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当看到其他人的艰辛与痛苦时,才恍然明白过来,她从未放下的痛不欲生的往事,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再忆及当年董卓焚毁洛阳及乔氏全家逃离长安时一路白骨相望的惨状,相比于众生的苦难,她实在幸运得太多。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古诗十九首·明月皎夜光》
周瑜送史春回来时,客馆竟已是人满为患,荆州牧刘表和大将军袁绍等多方诸侯使者均抵达京城,甚至连与孙氏有宿仇的江夏太守黄祖也派了人来向吴侯孙策道贺。
荆州刘表一方使者名蔡瑁,其人出身襄阳大族,姑母是故太尉张温夫人,二姊嫁给刘表为继室,是刘表内兄。
袁绍一方使者竟是许攸。周瑜大为意外,许攸亦一改往日冷色,上前握住周瑜双手,嘘寒问暖。副使者则是淳于琼,曾任西园八校尉中的右校尉,周瑜当年亦在西园军营中见过,算是有旧。
名气最大的却是江夏太守黄祖使者祢衡。祢衡字正平,河北平原郡人。少有才辩,文章才华出众,而尚气刚傲,喜欢指摘时事,轻视别人。二十岁游许都时,与大名士孔融结识。彼时孔融已经四十岁,又是孔子后人,深得曹操信任,仍与一文不名的祢衡结为忘年交。时人称“孔融气盛于为笔,祢衡思锐于为文”。
孔融极欣赏祢衡的才气,专门写了一篇《荐祢衡表》向曹操举荐。曹操有心招揽,但祢衡看不起曹操出身,更厌恶其人凌驾于汉献帝之上,自称有狂病,不肯去见曹操,还多出狂言。曹操因此而怀恨,但因为孔融的推荐,祢衡已声名鹊起,曹操不便杀他,只有另想办法报复。
祢衡擅长击鼓,曹操听说后,便召祢衡为鼓吏,即掌鼓的官吏,有侮辱之意。又刻意大会宾客,令祢衡击鼓。祢衡到达后,击《渔阳三挝》,音节殊妙,深沉辽远,如金石之声。座上宾客听闻,莫不慷慨流涕。
曹操本人亦精通音律,兼之爱惜人才,遂召祢衡上堂。一旁下吏见祢衡穿着平日衣衫,未换鼓吏官服,于是厉声斥责道:“鼓吏为何不换衣服,就敢轻率进见?”
祢衡应了一声,先当众脱掉外袍,然后将内衣全部脱掉,一丝不挂地站在堂上。赤身裸体地站了好大一会儿,才取过鼓吏衣服穿上。又在众目睽睽下出去击鼓,然后怡然离开,毫无愧色。
满堂宾客皆惊,无不面面相觑。曹操难以下台,只好自我解嘲地笑道:“本想羞辱祢衡,没想祢衡反而当众羞辱了我。”
孔融当时也在场,宴席散后,即赶去数落祢衡,极力夸赞曹操招揽人才的诚意。祢衡碍不过老友的面子,遂同意去向曹操赔罪。
孔融再次拜见曹操时,称祢衡患有狂病,而今已经清醒过来,请求当面向曹操谢罪。曹操大喜过望,精心准备了一番,通知门吏,如果祢衡到来,就立即通报。
一直等到很晚,祢衡才姗姗来迟,手中拿着一根三尺长的木棍。也不进府,只坐在门前,一边大声痛骂曹操,一边以棍敲地作节。见者无不骇然,甚至无人敢围观,生怕因此而遭祸。
曹操恼怒不已,道:“祢衡竖子,我杀他犹如杀死老鼠鸟雀一般容易。只是此人素有虚名,这样一来,天下人认为我不能容人。”因祢衡曾在荆州躲避战乱,便派人将他送给荆州牧刘表。
刘表字景升,山阳郡高平人,鲁恭王刘余之后,为汉宗室子弟。身长八尺余,姿貌温厚伟壮。少时参加过太学生运动,很有才名。第二次党锢之祸起时,刘表与同郡张俭受到讪议,被迫逃亡,直到后来黄巾起义爆发,党禁解除,刘表才受大将军何进征辟,入朝任北军中候。汉献帝初平元年(190年),迁任荆州刺史,恩威并著,招诱有方,得到蒯越、蔡瑁等当地名士、大族的支持,平定了长江中游,徙治襄阳。
董卓之乱后,群雄并起,刘表被授为镇南将军、荆州牧,封成武侯。袁术割据南阳时,一度与刘表争霸,派麾下爱将孙坚进袭刘表。孙坚虽然几度大败刘表及部下江夏太守黄祖,却被黄祖部下以暗箭射杀,袁术袭夺刘表地盘的企图未能实现。刘表因爱民养士,立意自守,远交袁绍,近结张绣,故实力雄厚,据地数千里,带甲十余万,称雄荆江。
刘表本人无四方之志,只求自保,好于坐谈,于境内开经立学,博求儒士。他之前便听说过祢衡的才气声名,因而对祢衡的到来非常欢迎,凡是奏表、公文等,一定要经祢衡过目。但祢衡又逐渐狂傲起来,对刘表不时有侮辱、轻慢之语。刘表多次当众受窘,实在不能忍受,动了杀机。后经内弟蔡瑁劝说,才意识到曹操相送祢衡的用意,无非是要借自己之手除掉祢衡而已。刘表不愿意让曹操之计得逞,但也不想放过祢衡,于是将他送给部下江夏太守黄祖。黄祖性情急躁,刘表料想黄祖必不能容忍祢衡之无礼,定会将其处死,如此也算是为自己除去一根肉中刺。
然出人意料的是,祢衡到达江夏后,与黄祖长子黄射一拍即合。二人一同游历,共读蔡邕碑文,相处十分融洽。有人送了一只鹦鹉给黄射,祢衡为此作《鹦鹉赋》,下笔千言,但笔不停缀,文不加点,瞬间一挥而就。
因为黄射之故,祢衡也主动替黄祖处理公文信函等事,孰轻孰重,孰疏孰亲,都处理得周全妥当。黄祖很是感激,拉着祢衡的手道:“此正得黄祖心意,如黄祖腹中之所欲言也。”愈发器重祢衡。
黄祖因部下曾射杀孙坚而与江东孙氏结下深仇大怨,他亦畏惧孙坚之子孙策羽翼已成,声名势力更在其父之上,一直有心修好,刚好听闻孙策新纳夫人,便选派祢衡为使者,令其出使江东道贺。
周瑜早闻祢衡大名,但并不喜欢其嚣张个性,兼之江夏黄祖是吴侯孙策杀父大敌,遂只是淡淡招呼,并无过分热情。
祢衡自恃才高,所到之处俱是中心人物,看到周瑜对待袁绍使者许攸要热忱得多,很不高兴,便大声叫道:“周郎小儿,亦只是趋炎附势之徒而已。”他只比周瑜大上两岁,却呼其“小儿”,显是十分轻蔑了。
周瑜是吴地武将之首,地位尊崇,仅在吴侯孙策之下,被祢衡当着众使者辱骂,旁人听到,无不色变,均等着看周瑜反应。却不想周瑜胸襟广阔,又素知祢衡性情尖锐,只笑了一笑,不予理睬,也丝毫没有下不来台的意思。
倒是史春冷冷道:“四处招人嫌的家伙!自以为才高,而今你人不在许都、荆州,曹、刘二位明公不是过得更好?黄祖与吴侯有杀父之仇,派你来江东,只怕也是不怀好意,想借吴侯之手杀你而已。这么多人都想你死,你觉得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不老老实实回房待着去。”
祢衡一怔,居然没有回骂,只问道:“你这竖子又是什么人?”周瑜忙道:“这位是朝廷使者史君。”
祢衡道:“原来是曹操的爪牙,当真是恶主养恶狗。”还待再骂,从人张硕、陈就怕其惹祸,忙将祢衡强行拉回房中去了。
许攸笑道:“多了这位祢先生,客馆可要热闹多了。蔡使者,你们刘荆州明知此人遭人厌烦,为何还要派他做江夏使者?”
刘表使者蔡瑁苦笑道:“我根本不知道黄祖会派使者来,更不知道使者是祢衡。”又看了一眼史春,道:“但据我所知,祢衡在江夏甚得敬重,黄祖不会是因为想借吴侯之手加害才派他来江东。”
许攸笑道:“那我们就当看一出好戏了。”言语之中,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周瑜料想以祢衡性情,接下来还会惹出不少事端,一想到此点,便大为头疼。
正应酬不暇时,孙策派人急召周瑜到吴侯府议事。周瑜忙借此机会告辞离开,又对史春道:“软甲一事,我会全力追查,一旦有了线索,会立即派人知会使者君。”
到吴侯府时,孙策亲信卫队长凌统正护送朝廷副使者种辑离开。周瑜见种辑目光意味深长,耐人寻味,怔了一怔,忙进来拜见孙策。
孙策搓手道:“这种辑虽然也是朝廷使者,却跟史春不是一路,他给我出了个大大的难题。”
原来种辑在朝中任长水校尉,与车骑将军董承交好。董承原是董卓女婿牛辅部将,后受到汉献帝皇后伏寿拉拢,许诺汉献帝会纳董女为妃,董承于是带兵护送汉献帝一行逃离长安。汉献帝脱险后,果然纳董女为贵人,并封董承为车骑将军,准其开府。
自迁都许昌后,汉献帝刘协徒有虚名,不但在军国大事上做不了主,连个人生活也受到严密监视,皇宫内外值宿警卫,无一不是曹操姻亲党羽。凡敢于反抗曹操的大臣,均被诛杀。汉献帝忍无可忍,某日当面告诉曹操道:“丞相若愿意辅助我,那么希望优礼相待;否则就请丞相开恩,直接把我抛弃。”
曹操大惊失色,磕头求出。汉家故事,三公及以上高官领兵朝见皇帝,要让虎贲武士执锐器左右相挟。曹操退出之后,顾盼左右,汗流浃背。此后,再也不敢如此朝见汉献帝。
这件事后,汉献帝料及曹操必会代汉自立为帝,遂以鲜血写成诏书,派心腹将诏书缝在衣带里,密付车骑将军董承,令其设计诛杀曹操。
因左将军刘备是宗室子弟,被汉献帝尊称为“皇叔”,董承得衣带诏后,最先联络了他。
刘备字玄德,幽州涿郡人,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后裔。但刘备出生时家道中落,父亲刘弘早亡,少年刘备与母亲以织席贩履为业,生活非常艰苦。十五岁成人后,刘备外出行学,四下结交豪杰。后黄巾起义爆发,刘备在家乡组织义勇军,得到关羽、张飞等良将依附,由此开始崛起,但始终未成气候,先后依附于多路诸侯。徐州牧陶谦病亡后,将徐州让与刘备。刘备被袁术、吕布两方夹攻,丢失徐州,不得不投奔了曹操,受到曹操礼遇,被拜为左将军。
刘备亦觉察到曹操有篡汉之心,很是不满,但他畏惧曹操精明,不敢加入董承集团。董承又联络昭信将军吴子兰、越骑校尉王子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诸人组成反曹联盟,定下密谋。
刚好不久曹操邀请刘备饮酒,论述天下英雄。曹操指着刘备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刘备闻言心惊,手中筷子掉落在地,恐曹操不能容己,遂加入了董承的反曹集团。
但曹操经营许都多年,心腹遍布朝野,必须得有一件大事将他的目光引开,事情才可能成功。所谓大事,无非是令曹操宿敌袁绍、袁术、张绣、刘表、孙策等人与曹操相斗,曹操领重兵在外,董承等人才有机可乘。正好有吴侯孙策将娶新妇一事。曹操欲平北方,打算先对付袁绍、袁术兄弟,对孙策素来笼络有加,便奏请汉献帝派使者赶去京城道贺。汉献帝已知董承之计,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不但准奏,与皇后伏寿各自准备了重礼,更有意将种辑列入使者名单,令其秘密联络吴侯起兵。
在汉献帝看来,天下诸侯中,袁术气量狭小,反复无常,无信无义,不足一提。而袁绍当年手握数万禁军,却不敢与仅率三千步骑的董卓对抗,自行弃官逃走,导致董卓从容把持了朝堂。尽管这亦是汉献帝即位的契机,但刘协从来就看不起袁绍,认为他没有胆气,不配称当世英雄。
江东孙氏一直是汉献帝最赏识的人,当年孙坚一人连败吕布、董卓,孤军杀入洛阳。又派人清扫汉室宗庙,以太牢之礼祭祀。比起为争名夺利而内讧不休的袁绍等关东联军,可谓真正忠心于汉室,若不是意外为刘表部将黄祖所杀,当可大有作为。但孙策亦不在孙坚之下,在父亲旧部被袁术收去、又一再受到袁术抑制的情况下,仍能东山再起,二十岁出头,便已有雄霸江东的局面。又勇冠一世,有隽才大志,将来必能一举超越袁氏兄弟,成为天下众望所归的领军人物。
是以汉献帝期待孙策能先发兵攻伐曹操,引开曹操视线,如此,朝中董承等人有机可乘,必能一举将曹氏铲除。到那个时候,孙策将立下不世奇功,功名利禄,应有尽有。
周瑜听完孙策一番叙述,吃了一惊,问道:“这些都是种辑亲口告诉吴侯的吗?”
孙策点点头,道:“从事情起因,到先后加入的大臣,再到目下计划进行的情况,事无巨细,一一都说得很清楚。”
周瑜道:“那么吴侯有何打算?”
孙策红光满面,颇为兴奋,道:“皇帝这般看得起我,将我视作肱股之臣,汉之栋梁,我很是动心。况且我当年答应了伏寿,她若需要帮忙援手,我绝不会推辞。而今伏寿已是皇后身份,有亲笔书信给我,命我务必兑现当年诺言。”
周瑜意外之极,问道:“伏寿有信写给吴侯吗?”孙策忙道:“信中并未提及他事,只是命我兑现当年诺言而已。”
周瑜忙道:“虽然江东局面蒸蒸日上,但我军兵马实不足以与曹操对抗。”孙策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才说这是个大大的难题。”
周瑜道:“曹操兵强马壮,又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可轻惹。况且他目下最想对付的是袁绍、袁术兄弟,对吴侯则素来友好,不如等他们三方互相拼杀后,我江东再坐收渔翁之利。”
孙策点头赞许。但他内心深处实对天子赞誉极为得意,仍然想借机立下超越前人的丰功伟业,又沉吟道:“如果能与董承、刘备等人里应外合,时机把握得恰当,我军仍有机会大胜曹军。”
周瑜忙谏止道:“吴侯万万不可作此想。当年何大将军手握重兵,犹不能铲除区区宦官,袁绍掌管京师禁军,竟不能应付外来董卓区区三千兵马,足见形势瞬息万变,犹比人强。何大将军和袁绍身在京师,尚且如此,而今吴侯远在江东,根本不知许都情形到底如何,切莫将希望寄托在董承、刘备等人身上。董承自不必说,原是董卓部将,因女而贵。刘备虽是宗室,然家室早已衰落,早年以织席贩履为生,后来才靠平定黄巾起家,但也不成气侯,先后依附于陶谦、曹操,不过是寄人篱下之人。这二人机权干略根本不能与曹操相提并论,事必不成。”
孙策问道:“那么公瑾认为我该如何做?”周瑜道:“拒绝加入。若是吴侯觉得为难,便由臣来告诉种辑。”
孙策仍有顾虑,道:“可如此一来,我岂不是要失信于伏寿?”
周瑜道:“伏寿这妇人心计深远,当年那样对待小乔不说,还先以言辞套住吴侯,好在日后得利。吴侯这次不理会她,日后她还会再来,到方便时,再还她一个承诺好了。”
孙策顿时释然,道:“听了公瑾一番话,我便茅塞顿开了。”又道:“我会召史春到吴侯府,答允与曹操联姻一事。至于种辑那边,就由公瑾当面辞谢。”
周瑜应了一声,又问道:“吴侯将娶曹操侄女一事告知权公子了吗?”
孙策叹道:“我二弟坚决不肯娶曹女为妻,平日是个好性子,这会子倒倔强得很。可气的是,家母也站在他那一边,我无法强逼。好在我四弟孙匡同意迎娶曹女。”
因涉及孙氏家事,周瑜不便议论,又禀报了众诸侯使者抵达京口一事。
孙策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只是实在想不到黄祖竟然有胆派使者来。”又笑道:“不过我倒是知道黄祖为什么要派祢衡来,旁人都说黄祖厌恶祢衡,想借我手杀他,我却知道不是这样。”
周瑜大奇,问道:“吴侯竟然知道真正的原因?”
孙策笑道:“这个祢衡性子张狂,很难相处,但他跟咱们张昭张长史是神交。我猜黄祖选派使者时,没人愿意到江东来,都怕被我杀了,是祢衡主动要求来的。他胆大妄为,又仰慕张昭已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张昭字子布,江南彭城人。年二十被举孝廉,辞不就。徐州刺史陶谦举以为茂才,仍不接受。陶谦认为他轻视自己,就收押了他。后经友人营救得释。张昭遂离开徐州而避乱江东,得为孙策谋士,官拜长史和抚军中郎将。孙策很尊重张昭,与他一起登堂拜见张母。
张昭好学善书,是当时的著名人物。荆州牧刘表曾亲自写信给孙策,写完后担心不妥,先给大名士祢衡看。祢衡看完后讥笑道:“像这样的文章,是想要让孙策帐下的孩童读吗?还是想让张子布看到?”足见一向狂傲的祢衡都认同张昭的才华。
周瑜道:“果真是这样就好。不过祢衡确实性格不好,言语多有无礼之处。其人虽英才卓砾,然修己驳刺,迷而不觉,开口见憎,吴侯日后召见时,只怕要多担待些。”
孙策笑道:“我不会召见祢衡的,顶多只会派张昭接待他。就算我跟黄祖没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也会如此。祢衡这种人没什么稀奇,就是旁人惯他成这样,你越仰视他,他越是看得你低,不拿他当回事,他自然就夹起尾巴做人了。”
周瑜深以为然,又道:“还有一件事,使者史春软甲昨夜被人窃去,臣已经派人开始调查。因为知悉软甲者只有军中之人,不独我手下,只怕吴侯手下人也有嫌疑。”
孙策闻言很是生气,道:“我江东男儿都是大英雄大丈夫,我不相信他们会做出偷窃这种事。”
周瑜道:“但那软甲确实是世间难得的宝物,不但坚固如铠甲,而且轻薄如常衣,可以穿在里面,而不为人觉察,十分方便。”
孙策连连摇头,道:“这只是史春的离间之计。软甲如此珍贵,又是曹操所赠,他岂会随手收入箱中?他昨晚不是溜出去一次吗,说不定就是出去将软甲藏了起来,然后再谎称软甲失窃,令我等猜忌自己部属,以达到离间我东吴将士的目的。”
周瑜道:“我看史春不像那种人。”
孙策怒道:“公瑾宁可相信那个坏人,也不相信自己部属吗?”忽觉得语气太严厉了些,遂道,“公瑾,你立即停止调查这件事。若被部属知道长官怀疑自己盗取东西,只会寒心。上下若不能齐心协力,便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周瑜道:“可是……”孙策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不准再查。若是史春对此有所不满,就让他来找我好了。”又道:“公瑾不妨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我怀疑你偷取了软甲,你会怎么想?”
周瑜只得躬身道:“臣明白吴侯的深意了,臣遵命便是。”
出来吴侯府时,孙策卫队长凌统正等在吴侯府前,见周瑜出来,忙上前告道:“那朝廷副使者种辑不肯回客馆,说还有事要告知周将军。可他不愿意在门外等,说是涉及机密,怕旁人看见,一定要去将军府中。臣心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便自作主张将他送去将军府上了。”
周瑜点头道:“你做得很好,我正好有事要找种辑。”转头见到破贼校尉凌操来找儿子凌统,便命道:“凌校尉,麻烦你多派些人手到客馆,暗中保护荆州牧刘表使者蔡瑁。”
凌操不解地道:“荆州刘表与吴侯有杀父之仇,不将使者上绑已是极大的优待,将军为何还要专门派人去保护?”
也难怪凌操疑惑,当年孙坚受袁术之命进攻刘表,刘表下属江夏太守黄祖部下以暗箭射死了孙坚,孙策彼时人在江东,竟未能与父亲见上最后一面,可谓终身遗憾。
周瑜耐心解释道:“蔡瑁非但是刘表内弟,姑母更是太尉张温夫人。孙坚将军还未显名时,得张温张公恩惠甚多。孙将军第一次见到董卓,便料到其人有异志,曾劝张公杀他,但张公没有同意。后来董卓因此而报复孙将军,也多赖张公回护。”
凌操恍然大悟,道:“这个刘表还真是狡诈,特意选了这样一个人来作使者。”
周瑜道:“但我吴军中仍有许多孙坚孙将军旧部,都是忠勇之辈。也许有人想要为孙将军报仇,会不顾军令,私下动手。”
凌操这才完全醒悟,忙道:“遵令,臣这就去安排。”
周瑜遂赶回周府,却听说朝廷副使者正在书房拜会新夫人,大为惊异。原来种辑到周府后,便请求拜见将军夫人,称当今皇后伏寿有密信给乔婧,须得亲手面交。军士入禀后,乔婧念及当年若不是伏寿帮忙,只怕是难以逃出长安董卓的魔掌,便同意在书房与种辑见面。
周瑜闻报,忙赶到书房。推门时,乔婧正举袖抹泪,见丈夫蓦然出现,慌忙转身掩饰。
周瑜见状大怒,上前逼住种辑,问道:“你都做了些什么?”种辑道:“不过是略提往事。”
周瑜便将种辑带到庭院中,正色告道:“吴侯命我转告使者君,他不会同意参预你们的计划。”
种辑虽不觉意外,但仍然流露出失望之色来。
周瑜道:“使者君请吧。你和董承、刘备等人图谋之事,吴侯和我都不会泄露半句。我再奉劝使者君一句,不要再枉费心机,妄图利用我妻子,望好自为之。”
种辑居然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道:“这是伏皇后写给周将军的亲笔信。希望周将军看过信后,念及旧情,再设法劝劝吴侯。”见周瑜迟疑不动,又道:“这是皇后书信,周将军仍是大汉臣民,不能不接。”
周瑜只得勉强接了信,又正色道:“我实话告诉使者君,我跟伏皇后只有旧怨,没有旧情。无论她在信中说什么,我都只会劝吴侯远离这场是非。”又招手叫军士送种辑出去。
种辑长叹一声,深深一揖,就此退出。
周瑜也不拆信,只收入怀中,进来书房,问道:“种辑到底说了什么,竟能令小乔如此难过?”
乔婧道:“种辑没说什么,是伏姊姊……伏寿她在信中提了一些不好的事。”
周瑜怒气顿生,道:“当年伏寿以皇帝名义,操纵史春绑架小乔,将你囚禁在史侯府密室,那些事,她竟然还有脸再提吗?”
乔婧忙道:“不是那件事。”幽幽叹了口气,道:“伏寿说她当年离开白马寺回宫后,即被关进了暴室狱,每日都要受刑,被锁在刑柱上两个时辰,就是夫君在西园监狱所受的那种酷刑。痛苦不堪时,她才对所作所为极为追悔,觉得不该辜负多年的姊妹情谊,那样待我,也不该因为嫉妒,那样对待夫君。”
周瑜道:“嫉妒?嫉妒什么?”乔婧道:“伏寿说她喜欢夫君你,但你心中只有小乔,她由爱生嫉……”
周瑜忙打断道:“目下皇帝有大事相求于吴侯,这是伏寿之计,想有意博得同情,好间接促成皇帝所求之事。小乔也了解伏寿为人,居然还为这个掉泪,实在太不值当。”
乔婧忙道:“我落泪不是因为伏寿,而是因为蔡姊姊。”
周瑜道:“蔡姊姊?是蔡邕蔡中郎之女蔡琰吗?”乔婧点了点头。
原来当年蔡邕因同情董卓遭祸而死,蔡琰无所依附,一直滞留在长安。多亏已是汉献帝皇后的伏寿感念昔日教导之情,多方照顾。后来长安大乱,汉献帝率群臣逃出长安,蔡琰也在其中。只是半路追兵将要追及时,汉献帝舍弃群臣,只带少数人轻骑逃走。蔡琰辗转逃亡,落入了汉献帝所招引的匈奴骑兵之手,因其人有姿色,被献给匈奴左贤王为侍妾。而今曹操欲平北方群雄,先与匈奴通好,许都、北地使者来往频繁。蔡琰亲属均已亡故,旧识亦已离散,只认得皇后伏寿,遂常托付使者寄些诗书给伏寿,聊慰思国怀乡之情。
伏寿在写给乔婧的长信中,特意摘录了蔡琰的部分诗句: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俗贱老弱兮少壮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
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
思乡凄楚,怨气浩然。乔婧读至“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一句时,终忍不住潸然而泪下。
周瑜这才明白究竟,张臂拥妻入怀,温存抚慰。
乔婧道:“伏寿说她读信后亦流泪不止,她也知道蔡琰有归国之意,可她却帮不上忙。”
周瑜叹道:“生逢乱世,时局不靖,烽火连延,战端四起,只有廓清天下,蔡琰才有归乡之日。”
乔婧泣告道:“所以小乔愈发觉得我姊妹二人特别幸运,尤其是我,能嫁得周郎这样的如意郎君,夫复何求?”
周瑜温言道:“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绝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
伏寿所附蔡琰悲叹身世的诗句,对乔婧而言,还另有一番意义——
当看到其他人的艰辛与痛苦时,才恍然明白过来,她从未放下的痛不欲生的往事,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再忆及当年董卓焚毁洛阳及乔氏全家逃离长安时一路白骨相望的惨状,相比于众生的苦难,她实在幸运得太多。于是,她决定彻底原谅伏寿与史春,甚至包括早已死去的汉少帝刘辩。
直到这一刻,困扰了她许多年的过去终于就此淡去,她也由此翻开了人生中新的一页。
若是走不出阴影,便无法沐浴到明媚的阳光。过去的伤痛,终于得以抚平。曾经镌镂心中的伤口,在经过岁月沧桑后,不知何时已了无痕迹。
正感激相拥之时,忽有军士在门外报道:“袁术袁公使者求见将军夫人。”
乔婧忙推开丈夫,道:“是袁蜜来了。我得先回房换套衣衫。”命军士引袁蜜去后堂。
周瑜不欲与袁蜜遇见,又多等了一会儿,这才出来书房,出门径往军营而来。前脚刚刚入帐,部将吕蒙后脚跟了进来,问道:“将军为何派人命我停止调查软甲失踪案?”周瑜便说了这是吴侯孙策的意思。
吕蒙道:“那史春武功了得,不像是会耍手段离间我军将士的奸诈小人。吴侯信任厚待部属,诚然可敬可佩,可事情张扬开去,岂不会被外人说我们护短?”
周瑜无奈地道:“吴侯是吴地之主,他既下了命令,只能如此。”
吕蒙道:“史春是朝廷使者,要如何向他交代?”
周瑜想了想,道:“我亲自去一趟吧。吴侯不让我们继续调查,但史春可以自己去查。”
周瑜先绕路去探望了在家养伤的卫队长冯则一趟,这才来到客馆。守卫却说朝廷使者出门去了。周瑜召来负责监视的便服军士,军士告道:“史使者去了江边的琼浆酒肆。”
琼浆酒肆是江边一家小酒肆,店主姓步,能整治一手好菜肴,虽则地方简陋,但周瑜亦爱其僻静,闲暇时偶去光顾。刚要赶去琼浆酒肆,忽听到客馆有人激烈争吵。本以为又是那难缠的江夏黄祖使者祢衡跟人起了口角,进来一看,却是荆州刘表使者蔡瑁在与袁术使者梁纲争吵。
不独袁术进攻过刘表,两方更是多年宿敌,蔡瑁还跟袁术结有私怨——
蔡瑁自小依附姑父张温,张温是汉代第一位不在朝廷的三公,曾受曹操祖父大宦官曹腾提拔。蔡瑁在京师洛阳长大,与袁绍、曹操等人交好,因袁绍跟同父异母弟袁术不和,所以蔡瑁、曹操也从来不理睬袁术。
董卓乱政时,蔡瑁已经回到荆州。张温时任卫尉,因曾是董卓长官,颇得敬重。袁绍与董卓分裂逃走后,袁术惧怕牵累自己,也在张温的帮助下携家眷逃离了洛阳。后袁绍、袁术先后起兵讨伐董卓,袁术四下宣扬受过卫尉张温恩惠一事。消息传到董卓耳中,董卓大怒,遂以勾结袁术的罪名,将张温逮捕后绑在市街上,以各种酷刑轮番拷打,最终将张温当众活活折磨致死。后来有人称袁术是故意如此,其真实用意是要削弱与张温亲近的刘表一方的势力,蔡瑁亦因此而衔恨袁术。
这次刘表、袁术两方使者在京口客馆相遇,横竖看对方不顺眼。梁纲自恃主公袁术是孙氏座主,因而自命是江东的半个主人,又认为荆州刘表与孙策有杀父大仇,必定不讨吴侯喜欢,是以对蔡瑁一方冷嘲热讽,有意刁难。而蔡瑁怀恨袁术已久,心中早有熊熊怒火燃烧,亦不肯相让,坚决还以颜色。一点小摩擦,便引发成大口角,且迅即恶化。
袁术副使者秦谊娶汉宗室之女,与刘表沾亲带故,忙上前表明身份,居中劝架。
蔡瑁瞟了一眼秦谊腰间那柄装饰有五彩宝石的佩剑,冷笑道:“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你原是何大将军部属,后归吕布,出使时被袁术留住,妻以宗室之女。果然是仪表堂堂,难怪袁术一见之下就喜欢上你。不过你的名声可远远及不上你前妻,天下人知道你秦谊,全是因为你前妻。你前妻姓杜,曾先后失身于董卓、吕布,而今吕布被曹操所杀,杜氏亦成了曹操的新欢。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连自家妻子尚不能保住,竟然还有脸做袁术使者。”
秦谊前妻杜氏即是当年司徒王允连环美人计的关键人物,因她以美色相诱,才导致董卓、吕布父子反目。董卓被杀后,杜氏归吕布。后吕布为曹操所围,名将关羽时随刘备在曹操麾下听令,听说杜氏美貌无双,便请于曹操,求攻破吕布后以杜氏为妻。曹操亦觉杜氏有绝色,城陷后见之,果不其然,遂自纳为妾。
秦谊早已习惯因前妻杜氏而遭人冷嘲热讽一事,也不动怒,只正色道:“生于乱世,世风日下,连皇帝尚且成为众人争夺的棋子,身不由己,先后为董卓、吕布、李傕、曹操掌控,更何况一弱女子乎?曹操夺我前妻,更夺了大汉皇帝,蔡使者只知秦谊前妻,不知尚有天子乎?”
蔡瑁哈哈大笑道:“秦使者当真是好口才!那么你自己的亲生儿子成了曹操假子,也是不知尚有天子乎?真没有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徒。”
秦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当即讪讪退去。梁纲见副使受窘,愈发生气,挥手召集从者。
蔡瑁也大叫道:“想打架吗?我们荆州好汉从来没怕过谁,绝对奉陪到底。”
周瑜刚好进来,见两方已成剑拔弩张之势,忙上前道:“各位使者来京口是来为吴侯贺喜的,吴侯才是这里的主人,请各位给他个面子。要打要杀,等出了吴地再动手不迟。若再无理取闹,不肯听劝,休怪周瑜将他请出客馆。”
忽听到祢衡阴恻恻地笑道:“刘表就是没种,袁术则是个窝囊废,手下人也是如此。”
之前祢衡在荆州时,便常常奚落刘表,蔡瑁也被他当面骂过,早已习惯,倒不以为意。梁纲却是勃然大怒,欲朝祢衡动手。周瑜挺身拦住,低声问道:“这祢衡曾坐在许都丞相府门前痛骂曹操,曹操也无可奈何。梁使者自问比曹操如何?”
梁纲这才退了回去,又指着蔡瑁道:“他是刘表的人,是刘表杀害了孙坚孙将军,令袁公折损了麾下最精锐的大将,更令吴侯韶龄失父,我不能与他同住一个客馆。”
周瑜问道:“那么梁使者是想跟正使者袁蜜一般,搬到吴侯府住了?”梁纲一怔,忙道:“梁纲不敢。”
周瑜道:“远来者都是客,客随主便,入乡随俗,我想这个道理……”
祢衡又插口道:“未必,客者,寄也……”
忽听到有人叫道:“祢君,可算见到你真人了。真想不到你会来我们江东。”却是吴侯孙策手下长史张昭到了。
祢衡先是一怔,随即问道:“是彭城张子布吗?哎呀,你可比我想象的老多了。”
张昭亦是天下名士,文采风流,祢衡仰慕已久,见张昭只与自己一人招呼,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忙引他往自己房中而去。张昭暗中朝周瑜使了个眼色,周瑜点了点头,命梁纲、蔡瑁等人就此散去。
周瑜离开客馆,寻来琼浆酒肆时,史春正独自坐在窗边,侧头凝视着夕阳下的美景——
江水浩荡,浩渺天际。落日溶金,水面上升腾起了一层淡蓝的雾霭,如轻纱般随风荡漾。点点白帆,归舟破水,遥闻渔歌由远而近,怡然自得,极具诗情画意。
店家步安见中护军周瑜到了,忙迎了出来。周瑜指着史春道:“我跟他同桌即可。”步安忙呼叫女儿步练师添加碗筷。
周瑜径直走到史春对面坐下,问道:“这家酒浆菜肴还好吗?”史春点了点头,又指了指窗外,道:“风光尤其好,比起邙山脚下之滔滔黄河,又是另一番景象。”
周瑜笑道:“使者君孤身到这里饮酒,倒像是我们客馆菜式不合你口味。”
史春摇头道:“没有什么合不合口味的。我原本就是山野之人,山珍海味也好,粗茶淡饭也好,于我没什么区别。”又道:“我离开客馆,是因为听不惯那祢衡不停击节唱歌,指桑骂槐。周将军应该刚从客馆来,那边是不是已经打闹起来了?”
周瑜道:“是闹了一场小风波,不过跟祢衡没有关系。那个人不可理喻,大概大家都已知晓,只要都不理睬他,他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
史春摇了摇头,道:“不满时世,内心愤懑,世上不独祢衡一人。但像他这样自命清高,一定要把自己凌驾于众人之上,实是无自知之明。”
周瑜道:“不错,祢衡没有权利将自己的痛苦宣泄在旁人身上。”
史春道:“何必多提这个人?”刚好店家女儿送了碗筷上来,便为周瑜斟酒入杯,道:“来,我敬周将军一杯。”
周瑜道:“我来找使者君,是因为软甲一事。吴侯自信不会有部属窃取使者君软甲,下令停止追查。实在抱歉……”
史春忙道:“刚好我也要提这件事,说抱歉的人应该是我。今日周将军离开客馆后,我回去自己房间,仔细检查了各处,发现房间正中地上有少许灰,不是尘土,是那种黑色瓦灰。再看头顶上,有一枚瓦片盖得歪了半寸,其下正是落灰之处。”
周瑜心念一动,问道:“莫非使者君认为房顶上曾经有人潜伏过?”
史春点点头道:“对方不光是曾潜伏在房顶,还趁我离开客馆时,缒绳而下,盗走了软甲。周将军,你们京城中出了个了不得的飞天大盗。”
周瑜奇道:“飞天大盗?那是什么?”
史春道:“就是轻身功夫了得的窃贼,能够飞檐走壁,随意出入深宅大院。二十年前,洛阳曾闹过一次,众多权贵家中失窃,但门窗完好,并无外人闯入迹象。后来司隶校尉怀疑窃贼是从房顶进入,有意设下诱饵,出动大量虎贲武士预先埋伏,才将贼人擒获。原来对方是平乐观表演百技杂耍的艺人,擅长安息五案,能凌空走绳,因而穿堂入室对他不在话下。”又问道:“之前京城中可曾出现过闭门失窃的案子?”
周瑜道:“没有,京口一向太平。”
史春忖道:“那么这名不知身份来历的飞天大盗应该是新来京口了。”
周瑜道:“可他如何知道使者君身怀软甲?”
史春道:“对方既是飞天大盗,就好解释了。可能他只是纯粹想窃取财物,我是朝廷使者,也许他认为我箱筪中置有贵重物品。也可能他是受人托付,来窃取我携带的机密书信、印绶等物。总之,发现软甲只是意外之喜。这类情形之下,一定不是贵方军将所为。”
周瑜听了大喜,道:“实在太好了!”又忙解释道:“哦,我没有幸灾乐祸之意,而是我方将士没有了嫌疑,吴侯就不会不准我再继续追查。”又问道:“使者君认为哪种可能性更大?”
史春道:“京城来了这么多使者,偏巧就出现了飞天大盗,周将军以为呢?当然以后者可能性更大。”又见店家女儿步练师一直在一旁窥测,便招手叫道:“小娘子有事吗?”
步练师才五六岁,羞涩地走到周瑜面前,怯生生地问道:“你就是周郎吗?”
周瑜笑道:“是啊,我来过这里好些次,你不是早认得我吗?”
步练师道:“我以为你只是周将军。”又问道:“周郎当真能听出所有曲子中的谬误吗?”
这便是指“曲有误,周郎顾”的典故了。周瑜精通音律,雅量高致,即使在喝醉时也能听出曲中的谬误,因此吴地有民谣云:“曲有误,周郎顾。”又因姿容俊美,无数女子暗中倾慕,千方百计想要引起周瑜的注意,有歌谣云:“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周瑜笑道:“我是略通音律,但说到听出所有曲中谬误,可就是旁人夸赞了。”
忽有吴侯府军士赶来,道:“周将军和使者君都在这里,实在太好了,吴侯召二位到吴侯府议事。”
周瑜听说,忙与史春一道赶来吴侯府。抵达吴侯府时,天色已黑,孙策正等在堂中,却是为孙、曹两家结亲一事。
孙策道:“我预备三日后在吴侯府宴请各位使者,当众宣布这件事,使者君以为如何?”史春道:“全听吴侯裁断。”
又议了一番,孙策忽然问道:“听说昨晚使者君离开了客馆,软甲由此失窃。我想问问使者君,那软甲如此珍贵,使者君为何没有穿在身上?”
史春道:“吴侯一定要知道吗?”孙策道:“不错。使者君早年曾设计对付公瑾和小乔,我对你有成见,想要知道软甲失窃一事是不是你的诡计。”
周瑜刚要说出飞天大盗一事,史春摆了摆手,道:“原来吴侯怀疑我是在行离间之计。”
孙策笑道:“使者君自己说了出来,如此最好不过。反正孙、曹两家即将结亲,成为一家人,还有什么说不开的?”
史春道:“那好,我便直说了。当晚我去见太史慈了,因为他之故,我不想穿上软甲。”
孙策笑道:“这番话倒是让我困惑了。太史将军也知晓当年洛阳之事,有心杀使者君,你不是不知情,为何反而不穿软甲去见面?”
史春道:“当日我在市集与太史慈交手,我看得出他一心要取我性命。最后一剑,太史慈虽然收手,我本该当场受伤,但我却没有。我看得出他面有疑惑,想必心中亦是不服,因为当晚我有事相求于他,便有意不穿软甲,如果他仍然想取我性命,我也会任由他作为。”
孙策奇道:“你是堂堂朝廷使者,会有什么事相求太史慈?”转头看到周瑜神色,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曹操派使者君来拉拢收买我手下大将。”
原来太史慈神箭惊人,威名传遍天下。曹操听说后,起了招揽之心,亲自写一封书信,以箧封之,内无多物,而放了少量当归,寓意太史慈应当向其投诚,此即昨晚史春面见太史慈时所送之物。
史春也不否认,道:“不过太史慈没有同意,还特意问我当日剧斗之时,身上有没有穿甲衣。我便实话告知。他才叹道:‘若不是周将军及时赶到,怕是我已死在使者君剑下。’我料到他会这样说,于是道:‘论武艺,我未必敌得过太史将军。我今晚特意没有穿软甲,将军如果还想再比试一场,我乐意奉陪。’太史慈却自认剑术不及我,说:‘我当日一心要杀你,你一再退让,仍然是此结果。而今我已知你是朝廷使者,不敢再下重手,气势上已经输了,就算你没穿软甲,我最终仍然敌不过你。’”
孙策闻言笑道:“这倒像是太史慈的性子。”这才相信史春软甲失窃是真,道:“抱歉,我错疑了使者。实在也是因为以前洛阳之事,我对使者君成见已深。”又问道:“那晚我与使者君在江边相斗,你可有出尽全力?”
史春道:“我那时不知你是吴侯,见你跟之前太史慈一样,一心要取我性命,只好奋力自保。最后一招露出胸口破绽,确实是我有意如此,欲仗软甲之利,诱吴侯上当。但若论及武艺,我实不是吴侯对手。”
孙策道:“哎,使者君无须谦虚。我跟太史慈两次恶斗,均是未分胜负,而今他自认剑术不及使者君,就表明我也是不及你了。”又道:“不然这样,刚好你没有了软甲,不能再恃其利,我们再打一场如何?”
史春道:“史春不敢与吴侯动手。”孙策道:“你就不要拿我当吴侯,仍然当我是普通军士,跟上次在江边一样。”
史春道:“可吴侯究竟还是吴侯,史春不敢冒犯。”孙策听了不免失望之极,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周瑜忙道:“使者君精通剑术,吴侯又嗜好武艺,不妨日后再邀使者君到校场切磋。”
孙策只好道:“也好。”又道:“天色不早,请使者君早些安歇。”命人送史春回去客馆。
等史春离开,周瑜才说了史春发现了新线索、怀疑京城来了飞天大盗一事。又道:“我相信这飞天大盗是受雇于人,不独是为了盗取史春所携机密信函而来,更有重大图谋。”
孙策立即会意,问道:“公瑾是指对方意在传国玉玺吗?”周瑜道:“正是此意。”
孙策沉思片刻,道:“好在公瑾有先见之明,已做了周密安排。那么这个飞天大盗是万万不可放过了,如果任由他放肆,只怕日后京城都没人睡得好觉。”
周瑜道:“吴侯放心,臣一定会全力追查。”
刚好乔媖派人来请,孙策便笑道:“我得去陪新婚夫人了。公瑾也早些回去,别让小乔受了冷落。”
出来吴侯府时,正好遇到孙策幼妹孙仁从外面进来。周瑜避之不及,只得上前招呼道:“仁妹外出游玩了吗?这么晚才回来。”
孙仁板起脸道:“大半夜的,瑜哥哥不在家中陪伴新婚妻子,跑来这里做什么?”
周瑜道:“吴侯召我议事……”孙仁赌气道:“谁爱听这些?你们男子,就知道谈些什么军国大事。”甩手自往内府去了。
周瑜无奈,摇了摇头,遂上马回府。乔婧见丈夫回来,忙命婢女去端饭菜,告道:“今晚我亲自下厨,为夫君准备了酒食。”
周瑜大奇,道:“小乔也会下厨吗?我竟是不知道。”
乔婧笑道:“夫君以为我只会弹琴作画吗?我既然做了周郎妻子,夫君衣食,当然要由我亲手料理。”
不一会儿菜肴摆上案桌,周瑜迫不及待地尝了一遍,笑道:“不错,小乔能有这般手艺,身为丈夫的我实在很满足了。”
乔婧嗔道:“夫君分明是不满意。不过这是我第一次下厨,夫君先担待些,日后厨艺还会有所长进。”周瑜笑道:“只要是爱妻做的,我都满意。”
二人新婚燕尔,于灯下调笑,心中既甜蜜又欢愉,只希望在这乱世之中,幸福不是如履薄冰,能够更长久些。
半夜时,忽有人来到窗外,叫道:“将军,周将军!”
周瑜迷迷糊糊醒转过来,听出是亲信卫士林尚的声音,隔窗问道:“有事吗?”
林尚告道:“客馆出了大事,吕司马不敢惊扰吴侯,只请周将军尽快赶去处置。”
周瑜叹道:“这些使者,就不能安分一晚吗?”只得坐起身来。乔婧早已惊醒,先披衣下床,为丈夫准备好衣鞋,替他穿上。
周瑜叹道:“你安心睡吧,不必再等我,我这一去,定然要忙到明日。”
乔婧柔声应道:“是,正事要紧,夫君不必记挂小乔。”
赶来客馆,方知袁术副使者秦谊被人杀死,且死在了刘表使者蔡瑁窗外,一刀致命,穿透全身,明显是武人所为。袁术正使者梁纲大吵大闹,称是蔡瑁所为。蔡瑁则发誓对此一无所知。若不是周瑜部将吕蒙带兵赶到,强行将两方分开,只怕客馆早已经真刀真枪干起架来了。
周瑜到后,现场才安静了下来。周瑜问道:“是谁最先发现了尸体?”一名仆役模样的人应声答道:“是臣最先发现的。”
吕蒙忙低声告道:“他是凌操将军手下,名叫井原,受命暗中保护蔡瑁。”
周瑜便将井原带到一边,问道:“你是如何发现尸体的?又看到了些什么?”
井原遂禀报道:“臣今夜当值。晚上的时候,有两名黄祖侍从来找刘表使者蔡瑁,三人在房中交谈了一会儿,黄祖侍从不久后离去。后来袁绍副使者淳于琼又来找蔡瑁,直接进了房间,一直交谈到深夜才开门出来。淳于琼离开后不久,臣远远看到西墙上黑影闪动,怀疑有人翻墙而入,便赶过去察看,却不想是只野猫。等臣再回来这边时,撞见朝廷使者史春携剑奔了过来。臣上前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臣起了疑心,就赶去大门寻到卫士,让他们特别留意朝廷使者。等臣再回来蔡瑁这边时,灯火俱灭,没什么特别的动静。臣便守在一旁,直到后来闻见了淡淡的血腥气。臣提灯寻去,才发现蔡瑁窗下躺着个人。臣将他翻过来一看,竟是袁术副使者秦谊,人已经死了。”
吕蒙低声道:“井原叫喊后,惊动了客馆上下,几乎所有人都赶来了,连祢衡也来了,只缺一人。”
周瑜早已留意到史春不在围观人群中,遂问道:“朝廷使者人呢?”
吕蒙道:“臣派人去他房间查看过,人不在,应该是又溜出去了。要不要即刻派人去找?”
周瑜道:“史春武功高强,能照顾好自己。”
吕蒙忙道:“臣是说,有证人看到史春提剑出现在这里,时间也对得上,会不会是他杀了袁术使者?”
周瑜沉吟道:“就算史春杀了人,也不会逃走。他一定是有事出去了,办完事自会回来。”又引着井原来到蔡瑁窗下,问道:“你起初发现秦谊时,他是俯朝地面的吗?”
井原点点头,道:“头朝大门,身子横在窗下。”
周瑜便让井原将尸体摆出原样来,凝视了好一阵,忽然问道:“秦谊身上可有兵器?”
吕蒙忙道:“臣检查过了,没有。”又道:“秦谊就死在蔡瑁窗下,就算不是蔡瑁杀人,但他人在房间里,不可能不知情。他却坚称自己睡得很熟,什么都没听见。还说是别人杀了秦谊,有意将尸体抛在此处,好嫁祸给他。”
周瑜便命井原先退下,又对吕蒙低语交代一番,这才招手叫过蔡瑁,告道:“使者君请看,这是仆役最初发现尸体时秦谊的样子,四周没有拖曳痕迹,身子下一大摊血,已将黄土浸透,表明他是在此处被人所杀。”
蔡瑁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总之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
周瑜道:“我也相信不是使者君杀人,如果你杀人,总不会在自己窗下动手。但秦谊被杀的时候,使者君人就在房中,当真什么都没听见吗?”蔡瑁道:“当真没有。”
周瑜摇头道:“这话我不相信。”
依现场情形来看,是秦谊自己溜到蔡瑁窗下,欲从窗口朝内窥测时,被人从后面杀死。蔡瑁是习武之人,白天又跟袁术使者大大闹过一场,不可能没有警觉之心,连窗外有人被杀都不知道。
周瑜又道:“白天时,蔡使者与秦谊起过口角,令他当众下不来台。秦谊大概怀恨在心,于是深夜溜到蔡使者窗下,想对蔡使者不利。但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看到了秦谊,猜到他动机不良,便从背后杀了他。蔡使者那时也惊醒了过来,但因为认识凶手,不得不加以庇护,只好坚称没有听到窗外动静。”
蔡瑁急道:“没有这回事。莫非周将军怀疑是我手下杀死了秦谊?果真如此的话,我怎会任凭尸体留在这里?我白天跟秦谊争吵过,他死在这里,不是明显对我不利吗?”
周瑜道:“因为蔡使者知道即便转移尸体也会留下痕迹,而且客馆人多眼杂,极可能被人撞见。再说,终归不是蔡使者动手杀人,就算局面不利,你也能极力辩解。”
蔡瑁道:“周将军相信我没有杀人,我很感激,但我确实没有听到窗外动静。我也不会庇护凶手,我若知道凶手是谁,一定会交他出来。”
周瑜道:“那好,凶手很快就会现形,到时再来看蔡使者到底认不认识凶手。”
蔡瑁一惊,问道:“周将军这么快就捉住凶手了?”
周瑜正色道:“蔡使者并没有杀人,想必凶手杀死秦谊也出乎你的意料。你本与这件凶案无干,何必因为庇护凶手而成为从犯?你现下说出实情还来得及,若是拖到一会儿与凶手当面对质时,便是自陷困境了。”
蔡瑁似有所动,随即又咬牙道:“我不知道凶手是谁。”
刚好吕蒙奔过来禀道:“找到了。”奉上一柄装饰有五彩宝石的长剑。
蔡瑁神色大变,惊道:“这不是秦谊的佩剑吗?”
周瑜道:“不错。秦谊深夜潜到蔡使者窗下,想对你不利,不会不带兵器。但他身上却找不到兵器,表明凶手一时起了贪心,顺手拿走了他的佩剑。蔡使者……”
正待指出在蔡瑁从人搜出了秦谊佩剑,吕蒙却低声告道:“秦谊佩剑不是在蔡瑁从人房中找到,是从祢衡侍者张硕、陈就房中搜出来的。不过黄祖本就是刘表手下,蔡瑁为他二人掩饰也不足为奇。”
周瑜点点头,高声叫道:“张硕、陈就在这里吗?”
张硕、陈就二人挤在围观人群中,见到吕蒙手持秦谊佩剑出现时便心知不妙,然客馆内外遍布军士,也无法逃走,听到周瑜呼喊,只得站了出来。吕蒙命军士执住二人,缴下兵器,抽出来一看,并无血迹,料想已被擦去。
周瑜问道:“秦谊是被人一刀杀死,你们二人是谁动的手?”张硕与陈就对视一眼,均不肯答话。
倒是祢衡站出来质问道:“你二人为何要私下杀人?”张硕、陈就只是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袁术使者梁纲大怒,道:“这二人都是黄祖手下,跟蔡瑁是旧识,蔡瑁还坚称跟秦谊之死没有关系。他分明知道凶手是谁,却一直在暗中庇护。”
蔡瑁忙道:“此事决计与我无干。如果周将军和梁使者不相信我,我愿意将张硕、陈就立斩于剑下,以证明我的清白。”一边说着,一边当真去拔剑。
周瑜忙制止道:“这里是吴地,如何处置张硕、陈就,只能由吴侯决定。来人,拿下他二人,先行监押。”又对祢衡道:“祢使者,你手下人杀害袁术袁公副使,你已成众矢之的,不宜再留在客馆,我会为你和从人另外安排住处。”
祢衡冷笑道:“另外安排住处,说得倒是好听,周将军不就是要软禁我等吗?”
周瑜正色道:“不管怎么说,祢使者手下在客馆行凶杀人,你也难辞其咎。请祢使者先去收拾私人物品,立即随吕将军离开,等候吴侯发落。”
黄祖使者一行被强行带离客馆时,天早已大亮。大门处又传来祢衡大叫“曹操走狗”骂声,却是史春回来了。
周瑜正等在史春房前,史春听说杀死秦谊的凶手已经就擒,愕然道:“这么快?”
周瑜道:“客馆人多,嫌犯也不少,本来一时难以追查,好在凶手一时贪心,取了死者那柄装饰华贵的佩剑,由剑下手,很快就找出了凶手。”
史春道:“那也全靠周将军一双慧眼。”又问道:“我人不在客馆,昨晚又出现在蔡瑁房间附近,没人怀疑我行凶杀人后逃走了吗?”
周瑜笑了一笑,道:“我留下来,正是等使者君回来,查问你昨晚行踪。但若使者君不肯见告,我也不会勉强。”
史春道:“周将军放心,我没有再去收买吴侯麾下大将,我是去追飞天大盗去了。”
原来昨晚史春久久难以入眠,只和衣躺在床上,忽听到房顶有极细微的窸窣之声,当即意识到飞天大盗再度现身,忙摸黑穿好衣鞋,提剑出来查看。隐约看到西墙头有人影闪动,忙追了过去,却只撞见仆役井原。料想飞天大盗受了惊吓,已离开客馆,便赶到西墙墙角,翻墙跟了出去。
刚一落地,便见到对面巷口有黑影一闪,急追过去,人影却不见了。史春一路追到底,却发现是条死巷。再原路返回时,忽觉察到一旁柴垛有轻微呼吸声,遂拔剑去刺,果有一条黑影抢先跃出。
其人身材适中,比史春矮上一截,一身夜行衣打扮,头也为黑布包住,只露出两只眼睛。手中亦握有兵器,但似是知道史春武艺出众,也不敢交手,转身就跑。
史春一路追赶,那人脚下功夫极好,始终将史春甩在后面。史春遂猛提一口气,将手中长剑掷出,正中那人背心。这一掷出尽全力,以长剑之利,本可立即穿透那人身体,但长剑只是“当”的一声落地,显是对方身上穿有史春失窃的软甲了。
但一掷之力力道不小,那人当即往前仆倒,但随即翻转身子,取出一具小弩对准史春便射,史春侧身避开。那人又袖出一根黑管来,史春以为是飞针之类的细小暗器,又手无兵刃抵挡,忙急退数步。那人却转过管口,一按机括,黑管中“嗖”地飞出一根极细的绳索,钉在一旁房顶上。那人提起一跃,竟随着绳索荡起,飞上了屋顶。史春忙拾起佩剑,在周遭反复搜索,却再也没有发现那人踪影。
周瑜听了经过,忙道:“使者君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能够确定京城中确实有个飞天大盗,而且是他盗走了软甲,正如使者君之前所猜测的那般。”
史春摇头道:“但我还是猜错了。飞天大盗盯上我,不是因为我是朝廷使者,他前晚潜入客馆,既不是为了财物,也不是为了机密信函等,而是专程为软甲而来。”
周瑜却是不解,问道:“飞天大盗如何会知道使者君身怀软甲一事?”
史春道:“数日前,我跟太史慈当街动手,引来许多人围观,飞天大盗一定也在围观人群中。我最后一招以胸口破绽诱敌,剑刺中我胸口,我却没有受伤,旁人均以为太史慈收剑及时,但飞天大盗一定看出了端倪,知道我身上穿有甲衣,由此盯上了我。”
周瑜这才会意过来,道:“这个飞天大盗,还真是个大行家。”但仍觉疑惑,道:“这只是使者君的推测,你如何能肯定上一次飞天大盗光顾客馆只为软甲?”
史春道:“窃贼一道,不会选同一处地方接连下手。即便是飞天大盗这样的身手,接连两晚光顾客馆这样戒备森严的地方,也太过冒险。”
飞天大盗前晚盗走史春软甲,而昨晚再度进入客馆,明显不合常规。他既已得到世间罕见的软甲宝物,又何须再次冒险?只能说明他必须再潜入客馆一次。第一次潜入客馆只是抵不住软甲诱惑,是私事,第二次光顾,才是为雇主办要办的正事。这正事,显然是针对某一方使者了。
当日史春与太史慈交手后,即被周瑜捕去,囚禁在吴军大营中。飞天大盗本领再强,也不可能随意出入军营,即便垂涎软甲,只能就此作罢。但后来史春亮出使者身份,吴侯孙策不得已归还了本已据为己有的软甲。软甲归还当晚,也就是前晚,软甲即被窃去,这说明飞天大盗一定在客馆附近徘徊,所以才会知道吴侯已归还软甲一事。
但飞天大盗并不能未卜先知,他不能事先预料到吴侯会归还软甲,表明他在客馆附近监视打探是另有所图,再联想到他今晚再度潜入客馆,一切便清晰起来——
飞天大盗受雇于某人,要对客馆中的某位使者下手,之前盗取史春软甲,不过是出于他自己的贪心。然正事未办,必受雇主责罚,是以飞天大盗不得不违反行规,再度踏入曾光顾过的客馆。
行踪意外暴露后,飞天大盗虽出客馆,却也没有立即逃走,而是潜在客馆对面的暗巷中,显然是为任务所逼,不得不再次伺机而动。然史春紧随而出,一路追赶过来。飞天大盗之前亲眼见识过史春剑术厉害,根本不敢与其交手,只一味逃避。虽最终成功逃脱,然其昨晚任务也算失败了。
周瑜听了史春分析,大感欣慰,他原以为飞天大盗是为传国玉玺而来,而今既知其意在某位使者,心中牵挂便少了一大半。
史春见周瑜面露喜色,问道:“周将军如何这般高兴,莫非有良策擒拿飞天大盗?”
周瑜忙道:“任务未成,飞天大盗必定会再次光顾客馆。我等只需设下埋伏,便可将其一举擒获,替使者君夺回软甲。”
史春道:“我见周将军派人将江夏黄祖使者一行驱逐出客馆,如何知道飞天大盗不是为祢衡等人而来?”
周瑜笑道:“黄祖派祢衡为使者,到江东讲和修好,出乎所有人意料。而某人雇请飞天大盗,势必策划了许久,他不可能算到黄祖派遣使者到京城,所以飞天大盗潜入客馆,决计不是针对祢衡等人。”
史春道:“又或许是江夏黄祖雇请了飞天大盗。”
周瑜道:“那么黄祖到底有什么目的呢?我瞧祢衡神色,对手下张硕、陈就杀死袁术副使一事十分意外,蔡瑁似乎也不知情。但张硕、陈就也不会无故杀人,一定是受了黄祖嘱托,想挑起风波。如此,不是与飞天大盗暗中图谋之事冲突吗?”
史春道:“这倒是,杀人动静太大,飞天大盗则完全得靠低调谨慎过活。”
正议着,有军士来报道:“吴侯请周将军去吴侯府议事。”
周瑜便道:“我会派破贼校尉凌操与使者君商议设伏一事。但若是能知道飞天大盗的目标到底是谁,事情便容易得多。”
史春问道:“周将军是托请我暗中调查此事吗?”周瑜笑道:“我正有此意。使者君是朝廷使者,身份比我方便得多。”
史春满口应了,周瑜遂告辞出来。
吴侯府中,孙策正与长史张昭议事,见周瑜到来,忙道:“公瑾来得正好,我正与张长史商议如何处理黄祖使者祢衡一事。”
张昭道:“臣已经审问过张硕、陈就,他二人均不肯开口,一言不发。因是使者从人,臣也不好动刑拷问。”
孙策道:“我猜这是江夏黄祖的奸计,有意派这二人来捣乱。若不是公瑾及时查出了凶手,只怕客馆中人人自危,众使者还会怪我东吴保护使者不力。”又道,“荆州刘表是黄祖上司,蔡瑁不可能不知情。”
周瑜忙禀报道:“臣原以为蔡瑁知情,他似乎很怕臣找到凶手,但后来真相浮出水面后,他又长舒一口气。臣猜他也没有看到谁杀了袁术副使,以为是手下人做的,所以谎称没有听到窗外动静,但后来发现是黄祖一方杀人,这才放了心。”
孙策道:“如此,蔡瑁的猜测不是很奇怪吗,他手下人在窗外杀了人,哪会不禀报,就自己悄悄溜走?”
周瑜蓦然醒悟,道:“不错,臣竟忽略了此点。蔡瑁在客馆还有个同盟,会不会是袁绍使者淳于琼?他昨晚也去过蔡瑁房间。”
袁术副使秦谊怀恨白日之事,欲对蔡瑁不利,却被黄祖使者祢衡侍从杀死。蔡瑁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时,凶手已经离开。他见到秦谊死在窗下,大概猜到经过,以为是淳于琼所为。因为淳于琼昨晚在他房间待了很长时间,他怕牵连出自己来,所以坚称不知秦谊死于窗外一事。
孙策很是恼怒,道:“先不管刘表这边,总之是黄祖派人来我这里兴风作浪,不如斩下张硕、陈就首级,交给袁术正使梁纲,让他连同秦谊尸首一起带回去,也好向袁术有个交代。”
张昭忙道:“如此黄祖使者祢衡颜面大失,怕是回去江夏后难以交差。”
孙策知道张昭爱祢衡文才,长史开了口,少不得要给几分面子,只得道:“那就将张硕、陈就二人各杖打五十后,交还给祢衡,送这一行人即刻出境,片刻不得停留。”
周瑜道:“吴侯知会袁蜜了吗?虽然袁术派了正副使者,她其实才是真正的主角。”
孙策道:“蜜娘和我二弟一大早陪家母到甘露寺去了,还不知道这件事。”
张昭料想袁蜜若是知晓副使秦谊被杀,必定不会甘休,袁术是孙氏座主,而黄祖则是杀父仇家,吴侯终究还是要倒向袁术一方,对祢衡等人大大不利,忙道:“那臣就遵照吴侯的意思,将张硕、陈就行刑杖责后,派兵押解黄祖使者一行出境。”
孙策也不愿意再多生事端,挥手道:“去办吧。”
祢衡返回江夏不久,受命到黄祖座船参加宴会。当日宾客如云,一向骄横的祢衡再度出言不逊,令黄祖很难堪,于是当众斥责祢衡。祢衡有意眯眼,上下打量着黄祖,一字一句地道:“原来是个死老头!”黄祖非常生气,举手欲打。祢衡干脆破口大骂,污言秽语滚滚而出。黄祖气愤到极点,下令处死祢衡。
这不过是黄祖的气话,但黄祖主簿向来恼恨祢衡,即刻抽刀杀了祢衡。黄射得知消息后光着脚来救,然已来不及,祢衡已人头落地,时年二十六岁。
黄祖也很后悔,只好下令厚葬祢衡于鹦鹉洲。后人有诗云:“黄祖才非长者俦,祢衡珠碎此江头。今来鹦鹉洲边过,惟有无情碧水流。”曹操、刘表听说祢衡终为黄祖所杀,俱各自设宴庆贺。
后来人们才知道张硕、陈就与黄祖主簿交好,受命暗中败坏祢衡以及其他使者使命。所谓败坏,就是无端生事,挑起纷争,让各方包括祢衡都过得不痛快。
当日在客馆,袁术使者与刘表使者起了口角,张硕、陈就看在眼中,决意夜间对袁术使者梁纲下手,以进一步恶化事态。然二人潜到梁纲房间附近时,刚好看到袁术副使秦谊提剑出房,往刘表使者蔡瑁房间赶去。二人当即猜到秦谊欲对其不利,于是决定利用此点大做文章。
张硕、陈就是黄祖部下,黄祖又是刘表部属,当然不能任由秦谊杀死刘表使者蔡瑁,但如果杀了秦谊,便可令刘表使者与袁术使者互相猜忌指责,跟之前欲杀梁纲之计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
刚好飞天大盗到来,引开了暗中保护蔡瑁的东吴军士。秦谊溜到蔡瑁窗下窥探时,被暗中尾随其后的张硕自后一剑杀死。陈就早就留意到秦谊佩剑上装饰有宝石,便顺手取走。
也正是这柄珠光宝气的佩剑,令张硕、陈就恶行极快败露,险些丧命江东,也令黄祖颜面扫尽。但黄祖既知与江东孙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修好只是心存侥幸,不成也在预料之中,遂饶恕了张硕、陈就,命二人依旧在军中效力。日后周瑜率军攻破江夏,张硕为凌统所杀,陈就则为吕蒙所杀。黄祖逃走途中,被周瑜手下卫士冯则追及,一刀斩下首级。这是后话。
等张昭出去,周瑜道:“吴侯放走张硕、陈就二人,怕是不好向袁术交代。”
孙策摇头道:“而今情势不同,我自有主张,无须再向袁术交代什么。公瑾忘记当年家父过世后,他是如何打压我的吗?”
周瑜这才明白孙策有意如此,隐有向袁术示威之意,并非全因为看了张昭的面子,遂不再多言。又说了飞天大盗一事。
孙策登时来了兴趣,道:“世上当真有轻身功夫如此了得的人吗?去做飞天大盗,实在可惜。公瑾,你不要取此人性命,设法将他生擒住,再带来见我。”又问道:“既是飞天大盗,想必是为了财物,但使者带来东吴的厚礼均已送到吴侯府,客馆中难道还有更值钱的物事吗?他为何不来我吴侯府?”言语之中,竟对那飞天大盗光临吴侯府颇为期待。
周瑜道:“这件事,臣也想过。那飞天大盗既是受雇于人,想要的应该是对其雇主有利的东西,有可能是信函,也有可能是礼物,譬如曹操托史春转送给太史慈的箱子。”
孙策道:“对了,关于史春夜访送礼这件事,太史慈始终没有禀报,若不是史春自己说出来,我还不会知道。公瑾认为太史慈是不是由此动了心?毕竟是曹操亲自笼络,面子不小。”
周瑜道:“太史慈义薄云天,吴侯应该最了解他的为人。他不曾禀报,也许根本没有当回事,认为不值得让吴侯知道。史春虽是曹操心腹,但为人还不算太坏,也说了太史慈已当面拒绝。”
孙策这才释然,笑道:“是了,世人都称赞我有知人之明,我竟是不及公瑾。”
周瑜道:“哪里,只因吴侯太珍爱太史慈及部属,所以才会如此。”
二人又议了一些军政,过了正午,军士进来禀报道:“荆州刘表使者蔡瑁在府外求见。”
孙策道:“蔡瑁这个时候来做什么?”他对刘表也无好感,不欲召见,便道,“你出去告诉蔡使者,说我两日后会在吴侯府举行宴会,到时再见面不迟。”
军士应命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报道:“蔡使者一定要见吴侯,还说见不到吴侯,他就不肯走。”
孙策皱眉道:“刘表是堂堂宗室,这蔡瑁也是出身高姓大族,怎么如无知孩童一般耍起赖来了?”
周瑜道:“蔡瑁也许是因为袁术副使被杀一事而来,不妨听听他怎么说。”
孙策便命人引蔡瑁进来。蔡瑁见过礼后,半句不提袁术副使被杀之事,只气呼呼地道:“吴侯是不是派了人暗中监视我?”
孙策愕然道:“哪有这回事?”周瑜忙道:“是我派了人跟着蔡使者,不过不是监视,是保护。吴侯对此并不知情。”
蔡瑁奇道:“周将军为什么派人要保护我?莫非认为我蔡瑁武功不济,自己保护不了自己吗?”
周瑜道:“当然不是,纯粹是出于为蔡使者安全考虑。”
蔡瑁反诘道:“那怎么没见周将军保护他人,袁术副使者秦谊不是还被人杀死在客馆了吗?”
孙策大怒,喝道:“蔡瑁,你敢对我东吴中护军无礼,莫非不将我这个吴侯放在眼里?”
蔡瑁忙躬身道:“蔡瑁不敢。我只是觉得我荆州使者不该在吴地受到特别优待,请吴侯立即撤去人手。”
对方所提并非过分要求,孙策只好道:“既然蔡使者自己要求了,周将军,你就将人撤了吧。”周瑜应道:“是,臣领命。”招手叫过亲信卫士,命他立即去办。
蔡瑁这才满意,道:“多谢了。”
打发走蔡瑁,孙策命人送上饭菜,与周瑜一道用餐。又告道:“二乔本来还说要回娘家省亲,但目下出了这么多事,我有些不放心。我想派人将岳父大人接来京城居住,这样一家人团聚,到底方便些。大乔也很是赞同。”
周瑜道:“那再好不过。臣回头问过小乔,便立即派人去办。”
孙策笑道:“又没有外人在,什么臣不臣的。我二人是连襟,我娶的姊姊,公瑾娶的是妹妹,我算是你兄长——事实上,我二人同年而生,我本来也比你大上一个月——这件事,当然由当哥哥的我来操办。”
周瑜道:“吴侯要亲自去皖城迎接岳丈大人吗?”
孙策点了点头,道:“如此方显诚意。”又笑道:“乔公之孙女,虽经战乱流离之苦,但得我们二人做女婿,也足可庆幸了。不过这件事不急,等过上半个月一个月再动身不迟,也好让二乔做些准备。”
破贼校尉凌操早已等在堂外,直到孙策、周瑜二人吃完饭才入来禀事,告道:“臣派了人到朝廷使者提及的地方搜索,找到了这具弩和这支箭。”
周瑜道:“这应该就是昨晚飞天大盗用来射击史春的弩箭,看起来箭头淬了剧毒。”
孙策接过来一看,果见箭头在日光下闪现幽蓝色,“呀”了一声,道:“会不会我们之前都想错了,飞天大盗要的不是东西,而是人命?要不然他随身携带这淬毒的弩箭做什么?”
周瑜蓦然醒悟,道:“吴侯提醒得极是。昨晚史春与飞天大盗遭遇,对方有兵刃在手,却始终只是闪避,想必只擅长轻身功夫,自知武功不如史春。”
孙策接口道:“但要潜入戒备森严的客馆,飞天大盗的轻身功夫反而最有用。”
凌操很是不解,问道:“飞天大盗既只为行刺,为何不在使者来京口途中下手?客馆守卫严密,总要困难得多。”
周瑜道:“这正是主谋的险恶之处,有意要让使者死在我京城客馆中,如此吴侯便难辞其咎。”
孙策道:“那飞天大盗一次不成,必还会再来第二次。凌校尉,你再多派人手到客馆,内外戒备。”又特别交代道:“最好不要伤害那飞天大盗,将他生擒住。”
凌操是个直性子,为难地道:“那飞天大盗号称能飞天,能飞檐走壁,唯有弓弩,才是对付他的利器。他若是深夜到来,箭矢无眼,臣怕做不到生擒……”
孙策一想也对,道:“保护使者要紧,凌校尉尽力便是。”
凌操应了一声,急急出去,不一会儿又转身奔了进来,告道:“有军士来报,说前面望江楼出了事,好像是跟刘表使者蔡瑁有关。”又特意告道,“这军士负责暗中保护蔡瑁,也是刚刚才接到周将军撤人的命令。”
孙策闻言很是着恼,道:“这个蔡瑁,就不能省点心。”
周瑜道:“时辰已过正午,吴侯还要去甘露寺接尊母吴夫人,望江楼那边就由我去处置。”
孙策点头应了,周瑜遂引人朝望江楼赶去。
望江楼位于长江边,是京口最大的酒楼,由吴亭经营。吴亭不但是江东富豪,且与吴侯母亲吴夫人同族。吴夫人原是吴郡吴县人,早年父母去世,不得不依附族人生活。年轻时的吴夫人才貌双全,号称“吴郡第一美人”。孙坚听说后,大胆上门,求娶吴氏为妻。
当时孙坚尚未发迹,吴氏族人认为其人轻浮狡诈,预备将其拒之门外。但吴夫人却慧眼独具,自己坚持要嫁给孙坚,吴亭父亲遂为她置办了全套嫁妆。孙策占据江东后,听母亲感念往日恩情,便想给吴亭一官半职,吴亭却不愿意做官,只以经商为业。彼时商人地位低下,吴亭由此被视为奇人怪胎。
周瑜赶到时,望江楼一派平和,并无打斗争吵。召伙计询问,方知之前望江楼二楼被一名叫甘宁的男子整层包下,而刚好刘表使者蔡瑁慕名来到望江楼,不愿意坐在一楼,非要上去二楼,由此跟甘宁起了争执。但二人很快握手言和,甘宁还主动邀请蔡瑁与自己一同就座饮酒。
周瑜问道:“蔡使者人在楼上吗?”伙计道:“是,跟甘公子洽谈正欢呢。不过蔡使者从人都在一楼,楼上只有他和甘公子二人。”
周瑜闻言,便不再理会,径直来到客馆,找到史春,告知飞天大盗所射弩箭涂有剧毒一事。又道:“昨晚若不是使者君闪开得快,怕是已遭毒手。”
史春道:“如此,这飞天大盗不是为财或物,而是为杀人而来了。”
周瑜道:“但使者君应该不是他的目标,他前晚盗窃软甲时,已有机会向你下手。”
史春道:“不错。而今客馆除了我这方外,还有袁绍、袁术、刘表三方的使者,飞天大盗所图,无非其中一位使者而已。但主谋既费尽心机要让人死在京城客馆中,应该不是跟某位使者有私怨,而是要挑起使者方与吴侯生隙。又或者是要将使者之死嫁祸给另一方使者,挑起几方相斗,跟之前黄祖手下杀死袁术副使秦谊目的一样。”顿了顿,又道:“但我想来想去,若想要乱子最大,应该是以我为目标才对。”
史春是朝廷使者,身份最尊,杀了他,嫁祸吴侯也好,嫁祸任何一方也好,都足以引发大战。但飞天大盗的目标却不是史春,而是另有其人,这就令人费解了。
周瑜道:“天下群雄中,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但以北方袁绍实力最强,曹操兵力不及其二三。也许飞天大盗的目标是袁绍使者许攸,或是副使淳于琼。”
史春道:“袁绍使者一方这几天倒是平静得很。”
周瑜道:“无论如何,飞天大盗尚未完成任务,应该还会再来。”又道:“若是知道飞天大盗的相貌就好了,至少不会像这样,只能守株待兔。”
史春道:“而今客馆内外皆有伏兵,飞天大盗若敢再来,可不会再像上次那样那么容易逃脱了。”
话音刚落,便有便服军士来报道:“望江楼出了事,有人行刺刘表使者。”
周瑜大惊,问道:“蔡瑁人可还好?”军士道:“臣只在楼外监视,不知内里情形究竟如何,但听起来刺客并未得手,已被蔡瑁侍从包围。臣离开时,二楼正在格斗。蔡瑁侍从守住了楼梯道口,不准旁人上去。”
周瑜这才略舒一口气,道:“我不是下令不再跟着蔡瑁吗?”
那军士道:“凌校尉说,这两日城中出了不少事,虽然周将军下令撤人,但还是先跟着刘表使者,以防万一。只是要离得远些,不要再让对方发现。”
周瑜遂不再多言,朝史春点点头,辞了出来。
望江楼距离客馆不远,半刻即到。周瑜率人赶到时,二楼仍在格斗。蔡瑁与一名二十来岁的锦衣男子站在一旁,蔡瑁侍从则将一名蒙面老者团团围住,挥刀乱砍。老者已负伤多处,只能勉强持剑抵挡,已露乱相。
周瑜大叫道:“住手!都住手!再不停手,我可要下令放箭了。”
蔡瑁侍从却不肯退开,围攻老者如旧,显是要当场杀死对方。周瑜打了个眼色,卫士林尚弯弓搭箭,一箭射中一名侍从大腿。那人“啊”了一声,当即跪了下来。
蔡瑁大怒道:“周将军为何不射刺客,反倒射起我手下来了?”
周瑜道:“再不停手,一律格杀勿论!我们江东良木甚多,不怕多送几口棺材。”一挥手,一排羽箭“嗖嗖”飞出,钉在蔡瑁身侧的墙板上。
蔡瑁铁青着脸不发话,但其侍从却被周瑜果断的态度吓住,各自停手,讪讪退开。刺客只是勉力提气支持,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当即以剑杵地,跪倒在地。
蔡瑁道:“这人向我行刺,无论如何我都要杀他报仇。”拔出佩剑,直朝老者刺来。
周瑜挺身上前拦住,冷冷道:“江东之地,一切由吴侯做主,不容外人放肆。刺客是生是死,将由吴侯决定。”回头命道:“来人,将刺客绑了,押回军营。”
蔡瑁身边的锦衣男子忽道:“刺客既已就擒,总该取下他面上黑布,让人看看他的样子。”
周瑜问道:“阁下是谁?”锦衣男子道:“我叫甘宁,是来望江楼饮酒的酒客。”
周瑜点点头,道:“幸会。”也不回应甘宁之前的话,自带人押着刺客下楼。
楼主吴亭苦着脸迎上来,问道:“楼上打坏了多少东西?”
周瑜道:“不少,我还放箭射坏了墙板,实在抱歉。不过楼主请放心,我会自掏腰包赔付。”
吴亭摇了摇头,也不上楼察看损失,自往厨下去了。
回到军营,周瑜命人带刺客入帐,亲解其缚,又命人去请军医来为刺客治伤。卫士林尚很是不解,问道:“将军为何如此善待刺客?”周瑜叹道:“你认不出来吗?他是程普程将军。”
那老者正是东吴老将程普,他本一直默不作声,见周瑜已识破自己身份,便取下面上黑布,悻悻道:“多谢中护军救我程普性命。”
周瑜道:“都是自家人,程公何须客气。”等军医为程普治完伤口,又命人置酒,与其对饮。
程普闷闷不乐,话也极少,忽问道:“我刺杀刘表使者,犯了军令,吴侯会杀我吗?”周瑜道:“吴侯自有决断,我不敢妄自揣摩吴侯心意。”
程普摇头道:“我不后悔行刺一事,做这件事之前,我便做好了以身赴死的准备。只恨那锦衣男子冲了上来,替蔡瑁挡了一剑,致使我未能得手。”
周瑜心念一动,忙问道:“程公说甘宁……就是那锦衣男子替蔡瑁挡了一剑吗?可我适才在望江楼见到他,他似乎并未受伤。”
程普恨恨道:“那甘宁身上一定穿了甲衣之类。我那一剑拼尽全力,本可一举杀死蔡瑁,甘宁却忽然挺身跃起,扑到蔡瑁面前,用身体挡了一剑。不过我那一剑虽未刺进甘宁胸口,却也让他大大吐了一口血。”
周瑜一跃而起,叫道:“来人,快来人,立即派轻骑赶去望江楼逮捕甘宁。如果他人已不在,就令画工画出其相貌,全城缉捕。再派人去客馆,将蔡瑁一行就地软禁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离开房门一步。”
程普大惑不解,问道:“出了什么事?”周瑜道:“甘宁就是飞天大盗。”
程普问道:“什么飞天大盗?”周瑜一时不及细说,只道:“程公请先留在这里,不必忧心,吴侯那边,我自会为程公求情。”
赶到客馆时,天色已黑。军士赶来禀报甘宁早已离开望江楼,且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画工已赶去望江楼,预备根据伙计描摹绘出其画像来。周瑜点了点头,也不去见蔡瑁,只赶来史春房中,说了望江楼一事。
史春道:“这甘宁身形倒是与我昨晚所遇男子相符。”
周瑜道:“如果甘宁身上没有穿软甲,只穿了普通甲衣,肯定挡不住程普那一剑。”
史春“嘿嘿”了两声,道:“吴侯手下有太史慈这样的新晋,更有程普这样忠于旧主的老将,更有周将军这样的人杰,真是不容小觑。”
周瑜道:“甘宁挺身为蔡瑁挡剑,等于自露身穿软甲一事,所以蔡瑁下令手下务必当场杀死程普,以保住秘密。我赶到后,再三喝令,依然不能阻止。”
那时周瑜已从身形认出刺客即是程普,料想蔡瑁等人也猜到刺客是孙坚旧部,怕将来吴侯孙策护短,所以要将刺客先杀死再说。反正刺客行刺在先,日后吴侯知道刺客身份,也无话可说。周瑜看出此点,遂果决下令放箭,震慑住了蔡瑁侍从,令诸人退去,由此救了程普一命。
回到军营后,程普才因怅恨说出甘宁挺身挡剑一事。周瑜这才恍然大悟,蔡瑁与甘宁原是一伙,而甘宁正是飞天大盗。他极可能受雇于蔡瑁,意图到京城生事。甘宁挡剑却未受伤,程普必然起疑。蔡瑁为保住甘宁身穿软甲的秘密,必须得当场杀死程普灭口,所以下令守住楼梯口,不让其他人上来,再命手下务必格杀程普。
史春听说甘宁已消失不见,道:“既然周将军怀疑甘宁受雇于蔡瑁,何不当面问他?”
周瑜道:“我尚无十足把握能压服蔡瑁。今日蔡瑁是第一次到望江楼,为争座与甘宁起过口角,似乎二人之前并不相识。但我怀疑这只是做戏。那甘宁曾多次包下望江楼二楼,都是独自一人斟饮,似乎没有亲朋故友在京口。但蔡瑁可以此来搪塞,说之前并未见过甘宁,今日才在望江楼与其结识。”
至于甘宁挺身为蔡瑁挡剑一事,蔡瑁也可以说二人虽然投缘,但也没料到甘宁会如此。他感激之下,才下令侍从务必当场杀死刺客,以谢甘宁。至于甘宁身穿软甲一事,他更是一无所知。如此,便推脱得干干净净。
史春踌躇道:“不错,蔡瑁果真拿这番话来抵挡的话,倒也难以辩驳。周将军并无实据指证他与甘宁勾结。”
周瑜道:“所以我只下令将蔡瑁软禁,却不去见他,让他先惶然一阵子。甘宁肯为蔡瑁挡剑,奋不顾身,除了仗恃身穿软甲外,大概也有忠心护主之意。不如拿蔡瑁来诱他上钩,只要擒住甘宁,得到口供,蔡瑁便无可抵赖。”
史春沉吟道:“甘宁露了形容,虽不至于逃走,但一定藏了起来,不敢轻易抛头露面,怕是一时搜捕不到。而且他在暗,我们在明,一味苦等他出现总不是办法。我有个更好的法子,先从蔡瑁下手,谎称擒到甘宁,以此来试探蔡瑁的反应。”
周瑜道:“但如果蔡瑁坚信甘宁不会出卖他,抵赖到底呢?”
史春道:“这就要看周将军讯问的技巧了。不妨向蔡瑁分析一番利害得失,甘宁就擒,蔡瑁不承认与其勾结,甘宁会被立即处死。若蔡瑁承认甘宁是自己手下,吴侯尊重其使者身份,甘宁由此可以保住性命。”
周瑜道:“不错,使者君果然高明。”拱手辞出,径直来见刘表使者蔡瑁。
蔡瑁正坐在灯下发呆,一见周瑜进来,便愤怒地质问道:“明明是我遭遇刺客行刺,为何周将军还派人将我幽禁在房中?这便是江东待客之道吗?我要见吴侯,当面向他申诉。”
周瑜道:“蔡使者稍安勿躁,听我先把话说完,再一道去见吴侯不迟。”有意停了片刻,才道:“甘宁已然就擒,从他身上搜出了一件甲衣,正是之前朝廷使者史春失窃的软甲。不过我想蔡使者应该早知道了。”
蔡瑁吃了一惊,忙道:“我如何会知道?我与甘宁今日才相识,他挺身为我挡剑,我感激不尽。但他是何来历,之前又做过什么,我一概不知。”
周瑜道:“甘宁也是这般说,说今日才认识蔡使者。他倒真是条汉子,顶住了严刑,宁死也不承认是在为荆州蔡使者做事。”
蔡瑁大怒道:“我都说了我今日才认识甘宁,周将军如何口口声声说他是为我做事?”
周瑜也不回应,只慢悠悠地道:“这甘宁也是死不开窍,他若招承是蔡使者下属,尚能活命,若始终不认,不被酷刑拷打致死,也要被当街斩首。如何会这般顽强呢?是不是蔡使者图谋之事太过重大,甘宁知道自己一旦承认,便会引祸荆州?”
蔡瑁道:“没有这回事,甘宁根本不是我下属。”
史春忽仗剑闯了进来,问道:“周将军,甘宁人关在哪里?我要亲手杀了他。这小贼不但盗去我软甲,还以毒箭射我。不亲手杀他,难消我心头之恨。”
周瑜恍然大悟道:“原来蔡使者想要的是朝廷使者的性命。难怪你抵死不肯承认甘宁是你下属,这确实算是重大图谋了。”
史春上前两步,逼住蔡瑁,冷笑道:“蔡使者想要我性命不难,但总得给皇帝和曹丞相几分面子。现下天下人都知道了,荆州刘表根本不把天子和曹丞相放在眼里。”
蔡瑁急道:“不是……不是这样……我真的不认识甘宁。”
周瑜道:“那好,我这就回去军营,将甘宁处死,明日蔡使者便能在城头看到他的首级。”
史春道:“且慢!周将军何必着急动手?不如把人交给我,由我带回许都,曹丞相手下能人甚多,一定有办法让甘宁开口。又或许曹丞相根本不需要甘宁的口供,只需要一个发兵荆州的借口,刚好眼前就有一个。”
蔡瑁额头汗水滚滚而下,他自是知道得罪不起曹操,遂咬牙道:“好,我说实话,甘宁确实……”
忽听到房顶有细微声响,史春脸色一变,迅疾转身趋出。
蔡瑁亦是神色异常,阴晴闪烁不定,半晌才问道:“周将军并没有擒住甘宁,之前只是用言辞套我,是吗?”
周瑜点了点头,道:“现下蔡使者想要后悔,已然迟了,这就请说实话吧。”蔡瑁见事已至此,只得将实情吐出。
甘宁当真是蔡瑁手下,且新到荆州投奔刘表不到一年。其人字兴霸,巴郡临江人。少有气力,好游侠,纠集了一伙亡命之徒,自任首领。甘宁带着这些人,穿着华丽的衣饰,头插鸟羽,身佩铃铛,携弓带箭,在地方上为非作歹,轻侠杀人,组成渠师抢夺船只财物,人称“锦帆贼”。当地人闻铃响,即知道是甘宁出现。所过之处,地方官员若隆重地接待,甘宁便倾心相交,可以为其赴汤蹈火;若礼节不隆,甘宁便放纵手下抢掠资财,甚至残害官长吏员。
到二十多岁时,甘宁爱上一名女子。对方却极度轻视甘宁,称宁可死,也不嫁给锦帆贼。甘宁大受刺激,遂停止攻掠抢劫,熟读诸子,想有所作为,改去投奔荆州刘表。
刘表并无大志,只想保土自守。但他料想既与江东孙策有杀父之仇,孙氏早晚来攻,遂想提前修好。他刻意选派内弟蔡瑁为使者,携带重礼,以示隆重。再派甘宁在暗处,假意行刺蔡瑁,将其刺伤。如此,旁人均以为是吴侯孙策或是其部属欲为孙坚报仇而行刺。蔡瑁既在京口客馆遇刺受伤,孙策对此多少负有责任,必有愧疚之心,再提江东、荆州修好之事便容易得多。
之所以选中甘宁做副手,是因为他少时到洛阳平乐观观看百戏,对绳技极为迷恋,曾拜艺人为师,学过轻身功夫,会飞檐走壁,有着极大的优势和便利。
周瑜听了大出意料,问道:“原来甘宁要行刺的对象是蔡使者。”
蔡瑁点点头,道:“我们事先约好,在我入住客馆当晚动手。甘宁以带毒弩箭自房顶遥射我,但我事先已服解药,因而并无性命之虞,只是受点箭伤而已。不料当晚他并未出现,后来我才知道他看上了朝廷使者史春的软甲。”
原来当日太史慈与史春在京城市集外交手,一场恶战惊动了不少人。正在附近的甘宁也赶去观战,对整场打斗看得目不转睛。太史慈凶狠斗蛮,招招致命,非要置对方于死地,显是因怀有私怨而满腔怒气。史春开始只取守势,后来抵挡不住太史慈的猛烈攻击,为了自保,不得不全力反击。最后一招时,史春步法大乱,胸口露出破绽,太史慈趁机一剑刺出,本可立即取史春性命,但正好此时周瑜赶到,高叫“手下留情”,太史慈遂凝劲不发。
当时甘宁已挤到太史慈边上,亲眼看到其长剑已抵到史春胸口。按照常理,即便太史慈及时收手,史春亦会受伤,但他却毫发无损。甘宁是大行家,兼之旁观者清,立即想到史春身材瘦削,身上穿有甲衣,最后一招其实史春有意卖出胸口大破绽,引太史慈刺出一剑后,再以后手压服对方。周瑜赶到,高喊一声“手下留情”,其实真正手下留情的是史春,而不是太史慈。
然不久史春就擒,破军校尉凌操亲自搜其身上,并未露出甲衣之类。甘宁却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既然史春没有穿寻常皮甲、铠甲之类,表明他贴身穿着一件质地看起来类似寻常衣服的甲衣。
甘宁曾为贼盗,对奇珍异宝格外关注。他听说世间有一种软甲,以西域雪蛛吐丝织成,极坚极韧极软,穿起来跟寻常内衣一样,但却刀枪不入,为世间罕见奇物,曹操身上便穿有一件。那史春武功如此厉害,东吴中护军周瑜看起来也认识他,想必其人一定大有来头,也许他身上穿有软甲也说不准。
尽管甘宁猜到这些,却因为史春被周瑜捕去军营,再也无法验证,只得就此作罢。他既受命行刺蔡瑁,便时常在客馆附近观察出口地形等。吴侯孙策与中护军周瑜婚礼当日,朝廷使者抵达京口,入住客馆,正使竟是之前与太史慈当街恶斗的史春。甘宁愈发确认史春身上穿有软甲。
刚好当日吴侯孙策派卫队长凌统归还软甲。凌统年纪还小,还不满十八岁,随意取了块布,将软甲包了,送来客馆。包袱裹得不严,露了一角出来。甘宁正在客馆附近徘徊,一眼看出凌统手中包袱内物不凡,又听到凌统跟客馆门前卫士招呼,得知包袱是给朝廷使者史春,料想内中便是天下奇物软甲,遂起了据为己有之心。
当晚,甘宁换上夜行衣,准备停当,来到客馆附近。他早已将这一带地形摸得极熟,又设法打听了史春的具体住处,等到夜深人静之际,经由客馆外的大槐树跃到客馆客房屋顶上。但仍然忌惮史春武功高强,不敢随意靠近其房,只能伏在屋顶苦守,预备等其出去如厕时动手。
凑巧的是,刚好这时候史春提着一个小箱子出来,从客馆侧墙翻了出去。甘宁看得一清二楚,虽不知史春为何要偷偷翻墙而出,更不知他手里提的是什么,亦不知软甲到底是穿在史春身上,还是留在了房间里,然窃贼一道,很多时候本来就是靠碰运气。甘宁遂溜到史春房间,揭开房瓦,垂椽而下,打开床头箱筪,不由得大喜过望,软甲当真就在里面。他忙脱下衣衫,自己穿上软甲,再缘绳上到屋顶,盖好房瓦,自原路离开。
周瑜听到这里,问道:“既然甘宁的目标只是蔡使者,你二人又早有约定,他为何不在得到软甲后再以弩箭对你下手?”
蔡瑁道:“我后来也问过甘宁,他说做事得专心致志,一次只能做好一件事,否则就容易出纰漏。”
两件事不能同时进行,必须有先有后。若当晚甘宁先行刺蔡瑁,按照原定计划,蔡瑁中箭后须得有意惊动旁人,那么史春势必有所警觉,盗取软甲一事必然泡汤。如果先取软甲,再去行刺,则变数太多,甘宁不能确定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盗取软甲的最佳时机。如果不是当晚史春离开客馆,他甚至都不能肯定有没有机会。
周瑜听了,颇有感悟,对甘宁的见识也颇为佩服。
当晚甘宁未曾出现,蔡瑁料想必是有事,第二晚定会再来,于是安心等在房中。半夜时,他听到窗外声响,赶出来查看时,只见到袁术使者秦谊死在窗下,身体还是热的。蔡瑁立即想到秦谊记恨白日争吵,想趁夜来杀自己,又以为甘宁暗中窥见秦谊心怀不轨,便先下手替自己杀了他,遂极力掩饰,坚称没有听到窗外动静。而当蔡瑁听到周瑜说凶手即将现形,要让对方与自己对质时,更是一惊,以为甘宁已经被捕,还问了一句“周将军这么快就捉住凶手了”。不想凶手另有其人,并非甘宁,蔡瑁这才长舒一口气。
但袁术使者被杀惊扰了客馆上下,蔡瑁料想甘宁今晚不会再出现,于是决意次日找甘宁商议,再度拟订计划。
第二日,蔡瑁出客馆后,即发现有人跟踪,无论如何都甩不掉。他心中有鬼,怀疑是吴侯孙策派人监视自己,不敢命侍从用武力驱逐,只好赶来吴侯府求见吴侯,请孙策撤走人手。
之后,蔡瑁来到望江楼与甘宁见面。伙计告知二楼已被人包下,新客人只能坐在一楼时,蔡瑁便假意斥责,再上楼与甘宁理论,如此旁人便不会起疑他是事先与甘宁约好。就座后,甘宁告知了这两晚发生之事,称昨晚已被朝廷使者史春识破追及,若非有软甲护身,怕是早已死在其剑下,实在不能再冒险到客馆行刺,只能另想办法。
正商议时,有人直奔上楼,二人正垂首窃窃私语,以为只是侍从,也未当回事。但来者迅疾拔剑,直刺蔡瑁胸口。蔡瑁目瞪口呆,浑然没有机会反击。甘宁毕竟贼盗出身,反应要敏捷得多,飞身扑上,替蔡瑁挡下了致命的一剑。
蔡瑁侍从闻声上楼,将刺客围住。蔡瑁还好奇刺客身份,甘宁低声提醒道:“此人多半是孙坚旧部,为替旧主报仇而来。我适才替将军挡了一剑,他若知悉朝廷使者软甲失窃一事,必会立即怀疑到我身上。”
蔡瑁这才会意,下令侍从务必格杀刺客,即便周瑜赶到后再三喝止,也不肯听从。然周瑜最终还是带走了刺客,甘宁料想自己身份即将败露,遂即刻离开了望江楼,行刺之事只能暂时作罢。
蔡瑁也自行回来客馆,心中惴惴难安。当周瑜派人将他和侍从软禁时,他意识到不妙,但除了强行抵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坚称之前不认识甘宁。不想还是被周瑜、史春巧计引入彀中,等到蔡瑁意识到上当时,已然迟了一步。
周瑜问道:“甘宁藏在那里?把他交出来。我不会杀他,但软甲一物必须得归还给朝廷使者。”
蔡瑁道:“我也不知道甘宁藏在什么地方。他比我先到京口,做事又很周全,想必早安排了稳妥的藏身之处。”
周瑜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道:“天色不早,请使者君好好歇息。虽则闹出了不少风波,但蔡使者的用意并不坏,只是一心想跟吴侯修好而已。”
蔡瑁闻言,大喜过望,忙道:“周将军不见怪就好,还请多在吴侯面前美言几句。”
周瑜遂告辞出来,正好遇到史春提剑回来,遂问道:“适才房顶轻响,是甘宁吗?”
史春道:“应该是。我追到客馆后巷,只看到巷口一条黑影一闪,再追过去时,人影已经不见了。我已经请凌校尉派人搜索了附近一带,没有发现。”
周瑜骇然道:“这个人能借夜色为掩护,在众多守卫中来去自如,实在厉害。”又将蔡瑁一番话告知了史春。
史春先是讶然,随即摇头道:“什么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算是亲眼见识到了。”正要回房,忽又停下,转身问道,“周将军还有事吗?没事的话,一道去琼浆酒肆喝上两杯,如何?还是周将军想回去陪伴新婚夫人?”
周瑜本待拒绝,听了后面那句话,又改变了主意,道:“去琼浆酒肆吧。”
二人来到琼浆酒肆,刚刚坐下,便有军士飞奔赶来报道:“客馆又出事了,吴侯已亲至客馆,召周将军立即回去。”
周瑜愕然去看史春,史春摇头道:“我不回去,天塌下来我也懒得理了,我就在这里饮酒。店家,快些送酒上来。”
周瑜无奈,只得一路急奔回客馆。尚未进门,便听到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道:“他杀了我的副使,我就不能杀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