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

这趟李府之行,唐璎收获颇丰。

细想来,秋闱的头名和二名同时患有腹痛,并且同时都要靠阿魏入药这点本就可疑。不过这种可能性倒不是没有,但她更愿意相信这阿魏是两人用来舞弊的工具。

如此一来,她一开始的猜测便没有错,江临的确是在察觉到临舍的蒋其正舞弊后才被灭的口。只是具体如何舞弊、作案的方法、以及毒物的获取的渠道都尚不明晰。

离开李府后,两人共同上了姚半雪的轿。按规制,她一介小吏,本无与知府同乘的资格,但姚半雪似乎不大在意,和来时一样让她入了轿。

他这个人似乎向来如此,从不刻意抬高自己,对什么都淡淡的,却又让人不敢侵犯。

回府署的路上,姚半雪一路都在看书,唐璎却十分安静。方才她在他上司面前骂他负心薄情的事,他显然动了怒,必然不会就此算了。

果然,不到一刻钟,姚半雪放下手里的书,语气寒凉:“本官今岁二十七,尚未娶妻,你已满二十二,亦未婚嫁,你我都是大龄之人,本就姻缘不顺,本官孤身惯了倒是无所谓,可你日后若是想寻得良缘,经你今日一番闹腾,往后在姻缘方面怕是难上加难了。”

唐璎明白,姚半雪指的是方才她在李思面前谎称他恋人的事。

不错,她方才坑他那一下确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其实也无所谓,她都是嫁过一回的人了,他还是个二十七岁的老光棍呢。

唐璎侧眸瞧了他一眼,不由心下感慨,这老光棍生得如此仙人之姿却还娶不到媳妇儿,想必眼光奇高,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他的眼。

毕竟是她冒犯在先,姚半雪难得没跟她计较,她打着呵欠就坡下驴道:“多谢大人提点。”

轿内设了暖盆,隔绝了外间的寒冷,融融的暖意让唐璎舒服得眯起了眼睛,昏昏欲睡的感觉袭来。

许是昨夜睡得太晚,姚半雪竟也觉得有些犯困,索性放下书,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轿内狭窄,她卸了斗笠,光洁无发的颅顶显露出来,衬着小脸下一双淡然清雅的眸子,不仅不显得突兀,反倒有种相得益彰的清润感。

瞅着她这副自如的姿态,姚半雪突然想起了两人初见时的模样。

那日,她穿着一身圆领方襟的海清,眼神淡漠,举止有度,他本以为她是个心境澄明的修士,可后来她却不顾他反对,三番五次想要插手案件,他这才知道,这人安恬的外表下有多倔。

明明一身反骨,却总装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没由来生出了一股恼意,遂拿起一旁的卷轴敲了敲唐璎的肩膀,“明日寒衣节,府署有洒扫的旧习,我看你近日无事,二堂的那块地就归你了。”

此话一出,唐璎瞬间醒了神,心中微有不满。

这是姚半雪第二次让她干杂活了,上次还是因为她勘破了他话中的漏洞,他恼羞成怒所致。

罢了,这次毕竟是她有错在先,他不将她赶出府署就是好的了。

她抿了下唇,倒也答得干脆, “好。”

姚半雪眯眼,好像更生气了...

他闭眸平静了一会儿,问她:“为何拒绝李夫人的邀请?”

方才在李府,李夫人对她医好李思一事很是感激,并热情地邀请她参加四日后的生辰宴,似乎有意介绍些年轻有为的才俊给她认识,让她气气“负心”的姚半雪。

唐璎转头看向窗外,神情落寞,“四日后是师父的头七。”

而且,她若真被李夫人安排在她的生辰宴上相亲,除尴尬外,多少有点喧宾夺主。她望着前方的织锦轿帘,精致的小脸上看不出情绪,“况且,我不想破坏别人的生辰宴。”

在说到“生辰宴”三个字的时候,姚半雪似乎看到了她眼眸中一闪而逝的悲伤。不知怎的,他的心也没由来的微微一沉。

压下心头的异样,他问唐璎:“你就不好奇李大人是谁害的?”

唐璎摇摇头,“并没有人要害他,李大人久睡不起,乃是气上冲心,加之摔到了头,颅内凝了淤血所致,李大人初初陷入昏迷时,若是按气上冲心之疾来治,想必早好了,可林大夫给他开的却尽是治疗中风的方子。”

她打了个哈欠,感觉更困了,“可林意是杏林妙手,按道理,他绝不会将气上冲心和中风的症状弄混。唯一的可能,只能是他并未见过李大人本人,开方子时全凭别人口述。方才见那周氏慌张的模样,加之稍微了解些林意的本性,我便猜测他们二人或许有私情,李大人醒来后的反应也证实了这一点。”

她记得李思醒来后,见了周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感受到姚半雪探究的目光,她笑道:“林意借着替李大人看病的幌子,去的却是周氏的房间,开药时也全凭周氏叙述,比如李大人吃了过量的海味,偶有意识不清之类的,如此一来,自然会药不对症。李夫人或许会想过延请别的名医,可中风之症本就不易根治,别的大夫一听连林意这样的圣手都医不了,便也就退缩了。”

说到此处,唐璎笑了笑:“这些姚大人不是都猜到了嘛。”

他想必一早就看出李思患的不是什么绝症,才敢让她来试,还用“师从华佗之后,太医院医正独女”这样的说辞来骗取出李夫人的信任。

姚半雪未说话,只拿一双漆黑的瞳孔深深地凝视着她,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半晌,他似乎也有些困了,方想闭上眼假寐一会儿,唐璎却突然踹翻了脚边的火盆。

“有迷香!”

她的话才落音,一阵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传来。

“咻——”

一支箭矢划破轿帘,往正中袭来,被姚半雪堪堪躲过。

轿内四周封闭,敌人尚且看不轻他们的位置,可若任意一方的轿帘被射落,她们便会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野里,成为待宰的羔羊。

“弃轿!”姚半雪果断道。

两人一边躲着箭矢一边跳了轿,恍惚间,唐璎仿佛瞥见了轿夫横陈的尸体,他被一箭穿喉而死,不由一阵心惊。

他们落轿的地点在永乐巷,此处人烟稀少,万籁俱寂,平时也鲜有人过,难怪刺客们敢选在此地动手。杀手只有两名,可由于迷香的加持,两人躲得并不轻松。

很快,唐璎跑不动了。

姚半雪的状态也不太好,但比她要清醒些。他扯了唐璎的胳膊,用力将她往外拽,“别停。”

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寒冷,仿佛一汪清泉入耳,使唐璎的神思有了短暂的清明。

刺客的箭接二连三地射来,其中一支直指姚半雪后心的位置。

“小心——”

唐璎惊呼一声,下意识将他往边上一推,奈何力道不够,右手的掌心被擦过的箭尖划破,一阵麻麻的感觉从手心传来,唐璎一愣。

箭上淬了毒。

姚半雪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瞳孔微颤,喉间有些干涩。

“放心,不是箭美人。”见他面色有异,唐璎解释道:“是夹竹桃粉的毒。”

姚半雪点点头,问她:“还走得动吗?”

“嗯。”

可跑了一会儿,迷香熏染的眩晕感又袭了过来,她只能背靠石墙,勉力撑自己不倒下去。

“上来。”

神思恍忽间,唐璎看见姚半雪屈膝半蹲到了她面前。

即便视线有些模糊,她也能清晰地看到他额头上几颗斗大的汗珠。

她知道,他也在忍。

“姚大人,要不你先…”

“上来,快!”

姚半雪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语气凌厉地命令道。

这会儿也不是讲客气的时候,情况紧急,唐璎倾身趴到了他的背上。姚半雪的背十分宽阔,裘衣的面料上乘,衣料间的合欢香清甜宜人,她又想睡了。

背上她之后,姚半雪的行动明显迟缓了不少。

耳边的箭矢呼啸而过,凛冽的寒风中,她能感到姚半雪的脚步越来越慢了。

“姚大人…”

“别说话。”

她右掌上的伤很浅,血液很快就凝固了,四肢却越来越麻木。许是姚半雪背上的狐裘太过温暖,唐璎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胃中翻涌,神思疲乏,很快陷入了昏迷。

“章瑛…章寒英…”

意识模糊间,似乎有人在说话。

唐璎费力地睁开眼,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看清了周遭的一切。她似乎身处一间破旧的民宅内,墙上砖瓦零落,杂草丛生,身下的木板腐朽斑驳,隐有一股陈旧的霉味。应当是姚半雪背着她逃到了此处。

“醒了?”

她的身前坐了一人,容姿秀逸,凌乱的官袍早已褶皱不堪,望着她的寒眸晦涩难辨。而她的身上,似乎正披着他早先穿的那件雪色狐裘。

夹竹桃粉的毒还未褪,唐璎仍是头昏脑胀,她欲卸下裘袍,姚半雪道:“穿着吧。”

她此时确实有些头晕脑胀,便也没跟他客气,将狐裘披回了自己身上。

“姚大人。”唐璎唤他,“事到如今,我已成了这局中人,大人还是不肯将事情的始末告知吗?”

一开口,她只觉得喉咙似刀刮般疼痛,可她却顾不上这许多了,“今日的刺客是否同范大人、江临、以及我师父的死有关呢?”

若杀死三人的凶手为同一人,或者同一拨人,那他们今日可能就是冲着她来的,毕竟她昨日去了贡院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从李思的那番话不难推断,桂榜的前两名很可能存在舞弊行为,手法的关键或出自那奇臭无比的阿魏。可是,蒋其正和封嗣不过是两个小小的举人,即便蒋家和封家再是维扬巨擘,两人也不大能有这个有胆量敢去刺杀当地知府,更遑论朝廷钦差了。

到底是什么人会如此不遗余力地替那两人遮掩作弊的行为呢?

仔细想来,也只有协助舞弊的利益相关者了。忽然,唐璎眸光晶亮地看向姚半雪,“或者说,此事同受贿有关?”

姚半雪一顿,避开了她的目光,“你先别说话。”见她嗓音干涩,他起身替她寻了些水,方欲递给她,一支箭羽落在草堆中。

两人很快警觉起来。

草堆中的箭矢没有羽毛,应该是由弓弩所发射,而弓弩仅适用于近程射击,来人用的是弓弩,这说明袭击他们的人就在不远处…

唐璎已是疲累至极,她看望向身侧的姚半雪,只见他的神色亦好不到哪里去,眼皮半耷着,眸中的清明之色也在消逝。

她明白,他若是带着她,肯定是走不远的。

唐璎掏出怀中的匕首,递给姚半雪,“我想用此物换大人一线生机。你若能活着出去,可否替我还江家父子一个公道?”

利刃出鞘,寒芒四射,她不打算走了。

姚半雪听懂了她的意思,心中没由来地升腾起一股怒意,“这是你自己的事,本官不会管。”

唐璎听言心下有些失望,却也理解。也是,她都要死了,他亦是自身难保。有了今日被追杀的经历,她凭什么要求他再去以身犯险?

姚半雪将她扶到靠墙的草堆上,确认箭矢不会穿墙而入后,径直走出了房间。

“给我好好活着。”

门被打开的瞬间,寒风呼啸,冰凉刺骨。

姚半雪走后,唐璎脱了力,再次陷入了黑甜,再醒时,她身边似乎多了许多人,这些人却不是府署的官差。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靴,再往上看,来人穿着一身大红色官袍,上面绣了由妆花罗、纱、娟合织而成的云锦。

是锦衣卫的飞鱼服。

见她转醒,那人似乎舒了一口气。他蹲下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轻声呢喃了一句。

“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插播一句,飞鱼服其实是御赐的锦服,不是所有锦衣卫都能穿的,而且只能在皇帝祭祀或者出行的时候穿,这里出场的这个人品级够了,但穿的场合不对。这么写单纯是想为他增添点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