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不大,毓舒苑和主院之间不过一院之隔,穿过回廊便是了。
晚秋的风本就带着些寒凉,入夜之后更甚,沈鸢穿得单薄,不过眼下却不觉冷,只觉凉风吹得自己愈发清醒起来。
路是自己选的,便没什么可矫情的。
犹如幼时父亲教她下棋所言说的那般,落子无悔。
婢女领着沈鸢一路缓行,将军身边从未有女子靠近,更遑论深夜召见,婢女心中好奇,路上不免侧目打量起这位沈家嫡女来。一身藕粉色长裙简单却不失素雅,发髻低绾,一支玉簪斜插入鬓,泼墨似的长发垂至腰间,与昨夜的颓唐不同,这位沈姑娘今日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
便是她一个女子,看了都不免心动,也难怪将军会在回府第一日就急着召见。
思绪间,婢女已领着沈鸢步入主院,院中景致简单,没有花鸟鱼石之类的点缀装饰,不过种着几株树木,简单利落。
行过庭院,便是主屋。远远看去,屋内灯光昏暗,不似院中这般四下亮堂,屋中门牖半开,似在等她进入。
芙蓉花裙裙裾摇曳,沈鸢抬脚款款步入房中。
夜风忽起,吹得半开的房门吱吱作响,房中灯火昏暗,布置简单,沈鸢四下环视了一周,皆未见着人影,却能隐约闻到一股浅淡的血腥气味。
疑惑间,一道颀长身影从角落的山水屏风后走了出来,铠甲褪下,衣襟微敞,发梢上还带着未干的水气,显然是刚沐浴过的。
沈鸢低着头,目光落在对方微敞的衣襟和衣襟内洁白带血的绷带之上,转而明白过来鼻尖嗅到的血腥气从何而来。
“民女沈鸢,见过将军。”沈鸢盈盈福身一拜,道出一句中规中矩的问安。
脚步声由远及近,沈鸢眼眸低垂,不敢抬头,只将视线垂落在绣着芙蓉花样的鞋尖之上。待到脚步声止,四下安静无声,沈鸢仍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蓦地,下颌传来一阵温热。紧接着,一阵不轻不重的力道将其下颌微微抬起。
虽是有心理准备的,但这突然其来的一下,还是让沈鸢心口莫名一紧。
目光一时无处安放,沈鸢正犹豫着要不要同眼前人来个四目相对时,下颌处的那道力道却是忽然一松。
“你走吧,”男人低沉的嗓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待明日一早,天亮之后,自行离开将军府便是。”
沈鸢蓦地抬头,一脸茫然无措。如今沈家落魄,两人间的婚事她自不敢奢望,她深知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便只有样貌了,今日她精心装扮,夤夜至此,她早已做好了接受一切打算,却没想到回等来一句“自行离开将军府。”
即便他不喜她,也不顾念两年前的那桩婚约,但她总不至于这般惹人厌烦吧?
“将军恕罪,”沈鸢俯身一拜,自认为自己并未做什么惹他不快的事情,况且深夜召她过来,本也是他的意思,何故一开口就让她离开,“不知小女哪里惹了将军不快?”
卫驰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轻蔑一笑:“上京戒严,城门未开,明日我会传令下去,你可随时出城离开。”
此言一出,沈鸢心口一紧,当即明白过来他的不悦从何而来。是了,昨夜在北城门路遇盘查之人时,守卫便说是镇北军在搜人,卫驰身为镇北军主帅,想必身在其中。
怕是他以为自己想要出城去寻三皇子庇护,这才叫她离开。
只怪她没有管束好身边下人,让安嬷嬷听信外人嚼舌,徒惹误会。
“将军误会了,昨夜出城非我本意,其中存有误会,小女可以解释。”沈鸢俯身下去,卑躬屈膝,她不想放弃最后的机会。
三言两语她便知道他所指何事,倒也不算太过愚钝,可若非愚钝,又为何偏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卫驰低头,看着眼前之人,迷蒙烛光下,少女墨发垂肩、眼睑低垂,正毕恭毕敬地立在面前。削瘦的薄肩、盈盈一握的腰身、愁容满面的神情,无一处不显得楚楚可怜。
不知是昨晚彻夜追敌太过疲惫,还是夜里风凉,眼前女子玉软花柔的眉眼令他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神。
他对沈鸢的样貌可谓记忆深刻,是因为两年前赐婚圣旨初下之时,卫驰特意赴春日宴远远看了这位未婚妻一眼。
清眸流盼、淡雅脱俗、如天边新月一般明亮不可企及,这便是卫驰对沈鸢的第一印象。
之后便是北疆便战事突起,镇北军中群龙无首,卫驰知道他的机会来了,便毅然决然地自请领兵北上,奔赴北地。
两年过去,他早已将这位未婚妻抛诸脑后,没想再见之时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记忆中的沈鸢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卫驰收回目光,夜色凄迷,灯火迷蒙,让他想起十二岁时的自己。
“你倒是解释看看。”
沈鸢本低着头,闻声大胆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很快将目光收回:“昨日傍晚,小女本欲带着贴身嬷嬷前来将军府,但嬷嬷暗中同,同外人勾连,小女不明情况,轻信于人,这才误上了出城的马车。”
沈鸢所言句句属实,但因紧张,言语间难免有些断断续续,她自认不算笨口拙舌之人,但在卫驰面前,却仿佛有股莫名的威逼之势在压迫着自己,令她无处遁逃。
卫驰静静听着,并未应声。昨夜马车离开之后,他特问过段奚车上情况,当时车上确有一位老妇,而听福伯方才所言,昨夜沈鸢来时,身边带却只是个小丫鬟。
沈鸢抬头怯怯看了对方一眼,很快又将眼眸垂下,见人没有应声,只硬着头皮继续道:“昨夜多亏将军的人在城门设卡查人,否则小女或已误入歧途。”
卫驰不辨喜怒地觑了她一眼,而后冷声道:“沈姑娘话中所言的外人,是何人?”
知道逃不过去了,沈鸢狠捏了下手心,老实回道:“是……三皇子。”
她在心底告诫自己,既是打定了主意来寻人庇护,便不该对他藏着掖着。他是手握重兵的主帅将领,她的那点拙劣伎俩并不足以与之对抗,更何况,她与三皇子之间本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若是有意隐瞒,反倒叫人疑心。
如此,倒不如坦诚相待,得一个坦白无辜的名声,换取一份信任。
四下阒寂,沈鸢的视线随着地面缓慢靠近的那道光影缓缓上移,知道他在逐渐靠近自己,她大胆抬眼,同眼前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光影在眼前那对漆黑的瞳仁中轻晃,显得格外幽暗深邃。
沈鸢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既看不透对方心思,又得不到对方回应,心中莫名发虚。
她鼓足勇气,大胆向前走了一步。
天知道她究竟用了多大的气力,才将心底所有的矜持傲气、礼义廉耻全都抛开,而后缓缓抬手,攥住眼前之人的衣袖,讨好似地轻拽了一下。
鼻尖萦绕着一股浅淡的香气,卫驰低头,目光落在对方轻颤的眼睫之上,而后嗤笑了声。
笑声极轻,却是尽数落在了沈鸢耳中。活了十八年,她还是头一次这样被人耻笑,且这人还是她的“未婚夫”。
沈鸢虽一直在强装镇定,但此刻还是抑制不住地指尖颤抖起来,她用尽全力,没有将手松开,反倒攥得更紧了些。
卫驰没动,也没说话,只静静看着眼前之人。
沈鸢同三皇子萧穆曾有的那段青梅竹马情分,卫驰并非不知。两年前,赐婚圣旨初下之时,他先是诧异,后又很快明白过来皇帝的真实用意。
皇帝膝下五子,四皇子、五皇子皆不足八岁,成年的皇子只有三位。其中大皇子乃先皇后嫡出,早早便被封了太子,二皇子乃皇帝最宠爱的淑妃所出,圣眷正浓,余下还有位三皇子,也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位。
早年便听闻三皇子的生母乃掖庭婢女,身份低微,乃皇帝当年酒后乱性所致,彼时尚只是皇子身份的陛下,当年还因此事被先皇斥责。
婢女在生下三皇子后便不幸病故了,皇帝自小便不喜这个儿子,处处皆不待见他,待其成年之后便随意封了个瑞王,令其出宫另立府邸,眼不见为净,这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没想出宫后的三皇子却与户部尚书嫡女沈鸢越走越近,户部尚书手握重权,皇帝自不想让三皇子攀附上这样一位权臣。又逢边境不太平,宣文帝深知大周缺乏领兵作战的武将,所以有意扶持,而落败已久的卫家,正是合适人选。
如此,便有了两年前那道赐婚圣旨。既扶持了卫家,也给了三皇子一个警告,打消他的念头,可谓一石二鸟。
月色溶溶,将卫驰的冷峻眉眼映照出几分温和来。
卫驰对沈鸢的坦诚尚算满意,他相信沈鸢同三皇子之间许是真没什么,可眼下户部尚书沈明志和其子沈致皆在大理寺狱中,她主动前来将军府的行为,也绝非寻求一处庇护之所那么简单。
军饷贪腐乃镇北军中大事,六十万两白银的军饷,贪了一半,卫驰清楚,光是靠一个户部侍郎或者户部尚书,远远做不到如此境地,镇北军中定有奸细与之里应外合。
只是眼下北疆战事刚平,外有强敌,内有奸细,他不好大动干戈地在军中彻查。以沈鸢同三皇子萧穆的交情,她竟还卑躬屈膝地主动求到将军府门上,只有一个原因——
必是想借他之力查清案件,救沈家人于水火。
沈鸢对卫驰并不了解,说起来今日还是她第一次同他相见,但卫驰对沈鸢的了解却不止于此。
两年前,赐婚圣旨初下之时,卫驰除了亲自去春日宴上看过一眼沈鸢的姿容样貌之外,另还悄然打听了一番她的才情品性,世人对她的评价除了花容月貌这种表面的评价来看,还言她擅绘画、擅计数,小小年纪便记得一手好账。
不论贪污案的真相如何,沈鸢都算是清白无辜的。眼下,她既愿这般无名无分地住在将军府上,便也由她。将人留在府中,静观其变,说不定于他找到军中奸细、弄清贪污案实情尚有帮助。
卫驰如此想着,沉吟半晌后,终是开口冷冷道:“收起你的小心思来,若是安分守己,将军府或可护你一时周全。”
言语间,他刻意加重了“一时”二字。
话虽难听,但到底是同意她留下的意思。
沈鸢明白他话中的“小心思”是何意思,也明白他刻意加重“一时”二字的用意,不过这些在她眼里都不重要,只要能留下便好。
沈鸢长舒了口气,攥紧对方衣角的小手即刻松开,转而屈膝行了个礼:“多谢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