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唐璎的指控,焦毕伦正欲狡辩,一名锦衣卫急匆匆闯了进来。
“大人,封嗣醒了!”
孙少衡: “人呢?”
“大夫说他身子尚虚,不宜挪动,不过他方才已经承认了舞弊一事,说是…”他瞥了焦毕伦一眼,“说是按焦大人的指示做的。”
焦毕伦见大势已去,不由两眼一黑,身子摇摇欲坠。
孙少衡怕他晕过去,立时让两名锦衣卫将他按到了地上,眼带威胁地警告道:“焦大人若是在此时撅过去,本官便让你去昭狱里陪陪蒋举人。”
听到“昭狱”二字,焦毕伦瞬间醒了神,“咚”地一声先磕了个响头。
“下官有罪!”
他抖若筛糠,一副惊骇异常的模样,“下官不该收受蒋、封两家的贿赂,将考题泄露给蒋其正、封嗣二人…”
焦毕伦告诉众人,秋闱前夕,他去封府拜访时遇到了封嗣。封嗣得知他是乡试的外帘官后,表现得十分惊恐。焦毕伦仔细一瞧,竟发现封嗣右臂上题满了字,便知他存了舞弊的心思。
他告诉封嗣,生员入考场前,皆是要脱了衣服裸身接受检查的,届时他手臂上若是题了字,不等进门就会被稽查人员发现,还会被剥夺考试的资格,并记录在案。封嗣一听吓坏了,连忙乞求他不要汇报给考官们。焦毕伦没说话,却起了别的心思...
他耷下松弛的眼皮,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思及范大人妹妹的事,下官便起了邪念,想着可以用丹霞草和雪碱水来瞒天过海。雪碱水味浓,即使密封后还是会奇臭无比,下官便想着或许可以用阿魏的味道稍做掩盖。而那用丹霞草汁液写了答案的草稿纸,也是下官带进来的...”
他脸色惨白,声音也有些泛虚,“秋闱当日,下官在莫大人的饭菜中下了泻药,以他常跑茅厕、耽误生员考试为由,主动提出替他发卷,并趁机将稿纸交到了蒋、封二人手里。届时,只需他们将带进来的雪碱水往上一抹,字迹便可显现,誊抄完毕后,两人只需用强盐水将稿纸上的朱字消掉即可。”
焦毕伦的供述与唐璎的推测一般无二,孙少衡问他:“你拿了多少?”
听到这话,焦毕伦的牙齿不自觉地磨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一人七百两。”
此言一出,百姓间再次骚动起来,唾骂声一片。
唐璎倒是理解他们的想法:寻常人家一年的用度也不过三十两,焦毕伦贪的这一千四百两够他们大半辈子的花销了。除此之外,他们家中大多有人是要入仕的,寒窗苦读十余载,却抵不过富家子弟的一掷千金,也难免会引发不平。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孙少衡并未阻止百姓间的喧闹,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说吧,找谁写的答案?”他瞥了焦毕伦一眼,“你莫告诉本官,你还有这经世之才,所书内容竟然能同时缔造出一个解元和亚元来。”
焦毕伦是乙科出身,也算是个文采斐然的的读书人,却难堪旷世奇才,而那稿纸上书写的内容,分明结构严谨、文采华美,远非一般文人所能及。
孙少衡这是在暗示他,为蒋、封二人捉刀的另有其人。
焦毕伦却有些犹豫了, “是…是…”
“住口!”
说话的人是陆景山,他看了宋怀州一眼,压低声音道:“孙大人,我们去二堂问话吧。”
宋怀州垂眸,其实从他看到稿纸上字迹开始心里就有数了...
他拒绝了陆景山的提议,“不必了,让他说。”
焦毕伦见宋怀州默许了,垂眼道:“是翰林院侍读李大人。”
饶是宋怀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亲耳听到这个名字时,心中仍不免一阵失落。
昀磊是他最喜欢的学生,自幼才思敏捷,天赋异禀。他十岁拜师于他,十四岁考取秀才,十六岁中举,十九岁就中了状元。这样的人,可谓天纵奇才,世所罕见。
状元游街那日,他正和都察院的一干老人们在茶楼内饮茶。闹市里,少年打马而过,眉目清朗,英姿勃发,马蹄所踏之处,扬起阵阵尘埃,似是在迎送他狂傲不羁的身影。那日,同僚们对他称赞无数,皆言他的为师之能不在刘陆钟朱四人之下,听的他都有些飘飘然,亦生出了一种能与四位名儒一较高下的错觉。
只可惜,十三载过去,少年风骨不在,终日碌碌无为,逐渐泯为了众多迂腐儒生中的一员,乃至如今,竟为那点黄白之物干起了捉刀的丑事。
宋怀州失神之际,孙少衡看向他,“宋大人?”
这是征询他意见的意思了,若是将审讯的地点转移到二堂,李胜屿或可少挨些谩骂。
可这回,他不想再替他辩驳了。
宋怀州颔首,“孙大人是朝廷钦差,您依律办事就是,不必顾及我。”他望向府门口的石狮,眉宇间似有哀意,苍老的瞳眸中满是清正之色,“老夫身为御史,本就有肃清吏治之责,不论他是谁,只要身为百官,犯了错,亦在纠劾之列!”
他清亮的眸子让唐璎心中一颤,顿觉怀中的青云簪沉甸甸的。
雨停了,柔雾升腾,杳霭流玉。
李胜屿的老宅在城北,离府署尚有些远,赶来还需小半个时辰。等待期间,孙少衡暂停了堂审,命人熬了点姜汤发给听审的百姓御寒。百姓们得到姜汤,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堂前听取赞声一片。
不过是当权者用来笼络人心的小把戏罢了... 唐璎将视线转向了姚半雪,想来这类事这位知府大人是不曾做过的,也难怪表舅说就连底下知县的声望都比他高。
平日里藏锋敛锐,必要时一鸣惊人,他这样的人,天生适合官场。
唐璎看向姚半雪时,姚半雪也正好朝她望来,一双寒眸古井无波,氤氲在朦胧的迷雾中,叫人看不真切。
他方想说点什么,被进来的孙少衡打断了。
“寒英,你过来一下。”
他将对视的两人打量半晌,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将她领到了偏殿。
“焦毕伦既已认罪,这事儿也算到了头,江临的案子,到李翰林这里就打住吧。”
很明显,他也不想让她再查下去了。
唐璎笑了笑,藏住心中的不忿,“可当初不是大人您同意我参与进来的么?”
孙少衡垂了眸,没有答话。
她又问: “莫非大人知道泄题之人是谁了?”
“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唐璎心间一沉,她其实也隐有猜测。
她抿了抿唇,突然问: “是他的意思?”
锦衣卫乃天子近卫,孙少衡又是皇帝特派的钦差,按理来说,无人能阻其查案,能让他改变主意的,唯有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孙少衡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不由移开了视线,“唐姑娘,你别问了。”
她猜对了。
唐璎步步紧逼, “莫非他想包庇什么人?”
孙少衡不答。
“孙少衡。”
唐璎唤了他的名字,孙少衡浑身一僵。她缓缓走近,迫使他正视自己,“你既忠诚如斯,那我问你,你回京后会将我化名章寒英的事如实禀告吗?”
孙少衡顿了顿,喉结微微一动,再次移开了目光,低喃道:“你若不愿,我便不说。”
唐璎从偏殿出来时,章同朽正巧要去寻她。
他指了指廊檐下立着的一位姑娘,“阿璎,有人找你。”
那姑娘一身荆钗布裙,裹了件破旧的棉袄,容貌寻常,却透着一股朴素的亲和力。
“她是谁?”
章同朽叹了口气,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江临的未婚妻。”
唐璎一愣,方准备看得再仔细些,那姑娘已经朝她走来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听说你是江临的朋友?”
唐璎有些疑惑,她虽然听师父提起过很多次,却从未真正见过江临,也不知这人如何就笃定她是江临的朋友...
姑娘呼出一口热气,暖了暖手,介绍道:“我叫杨九娘,是江临未过门的…媳妇。”
说起“媳妇”二字,她语带娇羞,面上亦染上了红晕,却又透露出隐隐的不安,“九月十七,江临来我家寻我,说他中了举,往后要带我去建安过好日子了...我替他高兴,省吃俭用买了一小块蜀锦,准备替他纳双新鞋,让他三日后来取,可到了九月二十那日,他却始终没有来…”
唐璎心口一沉,九月二十,是巡抚举办鹿鸣宴的日子,亦是江临的死期。
杨九娘继续道:“九月十七是我最后见到他的日子,自那以后,他再没来找过我,我去过江家找他,他也不在,多方辗转打听,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他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直到昨日...”
她低下头,面露担忧,“我听说钦差大人要提审解元和亚元,而江临又是紧挨着的第三名,叫什么…魁首来着…我便想着他的失踪或许同一二名的事有些关系,就去跟着瞧了瞧。”
唐璎补充道: “经魁。”
“没错!经魁。”
杨九娘有些讪讪,“我不通文墨,昨日你们讲的话我都没大听明白,本想直接走掉,一不留神就见姑娘你举了根圆木,声称是江临的朋友,将那封公子说得一愣一愣的,想着你应当知道不少江临的事,便过来向你打听打听。”
唐璎抿唇,压下心头泛起的涩意...原来杨九娘到今日都不知道江临的死讯。
她默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一事,问:“昨日的审讯是在二堂内进行的,孙大人并未公开,杨姑娘是如何听到的呢?”
杨九娘听言有些意外,她似乎并不清楚这一点,“我来府署时,恰巧遇见了姚知府,道明来意后,知府大人就将我放进来了,今日亦是如此,我说我想同你打听些消息,大人说你被钦差大人叫过去了,叫我去廊檐下候着,一会儿你便会出来。”
她笑了笑,眉如弯月,“咱们知府大人看着虽冷,却是个实打实的好官呢。”
唐璎愣了愣,朝正堂望去,方才与他对视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杨九娘叹了口气,声音越来越低,“江郎许久不联系我,许是被哪家老爷榜下捉了婿,得了更好的姻缘,瞧不上我这乡野丫头了...”
这位腼腆的姑娘俯身望着地上的积雪,神色间有些落寞,可下一秒,她又恢复了豁达的笑意,“小时候我被狼群追赶过,快死的时候还是江郎救的我,说起来我还欠他一条命呢,他若有了更好的前程,我也不能自私...”
唐璎攥紧了裘衣的一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杨九娘搓了搓被冻得皲裂的手,从怀中拿出一个破布包,摊开来是一双赭色缎面的男式蜀锦鞋。
“两日前我祖父走了,再过几日我就要启程去往青州替他守孝三年。”她将蜀锦鞋递给唐璎,笑得有些羞涩,“这是我为江临纳的鞋,姑娘既是他朋友,若有朝一日见到了他,辛苦您替我转交一二,并告诉他…”
她眼眸清亮,若散落的星辉, “九娘会在青州一直等着他。”
不知为何,唐璎忽然觉得手中的鞋履异常沉重。她攥紧布包,指节泛白,一股愤怒又无力的感觉向她袭来,一阵又一阵,激得她四肢发麻。
古之仕也以行其道,今之仕也以逞其欲。【1】
她似乎想同这个世道搏一搏了...
作者有话要说:古之仕也以行其道,今之仕也以逞其欲:出自王通的《中说·事君篇》,暗讽古人当官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政治宏图,而今人当官则是为了一己私欲。
今天不更,整理下大纲,明晚20:00开始日更,顺利的话下周二从第二十章开始v(我保证让男主在v章之前出场Q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