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小叶

就在吕含一杯又一杯给自己拼命灌茶水的,一墙之隔的沈峥被生生渴醒了。

四下无人,沈峥也习惯了,自己爬起来到了杯水,忽然听见外间有人说话,就凑到门边看了看,见是吕含在问冯永年,就干脆拉了把椅子坐在门边旁听。

吕含解决了外边就过来看他,见沈峥要死不活地坐在门边,颇感惊讶:“呀,你不做床神改做门神了,还是您老人家终于良心发现觉得我实在是辛苦,特意在门边迎接我?”

那自然都不是,沈峥只是坐的头晕又脚麻,起不来了。这些年他对吕含的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吕含说什么他都免疫了,见吕含无比自来熟地躺上了他的床,开口道:“我都听见了。”

“听见了好啊”,吕含伸手拉了把枕头,给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省的我再复述了……”

和冯永年打嘴皮子已经耗了他大半心力,这会儿歇下来他就觉得自己脑子不转了,干脆把难题丢给沈峥:“你信不信?”

“不能全信,”沈峥沉思,又仔细回想起那天在京城冯永年和他动手时的情况,“我总觉得,那天和我动手的人不像是他。”

“你对身材不好的人有什么偏见?”吕含怨念地看着沈峥。

沈峥当然不是说这个,他虽然没有见过冯永年走路,看身形也知道此人多半是四平八稳。习武之人大多都会将自己的优势发挥至最大,可又不能操之过急暴露短板,若是要稳就很难快,然而这不过是沈峥的推断,很难求证,又想起昨天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有人来报,便问吕含是怎么回事。

事情多人又疲惫,是以吕含反应了一会儿才提炼出重点:“他们带着小叶把赤霞山搜了个遍,别说山匪和女孩了,连人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找见。按照冯永年的说法,什么山匪和官兵,都是葛无因他们编出来的。”

“他若是不报,硬把这事儿压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何必用这套谎话去上奏朝廷,岂不是自找麻烦?”

沈峥想不通,他这会儿不过费神说了两句话,已经开始头疼。吕含见他脸色,起身将人扶回了床上,自己去拉了那椅子坐在床边,想了想沈峥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冯永年那边儿估计说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了,要不然先探探葛无因和那郭师爷的虚实。”

“嗯……”,沈峥努力抬起又要合上的眼睛,叮嘱他:“你等入了夜叫小叶去。”

见沈峥迷迷瞪瞪的样子,吕含示意自己晓得,便揪了小叶仔细叮嘱要他夜里去查葛无因的书房,主要是信件和字条,还耐着性子给小叶画了身契的大概样子。小叶点头,问他是带回来还是记住,吕含告诉他记住就好,不必拿来,想了想又嘱托小叶留心是否有暗室和密道,还有那师爷若是也住在葛无因家,也一并查查看。他唠唠叨叨了半晌,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喋喋不休的老父亲,耐心地等着天黑看小叶出了门才回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吕含一睁眼就看见小叶乖乖地站在他的床边,吓的他立刻往上拉了拉被子,奈何他实在是不想起,干脆躺在床上听小叶汇报,越听越觉得不对,听到最后就觉得不起来不行了。

他伸手摸了摸小叶的脑袋,叫小叶回去洗澡睡觉换衣服,看小叶担心的眼神,又非常不走心地哄了两句:“乖,等诚贞哥哥闲了给你买糖吃”,自去找沈峥商量。

沈峥这些日子明显已经是在好转了,虽然气力不济,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这会儿已经醒了许久,见他来便问起了小叶。

“我打发孩子洗澡睡觉去了,好好的孩子跟着他们在山里滚了这么些天,已经分不清是小叶还是小猴了。”他自己同沈峥转述小叶的话,告诉沈峥书信身契暗室密道一无所获,说的自己都觉出灰心:“除了葛无因和他老婆睡觉的卧室小叶进不去,他连他们家茅厕都去看过了……”

“小叶若是都说没有,那一定是没有的”,沈峥其实也知道希望不大,若是真有什么书信往来,葛无因也一定早早处理了,不会等着让人来搜,可到底不想一无所获:“那小叶可闻出来什么不对的地方了?”

“茅厕能闻出什么不对?”吕含白了他一眼,“好好的孩子你干嘛老拿他当狗使啊。”

小叶是四年前被他们从离州战场捡回来的。

那年正是他俩过得最艰难的时候。老侯爷战死,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给了还没在军营里站稳脚跟的沈峥。

军中内部见沈峥年幼资历浅,如何能服,打仗时尚且还勉强能称得上同心协力,不打的时候沈峥连想要口热饭都得打点求人;打赢了当自己是功臣是祖宗各个都要给沈峥摆谱,打输了那就都是沈峥指挥不当难辞其咎,锅都推给他一个人背,以至于在那整整一年里,偌大的离州营,除了吕含沈峥无一人可用可信。

那些将领敢对着沈峥巧言令色百般敷衍,对着吕含更是吹胡子瞪眼,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吕含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军中和沈峥相依为命更好还是回家和母亲相依为命更强。

至于对外嘛,北夷人步步紧逼仗仗艰难,更要命的是还弄出了一种名叫“人傀”的东西,给他们添了好大的麻烦。

“人傀”这个名字其实是从北夷人的语言里翻译过来的,北夷人不管他们叫这个名字。可只要了解这“人傀”,就会发现这名字译的十分形象。

人傀本身就是人,大多数是五六岁的孩子。可既然是傀,那便是受人驱使,相传北夷有一种邪术,能够摄取这些孩子的魂魄,通过使其丧失自己本来的意识来达到放大人五感的目的。

丧失了自己的意识便可为北夷人所驱使,这些孩子的知觉又比其他人敏锐,更要命的是每个都年纪不大,出现在战场上也不会让人防备,专趁人心软不察的时候下手,好些人中招的不明不白,甚至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内忧外患折腾的他俩焦头烂额,不打仗的时候宁愿出去干活也都不想待在帐子里看那些军官的脸。

这天刚与北夷人发生了一点小冲突,伤亡虽不大却莫名引起了内部的不少硝烟,沈峥听的心烦,便出来和吕含一起帮忙打扫战场。

他俩向来也不怎么往人堆里凑,远离人群越走越远。吕含眼尖,远远瞧着竟然有个孩子坐在地上大哭,便指给沈峥看:“是个小孩!”

沈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走了两步站定道:“是个人傀。”

吕含大惊,立刻就要拔刀,被沈峥一把按了回去。

“是个失败品。”

吕含的心都要被他吊起来了,这会儿又落回了原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一次说完行不行,少大喘气。”

“刚看出来的。”沈峥伸手指了指,“他会哭。”

比起那些面无表情的人傀来说,这孩子确实是表情夸张多了,然而吕含不敢轻信,立刻大声反驳:“万一是更高级更有欺骗性的呢。”

“不会。”

北夷人为什么选择小孩子做人傀而不是更能打仗的大人,多半是因为小孩子的意志力没有大人的强,比大人更容易诱惑,意识也更容易改变或者丧失。

这些人傀的制作手段都是一样的,可这个孩子仍然保持着微弱的情感,那就证明无论北夷人怎么做,这个孩子都无法和其他人傀一样完全被驱使。

吕含听完沈峥的分析,觉得有道理,却又觉得哪里奇怪。这人傀不是通过邪术制作的吗,怎么到了沈峥的嘴里反而像是什么药物。

“哪有什么邪术?”沈峥凑近了那孩子,仔细看了看。

“嘘……”,吕含伸出食指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会儿的沈峥还不像现在,对吕含的话还有些耐心,见他神神叨叨的样子便笑了笑反问道:“你是不敬?还是不信?”

他没等吕含回答,自己蹲下身去看那孩子,那孩子不怕人,见沈峥瞧他,自己也瞪大眼睛去看沈峥。

见他不住地抽噎,沈峥问他:“你哭什么?”

“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峥也不能再当没听见,他示意吕含把人带回去,吕含不肯,硬是和沈峥保持这两米远的距离,沈峥只好自己将孩子抱回了营地。

军中有人远远看沈峥抱了个孩子,立刻有人出声打趣:“小侯爷什么时候添的孩子啊?”

沈峥不理,自顾自走进帐子里。吕含尴尬地拱了拱手赔笑外加胡说八道:“刚刚,他在外头刚生的。”

外头哄堂大笑,气氛立刻轻松了些许。沈峥顾不上外头的议论,自顾自看着这孩子,他不大会和小孩相处,把人抱回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又去寻吕含。

大概是那孩子见到了陌生的地方,又见沈峥出去以为他不管自己,便撇了撇嘴又要哭,忽见沈峥进来,立刻伸手要抱,看得吕含目瞪口呆:“我刚才在外头说这是你刚生的,这就把你当娘了?”

沈峥不想理他,看了看孩子问他:“怎么能让他不哭?”

吕含看那孩子挣扎的手,原本想让沈峥再接着抱他,然而看沈峥一脸无措,又听这孩子喊饿,只好自己去抱起来,带人吃饭看军医。

等吕含再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他一进沈峥的帐子便顾不上其他,立刻冲着沈峥大呼小叫:“你知道那孩子一顿吃了多少吗?”

正在看军报的沈峥闻言抬起头,看着吕含身手比出了一个八的收拾,不禁皱眉。

“一顿饭吃了八个包子,八个!那么点的孩子一顿八个!”

那时候粮草有限,分在各人的头上都是定例,包子这种精细粮食沈峥和吕含一顿也不过能拿两个。他俩那会儿长得快,又吃得少动得多,到了夜里常常饿得睡不着,吕含尚且能豁出去脸面问人多要点其他得东西填饱肚子,沈峥就只能硬忍着。

“我不管,他这份你得给我另批”,吕含坐在地下同他耍无赖,“这都要从我的定例出,我可亏大发了。”

沈峥继续不理他,转过话头问道:“看过军医了吗?”

“看了看了”,吕含见沈峥半点不关心他,更没好气:“军医说确实是个人傀,也确实是个失败品,但他让我不要找军医,去找个算命的。”

见沈峥一脸“你消遣我”的表情,吕含翻了个白眼:“我说真的。军医说这孩子天生骨轻。他们那儿有种说法,骨头轻的孩子命轻,上辈子转世投胎的时候走的急,缺魂少魄了。那北夷的邪术主要抽人魂魄,这孩子天生就没有,抽无可抽,所以才留了几分神智。”

沈峥不知道抽的是神智关人家的骨重有什么关系,他又不大信什么邪术,可吕含和军医各个神神叨叨,就有些茫然地问吕含道:“人的魂魄是各论各的,还是混成一团的?”

“我怎么知道?”吕含也是一脸茫然,“所以那军医让我去找个阴阳先生来问问。”

“那孩子身上除了几片擦伤,没什么其他伤处。我问他姓名年岁家在何处都不记得了,他说有一个带着这么长的帽子的人把他抱走了,他去和旁边和他一样的小孩说话没人理他,他就只好跳出院墙找人说话,没跑几步就有人把他抱走和那些孩子一起丢到战场上了。”

吕含仔细回忆起那孩子的叙述,伸手给沈峥比了比那帽子的长短,比的自己都泛了嘀咕:“这么长的帽子,他怎么走路怎么进门呢?”

“多半是他们搞什么摄魂的时候才带的”,沈峥想了想吕含说的话觉出奇怪:“跳上院墙?”

北夷人靠天吃饭居无定所,一年要搬不知道多少次院子,哪里来的院墙?

“哦哦,这就是我想说的事”,吕含被那八个包子吓傻了,这会儿听沈峥问才想起来他想说什么,“这孩子是中原的孩子,不光是他,我问过其他见过人傀的人,都说这些孩子是中原长相。”

北夷人不光抢粮抢地,也会在边境抢女人和孩子,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据吕含推断这些人傀是在中原的土地上炼化的。这些年征战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户籍黄册查无可查,这些北夷人混在中原人里,抢他们的孩子炼化人傀,再反过来利用这些人傀杀害中原的士兵和百姓。

“还有这孩子走路没声,应该是练过轻功,不过他自己不知道。”

吕含把孩子抱出去之后就带去吃饭了,趁孩子狼吞虎咽的时候问了几句话,别的都没什么奇怪的,只有孩子说他跳上院墙又跳出去的时候有些疑惑。他原本以为孩子说的是北夷人的围帐子的栅栏,可待孩子吃完饭牵着他的手去找军医的时候,吕含就觉得不对了。他落后几步看那孩子走路,蹦蹦跳跳灵巧不比,蹦那么高落地居然也没有声音,他猜想这孩子搞不好真的能跳上中原人的院墙。

吕含和沈峥这种从小养在宫中一招一式先从理论学起的人不一样,他是弃文从武半路出家的,早就过了习武开蒙的最佳年纪,根本来不及按部就班规规整整的从头学起,所以他学的东西都是最有用的东西,也就是怎么一击即中要人性命的东西。

可学武功不能光要人命,也得学怎么保住自己的命。柔韧性平衡性力量感或许还来得及后天弥补,可他身量已经长成了又不能缩回去。为了练轻功,吕含把自己饿得头晕眼花才去找师傅,师傅看着他十分叹息,告诉吕含不是他体重重而是骨头重,再怎么饿也飞不起来了。天生骨头轻又开蒙早的人又时候能做到踏雪无痕来去自入,而像吕含这种已经看不出天赋开蒙时间又晚的人很难再成了。

那时候吕老先生还在,看在吕含他爹的面子上那师傅并没有放弃吕含,吕含自己的要求也不高,只要爬墙爬树上屋顶能不那么费劲就行。师傅综合了一下,叫吕含闲的没事的时候多跳一跳,最好挖个坑从里边往上跳,站稳了就再往深了挖。

吕含的轻功启蒙就是从跳开始的,他见这孩子的走路姿势,便昧着良心哄孩子跳给他看。那孩子从跳上树的时候吕含就开始惊讶了,等到那孩子从树上稳稳落在旁边的帐子上而帐子不塌的时候,吕含的嘴都合不上了,他顾不上旁边一个士兵“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将人一把拽了过来,激动地指着那孩子:“你看,他、他会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