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考虑要不要穿过竹林,忽然听到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凌风凝神听去,原来是在朗诵南华经,语声铿锵,如金石相击,断句圆润,如珠落玉盘,凌风不由听呆了,暗忖:“此人发音虽小,却是清越已极,语音穿过风声簌簌的竹林,不但不被吹散,听起来反有如就在面前,此人必有绝顶内功。”
他好奇地闪入竹林,循音而去,转了半天,声音愈来愈远,前面歧路越来越多,他不禁悚然一惊,想道:“莫非是陷入什么阵哩!”定下神来,仔细观望,每棵竹树似乎都是一般距离,每八枝竹占住八个方位,围成八卦形,心想:“这怕就是师父常谓的八卦阵了,此阵原为武侯所创,绝传已久,难道天下竟有人识得?”转念又想道:“这必为此间主人为防外敌所布,如果主人怨我妄入竹阵,任我困在阵中不加指点,只怕不易闯出了。”
他想了一会,忽然灵机一动,身子一屈,一个“一鹤冲天”,拔了起来,他原想纵上二三丈,再用双手抓着竹杆,攀揉而上,哪想到一拔之下,身体猛升至五丈左右,已经接近尖梢,他心中大为惊奇,也不暇细想,右手在竹枝上一借力,身体再上升三四尺,双脚站在尖端下。
他举目一看,周围数百方丈全是高矮一样的竹子,竹林的尽头是一片翠绿的草地,草地中央,有一块如平台般的大石,那块大石通体雪白,光滑无比,上面放着一本书,一支玉箫。
凌风心想:“刚才读书的高人,离我立身之处不过二三十丈,可是我在竹林中穿来穿去,也不知跑了十几里,竟然走不出这百十根竹阵,看来这阵法非常厉害,如果我从竹尖上跃过去,只消几窜,便可冲出。”
但是他再仔细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原来每枝竹子与邻近竹子都相隔七八丈,凌风自信可跃四五丈,这还是他刚才上纵时,功力大增给他的信心,可是要想从软软的竹尖顶一跳七八丈,那是万万不可能,他正在沉吟设法,突然身后一个苍劲温和的声音:“傻孩子,赶快下来,随我走。”
凌风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一丈外站着一个清奇老者,一身书生打扮,满付书卷气息,凌风只看了一眼,不知怎的,心中对这老者竟是十分依恋,十分信任,也不管他有无恶意,依言跳了下来。
那老者见他从五丈竹尖落下来,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声音,不觉暗暗点子点头,满脸笑容道:“孩子,你工夫不错呀!你师父是谁?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呀?”
凌风仔细打量那老者,只见他方额挺鼻,虽然两鬓花白,可是脸上细皮嫩肉,却还显得出他年轻时的英俊不群,凌风愈看愈是敬爱,心中不想骗他,恭身答道:“弟子姓吴名凌风,是神医隐侠朱敬文徒弟。”
老者吃了一惊道:“朱敬文是你师父?这孩子一心精研医道,工夫却不高明,你刚才表演那手‘平沙落雁’,你师父身手也那么美妙呀?”
凌风心想:“师父年纪和他也差不多,他怎么喊师父孩子呢?”他听到老人称赞他,心中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答道:“弟子功夫是依着先父所遗留下的著作练成的,师父只在旁指点,弟子从未见师父施展武功。”
老人沉吟一会奇道:“你爹爹怎会知道本门功夫呢?啊!你姓吴,你爹可是吴诏云?”
凌风凄然点头道:“家父已逝。”
“他!他怎么会死去呢?”
“家父因名望太高,受武林一般小人妒恨,被峒崆掌门厉鹗、武当派紫阳道人、峨嵋苦庵上人、点苍高手谢长卿联手暗算,命丧荒山。”凌风悲愤道,他现在已不将昆仑卓大侠视为仇人了。
老人脸上一阵激愤道:“好,厉鹗这小子,他师父临终时还托我照顾他,哼,我三十年不出江湖,这小子竟敢杀害我师侄,这笔账倒要算清楚,哼,也顾不得他师父清虚子的交情啦。”
凌风刚才听这老者的口气,心中已隐然明白这老书生必是本门中老前辈,此时听他如此一说,心中更无疑意,寻思:“朱师父常说,太极门传到他自己师父一代,门户大光,出了两个盖世奇才,就是爹的师父和师叔,两人不但武功绝高,医术之妙,直可媲美华佗,眼前此人只怕就是东岳书生云冰若哩!”当下翻身下跪,叩了两个头道:“风儿给师叔祖叩头。”
那老者哈哈大笑,双手一挥,凌风只觉一股大力一托,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老人道:“孩子,你怎知我是你心中所想的人?”
凌风答道:“刚才弟子听师叔祖话中,明明是本门一位老前辈,您老人家打扮与师父所说又是一样,所以弟子才敢肯定。”
老人微笑赞道:“好孩子,真聪明,你长得可不像你爹哩!”
凌风一生下来,母亲便撒手而去,三岁时,父亲一去不返,他脑海中根本没有母亲的印象,父亲音容颜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是他一生的大恨事,此时老人无意提到,凌风心情大大激动,神色凄然欲泣。
老人发觉凌风神色不对,心知触动他伤心之事,心中甚是歉然,柔声道:“好孩子别伤心,爷爷教你一套功夫,把这批奸贼全宰了。”
凌风这几日来心中受尽煎熬,此时听到这慈祥可爱的老人,亲切的安慰,再也忍耐不住,扑到老人怀中,大哭起来。
东岳书生云冰若这三十年来没有踏出泰山一步,终日只与清风为伴,明月为友,此时怀中抱着一个俊秀的青年,心中愈想愈爱,口中又反复地说道:“好孩子别哭,乖孩子别哭,爷爷替你报仇啦!”
凌风哭了一会,用双袖擦了擦眼道:“爷爷,你瞧风儿武功可不可以练到……练到与我爹爹一样?”
他想到辛捷那日在泰山大会威风凛凛,原想问可不可以练得和辛捷一样,可是转念一想:“爷爷可不识得辛捷呀!”
东岳书生实在爱凌风极了,不加思索接口道:“不成问题,不成问题。你怎么会跑到这来呀?”
凌风当时把他如何参加泰山大会,如何坠崖,如何随中得救,如何误食血果,一一说了出来,他天资敏捷,措辞得体,形容得有声有色,老人眯着眼,津津有味地听着,当他听到凌风巧食血果,脸上神色微变,但随即恢复笑容。
老人道:“孩子,你福缘真是不小,这棵血果树是百年前一位老前辈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此人天性酷爱花草,他知此树千年一结实,自己寿数有限,原来不存据为已有之意,只是炫耀自己栽花植树的本事而已。
“我道这树还要半月才结果,那时再来守护,想不到会提前十来天,只怕此树吸收你纯阳之气,提早成熟哩!
“种植此树的前辈,原是我太极门中死对头,他大概再也料不到自己辛辛苦苦培育的仙果,竟被我太极门一个小徒孙不知不觉的享用了,哈哈!”
他回头一看,凌风满脸凄惶懊丧后悔之色,心想:“这孩子心地厚道,服食此种天地灵气所种的仙果,原是天下武学养气之夫,梦寝所求的事,他巧食此果,不但毫无喜色,竟后悔不该取食,使我空手无获。”
他爱极凌风,处处向好地方想,其实凌风一方面固然是内心惭愧吃了师叔祖守候的灵果,主要还是想到灵药再难求得,阿兰双目复明,希望非常渺茫哩!
老人微笑道:“我原在无意中发觉此树,并非有意守待,你也用不着不安。”
凌风心内讪讪,他从不撒谎,忸怩答道:“风儿想到另外一件事,心中很是懊悔。”
凌风抬头一看,老人正注视着他,脸上充满急切欲知之情,当下便把阿兰双目失明的经过,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当他讲到自己无意服食血果,希望毁灭时,不禁又是凄然欲泣。
老人很是感动,沉思了一会道:“目下我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金蛇之毒确是非同小可,嘿,你瞧我真老糊涂啦!在这竹林中你耗了老半天,来,随我到我住的山洞去。”
凌风跟在老人身后,左穿右转几下就走出竹阵,心中默默记着走过的路径,两人走到那块巨石旁,老者指向那石后道:“这就是我居住三十年的山洞了。”
凌风绕过那块高达二丈的大石,只见一个圆圆的洞口,光线甚是昏暗,二人走进山洞,凌风觉得地下甚是干燥,全是白色岩石,洞中陈设简单,一张石床,几张石椅,凌风想道:“在这孤寂的山谷,在这暗淡的山洞,渡过了三十年漫漫的光阴,云爷爷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老人道:“风儿,你一日一夜没休息,先到床上去睡一觉再说,待会醒来如果饿了,就从此洞向前走,一直通到后山腰,那儿遍山遍野全是鲜枣。爷爷也要去练练功啦。”
凌风此时心情一松,立刻感到有些疲倦,当下依言去睡。
凌风一觉醒来,已是晌午时分,他一跃下床,走出洞口,只见云爷爷正坐在大石上仰望天边的白云,神态非常悠扬,他不敢惊扰,想道:“我何不到后山去瞧瞧。”
他又跑进山洞,向前走了一会,渐渐开朗起来,转一个弯突然光线大明,原来已到尽头,凌风探头一看,原来外面是斜坡地势,青丛丛的长满了枣子树,每棵树上挂满了红澄澄的枣儿,有的竟和拳头差不多大小,凌风大为惊讶,从斜坡走了下去,只见坡度愈来愈是倾斜,最后走到边上,竟又是陡直悬崖,他心中想道:“我以为已经到了山脚底,却不知这个谷底原来还是只在山腰中,也不知是哪年,鸟儿含着的枣子核掉在这坡上,终于枣植成林。”他捡着大的枣子,采了满满两捧,奔回山洞。
突然一阵婉转的箫声飘了起来,凌风凝神听了一下,但觉箫声凄凉,似乎天下不如意的事情都一起临头,凌风再也忍耐不住,足下用劲,蹿上大石,伸手抱云爷爷说道:“云爷爷,别吹啦。”他手中原抓满鲜枣,此时两手一松,全部落在大石上。
云爷爷哈哈一声大笑,移开口边玉箫,柔声道:“好好好,爷爷不吹了。”
凌风道:“爷爷,您吹得好生凄苦,你心中悲哀,说给风儿听好么?”
云爷爷摸着凌风的头笑道:“爷爷哪有什么心事,你可别瞎猜,来!咱们一起来练功吧!”
凌风见他满脸笑容,可是眼角上却是润潮未干,想到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同情之心油然而生,说道:“爷爷,待风儿办完事了,便来这儿陪你。”
云爷爷打趣道:“那你的小媳妇儿呢?”
凌风忸怩答道:“她……她也一定来。”
云爷爷道:“那这儿可热闹啦!哈哈。”
云爷爷随又正色道:“本门武功,最重悟性,你天资聪敏,那是一定能学好的,你又巧食血果,内力大增,练起功来,定可事半功倍。我现在以本门上乘武功传你,你可要答应我决不用我传的功夫滥杀一人。”
凌风肃然道:“弟子决不敢违背爷爷的话。”
云爷爷道:“当年你爹爹出道时,我师兄因他功力不足,相约十年之后再传他太极镇门之宝‘开山三式破玉拳’,不意师兄在你爹离开师门五年后,竟然撒手归天,后来我也隐居此处,所以你爹爹始终没有学到,当年你爹爹如果学了这套拳法,虽不见得能稳胜厉鹗那批臭小子,自保却是有余,唉!我今日传给你吧。”
他接着又道:“江湖上一般人都以为太极门武功是讲究‘以逸制动’,殊不知本门最厉害的功夫,是一套刚猛绝伦的拳法,风儿,你瞧仔细了。”
东岳书生云冰若当下就在大石上一招一式演了起来,他这套破玉拳原是走刚猛路子。凌风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只见云爷爷攻势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拳风虎虎,凌风虽站在五六尺外,也觉一股很大的压力,几乎使他立身不住,东岳书生施到第八招时喝道:
“风儿,你瞧我身法。”
只见他势子突然变缓,左手逢招拆招,变为守御之势,右手斜劈出去,身子跨前一步,右手倏的收回,平胸推出,推了一半,忽然向右画了半个圈子,大喝一声,双掌合壁猛然向前推去,只听见砰的一声,一丈方外,一棵碗口竹子,连根拔起。
凌风见云爷爷施展“开山三式破玉拳”,神威凛凛,不觉心神俱醉,心想:“即使遇到三四高手围攻,我只要施展那最后三式,必然无坚不摧,冲出一条血路,那是不成问题了。”
云爷爷收招道:
“这拳法最是简单,那最后开山三式,‘导流平山’、‘愚公移山’、‘六丁开山’,是连环势子,力道越来越是威猛,待到左右双掌合力平堆,当今天下能硬接这招的只怕没有几人了,哈哈。”
凌风见他满脸自负之色,刚才立足之处,现出两个淡淡的脚印,不觉骇然,心中对云爷爷的成就,也欣喜得很。
凌风道:“云爷爷,风儿练一遍给你看。”
凌风悟性原高,而这套拳法招式又是简单得紧,虽是只看了一遍,一招一式却能丝毫不差的施出来。
云爷爷乐得呵呵笑道:“好孩子,真难为你了。我去准备一些吃的。”
凌风忙道:“让风儿去。”
云爷爷道:“你好好练习吧,那开山三式力道运用最是巧妙,你多练几遍,自己体会体会吧!”
凌风心内感激,专心一致地又从头练起,这种硬拼硬的拳法,原是极耗真力,凌风练了十余遍,精神却愈来愈是旺盛,心想:“这血果确是天下至宝,我在一日一夜间功力竟精进如此。”
云爷爷左手中拿着一支腊鹿腿,右手提着一瓶枣子酒,轻步走出山洞,只见凌风身形稳若泰山,出拳如风,姿态极是美妙,分明是一个内家高手模样,可是抬头一看,那张俊脸却又透出稚气的神色,心内暗暗想道:
“这真是一支武林奇葩,那阿兰只怕也是万分惹人怜爱哩!”他爱屋及乌,心下对阿兰竟也十分关心爱护。
云爷爷一跃上了大石,凌风转身相迎,二人坐在石上,边吃边谈,极为融洽。
云爷爷忽道:
“我瞧你体态轻盈,极是适合练轻功。从前我在江湖上走动时,有一次偶尔救了一个西藏僧人,当我击退三个围攻他的高手,回首来看时,那密宗僧人却已因伤势沉重奄奄一息,他很感激我,瞧我不像坏人,便从怀中取出一本梵文秘笈送我,当他苦撑着告诉我,这本秘笈载着修练一种不可思议的轻功的方法,原是他师门至宝时,再也支持不住,瞑目死去,我起初也不在意,自忖天下各派轻身功夫都是大同小异,后来隐居此地,发现落脚借力的小石,每一个隔了十几丈左右,心想,任是盖世轻功,一纵向上之势,至少不过七八丈,可是这些小石,明明是前辈练轻功所置,这种一跃十几丈的轻功,只怕是另外一种功夫哩!我又转念想到那密宗僧人的秘笈,当下苦心精研,苦于不识梵文,瞧来瞧去也看不出什么道理。你天资聪明,又巧食血果,待会我把秘笈赠你,说不定你能悟出其中道理,练成这超世绝俗的功夫哩!”
凌风道:“爷爷待我真好,我也不知要怎样报答。”
云爷爷笑道:“报答吗?那也不必,只要你小媳妇儿烧两样菜给我尝尝。”敢情凌风在云爷爷面前夸过阿兰母女烹调手艺天下无双哩!
两人就这样在谷底一教一学精研武功,高明师父碰上乖徒弟,越教兴趣越是浓厚,云爷爷把自己几种上乘功夫都倾囊传授,凌风却也能全部接受。
一天晚饭过后,凌风坐在石上调息已毕,心内一尘不染,灵台之间极是清明,他抬头一看,天边一轮满月,想道:“泰山大会到今天,只怕快一个月了,日子过得好快呀!”
凉风轻拂过他的俊脸,他站起来一振衣襟,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方巾儒服,不由暗暗好笑,心道:“云爷爷这套衣襟穿起来甚是得体舒适,看来他老人家年轻时,很讲究穿着哩!”他轻跃而去,衣带迎风飘曳,自觉甚是洒脱。
突然,一阵低沉沉的泣声,从竹林中传出,凌风此时内功精湛,耳目极是灵敏,仔细听了一下,立刻发现那是云爷爷摒气暗泣,他心中想道:
“事情终于爆发了,我瞧爷爷这几天愈来愈是不乐,唉,不知是什么事,爷爷不知为了什么,把自己宝贵的青春,埋葬在这孤苦的谷里。”转念又想道:
“三十多年了,什么痛苦也应该渐渐淡忘了。”
他越听泣声越是悲凉,想到云爷爷的慈祥,竟然受到这般折磨,鼻头一酸,也不禁流下泪来。他飞奔入林,顺着泣声,轻步跑到云爷爷背后。只见云爷爷埋头胸前,后背一起一伏,正在伤心抽泣,全没注意他走到身后。
凌风忍耐不住,哽咽道:
“云爷爷,你别伤心啦,你心中有事,说给风儿听,风儿替你解忧。”
云爷爷悚然一惊,停止饮泣,双袖擦泪。
凌风柔声劝道:
“爷爷,三十多年了有什么事,难道你还不能忘怀吗?”爷爷没有回答,月光照在他脸上,凌风觉得突然之间爷爷苍老了不少。过了一会,云爷爷忽然激动道:
“风儿,世上的痛苦原是没法比较,没法形容的,只有你亲身体会,你亲身领受,才能辨别它的苦味,风儿你懂吗?真正的痛苦你是永远忘不了的,你只有努力学习与它共存,风儿,风儿,你明白吗?”
凌风心中虽然不甚明白,但见云爷爷满脸期待之情,不忍拂他之意,当下点头答道:
“风儿已明白了。”
云爷爷感情渐渐平静,神色悠远慈祥。忽然转头道:
“今天是八月初几?”
凌风刚才看过刻在竹杆上用以代历的刀痕,答道:
“八月十四。”
云爷爷道:
“你来了一个月啦,我压箱底的武功都传给你了,你还有许多大事未办,明天过了中秋,你出山去吧!报完父仇,你可千万别忘记把阿兰带来,让我瞧瞧她的眼睛。”
凌风与他虽只相处一月,可是对他非常依恋,然而想到自身身上大事,硬起心肠:
“爷爷,风儿一定来陪你。”
云爷爷道:
“好啦,天色不早,你也该歇歇了。”
凌风依言进洞,躺在用树枝竹叶铺起的床上,心中思潮翻覆,爷爷的话似乎又飘到耳边:“真正的痛苦,你是永远不能忘怀,你只有学习与它同在,与它共存。”
“假如有一天……有一天那阿兰与我永别,我……我可有勇气活下去吗?我可有勇气与这无穷尽的痛苦共存在这世上吗?……不,决不会的,老天爷,老天爷,我知你不会对我这么残酷的。”
他虽安慰自己,可是心中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三天早上,凌风强忍悲伤,辞别云爷爷。他一再要求云爷爷不要再伤心,到谷外去游山玩水,爷爷只是微笑的摇头,反复叮嘱凌风叫他早日把阿兰带来给爷爷看。
凌风收起感情,飞步出谷,当他正跑到路旁时,云爷爷施展上乘轻功追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个小瓷瓶。凌风住足道:
“爷爷,你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云爷爷道:
“你师父医术虽高,却是食古不化,虽能对症下药,却不善触类旁通,那日阿兰身中蛇毒,他只想到用药将毒托出,却忘记以毒制毒,金蛇之毒与蜈蚣之毒,正相克制。我现下想出这法子,只是阿兰双目已盲,也是枉然。这瓶中装的是万年温玉,所孕育的灵泉,是我昔年费尽心血在雪山巅寻获,功能生肌去腐,起死回生,瓶内一共只剩十滴,你可要珍惜使用。”
凌风接过谢了,再向云爷爷告辞,然后施展轻功,再不回头,径自奔向谷外。
他疾奔了一阵,心内盘算道:
“我与阿兰约一年之后再回故乡,现在还有半年左右,何不先上崆峒,找厉鹗那老贼试试云爷爷教我的高招。”
他主意既定,到了一个大镇,问了去崆峒山的路途,赶了过去。
这日他路过陕北,天色已近昏黑,他见路径渐渐崎岖,又不见村落,心中正自焦急,突然一只绝大白鸽从他头顶飞过,他见那白鸽甚是神俊可爱,当下童心大起,追上前去,一掌向空击去,那鸽儿飞得本低,此时受此劲道一击,昏落下来,凌风见鸽子足下系着一块红缎,心中大奇,他解开带子,展缎一瞧,脸色立变。
他喃喃自语道:
“哼,又是这两个该死的东西,不知这群败类又要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哼,叫我吴凌风撞着,可要伸手管一管。”
原来那红缎上画着两个可怖的骷髅头,正是海天双煞的信号。
凌风心道:
“这海天双煞武功确是非同小可,也不知撞着什么样厉害的敌人,竟发号求援,想召集九豪共同对付。”他忽又想道:
“海天双煞是辛捷弟的杀父仇人,不要是捷弟寻上门去,相约拼斗哩!”他想到辛捷的武功高强,觉得此事很有可能,内心大是关心。
他寻思道:
“捷弟武功虽高,但也难敌九豪的围攻,我得赶快去帮助他,杀一个痛快。刚才鸽儿从南飞来,说不定他们就在南面山上决斗哩!”
他立刻施展“八步赶蝉”奔向南面的丘陵,天色已经全暗了,前途遍地荆棘,无路可通,凌风一提气展开上乘轻功,身体几跃之下,已经奔到山脚,耳中急闻兵刃交击声,他急中不暇寻找上山之路,看准落脚之处,直拔而上。
凌风爬到半山腰,耳中兵刃之声渐渐疏落,最后戛然而止,心知胜负已分,不由大急,只见几条黑影向山那边一闪而逝,他足下加劲,窜到山顶。
那真是一幅凌乱惨残的情景,三个尸体横陈在山坡上,其中一个死法很奇特,一柄长剑直贯咽喉,凌风上前仔细一看,认得正是九豪之一神剑金趁林少皋,其余二人,他也识得,一个是千手剑客陆方,一个是摘星手司空宗……
夜,静了,静了,树枝上的乌鸦不再吱吱呱呱,怕是走进梦乡了吧!
吴凌风坐在树下,沉吟了一会,他分析一下眼前的情势,忽然一个念头浮起,他想:“能够手刃三豪的人,江湖上只怕不多,一定是捷弟干的,可是长剑出手,原是拼命同归于尽的招式,捷弟不要……不要有什么不测哩!”
他越想越是心寒,跑到山坡的那边,仔细察看。这天晚上,天色极是阴暗,月儿躲在云里,他沿着山坡看去,黑漆漆的一片荆棘。
凌风踱来踱去,眼睛不放过每样可疑的东西,他巧食血果,目力大是增进,忽然他发现有一处荆棘特别零乱,似乎曾被重物践踏,心念一动:“捷弟那种倔强的性儿,只要借得一口气在,也会挣扎逃生,不肯落于敌人之手,多半是负伤滚下,刚才那几条黑影,恐怕是‘关中九豪’余孽,搜索捷弟未获,又见我飞步入山,这才相偕离去哩!”
他天资聪敏,确能处处料事如神,此时断定辛捷就在山坡附近,当下打点精神,跃身而下。
凌风顺着凌乱的荆棘向前走,走了一阵,只见前面荆棘更密厚,再也找不出任何痕迹,他心中正自盘算,忽然一阵急促低沉的呻吟声,从右前方传来。
凌风再无疑意,不顾密密的荆棘,循声找去,忽闻水声潺潺,前面竟是一条小河。他挥动长剑,清除阻碍,只见在乱草堆中,躺着一个人。
凌风上前一看,那人正是辛捷,神智已是昏迷,满身伤痕。他急忙俯身一探,只有心房还在微微跳动。
凌风心中大是伤痛,眼见这情逾手足的义弟生少死多,内心真有如五内俱焚。他原是不轻易浪费感情的人,但是一旦付出情感,那便是终生不渝了。
他定了定神,忽然想到云爷爷那瓶万年灵泉,立刻伸手从怀中摸了出来,心想:“捷弟虽是浑身伤痕,但都不是致命之击,目下呼吸微弱,定是受了沉重内伤,而且失血过多。”他不加思索,拔开瓶盖,挑开辛捷咬紧的牙关,倒了三滴下去。
他收起了万年神泉,细瞧辛捷的伤势,心内更加伤痛,只见掌伤、刀伤、暗器伤、荆棘割破的伤痕,布满了辛捷的全身,凌风硬着心肠,用剑割开伤口附近已与血浆沾黏的衣衫,他心中想道:
“不如趁现在捷弟未醒前,替他洗涤包裹,免得他多受痛苦。”
凌风解开包裹,取出一个大杯,飞奔到小溪边,盛了满满一杯清水。
他运力撕碎包裹中换洗的衣衫,当下就细心的替辛捷裹伤,等到包完了伤口,凌风又伸手到辛捷鼻端,只觉还有些微微呼吸,稍稍放心。
月儿急而露出了乌云堆,凌风但见辛捷面色惨白怕人,简直就像死去一般,想到辛捷昔日潇洒风流的模样,不觉心如刀割。想道:
“我与捷弟分手不到两个月,世事变迁却是这么大,难道在我命运中,除了生离,便只是死别了吗?”
夜凉似水,风声如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