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妙妙赠他

荀锐到底应下了魏妙沁。

他立在殿中, 任内侍服侍他穿衣。

甘华在一旁悄悄打量荀锐神色,见荀锐双目微合,似是不怒而威, 却又嘴角弧度柔软,好似心情大好。实在叫人拿不准心思。

甘华忍不住暗暗嘀咕,谁都晓得元檀郡主有两挚友,一个是静王府的魏静远,一个是闫将军府的闫焰。

皇后与他们二人情谊深厚, 皇上就不怕真让皇后去了静王府上吃醋都来不及?

其实不止甘华, 便连魏妙沁也觉得有些怪。

待荀锐处理完政务,二人又一处用过膳后, 便坐上马车朝宫外行去了。

“等等, 那是什么?”魏妙沁卷起帘子, 叫住了宫人。

宫人哪里晓得,忙看向了皇上。

魏妙沁不由也回头去看荀锐。

“你久不见他们,自然应当备下礼物。也免他们担惊受怕, 胡思乱想。”荀锐淡淡道。

魏妙沁一怔, 他还想得到这些?

若是自己再揣测他,倒是不知好歹了。单单是送一回吃的, 送些小玩意儿也显得不大够了。她应当再回报荀锐多一些。

魏妙沁哪里知晓,荀锐早从与她去见大嫂杜氏开始,便尝到了一分甜头。

荀锐甚至恨不得全天下都知晓他与魏妙沁大婚了才好。

马车很快驶出了皇城,皂色的篷子融入人潮之中,变得极不起眼。

魏妙沁昨日没休息好,倚着靠枕打了会儿盹。

“主子……”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住了。

魏妙沁一下醒了过来,歪了歪头, 却发觉挨着了荀锐的肩头。

荀锐不知何时与她坐到了一处,左手执卷,右肩让她抵着。难怪梦里觉得枕头有些硬……魏妙沁扫过他手中的书卷,忍不住道:“不是说手头的事务忙完了么?”

“零碎一些小事罢了。”

魏妙沁又匆匆扫了一眼,这才问帘帐外的宫人:“怎么停了?是到了?”

外头的人得了回应,才答道:“是。”

“那怎么不动?”魏妙沁伸手将帘子卷了起来,却听得外头的甘华道:“真是怪了,这静王府外头,怎么一个人也不见?”

魏妙沁闻言就要往下跳,被荀锐按住了。

荀锐沉声道:“先去叩门。”

说罢,荀锐先行下了马车,又扶着魏妙沁下去了。几个护卫先行来到门前,屈指叩门,一手紧扣在了腰间的长剑上。俨然一副警觉之态。

魏妙沁忍不住道:“京城之内,天子脚下,何须如此?”

甘华忙在一旁道:“您有所不知,前两日京中还出过几个魏贼,胆敢当街杀人呢。”

荀锐立马扫了甘华一眼。

甘华讪笑三声:“奴婢只是听了一耳朵,胡说的,胡说的……”随即闭了嘴。

魏贼?

魏妙沁反应了会儿,才意识到这魏贼是指先大魏的附庸。且不说大魏尚未到暴.政苛税的地步,便是历史上那些逼得四下起义的王朝,也尚且还有三两忠臣走狗呢。大魏改朝换代,又哪里是这样容易的?只是不知当街杀人杀的是什么人……

荀锐每日里头疼的事,不知有多少。

难怪,她日日担心着他来与她同房该如何,谁晓得他却忙得少见人影。

这厢出神的功夫,那厢已经将门敲开了。

小厮小心翼翼探出头来:“你们……是何人?”

魏妙沁这才上前一步:“是我。”

小厮先是一愣,随后激动得几乎落下泪来:“……怎么,怎么是您?快,快进来。”一边说着,一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将门往两边推。

“怎么就你一个?”魏妙沁问。

荀锐也在身后冲几个护卫轻点了下头,护卫们便一齐在门外使劲儿,很快就将厚重的两扇王府大门完全推开了。

小厮含糊道:“先前出了事,主子就打发了些下人走……哪里还敢留这么多人,外头的人怕是要说咱们戴罪之身,排场倒还大。”

说罢,他忍不住打量了一眼荀锐。

静王府中也知晓了魏妙沁封后的事。如今新帝刚刚以铁血手段登基,不知杀了多少人,正是威势嚇人的时候,不论那潦草的大婚是否合规矩,左右眼下是无人敢出来说一个“不”字的。先元檀郡主,如今便这样成了皇后娘娘。身边带些护卫倒也不奇怪了。

只是这个……不大像是护卫,瞧着模样俊美,气质阴冷……难不成是新帝?不不不,哪能呢?这里是原先的静王府,乃是先皇室中人,新帝若是亲临,只会是来抄家,岂会这样和平便进了门?

小厮遂也不再多想,接了他们一行人便往里走。

“这些日子里,你们都这样关着门?”魏妙沁问。

“平日里都会开一道小门,今个儿……”小厮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些护卫,随即再看了看魏妙沁,顿时觉得安心了些,才接着道:“今个儿有几位主子的老朋友上门来探望,此刻正在花厅呢。”

魏妙沁点了下头,便也不再问了。

当下局势还未大定,静王府若是招待客人,也不敢叫旁人瞧见,免得惹来猜测,牵连了友人。

等到了花厅外,小厮先进门通报去了。

魏妙沁扭头打量远处的假山亭榭,荀锐方才低低出了声:“妙妙在看什么?”

在宫中荀锐这样唤她也就罢了,这会儿又当着静王府的下人,魏妙沁多少觉得有些别扭。

魏妙沁抿了下唇,压下别扭滋味儿,低声说:“池子边上种的玉玲珑都枯了。”静王府竟也显得寥落许多。

荀锐扫了扫那簇玉玲珑,没有出声。

那厢脚步声近了。

“妙妙?是妙妙吗?”话音落下,人也来到了跟前。

是魏静远,带着先前那小厮出来了。

荀锐的面色不着痕迹地沉了沉,目光漠然地盯住了魏静远。

魏静远浑然不觉,只先顾得上去瞧魏妙沁。

“瘦了些……”魏静远怔怔道:“那个姓宋的没给你吃的么?”

小厮一听,忙掐了自家主子一把。

姓宋的?

魏妙沁愣了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就是荀锐呢。

外人虽然知晓荀锐才是本名,但他们并不知荀锐的来历,仍旧只知他是宋家的私生子罢了。

当着荀锐的面儿,魏妙沁怎能让魏静远被记恨上呢?

“只是旧疾犯了。荀锐待我……是极好的。”魏妙沁不想叫人担心,也不想在旁人面前下荀锐的面子。

魏妙沁说着,便回头去看荀锐:“是不是?”

荀锐还当魏妙沁见了魏静远便忘了他,乍然听见魏妙沁的声音,他喉头轻轻一动:“……是。”

魏静远这下才注意到了荀锐,当下脸色一变,一颗心也骤然被提到了至高点。

原先荀锐还未造反称帝的时候,他尚且还是被宋家嫡子欺辱的宋公子的时候,就叫人觉得他有几分阴沉摸不透,甚至叫人莫名有些怕。如今更甚。饶是魏静远出身不低,见惯了各色场面,在荀锐跟前,也有种自己是砧板上的肉的错觉。

“原来……原来还来了位贵人。”魏静远勉强露出了点笑容,眼底却藏着更深的提防和敌视。

他们倚靠的王朝覆灭在这人手中,他捧在掌中的青梅好友被这人强娶了去……他哪里真正高兴得起来?哪怕这人如今贵为九五之尊,亲自登门,也叫他生不出半分受宠若惊的心。

人来了,自然不能拦在外头。

魏静远也不敢拦。

“请。”魏静远侧过身,示意他们先行,自己则走在一旁。

此处离花厅已经没有几步路了,转眼便到了厅内。

魏妙沁一行人动静不大,但却个个都身挟肃杀之气,静王和静王妃乍然一见,本能地起了身。

而静王妃心思玲珑,更是一眼先望见了随行的甘华。甘华原本是伺候在建康帝身边的,如今没了建康帝,那他随行伺候的还能是谁呢?

静王妃心下一凌,当下拜倒,高声道:“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周围的人纷纷反应了过来,先后起身行礼,静王也跟着变了脸,心下惶惶不安。

直到静王妃又唤了一声:“郡……娘娘?”

周围的人忙望了望魏妙沁,静王也悄然松了口气。见到魏妙沁,他便放心些了。今个儿至少不是来抄家的。

魏妙沁环视一圈儿。

这花厅里竟是坐了个满当。

却说冤家路窄呢。

赵玉菁竟然也坐在厅中,还在静王妃的下首,面戴薄纱,正扭头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的魏妙沁。

也不知上回挨抽的伤好了没。

魏妙沁目光微动,再看赵玉菁身旁,坐着的是个中年妇人,满头环翠。魏妙沁不认得,但大约能猜到,应是赵玉菁的母亲。

而静王下首,则是那日一并在街上遇见的华家姑娘,身旁还陪着一名青年,一名少年。想来都是华家子。

除此外,还有几个人,魏妙沁更是一个都认不得了。

她素来地位高,能到她跟前露脸,留下姓名的人物,少之又少。

“愣着做什么?看茶。”魏静远斥责了一声下人。

其余人回过神,正想着要怎么让座,便见静王、静王妃先从上座下来了,随后躬身将荀锐和魏妙沁请了上去。魏妙沁也没有推拒。

“今日来得不巧。”魏妙沁道。

静王妃定睛瞧了瞧魏妙沁头上的簪子,心下说不出的动容。静王府与南安侯府来往甚密,静王妃几乎是看着魏妙沁长大的,原先还曾动过心思要亲上加亲呢,只是那时想着魏妙沁的婚事多半得由建康帝做主,这才打消了念头。

如今大魏没了,静王府跟着落了难,唯独魏妙沁做了皇后。

可妙妙没有忘了他们。

往日里,她是元檀郡主,也是妙妙。如今她做了皇后,也还是那个妙妙。

静王妃忙道:“哪里不巧呢?妙妙何时来,都是巧的。”

赵玉菁微微变了脸色。

静王妃并未未觉,又怅然道:“可惜府中你惯爱吃的扬州菜的厨子,先前叫他自个儿领了赏钱回老家去了。”

赵玉菁的脸色愈加难看了。

赵玉菁不由悄然朝那座上的新帝望去。

上次她猜马车中便是新帝,可到底没能亲眼见到面……其实她以前也是见过新帝的,那时新帝还是宋家庶子,她那时就道这人生得实在俊美,气质也独一份儿,宋家全家加起来也不如他一人好看。

赵玉菁心弦正动,却是被母亲暗暗掐了一把。

赵玉菁僵了僵,不甘不愿地想起来,自己来这里是为的什么。

静王随即也接了话,道:“还不曾向皇上和妙……娘娘介绍,这是华家的大姑娘,大公子和二公子。这是赵姑娘和赵家的夫人。这是石家的夫人和石家的公子……”

荀锐冷眼不语。

别说是座下的人了,就连静王心底都有些发怵。

魏妙沁倒是朝座下颔了颔首。

“甘华。”魏妙沁唤了一声。

“哎,奴婢在。”

“东西呢?”

“哦哦,是。奴婢这就去。”甘华转身就去了。

静王妃忍不住问:“这是做什么?”

待她刚一说完,那厢几个护卫先后抬了三个箱子进来。

“久不曾登门,自然该备下礼物。”魏妙沁浅浅笑了下,实则连她也不知晓那里头放的是什么东西呢。魏妙沁犹豫一下,扭头看向了荀锐。

她有意为静王府做脸面,但又拿捏不准荀锐的性子。

以她上辈子所知晓的荀锐来看,这人要是往里面放颗人头来威慑他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但二人自然还没到心意相通的地步,哪里是一个眼神便能明白的?

荀锐察觉到魏妙沁在看他,当下悄然攥紧了拳头,按捺住了心头的鼓噪。

就这么转头与魏妙沁对视了起来。

荀锐眸光阴沉沉的,魏妙沁一望过去便好似要整个沉进一汪深潭似的。

但这些日子下来,多少也习惯了一些。

魏妙沁眨了眨眼:?

荀锐静默无声。

魏妙沁又眨了眨眼。

魏妙沁犹豫片刻,只好伸手勾了勾荀锐的袖口,同时凑得近了些。

这下荀锐浑身都绷紧了,几乎按不住心头狰狞的猛兽。

“你在里头放了什么?我开不开得?”魏妙沁在他耳边小声道。

“……不知羞耻。”赵玉菁从喉中挤出了极低的声音,但再小也盖不住那语气里的愤恨,“当着这样多的人……”难怪大魏覆灭,却丝毫不影响她又在今朝得宠呢。什么高不可攀的元檀郡主,如今不是舍了身段,当着众人与新帝亲密么?

赵夫人在一旁光听了个音就吓死了,恨不得捂了赵玉菁的嘴。

这厢荀锐目光一闪,明白了魏妙沁的意思。

他垂下眼眸,紧扣住了魏妙沁勾他袖口的五指。

魏妙沁惊了一跳,挣也挣不开了。

方才她动作尚且隐晦,但这么一来,倒是大大方方摊在人前,一时叫所有人都看清了她与荀锐十指相扣。

荀锐面色不改,淡淡道:“你下令就是。”

“甘华,打开。”魏妙沁吩咐道。

她让荀锐攥着手,大半个身子倒也就倾向了荀锐那边,扭个脖子都别扭得很。

甘华闻声将箱子挨个打开,却见里头净是些金银器、玉器,囊括了妇人用的首饰,文人用的砚台,用膳的食器,盛物的容器……其上花纹精美,金银器富丽堂皇,玉器则晶润剔透,都是上品。

众人都呆了。

荀锐在魏妙沁耳边道:“建康帝私库里的东西。”

原来建康帝私库里的东西还不少……拿了他的东西来用,魏妙沁自然说不出的痛快解气,当下忍不住抿唇笑了:“陛下知我意。”

荀锐心下一片柔软,若非是当着众人,知晓过于亲近了怕是要惹怒魏妙沁,他便要忍不住将人按在跟前的桌案上的亲吻了。

他知她意。

他盼望十年百年都能知她意,好叫总有一日,她能停下来回头看看他了。

静王妃将那箱子里的东西粗略一扫,心下也不免惊骇。

她惊声道:“怎么敢收下如此大礼?”

华家、石家人也跟着面露惊讶之色。

静王府没吃罪不说,还得了这样的赏赐?

赵夫人心下倒是暗叹了一声,果真如此,老爷回家说的话并非虚言。

魏妙沁又看了看荀锐,应道:“此物是皇上赏赐。”

皇上有所赐,无论好坏都得接着,这是自古的规矩。静王妃闻言,心下更是惊骇,但却不敢再说推拒的话,连忙亲自带着嬷嬷、小厮将几个箱子好好收下去了。

竟是皇上赏的?

大魏都没了,静王府哪里还是什么静王府!皇上没有降罪静王府也就罢了,竟然还有赏?

冲的谁的面子,已经不必再想了。

赵玉菁的面色这下尤为的难看了。

原先今个儿最重要的该是她,谁晓得魏妙沁一来,就又成了众星捧月的那个!

赵玉菁掐得指甲都快断了。

“我拧着难受。”魏妙沁冲荀锐皱了下眉,小声道。

荀锐摩挲了下她的手腕,这才松了手。

魏妙沁坐直了身子:“今个儿赵夫人、石夫人,还有华家的姑娘公子,也是与我一样来探望的?”

静王点头:“是。”

静王妃归来落座,笑道:“还有几桩事,都是小事。”

魏妙沁见这些人听话不听音,没一个主动说先行告退的,偏偏她除了今日,下次出宫门又不知道该是什么时候了……

魏妙沁起身道:“我记得原先来府里做客,静王妃都会为我备上一间房。不知那间房还在不在?”

“在的,我让刘妈妈……”

“魏静远,你领路,我去瞧瞧。我许久都未去了。”魏妙沁道。

荀锐面色一沉,想把魏妙沁按在自己腿上绑住,再把魏静远掐死。

静王妃不大敢应答。

魏静远当下也起了身:“走罢!那屋子还留着呢,前两日才清扫过。你若要住一晚都成……”

静王听完也恨不得上去捂魏静远的嘴。

赵玉菁忍不住又暗暗骂。

不知羞耻!

都已为人妇了,怎好再与魏静远共处?魏静远这帮人也是,她都不是什么元檀郡主了,怎么还这样捧着她呢?

这般女子,不就是长得好么?

皇上该惩治她才是!

气氛正凝滞的时候。

魏妙沁转身朝荀锐伸出了手:“皇上能与我同行么?”

荀锐一下雨过天晴。

“好。”他低低应了声。

赵玉菁都快气疯了。

新帝不是性情冷酷狠辣,阴沉不可捉摸吗?

怎么转眼就叫魏妙沁哄好了?

荀锐起身与魏妙沁一并往外走。

厅中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屈身恭送他们,直到人走远了些,静王方道:“赵夫人,咱们接着方才的话说吧……”

赵夫人心往下沉了沉,心道这样一遭下来,静王府只怕要“坐地起价”了。

但她还是笑道:“是,咱们接着说。”

唯独赵玉菁叫那么一打搅,心思都散了,满心想着魏妙沁。魏妙沁是要去做什么?这女人不要脸得很,还不知要做什么荒唐事呢!当着皇上的面与魏静远亲近吗?不管如何设想,赵玉菁都觉得说不出的梗得慌。

魏妙沁一行人很快到了一处偏院中。

魏静远看了眼荀锐。方才妙妙与他亲近得很……魏静远虽然有种,养了多年的白菜,突然间让不知道什么人给拱了去的酸楚感。但妙妙那样与他亲密说话,想必、想必是妙妙喜欢的吧……魏静远倒也不遮掩避让了。

魏静远出声道:“方才我母亲是不大好意思说,怕损了女孩子的名誉。这赵家登门是来探我家口风的……”

“什么口风?”

“赵家要将赵玉菁嫁给我。”

魏妙沁拧了拧眉。

她这人心高气傲,素来记仇得很。

赵玉菁这样上赶着来落井下石的玩意儿,若真是嫁了魏静远,天天杵在她跟前见着,那她岂不得气死?

“你说怪不怪?”魏静远嗤笑一声,“我原先还听闫焰说,这赵家有个姑娘想着嫁他呢……只是知晓他们家与公主定了亲,这才打消了念头。赵玉菁心心念念想嫁个高门,如今静王府都落败成这副模样了,还赶着来做什么?”

“是怪。”魏妙沁道。

荀锐倒是隐约知道了赵家打的什么主意。

赵玉菁马车冲撞了妙妙,这事已经由随行的宫人护卫禀告给他了。那之后他特地将赵玉菁的父亲赵博文从中挑了出来。这老东西畏惧之下,想必回家说了些什么,为免赵玉菁再得罪妙妙,干脆做主要将她嫁到与妙妙交好的静王府。

也许还盼着又博个好名声,

一举多得。

官场老油子罢了。

却是赵家想得多了。

他不喜魏静远,但此人被世人视作妙妙的好友。赵玉菁那般货色,若是给静王府上添麻烦,便是在拖妙妙的后腿,更碍了妙妙的眼。

这厢魏妙沁细细问了静王府近况,得知那日后静王府禁闭大门,府上安静极了,没有招来麻烦,魏妙沁看了看荀锐。

是他往下嘱咐了什么?

魏静远突地停住脚步:“我想从军。”

上一世的回忆一下笼上心头,魏妙沁眼皮一跳,跟着猛地顿住了步子:“你疯了?”

“赵玉菁素来与你不对付,何况我又本不喜欢她。我不会让静王府就此一蹶不振,更不会通过一个女子来换得静王府重振。赵玉菁的父亲如今在新帝跟前……”魏静远喉头哽了哽,突然想起来新帝就在后头呢,“总归无论他赵府如今怎么发达了,都与我无关。我静王府上原本就是武将出身。闫焰可曾同你说过?哦,是我忘了,这些日子你既见不得我,自然也见不到他。闫焰也要与我一同上战场的。”

魏静远压下心头的别扭,含糊道:“我听说自皇上离了边城后,边城就又遭异族袭扰了,动作竟比往日还要大。”说完这些话,接下来倒也自然了:“皇上如今贵为九五之尊,自然不能再往边城去。眼下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莫说我,京中已有不少昔日的勋贵子弟动了心思。”

魏妙沁又气又急,但也晓得魏静远说的话没错。

她没好气地道:“你整日里只顾喝酒斗马,字儿写得还像个样子,哪里在校场上好好磨砺过?我还不曾问你,你如今马步扎得稳了么?闫焰倒是比你强一些,但也只是一些罢了……”

闫焰出身将门,本事自然是不弱的。可就是这样,也都惨死在了外头,何况魏静远?

魏静远一时语塞,讪讪笑了笑:“妙妙,哪有你这样揭我底的?”

“我是在这上面生疏了些,可日后若是从军,自然要勤加练习的。总归……不能就这样干等着,等着天上掉好处,叫我们静王府时来运转吧?”

魏静远是意有所指——

无论如何,静王府做不来利用魏妙沁谋前程的事。

魏妙沁抿唇不语了。

她或许应当欣喜,虽然上至建康帝,下至南安侯府,待她都是虚情假意,静王府却不曾变过。

“时辰不早了。”荀锐突地出声。

魏妙沁记起来她同荀锐说了,今日还要去闫府,时辰确是不早了。

但是荀锐不是没答应去闫府吗?

魏妙沁转身朝荀锐走去:“总归此事不得鲁莽……”

魏静远神色失落:“这便走了?”

魏妙沁心情好了许多,忍不住笑道:“怎么?还要请我吃酒不成?”

魏静远失笑:“你一杯就倒,我哪里敢请你吃酒?”

气氛一时松快了不少,倒好似与从前无二。

魏妙沁笑了下:“走了。”

说罢,与荀锐并肩朝外行去。

一声“妙妙保重”哽在喉中,魏静远到底是没敢当着荀锐的面说出来。免得荀锐听了反倒心生不快,跑去为难妙妙。

半晌,魏静远方才敛住了面上的笑容。

哪能真回到从前呢?

他沉下脸:“回花厅。”

等回到花厅,静王夫妇得知魏妙沁二人已经走了,静王妃忍不住失落地叹了口气,低声与静王道:“我都想着,妙妙这一趟不会是急着来为咱们做脸,免得外头人落井下石吧?”

“那般阵势,想必是了。我等与皇上都未曾见过几面,何来情谊可言?皇上有所赐,自是瞧的妙妙的面子。”

“也不知妙妙可吃了苦头?”

“这怕是你想多了。依今日那模样,新帝待妙妙应当是分外宠爱的……”

堂下赵夫人忍不住轻咳了一声:“魏夫人,你我二人不如到堂后去说几句体己话。且让他们小孩儿一块儿玩去。”

如今她不敢再称“静王妃”,自然在人前只称一声“魏夫人”了。

魏静远躬腰低头与静王妃低低说了几句话,静王妃脸色微变,但随即就定住,将赵夫人请到堂后去了。

这厢魏妙沁与荀锐出了静王府,却并未立即驱马离开。

荀锐垂眸道:“他若真要从军,让他去也无妨。我会嘱咐边城林绛照顾他一二。”

魏妙沁与魏静远说起话来口吻熟稔,他心下嫉妒得都快疯了。

魏静远若真去送死也好。

魏妙沁倚着车,望着荀锐:“你在边城时,是如何行军打仗的?”

荀锐一滞。

妙妙问的是我?

她没有往下问魏静远。

问的是我。

荀锐攥紧的手指微微放松了些,阴晴不定之色也从他眼中褪去了大半。

边城的日子对于他来说,便如吃饭饮水一般简单又枯燥。要他说出来,反倒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说起。

荀锐嗓音艰涩地启唇道:“边城以军功论。这是林绛定下的规矩。军功便是指,斩杀多少敌军,以人头数计……我初到营中时,一日便……”

荀锐一下顿住了。

荀锐记起先前在军营中,魏妙沁不知何故来了营中,见他在校场上与人较量,不仅没有半分欣赏,倒好像畏惧他那时的模样……

我还同妙妙说什么杀人?

她听了岂不要更怕我?

魏妙沁小声问:“怎么不说了?”

“倒也并非是什么值得提起的事。”荀锐冷硬道。

魏妙沁觉得荀锐这人实在怪,又怪又复杂。

哪怕已经有了上一世的记忆,可她仍旧觉得这人神秘得捉摸不透。

荀锐是异族人……

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斩下了同族人的头颅?

若说重生后,一开始荀锐在她心中,便只是那个上一世旁人口中的“奸恶之徒”,如今倒是有些不同了。

撕去那层传闻的面纱,二人好像成了这天底下挨着最近的人。

魏妙沁的睫毛轻颤,她缓缓眨了下眼,问:“边城的日子苦么?”

“不。”

他早已经尝不到什么是苦了。

若要说苦,求而不得才是苦。

荀锐眸底的深沉之色变得更浓,他这才与魏妙沁的目光交接到了一处。

眼下也不苦了。

妙妙方才的话不正是在关心他么?

荀锐此刻再想起静王府中,魏静远与魏妙沁当他的面分外熟稔,也不觉得如何生气了。

那不正说明妙妙如今丝毫不避讳他了,什么话都敢在他跟前说,俨然与他更亲近些了么?

魏静远倒也不必死了。

荀锐道:“我会让魏静远不必吃苦的。”

魏妙沁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谁同你说这个了?”

魏妙沁蜷起手指,拧了拧裙摆,道:“他说的倒也不无道理,静王府得寻法子自救,哪能就这样擎等着呢?他年纪也不小了,身后又再无靠山,科举这条路是不大走得通。何况他那本事……原是衣食无忧世子爷,何曾认真作过几篇策论?从军确是一条好路……若真要去军营,便应当严厉些,吃些苦,将来上了战场才不会一招未出,便叫敌人砍头了。”

荀锐默不作声地听着。

妙妙是极聪明的。

可若是哪日,她也会这样细心为他谋划便好了……

荀锐心底的妒忌冒了个头,又被他生生按了下去。

“你若……”不想让他死,这有何难?我可保他只立军功而不死于战场。

你求我便是了。

话到了荀锐的唇边,也还是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眼下魏妙沁肯这样同他说话,似乎没有先前的半分抗拒,马车内竟有一丝静谧祥和的味道……荀锐舍不得去打破。

“什么?”魏妙沁问。

此时马车外却是传来了声音:“可是、可是皇上与娘娘的车驾还未走远?”

那人的声音略紧张。

魏妙沁见了人脸未必与人名对上号,但才在静王府中说过话,听过几句声音,这会儿记忆尚存呢。

“好像是华家的大公子?”魏妙沁道。

说罢,她撩起了车帘,朝外看去。

荀锐面色霎地又冷了下去。

华家人、石家人,连赵家人也都从静王府中出来了。赵夫人的面色尤其不好,赵玉菁罩着面纱看不清。但想也知道,该是静王妃已经拒绝了赵家的提议。

魏妙沁敛了敛目光,倚着车窗问:“何事?”

她今日梳的自然也是妇人发髻,堕马髻多慵懒,大袖往臂弯处滑了滑,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高贵、慵懒又娇艳。

与婚前没有半分区别。

好似仍旧是那个京中第一贵女,死死压众人一头的元檀郡主。

华家的大公子微微拜下,道:“娘娘在花厅中遗失了一物。”

“何物?”

华大公子上前两步,将手中的东西递了上前:“一条禁步。”

华姑娘跟着上前两步,从他掌中取走,快步走到马车前,放在了魏妙沁手中。

荀锐面色更冷,一手揽住魏妙沁的腰,将她从窗前带离,牢牢扣在怀中。随即众人只见新帝那张锐利漠然的面容,出现在了窗口处。

姿态强势。

一下众人都仿佛被钉在了那里,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喘。

荀锐低头将从魏妙沁手中拿走,低声道:“去闫府。”

护卫应声,驱车而动。

魏妙沁自然不会再去留意什么禁步,更顾不上挣开荀锐了,她欢喜出声:“现在去么?”说罢,也不等荀锐开口,当下又道:“甘华,走了。”

甘华会意,转身与众人道:“诸位还不恭送?”

石夫人当先躬身行了礼,其余人这才迟缓地跟上了。

赵玉菁胸中的嫉妒几乎都快溢出来了。

她从父亲口中得知,魏妙沁做了新帝的皇后,那时虽有嫉妒,可到底不如亲眼见到来得更叫人心绪难稳。

这便是贵人!

贵人有闲心时,与你说一两句话,可都是高高在上的。若是眼底看不进你去,便连多施舍给你一个眼神都欠奉。

赵玉菁心头哽得慌,不由回头道:“华大公子。”

华大公子直起腰,转过身。

赵玉菁似笑非笑道:“我们竟不知娘娘在花厅中落下了东西,大公子怎么到方才才说出来?”

气氛有一瞬的凝滞。

连华姑娘都禁不住看了一眼自家哥哥。

一时门口没有一人说话。

赵夫人轻咳一声:“菁儿……”

华大公子这才道:“位卑怎敢轻易与娘娘搭话。”说罢,就不再多言了。

赵玉菁还想问,那你现在怎么就敢了?

那厢华姑娘已经沉下脸去,冷冷睨了赵家人一眼,吩咐下人将马车牵来,立即走了。

石家人不想搅合进来,也跟着先行了一步。

赵玉菁胸中立刻憋了火:“她怎么也敢给我脸色瞧?石家也是墙头草!我就说……爹出的什么馊主意,叫我来嫁什么魏静远!连姓华的都瞧不上!魏静远一心向着魏妙沁,我就是嫁了,也膈应不到魏妙沁。反是我自己先气死了……”

赵夫人叹了口气:“不必说了。魏夫人已经婉言拒绝了。”

赵玉菁一僵:“什么?他们家如今的境地,凭的什么来拒绝我?”

赵夫人拉着她上马车:“在人家门前说什么话呢,上了马车再说。”

赵玉菁气急:“是不是魏妙沁从中作祟?”

“嘘,怎么直呼娘娘姓名?”

“母亲,您今天瞧见没,一个个的,都在看魏妙沁!过去说是什么?说大半个京城的勋贵子弟,都倾慕于她呢。可她如今都已嫁了人,还四下勾引人做什么?也不怕皇上降罪她?哦,是了,她如今舍得放下身段去讨好,想必将皇上都哄住了……”

赵夫人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一巴掌抽在了她的脸上:“你这张嘴啊!你爹说过多少次了!早晚赵家得毁在你这里!”

赵玉菁又是怨愤又是委屈,扑在赵夫人怀中哭起来:“我过去可说过什么?那时她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元檀郡主,也就一日日忍下来了。可我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这样想的又何止赵玉菁?

先前魏妙沁去探望大嫂杜氏时,与荀锐的关系还要僵硬些,自然没有弄得如何大张旗鼓,加上杜家本也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她登门的消息便也只是在小范围内传开了。但等她从闫府离开后,消息便传满京城了。

明明是前朝“罪人”,却还能探望故人,还有皇上亲自陪同做脸……魏妙沁这人何时才倒得了?!

魏妙沁从闫府出来,这下时辰是真的不早了。

马车一路行过,街道上仍旧没有多热闹,气氛甚至还有一分紧绷。

魏妙沁一下想起来甘华说的,近日来有些“魏贼”杀人。

她不知为何荀锐称帝的进程提前了许多,大魏还未真正走入山穷水尽的地步,百姓也未必就真有反心,能全心全意拥戴新帝。心底或许畏惧居多也说不准……

魏妙沁拍了拍车窗:“甘华,停住。”

甘华应声停下了马车。

魏妙沁与荀锐道:“这里有个香满楼,昔日我会到这里来吃他们的招牌,香满鳜鱼。”

荀锐出声:“甘华。”

甘华闻声知意:“主子且等等,奴婢这就去要个雅间。”

不多时甘华就返身回来,请他们往楼中去。

“奴婢要了个隐蔽的……”甘华笑着道。

魏妙沁斜睨他一眼:“要那样隐蔽作什么?”

甘华一愣,没成想自己竟然没能合这位主儿的意,不由讪讪道:“奴婢怕那些闲人肆意打量,搅扰了二位主子。”

“他们要打量便任打量。去换个宽敞的地儿。”

甘华讷讷去了。

那厢掌柜,连同香满楼的客人也很快留意到了魏妙沁一行人。

如魏妙沁所说,她昔日是这里的常客,掌柜与熟客也大都认得她,只是从来没人敢上前搭话。现下一见着她,一时间不知道多少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那位主儿身边跟着的,瞧着都是宫人护卫的打扮……”

“那身边走得最近那个男子……还能是谁?”

“我的老天,不是吧?”

他们小心翼翼地打量,将交谈的声音压到极低。

魏妙沁旁若无人地与荀锐上了二楼,挨着栏杆落座,仅一层薄纱将上下视线隔离开,风吹动薄纱的时候,就又能窥见楼上的情景。

众人惶惶不安。

但那薄纱吹拂来又去,薄纱后的两位贵人便如普通夫妻一般,只自个儿用餐,全然不管楼下如何,一派自然松快的姿态。

众人慢慢心境竟平和了许多。

荀锐本也心有不快。

他丝毫不愿旁人肆无忌惮地看魏妙沁,但与魏妙沁这样平和地坐在一处用饭又难得。

他此刻与妙妙不正像是寻常夫妻一般吗?

这样想来,荀锐的面色好了不少。

再思及今日,妙妙带着他去见了她的好友,眼下又有众人看着他与妙妙亲密而坐。

这不正弥补了大婚时,只有宫人大臣们见证的遗憾么?

今日过后,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晓,妙妙是他的妻。

“回宫罢。”魏妙沁轻轻擦拭了唇边的水渍,起身道。

荀锐应声:“回宫。”甘华无端从中听出了点柔和的味道。

二人离开了香满楼。

半晌,才有人道:“是谁人说新帝是个残暴之人?依我看,能带三两护卫入这香满楼,与平民共处一屋檐下,难道不该是仁和之君么?”

香满楼内沉寂片刻,随即越来越多的人应和了他。

这位这主儿已是新帝,哪有蠢货再去反对呢?而这位贵主若性情仁和些,他们也就更乐得去恭敬吹捧了。

这香满楼中的消息,与登门探望原静王府、闫府的消息,一并传开了去。

魏妙沁回到宫中,见荀锐匆匆便又要往勤政殿去,想必是又要处理事务去了。

她忙叫住他:“皇上忘了什么?”

荀锐驻足看她,静静等她往下说。

魏妙沁走到他跟前去,垂眸朝他手上看去:“那条禁步呢?”

荀锐抿了下唇,这才缓缓摊开手掌,露出了掌心被他攥了许久的玛瑙禁步,一串串玉珠珍珠坠链从他指缝间漏下,碰撞发出了叮铃一声响。

魏妙沁今日心情极好,再瞧这周围巍峨宫殿,熟悉的宫人面目,也不觉有禁锢之感了。

她忍不住粲然笑道:“若是皇上喜欢这等小玩意儿,那便给皇上吧。”

荀锐眉眼一动,重新合上五指,将那禁步牢牢攥于手,心下对华家人的杀意减轻了许多。

他今日心情也极好。

转身往勤政殿去的步伐也不自觉轻快了许多。

这玛瑙禁步,不再是华家大公子递还回来的禁步了。

是妙妙赠他的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