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拂衣也能认出漆随梦是天阙府的人。
内着白色交领长袍,外罩一层轻薄的晴天蓝纱衣,长发以玉簪束的一丝不苟,是标准的天阙府装束。
至于相貌,此人剑气虽霸道,却是个温和的长相,以及他散发出的气质,都像极了玉,无暇又清润。
奇怪的是,姜拂衣觉得他有几分面善,似乎曾在哪儿见过。
但应该不是熟人。
姜拂衣记人总是爱记眼睛,他这双凤眸形状虽好,却有些无神。
或者说,过于淡然。
她没有印象。
思索中,听见燕澜质问的声音:“你们天阙府是打算帮着弱水学宫,和我们万象巫为敌了?”
漆随梦微微欠身致歉:“少君见谅,在下方才并无意伤害圣女。”
燕澜嗤笑:“我知道你的目标是我,看到我来了,想逼我出手。”
漆随梦身为天阙府君无上夷的得意门生,如今同辈之中难寻敌手。
剑修生性好战,难得遇到一个不知深浅、又同样名声在外的同辈,便想与之较量一二。
燕澜不难理解,因为正常情况下,他二人几乎没有交手的可能性。
那位天阙府君虽然好多次借宝物不还,但与万象巫之间的关系一直都还算不错。
不然族老们也不会明知讨要困难,依然借给他。
漆随梦不曾反驳:“但我尾随闻人兄一起出门,原本是怕他惹祸。出剑,的确是临时起意。”
仍被剑刃抵住咽喉的闻人枫,脸色愈发难看:“现在放心了?”
漆随梦的视线绕过燕澜,看向闻人枫:“闻人兄,是你错了,快些道歉。”
闻人枫不屑:“我遇见妖邪,想出手拿下,何错之有?”
漆随梦道:“此事我可以作证,昨日你便猜到了他们一行人的身份,还是你告诉我的。”
“你……”闻人枫瞪大了眼睛,简直要被漆随梦气死。
紧紧一攥折扇,闻人枫又放松下来,拱手道歉,态度瞧上去颇为诚恳,“是在下错了,求圣女谅解。稍后定奉上礼品,以示补偿。”
漆随梦收剑入鞘,也拱手:“闻人兄出手同样是有些分寸的,此番万幸没有造成伤害……”
他说着话,视线再往后探。
柳藏酒已将那几人抽的快要爬不起来了。
漆随梦继续道:“神都极为重视云州城这次的考核,如今考核在即,闻人枫身为考核官,不容有闪失。而在下,则被派来维系考核秩序,必须确保考核顺利进行。还希望少君与圣女,看在我天阙府的面子上,饶过他这次。待此事了结,回到神都,我定会如实上报,我可以向诸位保证,他定会依照律法受到应有的惩罚,天阙府绝不徇私。”
姜拂衣赶在燕澜开口之前:“好说。”
这个面子是必须要给天阙府的,抛开万象巫与天阙府的交情,对于姜拂衣来说,拿到相思鉴才是首要考虑的事情。
区区一只突然跳出来的臭鱼烂虾,她毫不在意。
“那就按漆公子说的办吧,你们天阙府掌管云巅国的刑律,你既这样说,自然听你的。”姜拂衣利落的收剑。
闻人枫刚要放松,突地感觉脖颈一痛!
竟是剑刃在他颈窝划出了一条深深的血线,虽不致命,但鲜血翻腾而出,汩汩外涌。
闻人枫一刹觉得自己的脖子断了,吓的双眼发黑,险些晕倒。
幸好漆随梦瞬闪而来,将他扶住,抬掌凝气为他止血:“无碍,你稳住。”
可被心剑划出的伤口极难修复,漆随梦耗费许多灵力,仅能控住一半,只能让闻人枫自己用手捂住。
漆随梦近距离的凝视姜拂衣,他绷紧唇线,双眸终不再淡然,沉肃道:“圣女的所作所为,我也会一并上报。”
姜拂衣害怕极了:“真是对不住,方才漆公子不是问我师父?其实我不是剑修,无人教我剑道。既不知修剑者可杀人不可辱人,也不知正确的收剑方式,不小心划到了。”
漆随梦:“……”一时被噎的无言以对。
“你、你……”这一连串的,闻人枫是真要厥过去,“你会不懂剑道?不懂剑道你随身带着剑出门?”
姜拂衣茫然:“不懂剑道为何不能随身带着剑?闻人公子不也整天带着脑子出门么?”
“你……!”除了“你”,闻人枫已经说不出其他咒骂的话了,又痛又气又憋屈。
他那几个满身鞭痕的手下,踉跄着过来将他扶走。
漆随梦拱手告别,不再多言。
燕澜喊住他:“漆公子。”
漆随梦驻足。
燕澜淡淡道:“今日你我点到即止,稍后或许仍有机会分出个高下。”
漆随梦目露期待:“怎么说?”
燕澜道:“漆公子出门在外有所不知,我出行之前,已送拜帖去往天阙府,此番正是去你师门讨要我族宝物相思鉴,若仍不归还,我会硬抢。”
漆随梦怔住:“相思鉴?”
燕澜微微颔首:“借走十几年,无论我们怎样派人去催,始终不还,你不知道此事?”
漆随梦确实不知,师父不是这样的人,也从不管这些琐碎事,他怀疑是大师兄……
燕澜尾音里挑起一抹戏谑:“漆公子的师父,果然是位好师父,只教你一些好的,以至你这般坦坦荡荡,义正词严。舍妹可怜,没这样的好运气。”
漆随梦:“……”
原来在这等着他。
还真是兄妹俩,一样的吃不得一点亏。
“抱歉,我方才失言了。”漆随梦面朝姜拂衣,“我不知你并非剑修,我对剑也算颇有研究,能感觉到你手中之剑,是柄难得的好剑,所以一时惋惜……”
没说下去,“告辞。”
姜拂衣听懂了,在漆随梦看来,会说粗鄙之言的她,配不上这剑。
至少还算识货,姜拂衣擦掉剑刃上的血,收剑归鞘。
眼睛却忍不住追着漆随梦的背影望过去。
心底有一些异样,但又捉摸不清。
燕澜本想与她说话,见她失神。
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漆随梦的背影。
“他是无上夷的关门弟子,才出生没多久,便被无上夷发现他天生剑骨,是个千年不遇的奇才,带回了天阙府,养在膝下。
姜拂衣收回视线:“这么说来,漆随梦一直跟在天阙府君身边?”
燕澜摩挲手指:“应该是吧,听闻无上夷极为重视他,早些年去往祁山小洞天修行,只将他一人带在身边。四年前,漆随梦自小洞天返还神都,即刻便成为同辈中的佼佼者。”
姜拂衣点点头,看来这位天之骄子与自己一点交集也没有。
正思忖着,听见柳藏酒痛叫一声。
姜拂衣连忙转头,柳藏酒正给受伤的手臂涂药。
姜拂衣见他气息稳定,仅仅是手臂被擦出一道轻微的血口子:“你不是号称一百透骨鞭也打不倒?涂个药罢了,你鬼叫什么?”
“打不倒我,不代表我不怕疼啊。”柳藏酒骂骂咧咧的走上前,抛着手里的药瓶子,“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姜拂衣倒是挺担心燕澜。
他这几日身体明显出了问题,还是大问题。
方才接了漆随梦一剑,现在不知道状况如何。
但姜拂衣早摸清了燕澜爱“装”,不会将伤势或者脆弱暴露出来的。
姜拂衣问道:“大哥,云州城这次的考核,只能是神都弟子才可以参加?咱们万象巫有没有资格?”
燕澜微怔:“你想参加?”
姜拂衣应了声“是”:“临阵对敌,我缺乏经验,会手忙脚乱,想趁这个机会锻炼一下。当然,你若是不想浪费时间,那咱们继续出发。”
燕澜自然没有意见。
这对他而言是个好提议,之前为了压制寄魂,身体损伤不小,挺想休息几日。
姜拂衣松了口气,真怕他逞强。
当然,她也没那么体贴,全是为燕澜着想。
她真心想去历练。
“父亲”只是姜拂衣一个渺茫的希望。
极北之海的封印,或许最终还是要落在她的身上。
而“封印”,又是姜拂衣不得不去直面的恐惧。
那么从现在开始,和“封印”相关的一切,如有可能,姜拂衣都想去探究一番。
有个擅长封印之术的大巫在身边,恰好可以顺势请教。
燕澜抬步:“走吧,咱们去云州城。”
姜拂衣正准备跟上去,柳藏酒喊住她:“不去后山挖鸡了啊?”
燕澜脚步一顿,如今一听到“鸡”,手指就忍不住微颤。
“哦对。”姜拂衣又拐回去,“险些忘记了。”
燕澜的嗓音不太自然:“我去城里等你们。”
“好。”姜拂衣知道怎么找他,城中看上去最干净最阔绰的客栈。
……
云州城自从闻人枫和漆随梦来了之后,便开放了城门,不再阻止百姓入内,
姜拂衣和柳藏酒去到客栈时,燕澜订好了房间,人却不在客栈里。
姜拂衣等他一天。
傍晚时分,忍不住出门寻找。
那些神都来的修行者,听说全都住在城主府,燕澜或许是去帮她报名了,却不知被何事耽搁。
姜拂衣打听过方位之后,往城主府走,才穿过一条巷子,暴雨倾盆。
她忙去附近的屋檐下躲避,虽说可以掐个诀,但灵力不是这样浪费的。
可恨盗走她储物坠子的贼。
伞都没给她留下一把。
远处城主府的高楼上,漆随梦伫立在窗口,视线穿过重重障碍物,落在那处低矮的屋檐下。
漆随梦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把伞,施了法,本想推过去,又疑惑着收了回来。
半响,他再次施法。
诀还没念完,又一次掐灭。
闻人枫脸色惨白,躺在后方的藤椅上:“漆兄,你在那做什么?”
漆随梦心头纷乱,脱口而出:“万象巫那位姜姑娘……”
一提起姜拂衣,闻人枫几乎要从藤椅上跳起来,奈何脖子上的伤口覆着厚厚的草药,还在往外渗血。
漆随梦略微失神:“从昨日城外擦肩而过,我便觉得她有一些特别,是以才多打量了几眼,发现她是个尸傀邪修。”
若不刻意打量,他难以察觉。
闻人枫扶着额头,生气的力气都没有,虚弱地冷笑:“是很特别,特别的该死。”
漆随梦自顾自道:“你也知道我天生色弱……”
看这世间万物,都宛如氤氲在烟雨之中的水墨画。
姜拂衣却有一些朦胧的色彩。
漆随梦斟酌良久:“该怎样解释,姜姑娘在我眼中,似乎会发光?”
闻人枫真想翻白眼:“漆兄,那女人不是似乎会发光,她是真的会发光。”
漆随梦不解其意:“嗯?”
闻人枫忍痛坐直身体,正色道:“你们看不出来,我却懂,她穿的衣裙,是由西海国的国宝云蚕丝织就而成,能抵抗世间绝大部分的风火雷电。”
“她那根发簪看到了吗,传说是孔雀明王留在人间的护身法器,你先前那一剑,若燕澜不挡,也会被它挡下。”
“还有她那一对儿耳坠,以及手腕上的发箍,镶嵌的全是天麟五彩石,没什么作用,就是稀有,漂亮,值钱,随便抠下来一颗就够你们整个天阙府花销十年,你说她会不会发光?会不会发光?”
漆随梦:“……”
亏他困扰了一整夜,原来竟是财富的光芒。
漆随梦暂时找到了原因,不再朝远处屋檐下眺望,慢慢阖上了窗户。
作者有话要说:九点更新不可能的,看我真诚的眼睛,根本不可能。
明天试试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