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试探

宁家与梁家,是通县屹立不倒的百年世家,不仅世代从商,而且威名远扬,三年一度的京城商会中,他们独占鳌头,毫不逊色于京城名商。

通县百姓以他们为傲,而数十年前,两家却因为利益冲突内讧,被敌家抢占先机,在那年的商会中成了笑话。

后为了通县繁荣,两家在众望所归中,决定互通姻缘,永结百年之好。

梁芹作为梁家嫡长女,这重担自然落在了她身上。

一旦花轿,婚堂之上,梁芹被几百道期盼的目光压弯了腰,进了那喜字高悬,红烛摇曳的洞房中。

每每提起这事,梁芹总是愁容满面,悔恨之心溢于言表。

但她在闻昭面前透露的,也仅止于此。

从前闻昭年纪尚小,还不能与梁芹共情,只会一板一眼说那毫无用处的宽慰话。

而如今,梁芹过世,她日日后悔没能多与师父分担些,悔与师父相伴这数十年弹指一挥,竟从未真真切切为师父着想过。

轿中珠帘碰撞,闻昭弯指拨开,日上三竿,终有了些热意。

她看到侧窗中的街景随着颠簸的马车摇摇晃晃,稍一抬头,见远处一块硕大的牌匾,掩映于雕栏玉砌中。

马车渐近,那牌匾才露出了全貌。

梁府。

“吁——”

车夫将缰绳收紧,停好马车。隔着帷裳,闻昭听不清外面在说什么。

她只见门口等候的小厮立即转身跑进了府中,而后宋连淮扯着缰绳,进入了那小窗窄小的视野里。

他游刃有余的转至与闻昭同向,道:“我让那小厮去通报给梁老夫人了,几日舟车劳顿,姑娘可以先歇着,等小厮回来再下马车。”

闻昭颔首,又摇摇头,道:“我没有那么累,还是先去拜见梁老夫人比较好。”

双脚实实在在踩到地上后,许是因为坐了太久,双腿有些疲软。

她眉头一蹙,扶在马车边沿,缓解着一时的不适。

宋连淮见状,翻身下马,关切道:“能站稳吗?”

她又不是柔弱无骨的富家小姐,这点波折她全然能受得住。

觉着宋连淮太杞人忧天,闻昭失笑抬眼,直直看向了府中来人。

为首的是一个略有些矮胖的妇人,花甲年纪,绽着和蔼又急切的笑,快步拾阶而上。

旁侧一边跟着将才进府通报的小厮,另一边竟是宁千暮。

宁千暮见到她后,面上看不出多少欢喜,只是也不嫌弃就是了。

“阿昭——”

梁老夫人嘶哑着嗓子,一双爬满褶皱的手牵起闻昭,用粗糙的掌心细细摩挲着。

“可让祖母记挂着,最近可安好?”

轻飘飘一句问候的话,竟让闻昭恍然如梦,眼前人被虚化成了师父的模样。

她心中某个地方狠狠地揪了一下,眸中水气弥漫,道:“我很好。”

两人寒暄之后,梁老夫人看向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宋连淮。

汶河桥这件事毕竟附带了十几条人命,传的沸沸扬扬,闻昭与这个捉住元凶的男人也有些名气。

她颇有些赞许的自上而下审视了宋连淮一番,道:“这位便是你信中提到的杜淮公子吧。”

闻昭只浅浅颔首。之前在给梁老夫人的回信中,她已经将宋连淮介绍了个大概。

“梁老夫人安。”

宋连淮拱手作揖,规矩行礼,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这段时日,多谢你对阿昭的照拂,”梁老夫人叹了口气,将闻昭的手又握紧了些,“这孩子苦了好些年,我只盼她日后能嫁个好人家……”

“祖母。”

在外人面前提起这等闺中事,实在叫人不自在,闻昭忍不住轻声打断她,“我们还是回府说话吧。”

说话间,她正要扶着梁老夫人往府内走,手还未完全搭上去,被一旁的宁千暮抢了先。

“我扶祖母回屋内喝药,你先带这位公子去后院寻两间厢房安顿下来。”

宁千暮瞟了她一眼,又对身边的人说,“祖母,咱们走吧。”

或许是宁千暮有意敲打她,暗示她与梁府并不熟稔,别说厢房,连后院在哪里都不一定找得对地方。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闻昭跟着梁芹回梁府的次数并不多,在府中尚无立足之地,要不是梁老夫人视她为亲孙女,她连梁府的门都迈不进去。

这是宣示主权的意思。

宁千暮在告诉闻昭,她才是梁家的亲孙女,梁老夫人是她的亲祖母,她才是能名正言顺踏进梁家的人。

放在以前,闻昭可能真的会这样想。

不过她现在更想把这些理解为,宁千暮视她为自家人,让她去招呼客人宋连淮。

闻昭弯起唇角,微微蹲身,在他们的背影后,行了标准的侧手礼。

她道:“送老夫人。”

梁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宁千暮的手背,温声道:“千暮,我自己可以回去,你先紧着阿昭和杜淮公子吧。”

宋连淮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为闻昭鸣不平道:“这是上次那个让你解围的姑娘吧,这多日不见,竟越发不知礼数了。”

上次宁千暮当众为难闻昭的事,他还历历在目。

且不说结果如何,单单那心急火燎的性子,放在从前京城的宴会里,宋连淮高低要怼个七八句。

只是他顾及闻昭的颜面,才格外克制了些。

神游过后,他垂眸看向姑娘隐在乌发下的俏脸,嘴角不知何时平了下来。

是不是说错话了。

他自省中,闻昭抬眸望向他,严肃而认真道:“先生。”

宋连淮不由得站直了些。

“不可在背后议人长短。”

她染着薄红的唇一张一合,字字珠玑。

意识到闻昭并不喜欢自己这番轻浮言论,宋连淮默了几秒后,重重点头,“多谢姑娘提醒。”

不管怎么说,及时认错一定是最好的补救方式。

宁千暮和梁老夫人的谈话也出了结果,一直跟在梁老夫人身旁的小厮唤来了几个当值的婢女,几人拉扯搀扶着回去了。

宁千暮留在原地,正巧看到他们在对视,一高一低,极其和谐。

虽说一切未尘埃落定之前,满满都是变数。可自从上次在心里对他们二人打上“般配”的标签后,宁千暮看他们时,总觉得在他们周身涌动的,都是情意。

思及此处,她刻意咳嗽了一声,道:“走吧,我带你们去厢房。”

一贯的冷淡。

闻昭却只是笑吟吟道:“多谢宁小姐。”

入门便是曲折走廊,粉墙黛瓦,绿柳周垂。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

宁千暮在前面领路,往东转弯,掠过墙角,迎面吹来一阵穿堂风。

之后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巷道,廊檐较低,压在绿柳之下,日光被吞噬,只剩巷口有一点明亮。

没入黑暗中后,宁千暮罕见的一直没有言语,倒是闻昭先开了口:“宁小姐,梁老爷和梁少爷不在府中吗?”

“他们在梁氏商会。”

宁千暮言简意赅的回答道。

梁府人丁稀少,梁夫人早逝,只留下一双儿女。梁老爷感念发妻,不肯纳妾,只顾着经营商会,多年如是。

而梁芹逝世后,便只剩梁少爷一根独苗。梁少爷一心扑在商会上,二十有五也未曾娶妻,性格倒是随了梁老爷。

“那你们家其余人呢?也来赴宴吗?”

闻昭记得铛梨嘱咐的事,若是叫她特地去宁家拜访,她定是不乐意的,如果宁家也来赴宴,那一切都好说。

“阿爹这些时日鲜少回家,”宁千暮有些犹疑道,“不过我前日暂住进梁府,为祖母操办寿宴,就不曾知晓了。”

她忽然停下步子,拧着眉回过头来,问道:“你为何突然好奇起我家的事了?”

闻昭平静道:“再怎么说,宁家也是我师父的夫家,我不过关心一句,又有何不可?”

有汶河桥事在先,宁千暮很容易能联想到,莫非是这事还要赖在她身上,而闻昭不只是来赴宴,还是来为难他们一家人的。

市井里的传言,未必完全可信。不亲眼所见,又怎能轻易把心放在肚子里。

宁千暮那日回的早,深更半夜发生的事,也是第二天一早才到了她耳中。

难免怀疑,是不是谁抛出的鱼饵。

重新踏进日色中后,便是宽敞的后院,只有三两个婢女在洒扫庭院,分外寂静。

可宁千暮并未给他们明确的指示,一言不发带着婢女去了前院,留下他们二人茫然的对着这数间厢房。

闻昭不信宁千暮真的就把他们扔在这荒僻的后院里,提着襦裙,在每间厢房门上打量着。

果然让她发现了端倪。

一众厢房中,有两间在门上很不起眼的地方,刻着“住人”二字。

论刀子嘴豆腐心,宁千暮当属第一。

月初,月牙弯弯,高悬夜空。

已是子时,闻昭还未有合眼的困意,索性从榻上起来,随手披了件轻薄的粉白披风,拉开屋门,想去后院里静静神。

未踏出几步,她倚在檐柱上,微微仰首,试图拼接那被拂风细柳剪切的七零八落的弯月。

安顿下来后,他们去和梁老夫人聊天解闷,后来直到傍晚,也没见其余人的身影。

闻昭心头忽然涌上了几分不安。

忽然,耳边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

她看了过去,熟悉的玄色身影。

她稍稍放宽了心,问道:“公子怎么这会儿出来了?”

宋连淮本来是有些困倦的,可他将闻昭那边的动静听得清楚,便也想着出来看看。

其实今日,他还是有些欢喜的。

比如梁老夫人在他面前,提起了闻昭的婚事,是不是默认,如果自己上门提亲,梁老夫人会很满意,并且很痛快的应允下来。

但他不敢展露这些心思。

他怕闻昭会因此疏远他。

亦或者梁老夫人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在说,闻昭目前还没有一个合适的郎婿人选。

那他也是欢喜的。

至少说明,他有机可乘。

除了这些以外,要想问清楚闻昭的心意,不能太过直白。

他倒是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宋连淮看似随意的扫视着后院内的景物,道:“可能是人在异乡,难以入眠吧。”

停顿片刻。

他又问道:“姑娘可还记得我的表兄?”

现在提起这个,属实有些突兀。

闻昭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道:“莫非你的表兄也在通县?”

想了想后,她又觉得自己说话太荒唐。

作为锦江新上任的知县,怎么可能四处奔走。

“这倒不是,”宋连淮莫名心虚,看向别处,“他之前跟我说,姑娘一定会拿到建造权,如今想起,徒生遗憾罢了。”

“知县何出此言?”

明明与这知县毫无交集,为什么总感觉他好像很了解自己。

她这次,可不会再相信什么“知县通晓县内事”的言论了。

宋连淮一心试探闻昭,没想到话里有这样一个漏洞,他只得继续道:“表兄来锦江之前,打探过锦建坊,自然也知晓你们之间发生的事,心里也有自己的判断。”

闻昭垂下眼想,这个理由还可以接受。

毕竟当时,是真的闹得满城风雨。

宋连淮觉着时机已到,敛起始终乱神的目光,放于一人身上。

紧要关头,他竟紧张起来,墨黑长睫颤颤巍巍,神态与这张平日里神气的脸反差到极致。

“姑娘,”他的声音混在夜风里,浅淡到不知去向,“你觉得……”

“我表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带阿昭和小宋一起,祝宝贝们中秋快乐!!!月饼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