。当天半夜去敲门,里面反锁了。为头一个男人就直接用肩头挤开了门。结果是把两个人送到当地县公安局。殷道严说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先前,他在大队盖章的证明上写的是“社员”,到这里他晓得再瞒不过了)。当地县公安局又报告当地县委。当地县委又挂电话同殷道严所在县的县委联系。回话说,让他们回来,接受处理。

两个人原是商量好到这个县的县医院给桑叶做人工流产。本来是可以滴水不漏的,但殷道严闲不住。

殷道严要胡搞就在自己县里胡搞,怎么胡搞到人家县里去了?按照县委指示精神,作了让殷道严停职反省的决定;又决定在新的大队书记产生之前,由县委路教工作组行使大队领导责任。上回休假之后,工作组的人事有些变化。老杨回镇之后住了院,暂时没有回大队,黄帽子就成了工作组的唯一的组长,现在又等于是大队的书记。

正确路线到底占了上风,黄帽子一度受了压抑的积极性顿时高涨。

黄帽子以工作组和大队党支部名义作的第一个决定是召开全大队社员参加的批斗大会。以桑叶腐蚀大队党支书殷道严的活生生事实敲响警钟,掀起大队阶级斗争高潮。

是一个雪后的大晴天。开一个全大队社员的会,能到这么多人,怕也是史无前例的。下了好长时间的雪,在屋里窝得久了,人都有些觉得要沤烂似的。有一个赶闹热的由头,正好出来伸伸手脚。这个闹热又是很有赶头的。都听说桑叶长得好,又犯的是风流罪,年轻人想想,心里头就由不得不兴奋。若是斗争一个烧仓库或是炸水库的阶级敌人,许多人来也会来,只是未必有这样赶庙会看戏似的起劲。

学校的操场上,人很散乱,没有秩序。黄帽子让工作组的干部、大队的干部去整顿,去的人喊了几嗓子,就溜到一边去了,没有什么效果。黄帽子于是就只有自己起身来喊。喊了好久,喉咙在这冷天里很快就嘶哑了,效果也仍不大。看看大约是没有希望把人排得像仪仗队了,便在一片集市般的闹哄中宣布开会,叫把阶级敌人押到历史的审判台上来。这一下,场上气氛骤变。先前东一批、西一伙的人们,“轰”的一下一齐往台前拥来,聚成一片,并且一下子鸦雀无声。黄帽子以为是自己最后一喊显出的威严吓住了大家,心里很豪迈。清了清嗓子,就开始宣布桑叶的罪行。等他说到桑叶先前是如何伪装进步达到“拉出去,打进来”的目的,而现在该是“剥下她的画皮,露出她的原形”的时候,台底下跟着出现了此起彼伏的呼应:

“好,要得!”

“让她现原形!”

“看看她那个地方,怎么就能糟了我们的好书记!”

黄帽子起先以为这些人是义愤填膺,很激动,听听就觉出自己的意思可能遭了误解。便放下原先写好的讲话稿,声明:

“我说的原形是比方,是抽象的……”

底下乱糟糟地打断他:

“像不像,看看就晓得!”

李欣就站在台侧一个角落,他既没有跟工作组的人一起坐到台子上的座位上去,也没有站到台下群众中间。他不晓得自己应该扮演哪一个角色。他的眼面前一片昏昏然,一盏煤油灯的灯火很顽固地闪着跳着。他下意识地挥了挥手,赶苍蝇似的,却赶不掉那星灯火。

那个曾经在那盏灯光下那么放荡的桑叶现在雪人似的在台子前站立着,一动不动,好像是冻僵了。只是刚上台时低着的头,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有些抬起,眼睛看着人堆后面远远的什么地方。身前身后的这一片闹热似乎同她没有关系。

对路教工作组副组长黄帽子来说,这一年的冬天是沉重的,又是振奋的。阶级斗争的形势由一度的沉闷胶着,终于变得惊心动魄了。

就在批斗桑叶的那个上午,又发生了李八碗(当地人私下仍习惯喊老地名)解放以来最大的一起凶杀案:在前后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先后有三人被杀死,两个被杀伤。

消息传到批斗会场上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无可挽救。来报信的人满头满身都是血。她一路疯喊着,连滚带爬,很怕人。人们团团围起她之后,她惊恐地比划着,好久也没有把事情说清楚。人们看出她神志已经失常。一些人认出来她是一队老德的嫂子,就晓得是一队出的事。

批斗会不得不紧急中断。

一队屋场上的情形很惨:死者是老德,老德的老婆雪呐以及他们不到两岁的伢子。伢子就死在窠桶上,头上只受了一斧头,劈开了。他当时正在吃豆粑角。一只装豆粑角的葫芦瓢就翻在窠桶脚下,豆粑角撒了一地。离伢子不远的地方仆着他母亲雪呐,手长长地伸向自己的伢子。砍杀是很猛烈的,地上墙上到处是血。先前那么干净利落的一间屋子,现在成了屠宰场。第三个死者在屋后的菜园子里,是老德。他的伤口在后脑壳上,显然是从后面遭到突然袭击的。当时他正蹲在地上栽菜,手上还抓着菜秧子。他就那样蜷在菜地沟里,像他活着一样窝囊地死了。老德娘是在来老德家抱伢子的时候迎头撞上凶手的(老德上面有个哥哥,两兄弟分了家,母亲跟老大住,也在这个屋场上)。凶手当时已经完成了在老德家的杀戮正要寻到他们家去。跟老德娘一起的还有老德嫂子,她是顺路来邀老德两口子一起赶批斗会闹热的。

还没有等她们反应过来,凶手已经抢圆了斧头。但是斧头已经钝了,凶手的力气显然也不够了。老德娘不用砍,吓也吓倒了。老德嫂子头上受了一斧头后还很清醒,转身往堤上跑。凶手追了一阵,便不追。一把血淋淋的斧头遗在堤上,人则不知所去。

但很快他就被捉到了。武装民兵循着雪上的血迹和脚印找到了他。他当时站在村子外面的一口井边上。他大约是想投水,却又犹豫着。他是不久前从林场被辞退回来的富农儿子六指头。

雪呐家的成份是上中农。她男人老德说,你这样高的成份,不是因为嫁到我这个贫农屋里,殷书记会跟你好么?倘若你妹子嫁到富农屋里去,不是送她上死路?先前是说跟你哥哥换亲,我们不好打破嘴。现在亲不换了,你怎么还能眼睁睁看着妹子跳火炕?老德的嫂子则说,你妹子要是嫁富农,我们不就成了富农的连襟了?她死活不要紧,你们总不能害自己的侄子吧,他明年就到当兵的年纪。沾上一门四类分子亲戚,当不了兵,他要寻你们拼命的。

六指头一年三节,连着送了好多年的彩礼。自己除了同娘两个糊住嘴过日子,什么也顾不上。那个瘸腿女人退了亲,却一直不退彩礼。她小时候因为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一时也找不到别的合适人家。没有彩礼来替换,也就一直拖着。明明是因为晓得没有人肯为六指头撑腰。桑叶出了事,六指头想想再没有指望了,就生了杀心。

大队开桑叶的批斗会,他也跟大家一起走,只是怀里揣了把斧头。斧头是头天夜里磨了又磨的。娘在半夜里听见他磨斧头,问他,他回答说明天要杀狗。

他走到一队的时候,一队的人大都去开会了,这里离大队近。屋场上静静的。跟他一路来的人已经走远了,他就向老德屋场走来。没有引起任何惊动。屋场上的狗大约都跟去批斗会赶闹热了。几只鸡在很专心地刨食,懒得搭理他。他就向那伢子走近去。那个很干净伶俐的伢子大大的眼睛,红红的脸,像个肉团子。

六指头在一刹那间曾经起过怜惜的念头,但立刻就掐灭了。人家要绝你香火,何曾怜惜过你呢?本来,他寻个瘸子做里头人,不就只为的是香火么。

伢子吃豆粑角吃得很开心(这种豆粑角,是用麦磨成浆,在锅里烫成饼,切成菱角形的块状,晒干,再回锅炒焦。说不上有什么好吃,比较讲究些的顶多只是在烫豆粑时撒上些芝麻),见来了人,抬起头嫣然一笑。

六指头抽出斧头,对准那张笑脸的中间劈下去。那张没有任何内容的笑脸立刻就被血淹没了。正在堂屋里忙碌什么的雪呐惊叫一声扑过来。六指头已经抢进了堂屋,当胸给了她一斧头,那一斧头砍得很重,一下就砍断了她的锁骨。她双脚一软就跪了下来,却不去招架六指头的斧头,只是极力地伸出手,去抢儿子。六指头没有让她接近儿子,她的脖子几乎被砍断。

然后轮到老德,老德的母亲和嫂子。

六指头在县监狱,对这一切都供认不讳。他只是不肯承认这是阶级报复。他不管什么阶级,是人总要讨老婆的,你不让我有家,我也不让你有家。就是这样。

既然这样凶残的罪行是成立的,他承不承认某种动机,已经不能影响判决。事实本身已经构成了明白的结论。

一个星期后,六指头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临行前三天,按照惯例问过他有什么要求。他说,他欠过大队林场的钱,他让几个知青摘了林场的梨子,本来讲好了归他用人家退了礼金的钱还的,可惜现在不可能了。他很遗憾地叹了口气。这使监狱的警察觉得他很可笑。

宣判会是在癞痢山脚下开的。死刑也就在那里执行。这里承袭古习,土改反霸时开过刑场。好多年不见,又成了新鲜事。这件命案又是极惊动人的,因而围观的人很多。附近公社的人潮水似地拥来。原先让大家站在山坡上,但站远了就看不清,人们就慢慢往坡下移动。后边的人拥着前边的人,越拥越近。一些后生则往树上爬。冬天的树枝枯了,好些人从上面跌落下来,惹起一片讪笑:该死的还没有死呢,莫把你这个不该死的跌死了。

武装民兵清了好久的场子还是不够理想。倒是六指头自己想出一个切实的办法,他建议说,让我到那个藕塘子里去吧,这样你们就方便些。六指头指的那个藕塘子宽大且深,冬天挖了藕,塘子里是干的,既不影响围观者的视线,又较为安全。

刑警于是同意。六指头于是大步走进那个藕塘子。临跪下之前,他对刑警说:打哪里都行,只求打准些,早些了事。我杀他们也是这样的,死罪比活罪好受些。

刑警扬起枪,照六指头的嘴巴砸了一枪托子。一个反革命,那样从容不迫地说话,倒显得他大义凛然似的。

后来枪就响了。可能是因为事先生了气,枪打得不准,应该打心脏部位的,结果打到脑壳了。弹孔进口小,出口大,前面的脸整个是一团血。

因此,六指头最后留在人们记忆里的是一副从容不迫的表情,好像他是胜利者。

黄帽子布置人在到处贴满了大幅标语,欢呼破获一起反革命大案,阶级斗争打了一个大胜仗,毛泽东思想、毛主席革命路线取得又一伟大胜利。欢呼路教工作的丰硕成果。其他那些无声无息的工作组,这回是怎样也无法同他的这个工作组争高低了。这一段时间,他兴奋得不得了,不吃不睡也能过日子。那双老也睁不开的细小的红眼睛总是闪着红光。本来扣得很低的黄帽子也掀到了后脑壳了,眉毛似乎高了三尺。因为久不见阳光而惨白的脑门上几根稀毛也很不安分地站了起来。

六指头被打掉的那一天,大队刚好死了一条老牛。牛剥出来,那个生产队的队长照例送了一些给大队食堂。起先还有些担心黄帽子不肯受腐蚀。哪知黄帽子这次一反常规,很大幅度地一摆手,说:“要得,留下来,大家辛苦了,加个餐。贫下中农的一片阶级感情嘛!”

当晚就在大队的礼堂中间,生起一堆火,周围垒起砖。把一口大锅从灶上拔出,架到火堆上,牛肉全部扣进锅里,加足佐料大火烹煮。各人拿了自己的茶缸子盛酒。

“我们在朝鲜的雪地上就这样干过,战斗的生活多火热多美好!”黄帽子感叹说。几口酒下肚,他的豪情上来了,不顾礼堂破烂的窗洞里灌进的风,敞开了棉袄的胸口。他原来竟很能吃喝的。大块的牛肉不停地往嘴里添,喝酒也是大口大口的,一缸子烧酒“咕嘟”几声就见了底。

“黄组长好酒量啊!”几个大队干部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英雄过,不由赞叹。

“不怕你们笑话,要说行,我老黄什么不行?”黄帽子的眼神渐渐有些恍惚,舌头开始发直,“什么不、不行、行呢!今天高、高兴,给你们讲、讲点我的风、风流事吧,我老黄当年也是一、一把好手、手呢。”

一个转业军人,有光荣历史,又年轻,在一个县城里面还是有头有脸的。那时候,在单位上很受器重。现在的李欣是绝对比不了的。社教,他才二十几岁,就当了工作组长,一个大队就交给了他。那时候的社教,哪像现在这样懒懒散散,“上楼”的“上楼”,“洗澡”的“洗澡”,紧张得很。社教干部跟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一点没有特殊,像现在的这顿牛肉,是绝对吃不成的,更莫说平时吃饭,去挖猪油了——“李欣你莫、莫有气,我这里是随、随便说的”——“三同”自然是好,密切了干群关系。就是一桩不好办:那地方的乡风,女人偷人越多越有脸面。姐哩都到肚子大了才嫁人,哪个弄大的自己也搞不清。一旦嫁了人,就跟男人一样打赤膊,乘凉、下田,都脱个精光,两个奶子看不得。看不得你也要看——那才过瘾哩,有几个年轻人咕哝——“过瘾?你要去、去了,只、只怕,抬不起头,那世、世面,哼”——夏天洗澡,她们就在门外的屋檐下,见有人路过,不论男女生熟,她们都一边大搓大抹,一边大喊大叫:“吃了啵”,“来戏(玩)下哩啵”。男人不在,就可以放胆跟相好过夜。倘若男人恰好撞回,只要见到放落了帐子的床前有双不是自己的男人的鞋,并且鞋头是朝里的,一般情况下都会转身避让。为此起杀心的,也有,但极少。真正的礼让三先。要是猜出了那填空的人,自己便可以到他家里去补缺。他在的那个队,有天夜里,队长派一个社员去放水,自己却去跟这个社员的老婆睡。早上那个社员回来,晓得了原委,便去队长家。队长带男劳力出早工了,队长老婆在灶间烧早饭——那里的妇女不出早工——那个社员把她按在柴堆上,说,我来还帐。

晓得这个地方没有教化,社教干部便只有自己格外小心。跟社员同住是不可能了,还是像现在这样集中住。出门、下队、吃派饭,都至少两个以上搭伴。这样,一直没出事。到社教快结束,却放松了警惕。

那天晚上他蹲点的生产队开会欢送社教干部。一向跟他搭伴的那个干部因为家里有事提前请假,他想,这一段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两天也就是告别应酬,打点行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工作,也就同意了。生产队的欢送会,他也就只有一个人去参加。

那个生产队离大队有四五里山路。去时是一个人,回来是两个人。同行的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她那天是特地安排好了到那个队去开计划生育会的。因为娘家在那个生产队,下午就提前去了。夜里接着开欢送会,开完了,就非要跟他做伴回大队。也不晓得是怎样的鬼迷了心窍,他一边劝着她去娘家过夜,一边又随她跟着走了。大热天,半夜里,月亮又好,四五里山路,就一男一女两人,都是干柴烈火,还有个不出事的——“过程?那就不好细说了,我没有、有醉,你们莫、莫捉我开、开心”——事过之后,他后悔得不得了,夜风一吹,浑身竟打起抖来。妇女主任倒是高兴,一路哼曲儿——“那曲儿我还记、记得的”——

情姐门前一颗蒿,

三年长得两人高。

你要开花开到杪,

你要结果结到莞,

后生亲姐亲到头。

妇女主任唱了,歇一歇,对他说,她早就想上他了,夜里想得向痛。说完了,又唱。她这是钉住他了,要跟他订终身啊。他只有恨自己,恨到极处,简直想一把揪下那惹事的祸根。看看快到大队了,他听似温存实是哀求地对妇女主任说:爱情是心灵的秘密,你我相爱,千万莫告诉人,那才有情调……妇女主任似懂非懂,痴痴听着,憨憨笑着。

这一夜,他长吁短叹,没有一刻安宁,又不敢出大声。想想,只有指望妇女主任读过的那几年书了,读了书,又是干部,总该晓得些文明的。

但是,这侥悻第二天早上还没有吃完早饭,就打破了。妇女主任一早上就在女人最稠密的水塘边宣布了她的胜利。昨天晚上她帮他料理的时候,从他身上摸走了他的笔记本。她说,那是他送她的信物。

他后来就留在这个公社监督劳动了一个月。要不是他终于答应了娶她,差一点被开除了公职——“那、那个时、时候,这件事管、管得严,哪、哪像现、现在,搞一、一百个也没有、有事”——结了婚,他回到了县城,但提拔的机会错过一回了。最要命的是他不喜欢这个女人。结婚以后,她随他进了县城,在一家商店里做售货员。他老是出差,或者找机会下乡蹲点,单位上年年的路教都有地的份,他就是不愿呆在家里。后来就有了风言风语,他老婆同商店的经理勾搭上了。他开始就装憨,更加回去得少了,尽他们的马跑,等到他们难分难解了,他就设了个计——“什、什么、计?就、就是大、大家都晓、晓得的那、那种”——捉了他们的奸,让他们两个赤条条地当场写了保证。他把这个保证书作为证据,向法院起诉离婚。法院只有批准。离完婚,他很快就跟现在这个老婆结了婚。

嚼不烂的牛肉和高浓度的劣质酒,让黄帽子百感交集。下乡以来,黄帽子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显得不成体统。

李欣没有参与庆功。他站在曾经监视桑叶的那棵樟树底下发呆。

夜里起了小风,“嗖嗖”的,聚起一天云,这没了星月。偶尔从两团云之间的薄弱处透下一抹极细微的阴沉月光,使浓浓的夜显得恐怖。

“桑叶,桑叶!”

李欣在心里喊,不觉喊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