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四,宫中为镇北军举办庆功宴的日子。
说起来宫中已许久未见如此阵仗的宫宴了,近几年来,大周内忧外患不断,眼下又言国库空虚,宣文帝能为镇北军设如此规模的庆功宴,可见重视程度。
朝中官员似乎也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氛,多年以来,大周一直重文轻武,如今之际,宣文帝的种种作为,皆表现出扶持武将之意。
庆功宴与沈鸢没什么关系,心中只记挂着后日同王辞约定见面的事情。
今日既是庆功宴,军中事务自要先放一边,宫宴之后卫驰当会回府。那日既得了卫驰模棱两可的回答,她心中便有了掂量,只吩咐银杏出去采买食材回来,他不宜喝鱼汤,那另换一种汤就是,总之,她不可过同他见面的每一个机会。
可不知是近来总挂心着账簿一事,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沈鸢总觉得,今日的将军府有些不一样的气氛,明明是庆功的大喜日子,可府中非但没有丝毫庆功欢腾喜庆,反倒有些低沉颓丧。加之昨日无意在前院听到对话,更让她心生疑虑,她试着让银杏打听,得到的只是一切如常的回答。
许是她想多了吧,沈鸢如此想着,随即便去了后厨煮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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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天边收起最后一丝金黄光亮,宫墙之内,华灯初上。
马车辘辘,人影攒动,宫中已许久未见这样的热闹了,暖黄灯火为冰冷红墙添上一抹温暖,今日宫城内的灯火辉煌皆为镇北军而亮。
近年来,大周内忧外患不断,北疆动荡、江南水患,加之一个多月前,宣文帝对户部的一番彻查,朝堂之上,如今人人都谨言慎行、低调行事。今日这场盛大隆重的庆功宴为冬日的上京城添了一抹喜色,庄严肃穆的宫墙内,终是有了几分喜庆祥和的意味。
卫驰策马而至,似乎对眼前热闹并没有半分动容,只将目光落在庄严肃穆的红墙青瓦之上,这道冰冷的宫墙从未变过,变得只是人心。
幼时也曾随父亲入宫赴宴,彼时他便不这座四四方方的宫城,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只觉四四方方的宫城远不及北疆天高云阔来得有趣,却不知除了无趣,眼前这座宫城还掌控着无数看似自由、无拘无束之人的身家性命。
幼时入宫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今日宫宴盛大隆重确是他久未见过的。卫驰收拢思绪,翻身下马,即便他行事低调,支身一人前来,可内侍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恭敬引他入了安华殿。宫中服侍的各个都是人精,今晚确是来了不少京中权贵,但何人是重中之重,内侍自是一清二楚。
入了殿门,看着殿内人影绰绰,文臣多过武将,还有家眷同行。卫驰一早猜到今日的庆功宴会是如此,除了“庆功”之外,自还有许多旁的用处,而京中的朝臣勋贵,一个个皆是见风使舵的好手。
捧高踩低,上京城中向来如此。
当年卫家败落,这些人或是上前踩上一脚,或是避之不及,从前同卫家相交甚笃的几家也根本不敢多言,唯恐惹祸上身。如今他重掌镇北军又大胜而归,众人便立即变了嘴脸,虽知是人之常情,但卫驰心中仍不屑一顾。
他今日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端坐在右侧上首,同两年前相比,他身上全然没了少年的稚气,而是多了沉稳持重的英悍之气。
不多时,众人落座。
宴会起,殿内丝竹悦耳,歌舞升平。
朝臣面上不显,心中却各自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谁能想到,十二年前沉寂落寞的卫家,还能有重新起复的一日,那是战场上殊死搏杀挣来的功劳,大周重文轻武已久,两年前北狄的突然入侵,让宣文帝不得不直面困境,然朝中武将凋敝,可用之人不多。
以如今形势来看,眼前这位卫将军的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二十有四的年纪,样貌出众、手握重兵、尚未婚配……京中各勋贵世家早已安奈不住,又逢宫宴,怎能不抓住机会?
酒过三巡,在座之人各自起身走动,卫驰端坐在案几前,不断有朝臣前来问候祝酒,其中不乏一些熟悉面孔。
距当年之事,也只不过是过了十二年而已。
十二年,足以令上京多少勋贵世家浮沉,亦足以令当初那个心高气傲的少年郎蜕变至如今的沉稳模样。
舞乐正酣,丝竹绕耳。
朝廷虽多次言说国库空虚、银两短缺,可眼前奢靡之景叫人如何信服?抓了户部几个官员,或能平一时之愤,却不是长久之计。
有人前来祝酒,打断了他的思绪,卫驰举杯,仰头将酒饮下。面对不断前来的祝酒之人,卫驰皆来者不拒。
伴着浅薄醉意,看着殿中酒乐正酣之景,卫驰眼前渐渐浮现出父亲的被风沙吹裂的一张脸,十二年过去,父亲的貌在他记忆中已有些模糊,曾经的谆谆教诲他从未忘却。
“武将自当以军功立身,如今为父不叫你在演武场上吃些苦头,往后你到了北地,你便只能挨北狄人的短-弩了。”
“镇北军便是北地百姓的城墙,百姓信你,你便该永远冲在前头,不可畏惧。”
脑中父亲久经风霜的面庞散去,转而浮现出一张年少的英俊面庞:“阿驰放心,用不着一年半载,镇北军便能凯旋,到时哥哥便送把长刀给你。”
这是兄长卫绪离京前对他许下的承诺,却至今都未兑现。
“卫将军英勇,下官敬将军一杯。”
说话的是户部侍郎陈永年,卫驰刚回京不久,对朝中官员不太熟悉,但户部尚书陈永年,他却是认得的。原因无他,只因军饷迟迟未发,而户部自军饷贪污一案后,所剩官员也实在不多,而今说得上话的,便是这位右侍郎陈永年了。
卫驰虽未当面同他打过交道,但镇北军中不少人都碰过他的钉子,此人办事不行,但却擅寻推脱之词。军中之人多是直来直去的鲁莽性子,哪里应付得来这种弯弯绕绕,偏如今身在上京,各部办事讲究章法章程,也不敢任性妄为,只得生生忍下这口恶气,待回到营中暗骂上几句。
陈永年举杯而立,脸上堆着殷勤的笑,身后不远处站着他刚及笄的女儿,少女眉眼含羞,持扇而立,双颊如她今日所穿的红衣一般艳红。
思绪回拢,卫驰举杯,武将的敏锐自是让他早早感受到少女投来的炙热目光,他神色淡淡,只当没有看到,而后仰头将酒饮尽。
“过几日便是小女嫣宁的及笄之日,届时府中设宴,望卫将军赏面前往。”酒水下肚,陈永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与卫驰攀谈起来。及笄宴多女眷,这般明显的邀约,其中用意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杯盏已空,侍从上前将酒满上,卫驰淡淡一笑:“军中事忙,卫驰无空抽身,望陈大人见谅。”
卫驰这话说得客气,脸上还挂着笑意,可到底是沙场征战之人,即便如此,他周身气度还是冷肃得令人不敢靠近。
陈永年心中虽有不满,可机会难得,他自不想放过。他压下心头不满,还欲再说,却见卫驰已然离席,起身离开了坐席。
嘴角不可控制地抽了两下,自户部经过一轮彻底洗牌后,陈永年在朝中地位可是一跃千里,旁人不论作何感想,皆要给他三分薄面。然到了卫驰这里,他主动攀谈,他却置之不理。
镇北军中军饷未发,先前的贪腐一案未了,两方之间的牵扯今后只多不少。陈永年紧了紧手中杯盏,笑意渐收。
卫驰是今日宫宴的重中之重,离开坐席,很快便又有其他人迎上前来。宴席过半,气氛松弛,面对一杯接一杯的祝酒敬贺,卫驰来者不拒,皆是一饮而尽,可若有询问其家事、婚事之言,他只淡淡一笑,避而不答。
其实以卫驰今日身份,若不想饮酒,大可随意寻个理由推脱过去,可他来者不拒,喝得格外痛快。
卫驰酒量不差,但今日所饮之量,确实有些过了。今日宫宴,除卫驰之外,亦还有其他镇北军中的有功将领前来,军中之人皆知卫驰平日不喜饮酒,更非纵酒之人。然今日卫驰与往常稍有不同,喝酒喝得格外爽快,旁人只当他是大喜过望。
就在方才,宣文帝亲下圣旨,赐卫驰辅国大将军之号,正二品的官职,虽未封侯,然卫驰只是二十有四的年纪,封侯指日可待。与文臣不同,除了封号,卫驰手中握的,可是实打实的兵权,以如今时局来看,这可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朝臣各有各的考量,但不论何人都看得清楚,如今朝中的天,可是要变了啊。
殿外夜风渐起,天边弯月升至树梢,茫茫夜空中无云无星。
同北疆的烈酒不同,京中酒水寡淡,待到庆功宴散场之后,醉意也不过只有五分。卫驰步出宫门,翻身上马,踏着月光往将军府方向而去。
马匹一路缓行,卫驰返回将军府时,已近子时。卫驰远远望着卫府的那扇乌木大门,匾额上的字迹已然老旧,风灯轻摆,投下的两道光晕忽长忽短。
除了封号,今日陛下还赐了宅院,城南三进三出的大宅,稍适翻修便能入住,此乃无上荣耀,除了宽敞大气之外,更是皇帝对他战功和地位的肯定。可卫驰却仍喜欢这间旧宅,所幸宅院翻修需要时日,修葺时间长短、何时入住全凭他意。
将军府中,福伯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早已开门迎候,卫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侍从手中。福伯是管家,按说候门这样的小事根本不用他亲自来做,可今天这日子实在特殊,福伯放心不下,这才早早亲自等候在外。
此刻嗅到卫驰身上浓重的酒气,福伯本就不安的心更加担忧,郎君向来不喜饮酒,可今日特殊,即便是庆功宴的喜庆日子,可郎君的心里,到底是落寞不平的……
卫驰信步而行,福伯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直至入了主院,也不放心离开。
“去拿几坛府上的陈年好酒过来,”空荡的庭院中回荡着卫驰低沉略带醉意的声音,“不,去将前几日叶忠所赠的千日春拿来。”
福伯无法,嘴上应了声“是”,脚步却是迟疑,待到他慢慢吞吞拿着酒步入房中之时,却见郎君已然在房中对着月光,独自喝了起来。
从前每到十一月初四这日,郎君或是跪在祠堂,或是一人在房中独坐到天明,从没有饮酒的嗜好的啊。
今日是宫中设庆功宴的日子,郎君若是因欣喜而饮上几杯酒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郎君面上的神情来看,显然不是喜悦释然的。
千日春是烈酒,也是祝捷酒,福伯知道郎君心里不好受,这么多年过去,卫家如今虽已重复当年荣耀,但卫家人心中的伤痛却仍不能轻易抹平。
福伯长叹了口气,郎君身上尚有伤势未愈,左肩和腹部各中了一箭,其中腹部的伤势明显,如今伤口尚未愈合。心中虽记挂着郎君伤势,但主子发了话,他不敢不从,待将酒送到之后,也不敢离开,只同从前一样,静静在院外守着,以期待能平静渡过这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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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便是同王辞约定见面的日子,沈鸢心绪不静,拿在手里的书册翻了又翻,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汤已然煮好,此时正在炉上煨着,沈鸢索性将书册阖上,在房中干坐着,就等卫驰回府。
沈鸢如此想着,待听银杏来报将军回府,便赶忙装了热汤,提在食盒中往主院走去。
主院外,福伯已经送了三回酒进去了,此时只静静立在院外等候天亮。醒酒汤福伯已一早命后厨煮好了,只是他没有拿进去的勇气,只敢按郎君的意思,一坛坛地往屋里送酒。
夜风起,廊下风灯轻晃了晃,光影摇荡,福伯在院外忧心忡忡地吹着冷风,远远看着一道窈窕身影款款而来。
“敢问福伯,将军可在屋内?”今日的沈鸢一袭白衣飘然,光影绰绰下,那张本就眉目如画的脸庞也更显楚楚动人,美得如同落入凡尘的仙女,“我想进去看看将军……”
福伯怔了怔神,倒没想到沈鸢会在这么晚过来,又看了眼她手中所提的食盒,立时明白过来她来此目的。可怜她一个姑娘家,在将军府中无依无靠,昨日才吃了沈鸢送的栗子糕,他不该将其往火坑里推,福伯好意劝道:“将军今日心情不好,沈姑娘还是改日再来吧。”
“可这汤……”沈鸢提了提手中食盒,向福伯表明来意。
“沈姑娘若信得过老奴,便听老奴这一句劝,”福伯语重心长,“汤改日再送,别惹了将军不快才是。”
沈鸢立在院外,远远已闻到屋内传出的酒气,加之看见福伯心神不宁地守在此处,还有福伯昨日的反常,今日难道不是喜庆热闹的庆功宴吗?
心中生出其他猜想,可她却不想退。
她自是信得过福伯为人,也不是一碗汤的问题。卫驰那样的人,平日里冷肃疏离,难以靠近。今日这般,虽然危险,确是机会。
“知道福伯挂心将军,阿鸢亦是如此,”沈鸢展颜甜甜一笑,“既是心情不好,那么更该有人陪着才是,福伯若信得过我,便让我进去看看将军吧。”
福伯觉得沈鸢说得不无道理,可这陪伴究竟该是怎么个陪法,他不知道,毕竟从前都是郎君独自一人静静度过此日的,并无旁人敢去靠近。
福伯拢了拢思绪,他是卫府管家,自小看着卫驰长大,陪他走过卫家最低迷的那些年头,眼下见人如此,又挂心着郎君的伤势,一时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沈姑娘既执意要进去,便由她吧,他将手里的酒坛放下,赶忙命人将一早煮好的醒酒汤端了上来:“沈姑娘请。”
柔和烛火将光影拉长,福伯看着那道翩跹背影步入院中,暗自捏了把汗。
今日可是老将军和大公子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