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风起,吹起沈鸢额前的几缕碎发飘飘扬扬,久违的阳光洒落下来,映照在少女清澈柔美的眼眸中,莫名多了几道不易察觉的坚定亮光。

王辞看着那双与老师有五分相似的眼眸,心绪微动。

他何尝不知贪腐一案另有隐情,以老师的为人,断不会做贪污军饷之事,且此事本就不由老师经手,顶多担个渎职之罪,何至于此。可是坏就坏在,眼下正是镇北军凯旋之际,户部侍郎崔默又久寻不见踪迹,皇上为安抚军心民心,只得先拿沈家开刀。

王辞在刑部任职,知道罪臣入狱后是何待遇,只恨自己人微言轻,无法救老师于水火。

如今他受老师所托,也明白他的爱女之心,合该尽力照顾好沈鸢,将其安全送离上京,而不是再次卷入深不见底的斗争之中。

“我不想离开上京城,我要为父亲洗刷冤屈。”见对方久不应声,沈鸢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她说得不是‘想’,而是‘要’。

“敢问王大人,先前沈鸢来此寻你之时,伙计说您有事外出,不在上京城。”沈鸢说着顿了一顿,抬头看向王辞,继续道,“其实,大人并非公务缠身,而是为了寻找某件东西,或者说是线索,所以才耽搁了行程,是不是?”

沈鸢说话时,紧盯着对方眼眸,果然在其中捕捉到一抹诧异的神情,使她更加肯定了心中猜想。

“而那件东西……”

沈鸢吸了口气,笃定道:“就是账簿。”

此言一出,王辞眼底的诧异之色便再也掩藏不住了,他转头看向沈鸢,沉吟半晌之后,方才开口应道:“沈姑娘聪慧,老师果真教女有方。”

心中猜想得到了明确答复,沈鸢暗自松了口气,王辞得了父亲送自己离京的嘱托,却在沈府出事后离开上京城,她原以为此人不可信,然眼下看来并非如此,如此只能说明,他被更重要的事情耽误了。而公务不过推脱之词,能令他上心的,唯有关于贪腐一案的线索了。

话既已说开,沈鸢便也不藏着掖着了,只继续道:“不瞒王大人,阿鸢如今……如今正住在将军府中,得卫将军庇护,定能为父亲寻得一线生机。”

到底不过是只有十八岁的少女,面对如兄长一般的王辞,沈鸢方才在面上强装出的镇定,终是在此时绷不住了,特别是说到“得卫将军庇护”几字时,本就轻柔的嗓音更低了些。

王辞先是诧异,后又平静下来,沈家同卫家本有婚约,只是婚事未成,以沈家如今境遇,那门婚事必已不再作数。然听着沈鸢此刻说话时的轻柔带娇嗓音,两人关系如何,他一个外人实在看不明白。

不过,从沈鸢能猜透他手中持有账簿一事来看,加之她方才多次言明不愿离京,王辞便知她并非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无依,而是心中另有打算。

他想帮老师洗脱罪名不假,但以他之力,达成此事难于登天。沈家同卫家之间有一桩未成的婚事,他只是个外人,不知其中蹊跷,可若卫将军愿意出手相助,老师洗刷罪名确有新的转机。

满院安静,空气中充斥着浓重草药气味,王辞静默半晌,心中终于有了主意:“沈姑娘心中有何打算,大可直接言明。”

“离京之事不劳费心,王大人既以‘王掌柜’身份见面,便是不想惹事上身的,如此,王大人只需将寻到的线索交给我便是,沈鸢感激不尽。”沈鸢直言道。

“好,”王辞点头,“事关重大,账簿被王某暂放在城外某处安全之地,七日之后,沈姑娘再来此地,王某定将账簿双手奉上。”

沈鸢盈盈福身一拜:“多谢王大人。”

……

穿过晒满草药的庭院,沈鸢回到药铺内堂,开口问伙计要了两副治疗刀剑外伤的药,待取了药包后,方才戴好帷帽,缓步出了铺子。

银杏在外焦急等候,此时终于见到主子出来,瞧着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忙迎上前去。

两人出来时,天色尚早,西市行人不多,眼下快到晌午,今日又是难得的好天气,这会儿坊市上明显热闹了许多。沿街的铺子皆开门迎客,街道两旁还有卖各式小玩意儿的商贩走卒,好不热闹。

寻到难得的线索,沈鸢心情大好,看见街道旁热乎的点心铺,便停下命银杏上前买了些点心,打算带回府去,近来得福伯关照,也算多谢他的一片好意。

今日说是出来采买首饰衣料的,怎么也得买些东西带回去以免惹人疑心。沈鸢扶了扶头上的帷帽,在一家卖首饰的铺子前停下步子,买布裁衣的心思她当真没有,买支簪子回去便好。

如意斋的首饰最是精致,价钱却也不低,沈鸢看着眼前几支做功精致的发簪,选了支样式最为简单的桃木簪子:“老板,就要这支。”

“姑娘稍等,我这就帮你装好。”老板应道。

“婉怡,你看这支珠钗可好?”如意斋的另一头,一位妙龄少女正拿着支珠钗在叶婉怡眼前晃了晃。

叶婉怡生在武将之家,对这种钗环首饰并无多少兴趣,又因昨夜在家中伤心了整晚,此刻精神恍惚。卫驰哥哥腰间所系的那个香囊、他对自己冰冰冷冷的态度、还有他亲口承认已经有心上人……桩桩件件都令她倍感伤怀。

北地苦寒,镇北军中军纪严明,别说心上人了,便是女子都见不着几个。卫驰哥哥才刚从北地回京,不过寥寥几日,同沈家的婚事也已作罢,到底是哪来的心上人?

叶婉怡辗转反侧了整晚,都未琢磨透,然她一早应了林家幺女的约,今日不得不赴约,此刻只得强撑精神前来西市闲逛。

忽地鼻尖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沉水香中加了少许茉莉花粉,这味道莫名有些熟悉,似乎与昨日卫驰哥哥所系香囊的气味如出一辙。

这味道不会有错,店中人头攒动,叶婉怡四下张望,企图在人头涌动的如意斋中准确寻到那抹香气所在。

许是如意斋中客人太多,那抹香气很快消失不见,寻不到踪迹。

叶婉怡立在原地,仍四处张望着,远远看着一抹月白色俏丽身影步出铺中。只见那女子身穿月白色短袄,下着浅杏色流苏百褶裙,头戴帷帽,步履蹁跹,虽未瞧着容颜,但光是一个背影,便让人觉得惊艳。

叶婉怡的目光不禁在那道背影上停留,待见到那抹身影汇入人流,正欲将目光收回之时,她看见那女子腰间系着个粉色香囊,粉底、金线、还有右下角处一只小小纸鸢的装饰点缀……

粉色香囊与昨日烦扰她整晚的那枚香囊逐渐重合,叶婉怡如遭雷劈,呆立原地许久,待到她反应过来追上前去之时,却早已寻不见那女子身影。

是她吗?定是她了!

叶婉怡捏紧拳头,憋闷心中的郁郁之气转化为愤懑,就是她夺了卫驰哥哥的心,别让她再遇见她,否则,她定要她好看!

**

闲逛了小半日,沈鸢在正午时分回了将军府,采买的栗子糕尚还温热,沈鸢亲自将糕点送到福伯手中,以示谢意。

福伯接过糕点,手里暖,心里更暖。

送汤便送汤吧,左右郎君也没说出拒绝之言,毕竟吃人的嘴短,今后那汤他还帮着送。

要说这位沈姑娘的为人真是没得挑的,为人谦卑有礼,能持家能算账,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有那么一瞬的功夫,福伯暗自在心中感慨,沈姑娘这样好的女子,若真能嫁到将军府中操持中馈,卫家今后必然蒸蒸日上啊!

这话福伯自不敢说,只更加可怜其身世起来,只希望郎君能看见沈姑娘的好,将扑在军务上的心思稍挪些在府中,毕竟人家姑娘都已迈出那一步了,郎君却待人冷淡至此。

郎君自小便是不爱说话的性子,十二年前卫家出事之后更甚,可以说,郎君对除了军务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是没有兴趣。其实福伯看得出来,郎君对沈姑娘并无厌烦之心,若真不喜人,不会让沈姑娘留在府中。

只是这般留着,却从不召见,沈姑娘几番殷勤示好,郎君也都视而不见,福伯着实有些看不明白。不过来日方长,沈姑娘既是住在府中,便不怕没有机会,而他这把老骨头,今后但凡能帮的,必会帮上一把。

将栗子糕给了福伯之后,沈鸢便回了毓舒院。

今日阳光正好,院中树影斑驳,沈鸢静坐窗前,却根本无心尚景,脑子皆是关于账簿的杂乱想法。

贪腐一案的最关键证据是从沈府书房搜出的那本账簿,但她一直不明白的是,既是有人要栽赃陷害,那么为何不直接将整本账簿放在沈府,而只放了半本?其真正用意究竟是何?

另外半本账簿上,究竟写了什么?

沈鸢心中疑虑更甚,账簿上的字迹与父亲截然不同,但却令父亲被捕入狱,即便她拿到另外半本账簿,能否救父亲出狱,仍未可知。

朝堂之事,一直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圣心难测,如今的沈家在天子眼中早已无用,不然沈府也不会轻易被人查抄,父亲不会因为那样苍白无力的证据之下就被扣押入狱。

其解释只有一个,便是因为这是天子之意。

皇帝需要一个理由安抚千万沙场将士,而查抄沈家,便是最好、也是最简单的办法。

但如今的卫家却是如日中天,两年前,那道赐婚圣旨初下之时,便是天子有意扶持卫家的征兆,只是当年的自己眼中只有儿女情长,而从未想过这些事情。

所以,今时今日,沈家并非已走到绝路,只要她手上有足够证据,只要卫驰愿意出手相助,事情会有转机。

微风轻拂,将沈鸢额角的碎发吹乱,一如她此刻凌乱缥缈的心情。

自她打定主意前来将军府时,便知此路难行,她并没有能和卫驰等价交换的条件,曾经的婚约早已不值一提,她唯一拿得出的美貌他根本不屑一顾。

其实她早有预料,卫驰那样的人,单纯的美貌自是难打动他的,如此,她只能掏出自己的一颗心,与之交换了……

日影西斜,天边的金黄逐渐褪去,夜风渐起,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恍然发觉夜色将至,沈鸢抬手,将半开的窗牖阖上。

除了账簿,今日王辞还同她说了些旁的事情,父亲和弟弟在狱中暂时无事,只是难免要受些牢狱之苦。上京冬日严寒,大理寺狱那种地方,更是如同掉进冰窟窿一般寒凉刺骨,父亲患有腿疾,平日瞧着无事,可一到严冬便会疼得厉害。这腿疾是当年父亲在西州为官时,大雪天里为救受困灾民,挨家挨户上门筹粮而落下的。如今他们身在狱中,不知父亲腿疾是否复发,也不知弟弟的哮症如何?

沈鸢长叹口气,她早知前路漫漫,本已做好徐徐图之的打算,只是账簿线索来得突然,乱了她的心绪。

头脑有些发沉,沈鸢扶额,不知昨日帮卫驰画的人像是否有用,不知北狄细作是否已经擒获?卫驰是公私分明之人,有功必赏有错必罚,画像一事,算是她帮了他的忙,只是这样一点一滴的积累,实在太慢。

徐徐图之自是上策,但她若拿到余下半本账簿,是否就该加快速度,不可再如此缓慢行事了?

**

城郊军营中,卫驰坐于帐中。

不知不觉便已到了亥时,账外传来一阵嘈杂,接着是有人疾促而来的脚步声,卫驰放下手中邸报,段奚抓捕北狄细作的速度,倒是比他料想得要快。

帐帘掀起,段奚大步入了帐内,腰间长剑上悬着的剑穗摇摇摆摆。

“禀将军,那细作抓到了,”段奚顿一下,低头下去,“但是死了。”

“今日一早,我们的人便带着画像乔装潜入青苔巷中,那细作打扮成后厨的帮佣,藏身在一处青楼中。”段奚说话一贯如此,絮絮叨叨却抓不住事情的重点。

“怎么死的?”卫驰打断他。

“射杀,”段奚低头,声音低下来,“属下亲自动的手。”

“发现那细作时,他正好要往一间雅阁中递送酒水,属下藏身在雅阁之外,本可以在外将其生擒,只因听见雅内之人说话涉及朝中辛密,没有直接出手擒人,这才错失良机。”

卫驰自是看清他面上神情,猜到另有隐情,并未应声,只静静听着。

“也正是耽误的片刻功夫,那细作也发现属下藏身在外,遂挟持了阁内之人,想借机逃跑。且那细作故意闹出动静,想引人围观,属下恐其在楼中另有埋伏,故抢先出手,用袖箭将其直接射杀。”

如此听来,段奚所为并无太大差错,且卫驰先前便说过“实在不行,可就地斩杀”之言。

“所幸青楼中未闹出太大动静,那老鸨对打斗杀人之事好似已见怪不怪,雅阁内陪酒的妓-子也未见慌乱,就是……”段奚说道此处稍顿,“但阁内那名被挟持的男子,却在那细作死前,被其一刀穿喉。”

卫驰默了一瞬,开口道:“你在门外所闻辛密为何?”

段奚抬头,脸上自责神情消逝不见:“属下正准备同将军禀报此事。”

“彼时那人饮了酒,酒劲上头,属下在门外听到他对房中妓-子说,大理寺苦苦搜寻军饷贪墨案遗失的那半本账簿,他其实早有头绪,只是临到紧要关头,却被旁人抢先夺了去。他因此事受了罚,心情不好,故而出来借酒消愁的。”

卫驰手上动作一顿,眼神也不由变得锋锐起来:“说下去。”

“属下只听见那人醉醺醺地说,账簿落到旁人手中,他只知道那人姓王,其余身份还未查到。”

段奚看清将军面上神情,知道账簿事关重大,又道:“属下失职,若是那人没死,带回军中细细审问,定能问出账簿下落。”

“你此番是为擒拿北狄细作,而非寻找账簿下落,何来失职一说。”卫驰目光稍暗,食指轻叩桌面,一下一下,不轻不重。段奚知道这是大将军思考事情时的习惯,只静立原地,没再说话。

半晌之后,卫驰缓缓开口道:“去查一下,那在青楼醉酒被杀之人,是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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