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甜羹

魏妙沁原还忧心入了夜该怎么过, 谁知方从水榭出来,便有急报传来,荀锐也就一直待在了养心殿没有再出来。

第二日魏妙沁早早起了, 由宫人伺候着梳了发髻,换了衣裳,坐上马车就往宫外去了。因着前一日荀锐已嘱咐过的缘故,底下人便也配合得很,从坤宁宫一路到宫门外, 都没受什么妨碍。

另一厢, 荀锐从养心殿出来,抬头望了一眼天光。

正是天光乍亮时。

“几时了?”

“回皇上, 卯时了。”

荀锐顿了顿脚步, 突然道:“去御膳房。”

甘华应了声, 心道皇上也该饿了。伺候的人都一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昨个儿皇上一心料理政务,莫说吃食了, 茶都没顾得上多喝几口。

甘华深知这位新帝行事乖张, 容不得他人忤逆,便也没有出言劝皇上在殿中等候。

一行人转眼到了御膳房, 膳房中的宫人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当是昨个儿的膳食出了麻烦,惊得纷纷都跪了地。

“早膳可备好了?”甘华见他们一副吓得直哆嗦的模样,不由出声。

宫人们顿时松了口气,连声道:“备好了,正等着皇上传膳。”

甘华还要出声,却见荀锐径直绕过宫人,走到了灶台前。

灶台上还摆着蒸笼,热气升腾, 扑面而来。

甘华见状愣了下,连忙追上去,道:“这热气熏得很,恐怕……”

话还没说完,便见荀锐扣住了一只碗,问:“御膳房何人擅做甜羹?”

甘华彻彻底底愣住了。

甜羹,荀锐是不会做的。

但纵使是不会做,光嘴上也是不能输给区区一杜氏的。现学应当是来得及的,想来……不难罢?

总不会比战场上活命更难了。

一四十来岁,模样圆润的太监,小心起身到了荀锐的跟前,复又跪下,道:“奴婢擅做甜羹。”

荀锐垂下眼眸,打量他两眼,道:“今后你在宫中便不必再做甜羹了。”

太监脸上的喜色登时僵住。

荀锐微微拧着眉,道:“只管教给朕就是。”

太监脸上还未褪去的喜色,登时堆积涌现,整个人笑成了一朵花儿,“是,奴婢叩谢皇上恩典。”他才不管皇上为何下这样的令,总归是从御膳房这么多人里头,一朝入了皇上的眼了。

这头甘华脑子里打了个转儿,才明白走这么一遭究竟为的是什么。

原来为的是,在郡主,啊不,皇后娘娘跟前那一句“我也会做甜羹”。

等荀锐从御膳房走出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外面天光大亮,太阳当空,荀锐松了松肩膀,方才发觉后背都浸湿了。他的动作顿了下,道:“备下热水。”

甘华立时明白过来,连连道:“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晚些再到坤宁宫去。”

“是。”

荀锐从养心殿出来,走到门口时,低头嗅了嗅身上的味道。

身上只有淡淡龙涎香的味道。

再抬起头,荀锐面上的神色便轻松了些。

“皇上,可是要现在起驾往坤宁宫去?”甘华躬身问。

“甜羹送过去了?”

“送去了。”

“她如何说?”

甘华面上有一丝紧张,还有一丝尴尬,讷讷道:“今个儿一早娘娘就出宫了,竟是没赶得上。”

荀锐目光一扫,才扫见门外廊下立着一个小宫女,小宫女手里捧着正是那份甜羹,从御膳房里拿出来时是什么模样,现在便还是什么模样。

荀锐缓步走了过去。

甘华一颗心登时吊到了嗓子眼儿。

这便好比什么?好比那情窦初开的少女好一番梳妆打扮,又洗手精心做了羹汤,谁知心上人却跟别人走了。这精心的妆没人瞧,精心作的汤也没人尝……这可不是叫人憋气么?更别说,这“梳妆打扮”“洗手作羹汤”的还是当今皇上呢……

甘华正想着的时候,便听见“啪”一声脆响。

甘华飞快扭头看去,便见荀锐满面冷漠,将那只瓷盏生生捏碎了,碎片砸落地面,甜羹从他的指缝间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早先便听闻皇上在战场上时,握力强劲。

昔日乱军麾下有一悍将党镭,使的是丈八蛇矛,大魏派去的姚忠、邓鹏青,不敌一个回合,就被扫飞出去三丈远。而他与荀锐对阵时,同样是不敌一个回合,荀锐不顾掌心被矛头划过的伤,顺势紧扣住矛杆,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党镭已经被带得飞了出去,正正好横躺在皇上马蹄旁。而后荀锐驱马扬蹄,党镭胸骨齐断,当场没了声息。

那时,大魏上下都还只当朝中出了一位年少将军,因而如这般的事迹没少四下传播,甘华就在先魏帝身边听了不少。可那听闻,到底与亲眼所见是不同的。

甘华的背脊不自觉地往下塌了塌,那□□宫,先魏皇室若是不肯降,只怕那些个抵挡的军士、王公大臣,也都会如这瓷盏一样被生生捏碎罢……

甘华忧虑地想着,这会儿说些什么漂亮话,能安抚住皇上的怒意。皇后娘娘气性也傲,若是回宫时二人又吵起来,那可是大麻烦了。

那厢荀锐突然抽走了漆盘中放着的手巾,低头慢慢擦了起来。众人瞧着他的动作,大气也不敢出。半晌,荀锐才扔了那手巾,道:“今日做得不够好,改日做更好的给妙妙。”

甘华怔在了那里。

连带其余宫人也都是一怔。

没等甘华回神,荀锐已经大步走出去了。他依旧是满面冷漠,甚至算得上是冷酷,可甘华陡然间觉得,这世上好像没有比他更温柔的人了。

魏妙沁坐在马车里打了个喷嚏。

香彤紧张地道:“娘娘昨个儿在水榭小坐,着了凉了?”

魏妙沁摇了下头。

从婉掀起马车帘,冷笑道:“怕是因着撞上了个不是东西的玩意儿,这玩意儿将晦气带给了娘娘。”

香彤闻言,便跟着朝外看去。

魏妙沁不由也转头扫了一眼。

“赵玉菁的马车。”香彤说着,也不由咬了下牙。

从婉磨了磨牙道:“依着我的脾气,是恨不得将她也堵在那里好好嘲讽一番的……气死她才好。可这样未免丢了娘娘的面子,倒显得好像咱们挺将她当回事一般。”

魏妙沁顿了下,道:“倒也没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魏妙沁又想了想,道:“我也觉得气。那次不觉得,是因那时候只顾着难过伤心,根本没心思理她。可如今想想……”

从婉惊讶地看着她。

“可如今想想,苦我吃了,罪也受了,骂名都担了,再不情愿,到底还是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哪里还能再去受她的气?”

从婉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这个理。娘娘本也是尊贵出身……”

魏妙沁便吩咐马车外的小太监:“一会儿香彤和你们到那里去,将那驾马车堵在那里,咱们今个儿什么时候回宫,再什么时候放那驾马车走。”

上回出宫这小太监也是跟着一块儿的,转瞬便明白了魏妙沁的意思,连声道:“听娘娘的吩咐。”

香彤惊道:“那娘娘怎么去杜氏府上?”

“另雇个车夫就是了。”魏妙沁说着戴上了帷帽,一撩裙摆,卷起车帘,动作轻盈地走了下去:“正巧出来得急,也没用早膳。我记得这条街上的芸豆糕好吃得紧,不如走过去买上一些……”

从婉盯着她的侧脸,神色平静,平静得有点淡漠,她眼底的悲恸与绝望,愤怒与憎恶,好像都被抹去了,嘴角好像还噙上了一丝笑。

从婉松了口气,到底是有点笑模样的。

她掀起车帘,跟着钻了出去。

香彤笑了下,落下车帘,催促那小太监道:“走罢,便按娘娘说的做。”

魏妙沁不紧不慢地走过这条街,买了些芸豆糕,又买了金乳酥……不多时,便提了满手。而另一头,侍卫也雇了新的马车来,马车外篷灰扑扑的,瞧着不大起眼,魏妙沁也不嫌弃,当即进去了。

这驾不起眼的马车缓缓向一个方向行去,来去的人流之中,几个着侍卫服的年轻男子悄然跟了上去。

赵玉菁听得“嘭”的一声,同时她整个人都跟着晃了晃。

这些日子赵玉菁过得并不痛快,正是心烦时候,当下便掐了那歪歪倒倒不经事的丫鬟一把,骂道:“倒也不知道扶着我?磕了我的头怎么是好?”

不等那丫鬟说话,她又打起帘子来,朝外头看去,却见一驾装饰精美繁奢的马车,正正挡在了她跟前。

“哪家不长眼的东西……”赵玉菁话骂到一半,一旁的大丫鬟拽了拽她的袖子,怯声道:“姑娘,瞧形制,像是宫里的东西。”

赵玉菁蜷了蜷手指,心头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她脆声道:“马车里可是哪位贵人?”

马车里却是鸦雀无声。

只剩那驾车的人,面容白净,却神色冷漠,明明是个下人,却瞧着不似个普通人,身上都沾着一分贵人气。

“可是宫中的人?”赵玉菁又问。

依旧是鸦雀无声。

尤其瞧着对面那稳稳当当坐着的少年,赵玉菁还有种被对方蔑视的错觉。

这人定是宫中的太监。

寻常太监哪有出宫的机会?又哪里拿得起这样的架子?

马车里不会是魏妙沁。

前朝郡主,如今又得封皇后,想来也是新帝为安抚大魏旧臣、子民,方才做了这样的打算。魏妙沁这会儿应当供在宫中,一步也踏不出来才是。漂亮又如何?不过跟个漂亮摆件似的,也就是个摆上一辈子的命了。

赵玉菁狠狠压下心头的酸意,越发坚定车里坐着的,只会是那个人……

另一厢,灰扑扑不起眼的马车也到了杜府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