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朔风凛冽,卫驰策马回到府中。
沈鸢今日在将军府中,借小厨房熬煮了一下午的羹汤。完成了留在将军府中的第一步,接下来便是了解对方喜好,讨其欢心。
昨日匆匆一面,虽不足以了解对方,但她既得了近水楼台之便,就不能浪费机会。今日她特问了府上管家福伯,得知卫驰喜食鱼汤,北疆之地,自是没有鱼汤可饮,故而今日沈鸢特意下厨,亲手为其准备了鱼汤。
因不知卫驰回府的具体时间,沈鸢只得将鱼汤用小火煨着,又命银杏在大门口等候,就是为了让卫驰能在第一时间喝上她煮的鱼汤。
银杏奉命站在大门内候着,这会儿终于见着了人影,忙小跑回去禀报。奶白的鱼汤盛入食盒,沈鸢将额角垂下的一缕发丝别至耳后,再次确认自己妆发无误后,便手提食盒缓步向主院走去。
将军府本就不大,这路昨夜已走过两次,无需再有人引路,沈鸢穿过回廊,朝主院走去。
卫驰回府后,先去了趟书房,待将书房中的信笺整理好后,方才行回主院。待行至主院外,远远见着一人长发纤腰,一身月白色花裙,正婷婷袅袅地朝此处走来。
卫驰驻足,停顿,转身朝沈鸢行来的方向看去。
沈鸢本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前来,然此刻远远看着主院外站立的男子身影,心跳莫名就快了起来。
提着食盒的手紧了又紧,夜风簌簌,吹得她肩头瑟瑟,沈鸢使劲儿压下心头的紧张,故作镇定地朝前走去。
今日穿了身月白色蝶纹纱裙,迎着夜风,衣袂飞扬。夜风渐起,天边一轮弯月高悬,莹白月光映照在那张玉软花柔的脸上,显得皎洁而柔美。
“将军安好。”沈鸢福身行礼,声音如林间清泉一般悠扬动听。
按说这样一个美人主动献殷勤,少有男子招架得住的,奈何遇上的却是卫驰这样一个不解风情之人。
卫驰立在院门处,目光冷冽地看着眼前之人,不知是天冷还是紧张,他留意到她微微颤抖的薄肩,但却没有让人进去的意思:“何事?”
“听闻将军喜食鱼汤,阿鸢特意煮了汤,拿来给将军尝尝。”沈鸢着低头,提着食盒的纤纤素手往前伸去,月白绣花的衣袖后滑,露出一截细白的皓腕。暖黄的烛光从从头顶温柔洒落,将她整个人笼罩上一层珍珠似的光晕,温婉动人。
卫驰并未应声,也未接过食盒,只借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眼前之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风忽起,廊下风灯左右摇晃,光影晃动,沈鸢眨了眨眼,心中虽怯,到底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两人目光撞在一处,沈鸢这会儿反倒不惧了,只借着眼前忽明忽暗的光亮,静静看着卫驰。
她企图从他眼底看见一丝动容的情绪,然而却是徒劳。
活了十八年,沈鸢对自己的姿容样貌还是有些信心的,昨日他已答应让她留在府中,在她看来便是某种默许,眼下她又主动迎合、讨好,可眼前人皆是无动于衷。
院中的树叶被北风刮得簌簌作响,沈鸢原是想亲自将食盒送进屋内,这会儿瞧着对方神情,也不奢望了,只双手提着食盒,静立等候。
“将军,”沈鸢语调轻柔,又唤了他一声,“阿鸢今日前来,是想谢将军收留之恩,这汤,仅是阿鸢的小小心意,望将军可以收下。”
卫驰并不应声,也不接过食盒,只冷冷看着眼前之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四下阒寂,屋外一阵寒风吹过,沈鸢忍不住缩了缩肩膀。为显姣好身段,沈鸢今日特穿了轻薄显腰身的衣裙,这会儿在寒风里站得久了,着实有些受不住了。
见对方仍是无动于衷,沈鸢只好鼓足勇气,似用尽全身气力一般,抬手将手中食盒往对方手里一送。
冰凉柔滑的指尖触及对方粗粝温热的掌心,待确认对方已将食盒提好之后,沈鸢正准备将手抽回,忽地大掌落下,将她冰凉的小手整个包裹住,接着男人低沉冷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汤,你拿回去。”
“我昨日既答应护你周全,便会信守诺言,往后你便不必再做如此之事。”
他卫驰,向来是个言而有信之人。
两年前,他既接下那道赐婚圣旨,便算是认了这桩婚事。而今不论沈家境遇如何,沈鸢区区一名女子,他还是护得住的。
只是,他也清楚,她志不在此。
沈家一案,暂且不论沈明志是否清白无辜,单就眼下他说了解的情况来看,这贪腐案中的浑水绝不止仅限于户部这么简单,背后势力是谁尚不得而知。太子?二皇子?又或是别的什么人?总之,他不想搅和其中,护她一人安宁可以,但旁的多余的牵扯,他不想参与。
大半日的心血换来这样一顿斥责,沈鸢听着耳边冷语,心中倒也没有失落,反而意外地有些轻松。
不同于的昨日的孤注一掷,昨日卫驰的举动决定着她的去留,她必须令他点头答应。今日她不过想讨好他而已,一碗鱼汤,除了讨好外,汤中也算夹杂了她的些许感激之情在里边,感激他没有折辱于她,也感激他让她留在府中,暂得一时安宁。
奈何好心用错了地方,他并不喜欢。
沈鸢识趣地收回手来,檀木雕花的食盒转了一手,仍是回到她的手上。她顺势往后退了一步,低眉顺眼道:“阿鸢明白了。”
卫驰喜欢识趣的人,只未发一言,从容转身行入院中,腰间的佩剑碰撞出几声闷响,在空荡庭院中显出几分肃然。
沈鸢立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远去,陷入沉思。
方才卫驰所言虽简短,但话中之意,她算是听明白了,其言外之意便是:卫家可护你一人周全,但沈家的事情我绝不插手。我不图你什么,你也别惦记着我,安分守己,才是长久之计。
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沈鸢不知是该欣喜还是沮丧。欣喜的是,他并未对沈家落井下石,也没有趁人之危,算是保全了她的为剩不多的尊严,还给了她一席安宁之地。
然而沮丧,亦是因为如此。
想要求这样一个人出手帮忙,怕是很难。
沈鸢立在原地,待目送那道身影入了房门,又低头看了眼手中原封不动的食盒,面上不见失落之色,倒是显出几分淡然。
有些事情便如同这熬煮鱼汤一般,不可操之过急,慢火煨之,小火炖之,方才可行。
……
银杏在毓舒院中候着,见到姑娘神色轻松地回来,忙迎上去前去接过主子手中的食盒。她原以为姑娘做的鱼汤得了将军夸赞,心中还有几分得意,毕竟这主意是她出的。待手上提了食盒,一掂量方知,这里头的鱼汤,怕是压根儿就没动过。
“姑娘,这……?”银杏诧异。
“将军没喝,”沈鸢浅浅一笑,“赏给你了。”
“奴婢不敢。”银杏低头垂首,“这可是姑娘的手艺,便是老爷都没有这份福气,奴婢怎受得起。”
提到“老爷”沈鸢原本轻松的面上凝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不过言语中却透着淡淡哀伤:“沈家如今这般境遇,便是连安嬷嬷都……”
“如今我身边只剩下你一个了,哪里还有那么多规矩,一起喝吧。”
银杏犹豫再三,最终弱弱点了点头。
食盒打开,热乎奶白的鲫鱼汤冒着腾腾香气,银杏盛了两碗出来,放在小案之上,沈鸢捧起一碗在手,热腾腾暖呼呼的。
银杏看着案上的汤,心里一阵满足,她打小在沈府服侍,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一日喝上姑娘亲手煲的汤。
沈鸢端起白瓷碗,拿汤匙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啜了一口,而后抑制不住地拧紧了眉。
这汤,腥味过重,咸味过重,鲜味却是不足,远没有看起来闻起来那么好喝,总之一股怪味。
然而她却没将手中瓷碗放下,反倒是硬着头皮又面前吞咽了几口,而后粲然一笑。
银杏看着主子脸上一阵变幻莫测的神情,心中十分疑惑:“姑娘这是怎么了?”
“幸好卫驰没喝,否则或要将你我二人赶出府去。”
银杏闻言,赶忙拿起桌上瓷碗,尝了一口,那味道果然难以描述,方才她还腹诽大将军不懂怜香惜玉,这会儿却有种逃过一劫的感觉。
“姑娘下回若再煮什么东西,可以自己先尝上一口。”银杏好心建议,然话说出口才察觉失言,“姑娘千金之躯,哪里用得着亲手干这些粗活,下回吩咐奴婢来做便是。”
“自是不可,”沈鸢将手中汤匙放回碗中,一双翦水瞳眸明亮又平静,“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
“总之,这鱼汤,我必得亲手熬煮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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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的雨,冬日的寒意随雨水和北风一道,倾入城中。北风吹落梧桐树梢仅剩的几片枯叶,一眨眼,上京城已是彻头彻尾的入了冬。
那日,得了卫驰的话,沈鸢没再去自讨没趣,雨天不便外出,加之她刚住到将军府中,行事不宜太过放任,借玉佩找寻线索之事只能暂时耽搁,但学煮鱼汤的功夫却未停下。
近三日来,沈鸢每日在毓舒院中学习熬煮鱼汤,原也不是什么难事,三日下来,已是煲得一手好汤。
沈鸢吸取了头一次的教训,每回煲完汤,都会自己先盛一小碗起来试试味道,待确认鲜味、咸味皆无差错之后,方才敢将鱼汤盛起,装入食盒。
她识趣地没去卫驰面前碍眼,而是求了福伯帮她送去主院。陈伯本就可怜沈鸢的遭遇,加之郎君身边确实一直没个可心的人照顾,沈姑娘身份特殊,又是个知书达理之人,郎君既已点头让她住在府中,这等送汤的小忙,他没理由不帮衬一把。
然三日过去,郎君对此毫无反应,既没有出言拒绝,也没有打开动过一口,且这态度不仅是对汤,连带对府中住的沈姑娘也是如此。福伯也不知郎君的心思,只觉得郎君的心好似冬日将要结冰的湖面一般,冰冷坚硬,无波无澜。
好在他只应承了沈姑娘三日,今日是第四日了,他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帮衬,其余的便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
傍晚,雨仍未停歇,卫驰一身黑色锦衣,顶着寒风骤雨,从外头策马回府。
将缰绳交给府上侍从后,卫驰径直回了主院,雨势不小,卫驰没有打伞快步而行,待踏入院中之时,方才看见廊下打伞披着斗篷的少女身影。
面颊鼻尖被风吹得微红,鹅黄斗篷上沾了些许水珠,一看便知是等候许久。想起前几日送来的汤,卫驰大致猜到她的来意,他早已言明不需她如此行事,没想她却仍是如此。
沈鸢原本立在廊下,进屋的必经之路,然此刻见卫驰停步不前,只举着伞,迎上前去:“将军安好。”
卫驰冷冷看她一眼,没动,也没应声,似乎对她的不识趣略感不耐。
沈鸢只当没有看到,若是从前,她自然不会做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然自沈府出事以来,她所遭受的冷眼、白眼、又或是其他挑逗流连的目光,不计其数,卫驰眸底的区区冷淡,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沈鸢举着伞,努力踮起脚尖,只因卫驰的身量比她高出许多,想为他遮蔽风雨,只能如此。
卫驰瞥了她一眼,鼻尖嗅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这样近的距离,他能清楚看见她冻得发红的鼻尖,还有沾了雨珠的发梢,细雨微风之下,更显楚楚可怜。
原本想说的话未说出口,卫驰默了一瞬,伸手去握她吃力举着的伞柄。
沈鸢没想到卫驰会突然伸手过来拿伞,手上力道没松,反倒还握得更紧了些。
“松手。”
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沈鸢侧了下头,待感受到臂上力道渐小之后,便立时松了手,转而去提被雨水打湿的裙摆。
不过几步的距离,踩着湿漉的青石板道,两人很快行至廊下,卫驰收了伞,却未推门,他觉得,有些话需得再同沈鸢强调一次才行。
“将军勿怪,阿鸢今日并非是来送汤的,”猜到卫驰想说什么,沈鸢便先他一步开了口。
卫驰没有说话,只仗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伞上的水珠顺着外延滴在脚边,静待对方继续往下说。
“而是送药。”言语间,沈鸢缩在斗篷中的另一只手伸出,手中拿着包裹,便是她口中所言的“送药。”
衣衫发梢皆沾了雨水,怀中药包却被保护得很好,不得不说是用了心的。
卫驰瞥了一眼,却是没接。一来他身上的伤需对症而医,而非随意用药,二来他不想领她的好,否则这样的事情,会一而再再而三。
“你可懂医?”卫驰冷冷问道。
沈鸢摇头,她虽不懂医术,但这药是她问福伯要的,和她懂不懂医无关。
“可会换药?”卫驰又问。
沈鸢再次摇头,她只知卫驰身上有伤,至于伤在何处,她并不清楚。送汤无用,她总得想旁的方法,而非坐以待毙。
“回去,我早同你说过别做无用之举,”卫驰将伞重新交回到沈鸢手中,“这话我不想再说第三次。”
沈鸢却是不接,来之前,她便已料到自己卫驰会是这般态度,可她今日既主意来了,便不能三言两语被打发走。她张了张口,原想解释这药的来处,然话未出口,却听见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禀郎君,叶家叶嵘来府拜访。”福伯踩着雨水一路疾行,说话声音却比他步子更急,待进了院门才看见站在廊下的两人身影。福伯噎了一下,已到嘴边的半句话没说出口,脚步也停了下来。
卫驰看一眼福伯,又转头看向沈鸢,神色不明。
沈鸢今日本想着不论如何都死缠烂打到底,然此刻卫驰遇上其他更紧要的事情,她自然不可打扰。她咬了咬唇,伸手接过纸伞。
“叫他在外头等着。”卫驰的目光从沈鸢面上收回,“我出去见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