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芳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她是瞧不上荀锐的, 到底出身卑贱,泥腿子罢了!生得好看又如何?可如今轮不到她去瞧不瞧得上了。如今是人家大权在握,是他们沦为了阶下囚……
魏妙沁倒是懂得哄他。
她原先还当魏妙沁如何清高呢……却原来也是个会见风使舵的主儿。
可她的确忍不住妒忌。
那是她想了一辈子的权势地位, 却临了也没能得到的。她过去空有长公主之尊,实则过得比个小郡主还不如。
那魏妙沁哪来的这样的福气?
魏芳蕊盯住了荀锐,恨不得将他脸上的印记扣下来一般。
那厢魏惊鸿暴怒地指着荀锐大骂起来:“贼子犯上作乱,堪称狼心狗肺之徒!如你这般人,妙妙怎会喜欢你?怕是你逼迫了他?”
魏芳蕊垂下眼眸, 心想, 魏惊鸿真是被养成了个蠢货。
什么乱臣贼子,那是输了才叫乱臣贼子, 赢了该叫真龙天子。
殿中渐渐嘈杂起来, 充斥着丽妃的哭声, 魏惊鸿的怒骂声……魏芳蕊还听见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正在这时候,只听得旁边的人喊了一声:“太后……”
魏芳蕊茫然扭头,只见太后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原来粗重的呼吸声, 并非是来自她自己, 而是来自太后。
荀锐没有再作停留,他高高在上地观摩了他们哭骂、焦躁、绝望的丑态, 然后抽身离去。
那些嘈杂的声音将魏芳蕊裹得更紧,裹得她喘不过气……
从冷宫出来,荀锐颇有些意犹未尽之态。
甘华冷汗直流,忙道:“皇上面上的伤还是应当用药敷一敷,免得叫娘娘见了心疼。”
郡主心疼不心疼他是不知道,但若是照皇上这样逛上一圈儿,不多时,阖宫上下就都该知道郡主亲了皇上一口了。那消息要是传进郡主耳朵里, 那完蛋了……
若是主子不合,底下人不也得跟着遭罪么?
无论如何,他都得拦着些。
荀锐自然也知道魏妙沁并不会心疼他,但甘华的话听了是舒坦的。
“甘公公说得有理。赏。”
甘华顿时知晓,自己又摸准了皇帝的心思,忙躬身弯腰谢过了荀锐。
那厢荀锐往御书房去了。
这厢魏妙沁却是坐在窗边,怔怔盯着窗外的景色出神。从婉光是瞧着她这般模样,都觉得胸口一阵压抑,闷闷的疼。
原先大抵是想着总能出宫的,纵使家财尽失,不过抛却前尘重头再来罢了。如今却是连个重头的机会都没了……姑娘被生生架上了位置。若是元檀郡主失踪了,不过是前朝郡主没了,到底一桩小事。可若是当今皇后没了,那便是一桩天大的事了。
这荀锐当真是又奸诈又凶恶!
十足小人!
从婉也只敢如此腹诽一遍。
“郡……娘娘。”到了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儿。
姑娘敢做的事,她这等奴婢却是做不得的。
从婉打起笑容,道:“不如奴婢来陪您玩玩棋子?”
魏妙沁听见她的声音,顿了下,然后才回转了身子。她缓慢地摇了摇头。如今她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呢,玩得了什么棋?
“投壶射箭飞花令?”
魏妙沁抿了下唇,道:“你们也不必如此费心哄我,如今我什么也不想做。”
若非念及,她真正的生父生母在地下,应当是如何盼着她好好过活的。再念及如今仇人还都一个个好好活着呢,她怕是连吃饭都觉得没滋味儿了。
“娘娘若是想出宫,想必同皇上说上一声,也是能出宫去的。”
魏妙沁自个儿先忍不住笑了:“出去待上两三个时辰,叫人堵着一通骂,再由马车拉回来么?”
从婉神色讪讪。
从婉咬了下唇,道:“不过是些仗势欺人的东西,从前妒忌娘娘隐忍不敢发,如今上赶着想来落井下石罢了。”
说到这里,从婉一顿。
她竟突然觉得,如今姑娘被架上了这个位置倒也是好的。
过去姑娘在京中声名远播,爱慕者众,不知道碍了多少人的眼呢。姑娘结再多的善缘又有什么用呢?于某些个没良心的人来说,只记得她如何夺了自己的风头罢了。
这前头有个
谁说得准后头又出来个什么人,对着姑娘大肆嘲讽呢?
姑娘从郡主之尊变为白身,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迫不及待想要来落井下石呢?
可现下却是不同了,纵使姑娘愿不愿意,旁人承不承认,姑娘都从前朝郡主摇身一变,做了皇后娘娘了。新帝上头没有母亲,那这天底下除了皇上,便是姑娘头一等的尊贵了。
谁还能欺了姑娘?
她虽甘愿陪着姑娘出宫去吃糠咽菜,但若是因着大魏朝覆灭了,便叫姑娘遭外头那起子小人、长舌妇拿来编排取笑,她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娘娘正该出去呢!”从婉沉声道:“正该出去叫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瞧一瞧,如今谁落魄了,谁失势了。只怕到最后该害怕的是他们!”
香彤瞪了她一眼:“说的什么话?净添乱。”
香彤道:“奴婢听闻杜氏整日在家里以泪洗面呢,还有闫将军府上如今还被关着呢……”
魏妙沁骤然回神。
“是,我怎么忘了这样的大事。”魏妙沁眸光一动。
杜氏对府上的龌蹉事一概不知,待她也是真的好,先前杜氏就不慎落了红,她娘家待她一向冷淡。如今南安侯府被查封,杜氏作为侯府长子的妻子,回到娘家还不知位置如何尴尬。恐怕是得不到细心照料的……
魏妙沁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突地道:“当皇后真是半点也不好,头饰都压得我喘不过气。”
一时间,殿内无人敢应声。
魏妙沁轻笑一声,倒也不再多言。
她提了提裙摆,跨出殿门,问那儿立着的小公公:“皇上现下在何处?”
按道理,后宫是不得窥伺帝踪的,连问上一句都是大不敬。
但那小太监连个顿都不打,忙回道:“这个时辰皇上应当在御书房了。”
御书房她也没少去。
魏妙沁一点下巴:“前头带路。”
魏妙沁一路走过来,无人敢拦。
前朝时做得了集荣宠于一身的元檀郡主,当朝又封了皇后,这般人物,哪里是他们这些奴婢得罪得起的?
等到了御书房外,小太监正要进门通报,魏妙沁便听见了“哗啦”一声,似是花瓶碎了。
门突然从里打开,甘华走了出来。
还不等吩咐侍卫,甘华就一眼先看见了魏妙沁。
“娘娘……”甘华惊了一跳,面上神色略有些慌乱。不过到底是当惯了大总管,只一瞬便收拾好了表情。
“娘娘可是来见皇上的?”甘华大声道。
魏妙沁扫他一眼:“那么大声作什么?”
她抬手拂开了甘华,抬脚迈进了门槛。甘华在她身后,忙向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飞快地踏门而入。
“急什么?”魏妙沁淡淡道。
越是这般遮掩,反倒越叫她好奇了。
大抵是上辈子过得太糊涂,被人蒙在鼓里,一蒙便是许多年。现如今魏妙沁便再也不想糊涂过活了。
她目光打了个转儿,问:“难不成这里藏了个姑娘?”
甘华一听这话顿时叫糟。
这要真让郡主娘娘误会了去,皇上不得生扒了他的皮?
甘华忙跟上了魏妙沁,道:“娘娘这可是误会了,哪里会藏什么姑娘呢……”
说着,二人入了内,穿过了屏风。
那花瓶碎了一地,碎渣还混着些许鲜血。
只见花瓶前,一个中年官员倒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想是一头撞上去将自个儿撞得昏死过去了。
再瞧一旁呢,有二人。
一人站着,一人跪地。
站着的那个,正是赵玉菁的父亲,赵大人。
跪着的那个官员,躬着背,埋着头,一声不吭了。
魏妙沁扫了一眼,隐约记起了这人的身份。
“这不是右给事中徐大人吗?”
徐顺的背僵了僵,他抬起头,似是有话要说,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忙又低下了头。
甘华在一边的呼吸都变得小心了。
他抬头看了眼座上的荀锐,辨不出主子的喜怒,便只好捡了漂亮话来说:“皇上,娘娘特地来寻您呢。”
不等荀锐开口,魏妙沁又出声问:“怎么我一来,都不出声了?”
徐顺的背抖了抖,以一种忍辱负重的口吻颤声道:“郡主尊贵,臣等不配同郡主说话。”
甘华尖声厉喝:“徐大人!哪里还有什么郡主?那已是前朝的事。徐大人再提起,莫非是对皇上心有不满?”
徐顺咬咬牙:“臣不敢,臣不似冯兄,敢以死相谏。”
不过转瞬之间,魏妙沁便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荀锐登基,底下多少人都盼着能蹭上个从龙之功,这蹭了功,该封官儿的封官儿,封不上官儿的,便还指着将自家女孩儿充入后宫……可这什么都捞不着的,如徐顺之流,便要拿个事作筏子,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了。
眼下还有什么,是比拿她来发作更好的筏子呢?
从前魏妙沁到御书房寻建康帝时,没少见那些个言官,一言不合便要磕脑袋、撞墙,言辞激烈,恨不能让天子样样都按他们说的来做。
建康帝性情温和,哦,不,如今看来,应当是伪善懦弱没主见罢了。旁人一要挟,他顾惜名声,便轻易妥协了。
那时魏妙沁看着就觉得生气,只是她是郡主,没有张嘴指责的权利。
如今呢……
魏妙沁环视一圈儿。
只听得荀锐道:“将人拖出去,莫要脏了朕的地儿。”
侍卫应声,将地上昏死那人拖出去了,那人额上伤口流下的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荀锐又道:“臣子没有臣子的样子,砸了朕的花瓶。还得写个条子送他府上去,叫他府中人赔银子才算事了。”
那人本来叫侍卫一拖一拽,都清醒了些,这会儿听见这话,顿时又羞又愤,又昏了过去。
“再去搬个花瓶过来,让徐大人撞。”荀锐道。
魏妙沁都差点笑出声来。
这倒是比建康帝在时,看着叫人痛快多了。
徐顺也跟着羞愤起来,匍匐在地,再不敢说一句话。
朝中是有直臣,敢上书谏言,敢以死抗强权。
但那不是被拖走的官员,也不是他徐顺。
他们只当新帝出身不高,又有异族血统,见他们这般阵仗,恐怕比建康帝还要好说话。
可这人真是一点也不慈悲……
竟将他们种种行径看作猴戏一样。
徐顺下不了台,拉不下脸。
他目光不得不又落到了魏妙沁的身上。
“好,该称娘娘。娘娘若有半分羞耻心,若是有半分为皇上着想,便该自请而去……”
只听得“铮”的一声响。
荀锐骤然起身,反手抽出身后悬挂的长剑。
血溅三尺高。
徐顺惊骇地捂住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赵大人闭了下眼,抬手摸了摸眼皮。
温热。
那是溅上去的血。
徐顺慢慢歪倒下去,只听见荀锐冷声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徐大人还应当好好学一学。”
魏妙沁心神震了震。
荀锐这时候朝她看了过来,魏妙沁的视线躲避不得,正正和他对上。
这人眼中戾气翻滚,目光都如同要化作钩子将魏妙沁死死钩住一样。
就好似……
好似她若真如徐顺所言自请离去,他会杀了她。
魏妙沁脊背上窜起了一阵麻意。
她哑声道:“去请太医。”
荀锐道:“不许。”
他顿了下,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对魏妙沁说话的声音太过生硬了,便将声音降了个调,道:“昔日异族攻边城的时候,有这样一招。”
“什么?”魏妙沁脑子里还有点麻,出声都是下意识的。
“先是假意试探,数次消耗边城士兵的力与勇,边城士兵日渐退缩,便大举而攻。”荀锐沉声道。
赵大人闻声跪地,拜道:“皇上英明。”
“前朝时,督察院、六科给事中权利日渐扩大,胆敢要挟天子,便正是他们日复一日地试探,消磨前朝废帝的底线……退一步,便步步退。皇上乃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怎能退步让他们?”赵大人说着还叩了个头。
魏妙沁抿了下唇,便也什么都没再说了。
荀锐与建康帝大不相同。
要剜去朝中腐肉,便须得有雷霆手段。
荀锐行伍出身,一身凶戾血气,镇得住朝臣,也是好事。
荀锐随手扔了剑,道:“送赵大人回去。”
说罢,他才又看向魏妙沁:“……你同我进来。”这回到底是没敢再喊“妙妙”了。
他原是想让她瞧见他好的一面,结果瞧见的却是他发怒时的样子。
……到底是又搞砸了。
该如何是好?
她是不是更要怕他了?
荀锐在衣袍上反复擦了擦手上的血。
这厢赵大人立即起身告退。
等出了御书房,又走出一段路,他才扶着墙,腿一软,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