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梧桐小苑。
叶忠坐于前厅,炉上暖着壶烧酒,静静等人。沙场征战多年,他身上确有旧伤,每逢雨季便痛的厉害些,但对他来说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情,反倒是幼女婉怡在家闹腾得厉害,令他更为头疼。
知道卫驰要来,叶忠为免怠慢,特吩咐厨房备了些酒菜,在前厅候着。年近五十,叶忠如今已没了战场厮杀的心,夫人早年因病早逝,去世之时叶忠尚在北疆不得归,这成了他心中永远的遗憾,如今他心中惦记的便只有这一双儿女了。
好在其子叶嵘行事稳妥,眼下在兵部任职,省了不少心,如今令他担心的,便唯有幼女叶婉一人了。
此番回京,叶忠本想借着军功,为婉怡相看一门婚事,也算了却一番心愿。可叶婉怡在知晓先前与卫驰定亲的沈家落败之后,好不容易灭了的心思复又腾升起希望了,口口声声说着非卫驰不嫁。
叶忠当然知道叶婉怡与卫驰间没有可能,但自家女儿性情骄纵,不死不休,甚至以叶忠伤病一事为借口,派人去给卫驰传话,邀其来府。叶忠气急,却也是真拿这个小女儿没有办法,只得听了叶嵘提议,先将卫驰邀请过府,两人再来个里应外合,一举灭了叶婉怡的心思。
棕色战马在叶府门前停下,卫驰翻身下马,踩着雨水,入了叶府大门。
叶宅只是普通宅院,没有亭台楼阁,也没有古树湖石,一切装点都简洁明了。夜雨不停,淅淅沥沥地洒在庭院中,卫驰对叶府颇为熟悉,未有打伞,只穿过庭院径直入了前厅。
前厅外,叶婉怡一身粉衣,傅粉施朱,此刻正站在厅外翘首以盼,待远远见到那抹玄色身影,立即面露喜色,迎了上去:“卫驰哥哥。”
卫驰行至廊下,低低应了一声。
这一声应答令叶婉怡心花怒放,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着实令她傻了眼。
卫驰今日身着玄色锦衣,外披一件黑色披风,待在廊下无雨的地方站定之后,便抬手解下肩头披风,随之露出腰间一个明晃扎眼的香囊。白底、金线、上边绣着粉色海棠花纹样,一看就知是出自女子之手。
叶婉怡视线紧盯香囊,久未有移开。那香囊除了样式似女子之物外,还有股淡淡的香气。卫驰哥哥素来不喜佩戴这些物件,能令他随身携带的,想必是……
叶婉怡攥了下拳头,心中仍是不甘。
“卫驰哥哥……”叶婉怡上前一步,她本是不死不休的性子,但眼下看见卫驰腰间所系香囊,心中有了猜想,反倒是不敢开口问了。
叶嵘闻声从厅中迎了出来,最先入眼的也是卫驰腰间的那枚香囊,他在心底暗喜了一阵,见婉怡没有继续追问,先是上前道:“多谢卫将军前来探望家父。”接着又故作惊讶状道:“卫将军腰间的这枚香囊煞是好看,可是……心上人所赠?”
叶嵘言语间刻意加重了“心上人”三字,令叶婉怡想不听见都难。
雨声潺潺,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卫驰被叶嵘张口就来的“心上人”三字梗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叶婉怡此刻心头忐忑,只捏紧拳头,静待一个答案。
半晌之后,卫驰终是松了口,低低“嗯”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矣扑灭叶婉怡心头所有的期许。
叶婉怡不服,再次上前道:“婉怡近来也在学习刺绣,卫驰哥哥若不嫌弃,我送个香囊给你,可好?”
“不必。”卫驰眼锋扫过,言毕,未等对方开口,便抬脚入了厅中。
心中憋着委屈和怨气,但也没敢追上前去,卫驰不说话时周身那股冷冽肃然的气势,叶婉怡也是怵的。
夜风簌簌,叶婉怡呆立原地,萦绕鼻尖的那股甜润香气还未散去,她双拳紧握,不禁红了眼睛。
前厅中,叶忠将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听叶婉怡没了动静,总算安心下来。见卫驰进来,忙起身抱拳行礼:“叶忠见过大将军。”
卫驰扶了他一把:“叶叔见外了,这里是叶家,并非军营。”
叶忠点头,待看清卫驰腰间所系的粉色香囊,不由朗笑了一声。叶忠了解卫驰的性子,自小便不喜这些女儿家之物,觉得无用且繁琐,也亏得他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轻而易举地扑灭了婉怡的歪心思。
“坐,”案几的小炉上暖着酒,叶忠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将目光投向案几上的那盅酒上,“这是家中尘封多年的千日春,阿驰可愿与叶叔小酌两杯?”
听到“千日春”这个名字,卫驰不由眼底一暗,此酒乃祝捷所用,当年卫家酒窖中也藏了不少。那时他总听说千日春的名号,却未尝过,父兄说他尚且年幼,不宜饮此烈酒,幼时的他缠着闹着,方才换来兄长松口,说是待他和父亲从北疆凯旋,就让他尝上一口。
可是,就是这一口酒,至今都没有兑现。
后来父兄战死,母亲病逝,卫府邸被围,所有过往,皆被封藏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此酒珍贵,多谢叶叔款待。”卫驰执杯,勉强牵了牵唇角。
烈酒入喉,果真烧得很。
“哪里的话,叶叔得多谢你肯为婉怡的事情来这一趟。”叶忠说着抬手斟了两杯酒,“你身上还有旧伤,今日只是小酌,三杯足矣。”
屋外风雨未歇,屋内饭香酒暖。
三杯酒很快下肚,眼前外头雨势稍小,卫驰未有久留,起身告辞了。
叶婉怡着实被卫驰腰间所系的那个香囊伤到了,直到卫驰离开,她都未再靠近他一步。
叶忠看见女儿这般反应,便知是今日之事起了效用,知道卫驰喜欢这酒,也为表谢意,临行前特包了两坛千日春,给卫驰带回府饮用。
千日春并非什么好酒,这酒浓烈,味道却是一般,如今镇北军中已少有人喜欢。可有时人饮酒,并非喜欢它的味道,而是一种心境。叶忠深知卫驰心境,便将酒全都赠他,也算给他留个念想。
……
马蹄哒哒,卫驰在将军府门外翻身下马。
雨势渐收,天边只飘着濛濛细雨,穿过庭院,卫驰径直入了主院。
房门推开,桌角的鹤形烛灯照亮一隅。卫驰解下肩上披风,随手往屏风上一挂,目光落在长案上的那个半干的靛蓝色香囊之上。
卫驰缓缓走过,伸手将香囊拿起,清冷的淡香混着些许伤疮药粉的气味扑面而来。昏黄烛火在半干的靛蓝缎面上映出一点光亮,指尖触及缎面上的一点潮湿。
指腹轻轻摩挲而过,卫驰看了眼香囊,转而将其放进一个精致的锦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