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前这座宫殿并不大, 原先不作冷宫用处的时候,最多时,也才同时住了五位妃嫔。如今却是将大部分的先魏皇室, 都圈在了这冷宫中。
魏妙沁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
“里头当真关得下这么多人?什么时辰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宫人听了,连忙道:“娘娘,他们如今已是罪人,又哪里会配伺候的宫人呢?自然是关得下的。如今没有动静,也是因着没人伺候的缘故。他们还得等上一会儿, 饿了、疼了, 就该要大声叫唤了……”
那宫人心说,岂止呢。她原先瞧见过一眼。殿里头, 已经个个的, 主子不像主子了, 连床都不必,你歪我倒,就地而眠, 尤其身上有伤的, 挨在一起,又因为没有宫人收拾, 都快臭不可闻了……
按照这么个关法,别说是关下先魏皇室了。
就是再关下几十人,也是能关的,只是恐怕要头挨头、脚挨脚,跟那大狱一般光景了……
以当今这位的性子,恐怕还真下得了这样的手。
那宫人想着想着,自个儿先打了个寒噤。
这厢魏妙沁却忍不住笑了。
是她想岔了。
怎么还能将那些混蛋,当做这宫里头的正经主子来想呢?
再一想, 这些个踩着她父母的鲜血,往日里过着优越皇族生活的人……如今却挤在一块儿,不分男女老少,半点尊严也无,比底下的小太监还要远远不如……
魏妙沁不由笑得更大声了。
“如今冷宫守卫三十六名,分三班交替。除了一个小太监,便只有先前跟随魏岳等人的贴身宫人,同他们关在一处。”一道低沉的嗓音骤然响起。
魏妙沁转头看去,有点惊讶。
旁人此时早已慌忙低头躬身行礼:“皇上万岁!给皇上请安……”
荀锐步伐迈得极大,三两步就到了魏妙沁面前,看也不看那跪了一地的宫人。
他道:“有那么两三个已经晓得风水轮流转的道理,不肯再听从命令了,反会掉头嘲讽魏芳蕊几人……不过总有那么两三个如今还懂得效忠主子。你若是要杀了他们,那便杀了。不过依我看,留着更有趣些。这些人留着,正是时时刻刻提醒着魏岳等人,他们昔日何等风光,今日却只能靠三两个宫人,勉强维持起体面……无论他们如何去使唤这些宫人,不止换不来珍宝绫罗,就连一顿像样的饭菜也没有。那些宫人在他们眼中,都会沦为一种讥讽。如此软刀子长长久久地割肉放血,求死不得,求生却也生不得体面,才叫痛苦……”
众人悄悄竖起耳朵听着,哪怕伺候新帝这些日子,已经知晓了他待郡,不,皇后娘娘是极好的,可此刻听新帝自称“我”,心底也还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先魏建康帝对娘娘也够宠爱了吧?
可谁都知道建康帝性情温和宽宥,不自称“朕”便也不觉得如何奇怪。可这新帝是个什么模样的人物呢?一身铁血煞气。昔日建康帝都要敬畏三分的文臣,在这位跟前,声音立马低了下去……
宫人们在惧怕荀锐。
荀锐却在怕魏妙沁。
他话说完,便立刻意识到……自己这番言语,岂不正好衬得他心思深沉刻薄,正如前世众人评判他那样,十足小人。
荀锐紧紧抿了下唇,身上气势骤然一沉。
当他转过头,却发现魏妙沁也正在看他。
她道:“你说得对。”
荀锐顿住了。
抿紧的唇松开了。
他不自觉地又开了口:“……其实这样也算不得如何痛苦。”
他抬手屏退周围宫人,这才又接着淡淡道:
“不过是众人挤在一处,住一住狭窄的宫殿……不过是忍受一番地位倾覆的落差,没有旁人讥笑、玩弄,又没有真正感受着活活饿死,在病痛中一日一日熬下去……没有眼看着光亮了,又眼看着那光熄了,如此反复折磨,摧毁尽心志,……哪里算得痛苦?”
说到这里,荀锐又猛地顿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否会吓到她……但他也不知她爱听什么。只能本能地去迎合……
魏妙沁却是听得怔住了。
那他……是经历过吗?
魏妙沁动了动唇,话到了嘴边,却又哽在了喉咙里。
她本来是不大想和他说话的。
一则,荀锐硬要留她,着实强势;二则,她是有一些怕他的;三则……他强娶她的账都还没算清楚呢!
这一犹豫,荀锐便当她被自己的话吓住了,连忙别开了目光,连带将话茬也牵开了。
“……总之,你想他们如何,那便如何处置。”
又安静了一会儿。
荀锐攥紧了手指。
突然,魏妙沁出声道:“若是人多,聚在一处,若是再有病痛……又不请大夫医治,宫人伺候,恐怕会生疫病。”
她看着他:“就要辛苦皇上,一边想着如何为我出气,一边让手底下人留心,莫要生出疫病。”
荀锐心下一松,立刻道:“若是有人重病,立即连人带贴身衣物焚烧。绝后患。”
魏妙沁点了下头,突然问:“皇上怎么会来此处?”
“我听闻……你在此地,便过来瞧瞧。”荀锐嗓音艰涩道。
怕被她发现他的强势霸道。
他时刻都让人禀报她的行踪……
魏妙沁却是在想,前世她所粗略听闻的荀锐年少时的那些生活……
压根没有留心到荀锐这句话里透出的讯息。
魏妙沁嘴上心不在焉地应道:“嗯,再看一会儿,我也就回去休息了。”
说罢,冷宫里便响起了咒骂、争吵、哭泣的声音……魏妙沁仔细听了个够,听着他们互相埋怨,一会儿还要呼天抢地起来。
更有魏芳蕊嘶声尖叫:“老五,你找你的魏妙沁去!你看她如今还应不应你?”
话音还不等落下,就有小太监破门而入,扇了几个耳光上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下回再说错了话,我也不嫌打着手疼……”
然后便是一阵尖利又绝望的哭声。
魏妙沁听得顿时舒坦极了。
她嘴角翘了翘。
然后突然间醒过神来,掐了掐自己的指尖。
……她这样落在话本里像不像个得理不饶人,偏要落井下石,以人悲惨为乐的小人模样?
魏妙沁没看多久,就回了坤宁宫。
荀锐默不作声地同她走在一处,二人之间并不多言语,就这么一同跨过了宫门。
从婉很快上来,服侍着魏妙沁换了衣裳。
魏妙沁吃了些点心瓜果,喝了碗热茶,有些困了,就懒懒倚靠在了贵妃榻上。
荀锐取过毯子给她盖上,甘华在一旁压低了声音:“皇上,那边还等着呢……”
荀锐低低应了一声:“嗯。”
甘华退了出去。
室内归于一片静寂。
魏妙沁睁开了眼。
荀锐正起身缓缓往外走,他的身影挺拔,在摇晃的灯火下,被拉长、扭曲……像是狰狞的巨兽。
魏妙沁闭了闭眼,小声道:“其实做个小人挺好的。”
荀锐的步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