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尾巴尖上,下过几场雨,终于卷走了几分闷热。
烟城,一间民宿房内。
申姜叼着一根棒棒糖,裹着浴袍,趴在柔软的被子上,正抱着平板电脑,分享自己拍的第一手照片与随笔。
完成今天的任务,申姜懒散地追了会电视剧,眼皮打架,不小心睡过去了。
“寡爷,那么个小项目还用得着你亲自盯,条件太苦就回呗。”电话里面许卿笑着叮嘱沈竹沥。
寡爷是许卿给他起的外号,调侃他对女人清心寡欲,唯独拼酒,拼工作,拼命。
沈竹沥淡淡应道:“没事。”
烟城是他的家乡,他已经五六年没回来过了,借这次视察项目的机会,刚好回来看看。
刷了房卡,打开门。
沈竹沥刚把行李箱放好,就看到床上趴着一个人。
她睡得十分没有形象,树袋熊一样抱着被子,一头黑发如云铺散,整张脸陷入了被子里。沈竹沥的目光划过她白玉般的手臂,落在她那双笔直修长的腿上,视线触及她脚踝处的刺青,他呼吸一紧。
那里纹着一支纤细瘦长的竹。
记忆中她是很怕疼的,纹身的时候,死死地拽着他的胳膊,一点也不敢看师傅的手。倒是轮到他时,她在一旁幸灾乐祸,指挥着师傅,问纹哪里最疼,师傅说了几个位置,她给他选了锁骨。
于是,他在锁骨的地方纹了一朵姜花,后来,却再也没穿过露出锁骨的衣服。
他蹙眉,想起这竟然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申姜一睁开眼,就发现一个男人站在走廊昏沉的灯光下,目光森寒,直勾勾地看着她,说没吓到是假的。
房间,异地,男人。
申姜用了三秒时间反应过来危险,然后,刷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扑过去抓起床头的电话,高声喊道:“喂!我……”
她的话语堵在了喉咙口。
她抿了抿唇,突然发现,眼前那个男人很熟悉,致命的熟悉感。
沈竹沥许久没挪动身子,整张脸在阴影中看不分明,过了有十几秒,他才听得申姜略带犹豫的声音。
“沈竹沥?”
“……嗯。”
沈竹沥淡淡的一声,坐实了她的第一感觉。
申姜握着话筒,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然后,她猛地想起来这是自己的房间,下意识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服务员就是在这时候赶了过来,不停地对他们说着抱歉的话。申姜这才听明白,原来是新来的前台不小心把房卡弄错了,把申姜房间的备用房卡拿给了沈竹沥,这才有了方前一幕。
被随意扔在床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名字显示是陆绍安。
沈竹沥扫了一眼,自然瞥见了那个让他一直就挺不痛快的名字,申姜看到是陆绍安,有点心虚地按了挂断。
她的视线偷偷地朝沈竹沥身上爬,以为他至少会说些久别重逢的话,没想到他只是扔下一句“抱歉”,离开了她的房间。
什么情况?
沈竹沥走后,申姜半天还没回过神来。
她的拳头在身侧握紧,很想冲出去,拎着他的衣领问他是不是不认识她了,好歹是前女友,寒暄一下过分吗?不过分吧!
申姜郁闷地用手抓了抓头发,最终还是在去抓还是不去抓之间,选了后者。
前男友什么的,呵呵。
服务员给沈竹沥换的房间在申姜这一层的尽头。
窗户开着,沈竹沥站在窗边,有些烦躁地松了松领带,手摸向口袋想找烟,才发现自己和申姜分开后,在烟酒中颓废过一段时间,现在已经很长时间不抽了。
口袋里只有一盒口香糖,蓝莓味儿的。
沈竹沥想了想,才想起来是许卿那家伙给他的,他把口香糖扔到一旁,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
楼下是马路,路两旁栽种着桂花树,桂花已经被雨打落不少,在地上铺了一层金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香味,连吹来的风都是甜的。
申姜白玉般的足踝,那支竹又在他眼前晃动,还有电话上陆绍安的名字。
沈竹沥的头脑冷静了,下一刻,他果断地转身。
……
烟城,两室一厅内,姜晓一边在收拾屋子,一边在对女儿申姜说话。
“川川,明天是你第一天上学,你在学校要听话,别捣蛋。”
“哦。”
“妈妈要在烟城支教一年,这一年你老老实实的,别让妈妈操心。”
“哦。”
“还有你那裙子,太短了,影响不好,马上去换了。”
“这是我们学校里的校服。”
沙发上堆满了行李,申姜坐在桌子上,咬着棒棒糖,鼓起一边腮帮子,两条白皙的腿不停地晃,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姜晓的话。
姜晓看了眼女儿:“那就换上烟城一中的校服,你都转学过来了,总不能还穿这裙子。”
申姜想起下午跟老妈去学校报道,看到的烟城一中的学生。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明明是夏天,还穿着那么长的黑裤子,肥大的短袖,千篇一律,毫无设计感和青春感,活像一只只企鹅,丑死了。
心里虽然有点不爽,但是她还是乖乖地应道:“知道了。”
说完,她怕老妈再唠叨,一下子从桌上跳下来,随手捞过自己的滑板,飞快地出门:“妈,我出去转转。”
“别走远了,晚饭前记得回来。”
“知道了。”
清脆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姜晓看了看外面,申姜早已经跑得没影了。
姜晓沉默了一会儿,从行李中拿出一个相框,相片是黑白的,里面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长得和申姜有几分相似,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姜晓擦了擦相框上的灰,把它摆在屋中显眼的位置,不舍地看了看相片中的人,摇了摇头,又低头忙起来。
街上。
少女如风,踩着滑板灵活地在大街小巷穿梭着,长发随风飞舞,浑身由内至外散发出一种张扬自由的气息。
这是申姜最快乐的时刻,放空大脑,像在飞。
烟城不大,但处处可见古街小巷,烟柳石桥,透着一股诗情画意。申姜见惯了大都市的喧嚣繁华,第一次到这种地方,还是觉得有几分新奇。
申姜一路滑行,一边欣赏着小城的景色。
她皮肤白,长相又清纯干净,滑得快时,短裙像蝴蝶般振翅飞起,露出了又细又直的雪白双腿,十分招眼。
申姜下面穿着牛仔超短裤,哪怕裙子飞上肚脐眼,也不怕走光。
她享受着那些诧异或羡慕的目光,乐在其中。
滑板冲上一座桥,经过最高点,开始加速地往下冲去。
今天是赶集的日子,桥下的街市很热闹,沈竹沥正帮着奶奶在整理箩筐背篓。耳边听到一句“让开”,沈竹沥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小姑娘,野马一样地朝他们的摊子冲了过来。
明显刹不住车了。
申姜大叫着扑过来时,沈竹沥先是飞快地护住奶奶闪躲到一旁,然后用脚踢动几只箩筐,挡在了申姜面前。
沈竹沥的第一想法是,不能让奶奶受伤,第二想法就是得让她停下来,避免撞到其他人。
救人在先,沈竹沥根本没考虑箩筐里装的是什么,也没考虑申姜会怎么样。
只听得“砰”的一声。
滑板甩了出去,申姜一头摔进箩筐里,惊飞了一群鸣叫的鸡鸭,紧接着又滚落到地上,脑袋一阵阵地发晕。
很快,她听到了周围的慌乱声。
“哎哟,小姑娘没事吧?摔着哪了没有?”
“怎么那么不小心,还起不起得来哦。”
“姑娘,姑娘……”
耳朵里嗡嗡直响,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和关切声朝她靠近,申姜用力晃了晃脑袋。
怎么回事?
旋风少女申姜,竟然在这条小破街翻板子了?
这还是申姜第一次失脚。
滑板冲下去时,她先是叫人让开,见人家躲闪来不及,她本想跃过障碍物冲到另一边,避免撞到人。
就在她改变方向时,谁知道会突然滚出来几个箩筐,刚好挡在路上。时间太短,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才一头栽了下去。
她要杀了那个扔箩筐的人,申姜脑海中划过这个想法。
人群的声音和鸡鸭鸣叫的声音,吵得她阵阵心烦。
申姜挥开想来拉她的手,自己从地上坐起来。
等到脑袋清醒了点,她垂眼盯着自己的衣服看了片刻,有血?她脑子懵了一下,这才感觉到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视线慢慢地移动到前方地上,那里赫然掉了一颗牙齿。
有血还有牙齿?
那牙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申姜顿了顿,挪了挪身体,捡起那颗牙齿瞧了瞧,然后舌头不自觉在口腔里舔了舔。
门牙的地方空荡荡的,随着她的舔舐,还有血不停地溢出,又腥又涩。
门牙给摔掉了?
她!的!门!牙!!摔!掉!了?!
申姜意识到这个问题,惊得一下睁大了眼睛。
爱美的她,拥有一口雪白牙齿的她,笑起来迷死人的她,自恋得恨不得把自己照片贴满房间的她,竟然摔掉了门牙?
她这个年纪应该不会长牙齿了吧。
没了一颗门牙,没了一颗门牙……
没了一颗门牙会有多丑,那画面,她简直不敢想象。
申姜感觉自己的理智和情绪,瞬间被冲击到了悬崖边缘。
没有感觉到少女此时濒临奔溃的情绪,沈竹沥拨开人群,上前走了两步,看着坐在地上的小姑娘。
她长得极其漂亮,在烟城生活这么久,他还没见过长得这么精致的小姑娘,黑发如墨,皮肤雪白,鼻子小巧玲珑,唇色红得诱人。不知道是摔伤了还是吓坏了,此时,头发乱糟糟的她睁大着一双杏眼,正坐在地上发愣。
“没事吧?被吓跑的鸡鸭都抓回来了,你不用担心。”
声音有点低哑,带着一丝淡淡的关切。
……吓跑的鸡鸭?
仿佛是为了帮助申姜记忆,一片鸡毛从她的头发上飘落了下来,申姜伸手,抓了抓头发,又抓下了几片鸡毛。
申姜抬起头,看着说话的人,目光不着痕迹地从他的校服上扫过。
她看了看他旁边的箩筐,用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声音,平静地问道:“你是烟城一中的?”
“嗯,我叫沈竹沥,高三生。”他答。
申姜不露声色地握紧手心的门牙,又问:“刚刚的箩筐是你扔的?”
“是我。”沈竹沥没有看见他承认后,申姜逐渐变化的神色和捏紧的拳头,继续解释道,“你不是烟城人吧?这条街每周都有赶集,人多路窄,在这里玩滑板很危险,容易撞到人,你冲过来时,差点撞到我……”
礼貌又冷漠的语气,带着点责备。
自认为做得很对的沈竹沥,完全不知道小姑娘此时的怒火,已呈燎原之势。
“我撞你个驴!”
没等沈竹沥说完,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申姜,嗷叫着从地上跳起来,死死地抱住他一顿拳脚。
很危险是吧?容易撞到人是吧?
烟城一中,高三的,沈竹沥,她记下了。
申姜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委屈生气过,她抱住沈竹沥,血液蹭蹭地往脑袋上涌,她又哭,又咬,又抓,又闹。
周围的叫声她听不见,来拉架的人她看不见。
她只听见自己绝望的哭声,撕心裂肺。
“你赔我门牙!你赔我门牙!你赔,你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