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荀锐的十文钱

魏妙沁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 最后是叫一阵雨声惊醒的。

她撑着坐起来,被子从肩上滑落到了腰间。

从婉闻声进来,问:“娘娘可是觉得冷?”

魏妙沁揉揉额角, 摇了摇头。

哪里冷?

荀锐抱着她的时候,她还觉得跟挨着碳炉似的,热得仿佛要喘不过气了呢。

“几时了?”魏妙沁又问。

“子时了。”

魏妙沁突地想起来一茬,便问:“皇上每日里都歇在什么地方?”

从婉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道这宫里除了您一个, 又没别的娘娘, 您原来还不问呢,如今怎么倒问起歇在哪里了?这有区别嘛?

从婉疑惑归疑惑, 还是乖乖答道:“大都是宿在勤政殿, 前些时候听规甘华说的。这有时么……”从婉的声音顿了顿。

从婉没说完, 但魏妙沁差不多也猜到了。她问:“宿在这里?”

从婉讪讪应声:“是。”

只是娘娘大多时候都不知晓罢了。

魏妙沁按了按身边的床榻,那里自是一片冰凉的。

难不成是每日悄然来,再每日早早悄然走?如此自然也就不留痕迹了。

魏妙沁一时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明明将她硬拐上登基大典, 这等猖狂的事都做了。怎么到了这时候, 倒好像又变得小心翼翼了?

昨个儿教训了选阿娜几人回到宫中后,荀锐真就慢条斯理、规规矩矩为她拆了头发, 又叫宫人端了水来,一点一点为她擦去了今日脸上的妆容。

越深知他是个心狠手辣、人人畏惧的人物,他这一刻的克制和温柔,就越是好像钻进了魏妙沁的心里去。

唯一死性不改的,就是将她牢牢扣在怀里,始终没有放开。

于是她的呼吸便渐渐轻了,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只隐约记得,好像听见了他翻动书页的声音。

“早早睡下了, 这会儿倒没什么睡意了。”魏妙沁叹了口气,叫香彤打了水来,伺候着洗漱了,用了些夜宵。

她突发奇想道:“咱们去勤政殿瞧瞧。”

从婉一愣:“啊?”

魏妙沁话说出口之后,想法倒是越发坚定了。她搁下碗,又问:“咱们宫中的小厨房歇下了么?”

“还、还未。”

“那就再做一些夜宵,咱们去勤政殿。”魏妙沁从未想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荀锐又在做什么呢?

从婉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回,觉得娘娘不大对劲了。

好像……好像有什么在她们不知晓的地方,发生了变化。

魏妙沁到勤政殿时,殿内还点着灯。

她跨进门,荀锐正提笔写完一封书信,他折叠好放入封中,烫了火漆。一抬头便看见了魏妙沁的身影。

荀锐的动作仿佛被冻住了。

他只定定看着魏妙沁,一时没有开口,也没有再动作。

“倒好像瞧见鬼似的?”魏妙沁忍不住抬了抬下巴道。

等话音落下,她已然来到荀锐跟前了。

哪里是鬼。

像是梦。

荀锐心道。

荀锐这才缓缓微一垂眸,朝从婉等人看了过去。从婉心头不自觉地一哽,还未反应过来呢,香彤倒是先躬身道:“娘娘昨日歇得早,这才早早醒了。用了些宵夜,还带了给皇上的。”

荀锐这才未发作他们伺候不周。

他站起身,亲手接过了宵夜。

而魏妙沁很快就绕到了桌案前,她忍不住道:“月上梢头了,皇上仍在伏案批阅奏章……难道不应当歇下么?”

“歇下也无事。”荀锐道。

“歇下自然是睡觉啊!”魏妙沁没好气地道。

这人前半生又是如何过来的?这每日里,便当真除了处理公务,旁的就都是无聊之事了?

荀锐应了声:“嗯。”

嗯?

然后呢?

应了便罢了?

魏妙沁踹了下桌腿,道:“甘公公给我搬张椅子来。”

甘华正要动,荀锐淡淡道:“椅子窄小,底又硬,坐上去恐有不适。”

魏妙沁俯首朝他身下的座椅看去。

那座椅自是宽大得很。

荀锐腰后放了两个靠枕,都仍旧显得有些空荡。

魏妙沁指着道:“这不也一样硬的么?”

荀锐看向甘华。

甘华立马反应过来,叫两个小宫女跑腿去,抱了两件大氅来。那大氅厚实得很,往座上一铺便柔软了。

魏妙沁:……

魏妙沁这才犹犹豫豫地坐下了。

她撑着下巴,看向面前奏折等物……问:“皇上不怕我将上头的内容看了去吗?”

荀锐连眉头都未掀一下:“无妨。”

魏妙沁哪里真想看呢,她也就偶尔听上那么一句,才插句嘴。平时么,谁闲着没事给自己找麻烦?

她就着那软绵绵的大氅坐下,见荀锐伸手取用宵夜,这才出声问:“方才那封书信是送往边城的?”

“是。”荀锐顿了下,这才阴沉沉地缓缓道:“闫焰、魏静远已往边城去,旁人未必还识得他们。自要交代一二。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了外头……岂不麻烦。”倒是叫人也拿不准,他是喜是怒,还是吃了醋。

魏妙沁抿了抿唇,倒觉得再问下去,便是自己的不妥了。

荀锐却是一手执调羹,一边悄然侧目,看了看魏妙沁的方向,他低声道:“边关若起战事……我必要前往。”

魏妙沁一怔,但随即就点头道:“嗯,是,你该去的。”她压低了声音,几乎贴着他的面颊道:“他们这样欺侮你,自然是要亲手去教训回来,才觉痛快……”

便如她一般,当时也总要亲去羞辱建康帝等人一番,便觉得舒坦了。

魏妙沁的气息喷洒极近。

荀锐睫毛颤了颤,连喉头也跟着痒了痒。

他低声沉沉应了:“嗯……妙妙……说的是。”他抬手就要按住魏妙沁的腰,魏妙沁却是骤然趴伏了下去,懒洋洋地倚着那桌案,道:“你不必理会我,你且忙你的罢。”

荀锐只好又生生按住了手,喉头一动:“嗯。”

荀锐吃过了宵夜,才又翻动起了面前的地方志。

魏妙沁本来睡得早,中途醒了已不大困了,可这会儿趴下去,那困意倒是又渐渐袭上来了。

尤其耳边翻动书页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能唤来睡意。

世间万物在这一刻,都归于了静籁。

荀锐这时候也才缓缓转头,盯着她静静看了一会儿。

他何曾想过,真有那样一日,烛光之下,他不急不缓地处理手头的事务,而妙妙趴伏在一旁,长发如瀑般从桌案上泻下,姿态毫无防备,就这样无声地陪伴着他度过那难熬的漫漫长夜……

第二日,魏妙沁是从床榻上醒来的。

只是不是她的宫中,而是从勤政殿偏殿的床榻上。

魏妙沁没有再多此一举去问谁将她抱来的,等洗漱用了早膳后,她便道:“去前头。”

从婉正纳闷呢,这前头是什么前头?

就见魏妙沁走到处理政务的殿中去了。

她问:“皇上去上朝了?”

小太监应声:“是。”

来了,来了,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从婉心道。

娘娘居然开始频繁关怀,皇上在何处了,现下如何了。

这厢魏妙沁便坐在殿中等了起来,时不时还要叫香彤从架子上取两本书来给自己看。

等荀锐下朝归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荀锐忙快步上前去,问宫人:“可用膳了?”

“用了,皇上,我先问你,袁洪婴致仕了么?”魏妙沁道。

“还未。”荀锐顿了下:“只是此人与我不合,已称病有数日不来上朝了。”

魏妙沁两样都放着光,她道:“你何时去边城?我一同去。临行前,我去拜访一趟袁先生,他可与你的心腹朝臣一同,帮你盯着京中变化。”

袁洪婴可厉害得很。

只是原先大魏朝还在时,魏妙沁撞见过好几次,他向建康帝提议,建康帝温和一笑,都含糊过去了。叫袁洪婴憋屈得厉害,后来就再不提了,也学着今朝的模样,称病不上朝了。

袁洪婴有才干,也有才名。建康帝不肯用他,无非就是懦弱的一张皮底下,藏着一颗自以为是的心。总想着不受他人牵制,以自己为尊。

魏妙沁也是后来才晓得,袁洪婴曾与生父生母有过赠书之谊,倒也算是忘年交。

如今袁洪婴年纪虽大,脑子却不糊涂,反倒越老越精了。

他不愿叛大魏,可又心下不满建康帝,这才既做了新朝的官,可又不想与荀锐应付……

若他们要走,让袁洪婴暗地里盯着却是最好的。

他为人正直不会与他人串通,又有旧日情谊在,多少也会出些力。而外人都知他不愿效命荀锐,那些趁机作乱的人,自然也不会提防他。

……

一旁的宫人闻言都吓坏了。

娘娘自幼,便是被京中宫人捧在掌心的。如何能去那边城呢?

何况,这有天子御驾亲征的,也没见有皇后还跟随的啊!这不都是留在宫中处理后宫事务么……这,这虽然如今也没多少后宫事务。

皇上定然会拒绝娘娘的吧……

“妙妙要随我去?”荀锐沉声问。

“是。不可吗?”魏妙沁问着,眉头便皱起来了。

荀锐如今哪里舍得见她皱眉?

越是亲近,便越是连她蹙眉、掉半滴泪都受不得。

“可。”荀锐顿了顿,“袁洪婴就不必去见了,他脾气古怪……”

“不去也成。省得叫人看见了。”魏妙沁转身回到荀锐的桌案前:“我写封信。……皇上有法子叫人悄无声息递给他吧?”

荀锐张张嘴,想说这也不必辛苦了。

魏妙沁又道:“你每日里派在我身边那些悄无声息的人……都不容易揪着影儿呢。”

荀锐一下僵在了那里。

只是他脸色一如既往,倒看不出什么僵硬来,看着倒更像是他要发作怒气的模样。

从婉等人一下吓得都快给魏妙沁跪下了。

我的娘娘哎!

您跟前如今站着的已经是皇帝了!您怎么还能这般口无遮拦呢?

魏妙沁挨着那宽大的椅子坐下,道:“我坐你的椅子,你不会生气罢?”

如同被冰冻住的荀锐,这才缓缓拾回了理智。

“……不会。”

魏妙沁道:“那请皇上为我磨墨,也是不会生气的了?”

“……不会。”

他怕的是她生他的气。

若她再如先前那样,强行要出宫住端王府去,与他就此分割开来……荀锐的面色越发的阴沉了。

原先未曾得到过半分亲近,便也就罢了。狠下心,强行将人扣住就是了。可已经尝过甜味儿了,再翻了脸,他却是忍不下了。

“纸呢?”魏妙沁又问。

甘华头一个反应过来,不管待会儿如何,这会儿都得先将娘娘要的东西凑齐了,随吩咐随到。

魏妙沁提笔缓缓写了封信,交到荀锐掌中。

“皇上请。”

荀锐攥着那封信,将书封都攥得皱了。

魏妙沁忙掐了一把他的手指:“皇上的力气怎么总这样大?你要将它都掐皱了,还如何瞧?”

宫人们又是一愣。

本是紧张的局面,叫娘娘这样一说,倒是又、又……怪异了起来。几个宫女悄然红了下脸。

魏妙沁又道:“我便当你答应了,我如今要回去收拾衣裳了。只等着启程了。”

荀锐面上还是瞧不出神色来:“……嗯。”

魏妙沁离开了勤政殿。

从婉忆起方才皇上立在一旁,当真给娘娘磨墨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低声劝道:“下回娘娘莫要这样同皇上说话了,您瞧皇上的模样……”从婉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您不觉得害怕么?”

魏妙沁顿了下:“害怕么?”

“他的模样……”魏妙沁回忆起重生后第一回 见他的模样,又想起方才他的模样,还有那日大宴上他身着礼服的模样。魏妙沁道:“长得是比大魏男子要好看许多……”

从婉:?

香彤:???

魏妙沁不再提这一话茬,从婉和香彤恍恍惚惚,也没有再提了。

没过两日,荀锐便已昭告天下,说是此战御驾亲征,要将异族彻底击退了去,免却百姓之忧……

百姓们听听也就罢了,谁也没放在心上。

哪有皇帝上战场的?不是有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吗?他们都懂得这个道理。何况大魏先前没少与异族开战,后头什么和亲,开放通婚,什么法子都用尽了……也没见拿异族有办法。大家都道是建康帝太仁善的过。

如今新帝是残暴狠辣了些,可还有传闻说他有异族血统呢,他如何真能为大晋子民着想呢?

一时质疑声自然不少。

朝臣之中倒是有些人欢喜得很。

魏妙沁听了都觉得来气。

不过想到荀锐的本事……这人莫说击退崇火族了,便是要将其余几族一并夷平,倒也不难。

她想先前荀锐未有大动作,不过是因为当时仍是建康帝在皇位上罢了。如今不一样了,荀锐是为自己了,哪里还会留手?

不过无论如何,他们这一行人都浩浩荡荡从京中出去了。

赵玉菁坐在楼上,目送队伍远去,还忍不住问了句:“魏妙沁去了没有?”

“那是娘娘。”

赵玉菁不情不愿改口:“娘娘去了没有?”

“去了……”

赵玉菁忍不住笑了:“倒说不清皇上是喜欢她还是不喜她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似她们这般自幼长在京中的贵女,哪里遭得住这个?哪天死在战场上也没准儿呢。

而闫焰、魏静远也去了……都死了才好呢。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谈论她,魏静远宁愿上战场也不愿娶她了!

而此时被赵玉菁记挂的魏妙沁,懒洋洋地倚在马车里,瞧着京城城门外的风景,正觉得新鲜呢。

她原来也出城,只是没出这么远过。

单是一路景色变换,便足够她瞧的了。

等队伍行出城后不久,荀锐方才下令分作两路,一路疾行,另一路皇帝仪仗慢行在后。

“她们留下。”荀锐下完令后,看向了从婉二人,“她们跟不上。”

从婉与香彤自是不服气的,娘娘身边离了她们怎么成呢?谁来伺候呢?

可她们又哪里敢忤逆皇上的意思?

从婉二人只得看向魏妙沁。

魏妙沁便歪头看向了荀锐。

荀锐道:“有人伺候。”

魏妙沁是想随军去见识不一样的边城风光,却不是为了拖荀锐的后腿。

她点了下头:“愣着做什么?皇上下了令,那就随那一队人马去吧。”

从婉、香彤讪讪应了声,连看都怕多看荀锐一眼,恭恭敬敬退出去了。

她们前脚下了马车,后脚荀锐便抚掌唤了个人来。

“奴婢名叫阿珠。”

跟前的年轻女人明显是崇火族人的长相,她生得不如魏妙沁高,但却身形精悍,挽起的袖口下,能看见她粗大的指节。

见过魏妙沁后,阿珠就自觉退到了马车外,与赶车的侍卫坐在了一处,并不会打搅到魏妙沁和荀锐。

紧跟着,魏妙沁便知道了荀锐口中的“跟不上”是什么意思了。

这一队人马开始了急行军。

马车颠得魏妙沁五脏六腑好像都从喉中吐出来了。

“妙妙若是觉得坐着不适,可以倚着我。”荀锐道。

魏妙沁扭头冲他翻了个白眼。

她简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

当然,这想法也是一瞬从她脑中掠了过去。魏妙沁自然知晓兵贵神速的道理……何况这队伍上下,恐怕只有她这个从未出京的娇小姐不适罢了。

且忍忍,忍忍就是了。

当年母亲跟着父亲一块儿出去打仗,不也是如此么?

等行近边城时,魏妙沁已经瘦了一圈儿了。

她如今也不管那么多了,累了不舒坦了,便将荀锐当做那靠枕,倚着歇息就是。

只是荀锐身上硬邦邦的,除了怀抱倚着舒服些,别的倒也没好到哪里去。

“咱们到了。”外头响起了甘华的声音。

从婉等人随行了另一队,他却是不肯走,也不敢走的,就这样狠狠心一路忍了过来。

荀锐在马车内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伸手卷起了帘子。甘华忙要去扶魏妙沁,荀锐却是垂眸扫他一眼,冷冰冰的。甘华立马就明白了,自觉地缩回了手,眼看着皇上将人抱了下来,披风一裹,就挡去了风沙。

边城的县衙外已经围满了士兵,还有边城负责的大小将领、官员。他们将边城的普通百姓隔绝在了外,可百姓们伸长了脖子,依旧能见到那打扮华贵,挺拔俊美的年轻男子,和他怀中抱着的女子。

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想必是极美的。

边城百姓多与外族通婚。

只是外族来袭时,却并不会顾忌这一点。

百姓们早被磋磨得极痛苦了,自觉不是异族人,可又没有大魏,不,如今是大晋了,他们也没有大晋子民的归属感。

眼下见了新帝的模样,反倒是比京中人的接纳度要来得更高,止不住地目露崇拜之色……

“那不是……那不是先前来过边城的少年将军么?”有人认出了荀锐。

“啊?是么?”

“是呢,就是呢。你忘了么,如今咱们是大晋了,大魏没了……就是这个少年将军带兵回去做的皇帝。”

“哦哦,那他是不是就要帮咱们击退那些异族人了?咱们的日子是不是就能好了?”

……

百姓们正议论间,魏妙沁缓缓睁开眼,想也不想就抬手揭开了盖住脸的帽子。

“到哪里了?”魏妙沁问。

百姓间自是又低低惊呼了一声。

边城女子,因为血统混杂、地理环境的缘故,与京中女子是全然不同的。

“那便是皇后娘娘么?真是极好看的。”

“帝后情深,好,好……”

百姓们还敢议论两句,离得近的官员们反倒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过去十几年里,元檀郡主的名号,哪有人没听过?在他们心中,那也是传说级别的人物了。

如今又做了新帝的皇后,可想这人究竟厉害到了何等地步,要千万小心对待才是。

这厢入了府。

魏妙沁倒也不觉得如何累了,等洗漱换了衣裳,又用了些食物后,便出府去领略边城不一样的建筑风情了。

荀锐也一并走在她的身侧。

弄得一干官员也悄悄跟在了后面,生怕贵人出了事。毕竟从前那位只是来边关的小将,一人独行杀敌那叫勇猛,如今成了皇帝了,那哪儿一样呢?

魏妙沁问荀锐:“闫焰他们也在此地的军营中?”

荀锐:“嗯。”

“若是前往探望……”魏妙沁方才起了个头。

荀锐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从路边的摊子上抓起一支木头削的簪子,定定看着她,插.入了她的发间。

荀锐阴沉的语气里,难得裹了一丝尖酸意味:“妙妙如此……岂不是叫众人都眼看着,妙妙背着我去见别的男子。不肯为我留一点颜面。”

魏妙沁乍见他这般。

是……醋得狠了?

魏妙沁舔了下唇,道:“哪里是背着你?分明是当着你面……”

“那更不成。”荀锐眸光阴沉地屈指理了理她耳边的发。

“好吧,不成就不成。改日再说。”魏妙沁话音落下,就听得远方的城楼上燃起了烽烟。

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有身着短打的青壮男子一路跑来,边跑边喊:“来了!又打来了!”

荀锐阴沉道:“松嘉身边的人,应该也回到族内了。”

魏妙沁皱眉:“使臣队伍里的人?有漏网之鱼?”

“松嘉是崇火王上的长子,怎会不做准备便赴京?自然有人悄然跟随,等着时刻禀报族内。松嘉被扣的事传回去……他该要气疯了。”

不如此,崇火族的王上还会继续龟缩。也只有长子叫人这样毫不留情面地扣住了,他才会怒极亲自出兵。

魏妙沁问:“那……那你这就要去了?”

她一时还有些呆。

毕竟先前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时刻,那远处的烽火、叫喊声,都好似隔离在一片梦境中,充满了不真实。

荀锐心底一块大石落了地。

幸而她没有先问闫焰和魏静远是不是要上战场了,上去了会如何……而是先问了他。

否则他兴许立即失了理智……

“不急。”荀锐道。

说罢,他又主动道:“闫焰二人也不会有事。”

魏妙沁点了头,摸了摸头上的发簪,道:“……那就先买下吧。”

荀锐一怔。

魏妙沁歪头看他:“愣着做什么?请付钱呐。”

荀锐蓦地想起了,那次她回端王府去,戴了静王妃送的簪子……

而这回……

她头上戴的是他亲手插上去的。

荀锐忙重新看向那摊子,道:“方才那个随手拿的,不够好。再选一支……”

只是一眼扫去,竟没有一支拿得出手的。

这路边摊上可见的,多是木簪,也有少数是铜簪……妙妙往日里戴的,多是玉簪、金银簪,上面还或坠明珠,或嵌宝石。

魏妙沁却反问他:“不好么?”

她道:“我觉得却是极好的。”

荀锐不出声了。

他深深望着魏妙沁,这才取出了钱来交付给了摊主。

魏妙沁与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好奇道:“若是你未做皇帝前,是不是只买得起这样的簪子给我?”

一旁跟随的异族女人阿珠不由抬头,怪异地看了一眼魏妙沁。

她真敢说!

荀锐却并不觉得羞辱,反而道:“是。”

魏妙沁舔了下唇,更好奇了:“你那时刚入行伍,一月军饷多少?”

“十文。”

“……这么少?”魏妙沁惊声道。

荀锐淡淡道:“魏岳手中的权利,是如何抢来的,他心知肚明。便如忌惮先端王一样,忌惮任何手中握有权利的武将。于是他重文轻武,又怎会在意边城士兵,初入伍时,手中握有多少钱?……在当下的世道,十文,倒也不算太少。”

“方才你付了多少钱?岂不是十文还付不起这支簪子?”

“正巧十文。”

魏妙沁忍不住笑了:“原来只要十文。不……原来竟然要十文。”

“若是那时,你会买这簪子送我么?”

“会。”

魏妙沁转头去看他,正正撞入他深沉的眼眸中。他总是这样,望着她的时候,便如黑夜、如大海,辽阔无垠,要将她整个都包容了进去,由眼刻入他的脑海中。

荀锐沉声道:“我那时就爱慕郡主。”他又这样唤她。

“若妙妙在侧,什么都会买给妙妙。”

魏妙沁只觉得无端被他的目光烫了下。

她脸颊也觉得烧,掌心也觉得烧,好像连那头发丝都在发烧。

那支簪子变得重了起来。

不像是戴了木簪,像是挂了沉甸甸的珠宝。

一路上二人再未说话。

阿珠心下也怔怔。

原来主人脾气也有这样好的时候……这便是他掏出一切,也要去换来的大魏女子。

回到县衙中,荀锐自然去忙军务了。

而魏妙沁转一个圈儿出来,才发觉院子里竟然多了不少如阿珠一样的异族女子,她们都作奴仆打扮,朝魏妙沁躬身称呼:“女主人。”

她们个个熟知魏妙沁的性情喜好一般,将院子布置下来,又为魏妙沁端茶倒水送点心……种种都做得细致无疏漏。

魏妙沁倚在床榻上,笑问:“你们这样能干,皇上早该将你们送到京城去的。”

阿珠一愣,闷声道:“奴婢们一直被主人养在这里等您,不会去京城的。”

“嗯?”魏妙沁觉得这句话有些怪怪的。

但等她回头去看阿珠时,阿珠已经面色惊骇,匆匆退下去了,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魏妙沁捧着茶,低头抿了一口。

前头战事起。

崇火族的王上望着骁勇的大晋士兵,胸中怒火燃烧。

“好,好哇!果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竟连我这个父王也不认得!如此待他长兄、生母不说,如今还叫大晋士兵屠杀我族人……”

一时却无人应声。

崇火族人其实也明白得很。

原先荀锐自个儿上战场时,便是提刀就砍,从不留情。见他手拎数个族人的头颅,也没见有半分害怕畏惧之情。这般人物,眼瞧着人家做了皇帝,便要拿起父亲架子,顶替了他的位置去做天.朝上国的皇帝……哪有这样好的事?

现在还不是将大王子说扣就扣。

连生母都不留情面。

王上见半晌没有动静,不由又怒声喝了几句:“实在欺人太甚!不如干脆杀了他了事……”

其余人仍旧无法出声附和。

若早知其余侧妃迟迟生不出孩子,如今竟只有一个长子,勇猛有余,其智不足,再有一个幼子才几岁……而那马奴女儿生下的儿子,竟是城府极深又心狠手辣,骁勇善战不说,便是连那运气也绝佳!

短短几年,竟从被族中抛弃的人,一跃成为了天.朝上国的皇帝!

这样的人,如何杀得了?那是他们想杀就能杀的吗?自己脑袋不掉都是好的了。

若是早知如此……也不妨早早让王上认下这股血脉,不至于逼得他对崇火族中只余仇恨而无一丝同族情谊,就连父母都不认。

将他培养成大王子的左膀右臂,用荣华富贵叫他为大王子卖命一辈子岂不是极好?

可此时,无论他们再如何想,已是来不及了。

而王上也耐不住了,干脆提起自己的大刀,厉声道:“本王亲上战场,先斩杀几个大晋将领,咱们一同杀入关中,也去做那中原的皇帝!”

再开战后的第七日。

崇火族的王上亲上了战场。

魏妙沁坐在院子里,享用着边城的食物。

她咬了咬手中的勺子,抬眸问荀锐:“我问皇上一件事……”

话还未说完,那边便有人来将荀锐请走了。

魏妙沁心跳快了快,只觉得今日城外的战鼓声都擂得响些。

怎么?难不成崇火族的王上还当真亲自出战了?

魏妙沁唤来阿珠问了问,才知确实如此。

异族中的王上,多是族中最骁勇的人物,否则便压不住族人。

因而多数与外敌作战,都是王上亲自带兵。

荀锐也是极骁勇的。

上辈子,这辈子,魏妙沁都没少听见他在战场上如何神勇的传闻。

可魏妙沁记不起来,他上辈子是否亲手弑父了……常人应该极难面对这样的场面吧。哪怕荀锐已经不是常人了……

魏妙沁还是站起了身:“咱们去城墙上。”

阿珠目露惊色:“不,不行。您如果出了事……”我们会死的。

魏妙沁还是小心的。

她先命人取来了自己能穿的盔甲,穿上身,免得有流矢误中了自己。随后才带上阿珠等人去了城墙上。

城墙上的将领见了她,都快吓尿了。

“娘娘……娘娘怎么来了?”

“我在此地,瞧我大晋子弟如何骁勇。”魏妙沁顿了下,道:“骁勇者,自有赏赐。”

将领一听,愣了。

这话自然分外激励人,而皇上与士兵同上战场,皇后坐城墙之上与将士同在……没有比这些加在一处更激励人的东西了。

可……可他们还是不敢赌啊!

若是皇后伤了一根毫毛,皇上怕是能叫他们全家都跟着去陪葬……

“娘娘此意,边城将士倍感恩德。只是娘娘贵体,怎容一丝损伤?若是有那么一两个异族人,顺着攻城梯爬上来……”那将领正要再劝。

魏妙沁往城楼下望去,也不知是说给那将领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荀锐会让人越过大晋士兵,到我跟前来,将刀架到我的脖子上来么?”

将领彻底愣住了。

是啊……

皇上根本不会给旁人这个机会。

战场之上厮杀激烈,喊声震天,再伴着战鼓的声音,没一会儿工夫,魏妙沁就觉得耳朵里吵得厉害。

但当她终于从人海中,发现了荀锐的身影后。

他不再是少年的模样了。

他身形挺拔,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骑在马上,便如她刚重生醒来,看见他赛马时的模样……

挺拔轩昂,一身煞气。

“那是谁?”魏妙沁问:“那就是崇火族的王上?”

“是。”

只见那人身着盔甲,手提大刀,身长足有九尺,魁梧高大,满脸络腮胡。气势逼人。

他是荀锐的生父。

魏妙沁无端吐了口气。

若是荀锐也长得这般模样,她怕是要受不了的。他只管与她对坐十日二十日,她怕是也生不出一分可怜之情。

想着想着,魏妙沁又觉得自个儿好笑。

怎么好端端的,计较起荀锐的样貌来了……

魏妙沁方才走神一会儿的功夫,等她再往城楼下看去,荀锐已经与那崇火族的王上迎头撞上了。

魏妙沁本能地扒住了城墙。

心下弥漫开了一丝不自觉的焦灼。

她却不知此时崇火王上才是惊骇至极。

他也早知道了荀锐如何厉害,在边城时杀死族人无数,近乎杀人如麻。

而他没有安抚住荀锐,是他其实也怕,怕这样的儿子回到族内,会导致其余拥护他的大家族人心不齐,他已经老了,早不复当年的勇猛了,如果大家不再拥护他,他会如何?而这样一个儿子,也极有可能会夺去他的地位……

崇火族的王上是畏惧荀锐的。

“他不是做了皇帝吗?他不该在京城吗?”王上惊恐地高喝了一声。

身旁的人也露出了恐惧之色:“御驾亲征?不,御驾亲征也不该这样快!历史上,大魏皇帝御驾亲征也足足走了两个月才到!”

不等他们话音落下,荀锐已经打马上前。

他手中同样提着一把大刀,那把刀刀锋凌厉,寒光扎眼,血顺着弧度轻轻滑落……

他看上去像极了那从地狱而来的妖魔。

“跑!跑啊……”

“是他,是他又来了!”

族人个个面露惊骇之色。

“荀锐!你停下……”

“荀锐,你做什么?”“拦住他,快,快拦住他!他朝我来了!”

王上匆匆掉头,本能地跑开了。

荀锐的气势太过吓人,竟无人敢与之正面相抗一战。

荀锐神色冰冷阴沉,他面不改色,连目光都不眨一下,提刀便斩杀了两个挡在跟前的人。

皇帝如此,将士又如何不受鼓舞?

一时间战场上异族人节节败退。

崇火族的王上也倍觉羞辱,他咬紧牙关,重新扭身回去,大声道:“荀锐,我是你父!你焉敢对我举刀!”

话音落下时,他身后的人惊恐地睁大了眼。

“刺——”

“哗——”

他的人头落了地,鲜血喷涌而出。

荀锐毫无感情地冷声道:“崇火首领已死,拿下他们。”“若有不从者,就地格杀。”

崇火族人极度的恐惧之下,只得丢了手中的兵器。

他们本是边城外最骁勇善战、民风剽悍的族人……那大魏在他们眼中,虽然无法占领了去,可也是能随意取用的宝库。

直到他们的皇帝换成了崇火族的人。

这个被崇火族遗弃的人,远比他们还要更为狠辣,于是将这些中原人也都变得无坚不摧了起来……

“完了?”魏妙沁怔怔问。

她身后的将领也有点不敢相信:“好像……是、是。”

魏妙沁叹了一声:“荀锐果然厉害。”

她脱去了盔甲,一提裙摆,转身往城楼下走:“他该要回来了是吗?”

“应当是……败局已定,皇上该要归城了。”

魏妙沁还当要几个月才能打完,她哪里晓得,崇火族人早就被荀锐先前打怕了,只要再见到他,就会失去战意。

他此行来,是为了了结崇火族的后患,但更多是为了引出朝中不服他的人……将那些暗地里作乱的一网打尽。

这一仗本就不难。

荀锐巡视过崇火族人,掉头往城内回去。

那扇崇火族人无数次都叩不开的城门,此时却缓缓在他跟前打开了。

荀锐神色漠然地纵马进去,下一刻便停住了。

他没想过,处置了崇火族之后,亲手弑父了之后,彻底了结了过去之后……一转身便能望见魏妙沁的身影。

荀锐浑身紧绷,面上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样的表情。

当马行至魏妙沁跟前时。

魏妙沁仰头看了看他,她也揣摩不清他此刻的心思。但想想,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接受了族人都厌弃他的事实……心境该是糟糕透了,如同被刀切割开来……

于是魏妙沁冲他笑了下,问他:“盔甲沉么?”她是觉得好沉好沉的。

她又毫不吝啬地夸道:“不过你这般模样,倒很是俊美的。”

荀锐喉头一紧,弯腰勾住了魏妙沁的腰,将人腾空抱起,搁在了马背上。

魏妙沁惊叫了一声。

其余人也都懵了,纷纷跪地直呼“皇上英武”,别的却是不敢看了。

荀锐看也不看他们,也根本不在意他们如何恭维追捧他。

他打马疾驰,单手将魏妙沁紧紧搂在了怀中。

待马儿奔到县衙前,他也依旧没有放手。他跳下马,转身就将魏妙沁又抱在了怀中,这样一路抱进了厢房中去。

他身上的盔甲硌得厉害,魏妙沁忍不住低低出声:“荀锐……”

她几乎都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儿……

荀锐随即将她放在了床榻上。

魏妙沁抬头看他,总觉得这人眼珠子好像都是红的。

她听见荀锐沉声问:“妙妙今日在城墙上站了多久?”

她哪里记得呢?

魏妙沁茫然了一瞬。

下一刻,荀锐便蹲下身,脱去了她的鞋袜,轻轻揉了起来。魏妙沁觉得有些痒,往回抽了抽,没能抽得回去。

他身上戾气未消,带给人极大的压迫感,魏妙沁不自觉地屏了屏呼吸,撑住床沿,觉得四肢好像都软了些。

荀锐的指腹带着粗糙的茧,他轻轻刮弄按揉过她的脚踝,一路向上,是小腿,腰……

她踹了他一脚。

他却就势将她的脚腕扣得更紧了,更低头亲了下。

魏妙沁又气又想笑,便只笑骂了一声:“荀锐!你狗东西……”

他站起身,脱去了身上沉重的盔甲,松了她的足腕,将她压倒在了床榻上。

她的呼吸一下变得轻了。

可他的呼吸却好像一下变得沉了。

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倾倒了下来,将他们紧紧裹在其中,彼此变得亲密无间起来。

“妙妙今日是不是都看见了?”

“嗯?”

荀锐抚弄着她的发丝,那里还戴着那支不过十文钱的簪子,可别在她的头发间,便显得那样贵重美丽了。

他俯身去吻了下她的发丝。

然后将她抱在怀里扣住,低头咬在了她的脖颈间,细细亲吻,双手都因为极难自抑的爱意而微微颤抖。

妙妙……

他的妙妙……

会回护他的妙妙,会将他赠送的簪子戴在发间的妙妙,会站在那里等他归来的妙妙……

他再难抑制,动作由轻柔变得凶狠起来,如同恶狼抓住了自己的猎物。

血腥味儿与少女身上的馨香气混作了一处。

魏妙沁眯起眼,浑身都好似软作了一滩水。

她像是要滑落下去,像是要散了架。

她本能地攀住了他的腰,抬手不自觉地划过他的眉眼。

眉骨高而眼眸深邃,那里漆黑不见底,锐利而气势煞。

“妙妙,念念……”

他的动作又重又激烈的,好像仍旧在那战场上,直要人的命去。他没有变过,他还是魏妙沁记忆中那个强悍又凶恶的男人。

唯独多了那浓烈的,好像死也不能磨灭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