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寒凉,孤星点点,清冷的月辉落在积雪上,仿佛一层朦胧的薄纱。
公事已毕,皂隶衙差们早已下值,二堂前仅留了四人看守。
姚半雪卸了官服,披着一件黑色大氅,埋首翻阅着公文。泠泠月辉下,他面容清秀俊逸,五官线条流畅,气质冷郁,既有儒雅孤高的书卷气,又有锋锐凌厉的肃杀之感,让人难以靠近。
“姚大人。”唐璎低唤一声,旋即想起一事,不由有些紧张。
白日里两人本就闹得有些不愉快,若她申时私去贡院的事被他得知,他完全能以玩忽职守为由头将她撵出府署。
唐璎低眉,并未询问他传她来的用意,她想先听听他怎么说。
“在灵桑寺,你曾说过你通些岐黄之术?”
姚半雪开口了,声音清冽如寒泉,却并未提及她私自跑去贡院一事。
唐璎微愣,而后暗自舒了一口气: “是。”
其实她主擅医术,验尸的本事也不过是为了辅佐医理才学。
姚半雪点点头,“明日巳时,你随我去趟李府。”
唐璎皱眉,这可不行,她明早还要去看范乔的尸体呢。那朝廷的钦差想必很快就会赶来了,那人一来,她接触范乔尸首的机会就更少了。
“大人,下官明日还要…”
姚半雪打断她,神情间隐有不耐,“犯病的人名叫李思,是本次秋闱的监试官。”
唐璎猛然抬头,旋即明白了姚半雪的用意——昨日死去的范乔,除了布政使的身份外,还是本次秋闱天子亲命的提调官,而是李思的监试官和提调官一样,同属外帘官。这么说来,关于范乔的死,这个李思可能知道些什么。
姚半雪倒是会拿捏她。
如此,她爽快应道: “下官领命。”
次日辰时,唐璎提着药箱就去了二堂,见时候尚早,她打了会儿坐,入定后,内心似乎平静了不少,混沌的思绪也跟着清晰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黑色的官靴映入眼帘,是姚半雪到了。
唐璎朝他微笑,“姚施主。”很快,她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复唤了一声“姚大人。”
姚半雪点点头,似并未在意她的误称,“走吧。”
李府。
“知府老爷啊,您可算来了,妾命苦啊!我家老爷都昏睡两月有余了,光这药材上耗损的钱,都够我们李家三年的开销了。”
李夫人是穷苦出身,从前节俭惯了,加之李思为官清廉,家中本无余钱,李思一病,李家又平白折损了许多银两,她心中不忿,见了姚半雪便开始大倒苦水。
唐璎看了眼面前年轻隽秀的“知府老爷”,莫名觉得有些滑稽。
一旁的小妾周氏也哭了起来,一脸梨花带雨,“是啊,老爷这中风之症来得又急又猛,便是连林意大夫也束手无策,这可如何是好啊。”
唐璎蹙眉,林意这人她知道,当年她在维扬学医时曾和他打过几次照面,两人交情不深。此人在维扬颇有些名望,却品行不端,生性好赌,常年流连于花街柳巷之中。
即便如此,唐璎却不得不承认此人医术高超,且远在她之上,可连林意都医不好的人,姚半雪凭什么认为她可以?
“夫人。”见李夫人还想抱怨,姚半雪打断她。他指了指唐璎,“这是府署的仵作章寒英,此女师从华佗之后,又是太医院章医正的独女,小小年纪就医术超群,且不输林大夫,李大人的昏症或可让她一试。”
唐璎听言瞪大了眼睛,这话姚半雪还真敢说,莫说“师从华佗之后”了,便连太医院都没有姓章的这号人。
李夫人听说她是个仵作后,面露鄙夷之色,可在听到姚半雪给她加的一连串“头衔”后,脸上的晦气之色又转为了欣喜。
她满是细纹的脸瞬间笑成了一朵菊花,立马握住了唐璎的手,“哎呀呀,是我有眼不识珠了,只要您能医好我家老爷,姑娘要什么我都答应!”
唐璎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笑道:“李夫人客气了,您先带我去见见李大人吧。”
李夫人连忙道: “是是是,姑娘请。”
李思穿了件白色的中衣直直地躺在床上,额间有些发烫,四肢却是冰冷的。
唐璎将他的眼皮撑开看了看,又瞧了瞧舌苔,再替他把了脉。
她问李夫人:“李大人昏迷前可有气短、盗汗、神识不清、言语蹇涩之症?”
李夫人连连点头, “对!”
唐璎心中已有了判断,又问了几句李思昏迷前的状态,笃定道:“李大人恐怕是气上冲心所致的淤症,且用当归、川穹、赤芍、红花等药材熬成水灌服即可。”
她话音刚落,那小妾却急了,“你胡说!老爷患的明明是中风之症,林大夫亲自看过的,你这江湖游医莫要乱开药害了我家老爷!”
周氏这副急赤白脸的样子委实可疑,眼神还时不时地躲一下,唐璎问她:“林大夫怎么说的?”
这本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询,若是真心挂念病人的家属,势必不会忘记大夫的医嘱,可周氏却变得言辞含糊起来:“林大夫说,他开的药方主要针对晕厥、呕吐、口眼歪斜等病症…”
说完,她唤下人将林意往日给李思开的方子都拿了过来,递给唐璎过目。
唐璎翻了几张后点头:“不错,正是治疗中风之症状的药方。”
周氏听后松了一口气,似乎以为唐璎已经肯定了她的说法,跟着又叹息了一声,意有所指道:“唉,林大夫早先就劝过老爷少吃些海味,老爷自己管不住嘴便罢了,家里偏还常常采买,如今他成了这副模样,也不知该怨谁。”
这话李夫人一听,兀自愧疚起来,“说起来也是我不好,前几月夏汛,鳌虾的价格便宜的很,之前我家那口子嚷了好几回想吃海味,我便一下囤了几十斤,我没想到…没想到…”说着说着,她眼眶就红了起来。
李夫人一向有勤俭持家的美称,她觉得自己这回是因为贪便宜才害了自己的夫君。
唐璎蹙眉,李府这小妾倒是厉害,三下五除二就引开了话题,还顺带将矛头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半晌,姚半雪开口了,冷漠中透着微微的不耐烦,“既然林大夫的方子吃了这么久都不行,那就换成寒英的,若出了事,本官来担责。”
说完,他唤来李府的小厮,让他按照唐璎的方法去抓药了。
一时间,周氏的脸上血色尽失,李夫人也隐有担忧之色。
岂料,小厮将药给李思灌进去后,半个时辰还不到,李思就醒了。
“相公!”
“大人!”
李夫人和周氏纷纷拢过去,作大喜状。
李思将将醒来,思绪还有些混沌,待神识恢复清明后,他将夫人好好安慰了一番,顺带剜了眼周氏,随后目光移到姚半雪身上,颇为意外:“赤芒?”
姚半雪朝他拱手, “李大人。”
范乔和李思同为布政司的左右布政使,官衔上比姚半雪大了三级,这声“赤芒”,唤的应当是姚半雪的字。
唐璎暗自有些意外,姚半雪这样冰冷的一个人,居然会拥有如此炽烈温暖的字。
未等李思开口询问,姚半雪径自道明来意,“布政司的范大人薨了。”
李思浑身一僵,旋即下令屏退所有人,待看到姚半雪身边的唐璎时,显得有些意外,“这位是?”
他甚少见到姚半雪身侧有过谁,他总是孤零零一人,可这回他不仅带了人出门,带出来的还是个女子,这让他颇觉稀奇。
唐璎恭敬道: “回大人,在下是…”
“你也下去。”
她还没说完就被姚半雪打断了,一点机会都没留给她。
又是这样! 回回都是利用完后又一脚踢开!
唐璎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喊了声“阿雪——”,面露伤心之色:“阿雪,你莫同我置气了好吗?”
姚半雪蹙眉,方想说点什么,唐璎却没给他留机会。
“我本在寺中清清静静地,师父故去后,你却勾我入红尘,还承诺此间事了便娶我过门。可我还俗后,你不是让我帮你验尸就是治病救人,每每利用殆尽又一脚踹开。阿雪,你好狠的心!”
她说的声泪俱下,半真半假,将李思和姚半雪听得一愣一愣的。
唐璎明白,李思这人很关键,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章同朽职级有限,回了府署后她就再难找到其他获取信息的渠道了。
师父和江临的案子,她必须从李思这里挖开一道口子。
唐璎说完,李思看向姚半雪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微妙,“赤芒,你…”
他对唐璎本就生了些同情心,再加上她方才说的“治病救人”的对象好像就是他自己,心中不免又多了丝感恩之情。
唐璎乘胜追击道:“李大人,鹿鸣宴上经魁遇害一事想必您已经知晓了。”
李思点点头。
“前日夜里,下官的师父道信也去了。而道信,正是那经魁的父亲。”她直视着李思的眼睛,正色道:“师父生前对下官恩重如海,仅收了下官这么一个弟子,更是下官家人般的存在。如今他去了,下官无法尽孝,唯有尽快弄清事实,方能祭他在天之灵。”
她直视着李思的眼睛,正色道:“请大人给下官一个查明真相的机会!”
她说得激昂,一旁的姚半雪却一言不发,只冷着眼看她表演,一双愈发森冷的眸子却不难看出,他动怒了,且怒得不轻。
听完她的话,李思动容道:“姑娘,你的赤忱之心本官感受到了,既然你是死者唯一的弟子,留下来听听倒也无妨,赤芒你觉得呢?”
姚半雪对李思的提议充耳不闻,倒也没再赶她走了,转而问起正事:“秋闱那九日,范大人可曾有过异常之举?”
李思想了片刻,答:“似是没有。不过…若说值得注意的事,倒是有一件。”
乡试共持续九日,每三日为一场,共三场,场与场之间有一晚外出的机会,生员可回家休整,次日返回考场后再次接受搜身检查即可。每场开考后,生员整三日皆需待在自己的号舍内,吃喝拉撒都得在那一方小砖房里解决。
李思告诉二人,秋闱的头一日,他抓到过一个名叫封嗣的考生,也就是本次秋闱的亚元。
李思见他神色慌张,还带了个酒囊,便截了他,让他把那酒囊留下。岂料,那考生却执意不肯给,说那酒囊乃救命之物,里头装有阿魏熬制的药水,他患有腹疾,常年腹痛难忍,需要靠这阿魏水续命。
那阿魏水臭气熏天,李思怕影响到其他生员,便同封嗣说他可以着人先替他保管着,等他病发时再送过去。封嗣却唯恐李思的人保管不当,导致自己命殒当场,死活都不愿把那酒囊给他。
两人争执不下时,范乔来了。
了解完情况后,范乔先是打开那酒囊看了一眼,确认装的是阿魏水后,再差人给封嗣拿了块厚棉布,勒令他进号舍后盖住,非必要不得拆开,以免臭味影响到其他生员。封嗣应承后,范乔便将他放行了。
李思觉得有些不妥,范乔却告诉他,他有个妹妹也患有腹痛的急症,常年阿魏水不离身,每回出门都会被人嘲笑身上臭,是以才对封嗣动了恻隐之心,而且封嗣带进去的阿魏是熬好的药水,并非大块的药材,无法藏私夹带纸条类的物品。
两人虽然同为外帘官,但范乔是天子近臣,李思虽然心里依旧不大赞同,却也不敢忤逆,还是依言放行了。
“奇怪的是,乡试第二场的时候,我又遇到了那名考生,那回他却没带那酒囊,我问他何故,他只说了句不打紧,做完搜身检查后就慌慌张张地进了考场。”
唐璎点点头,明白李思感到蹊跷的点在哪里了。乡试每场持续整整三日,这三日内,生员只能待在自己的号舍内,若阿魏是那般紧急的药物,缘何封嗣第一场带,第二场又不带了呢?
她看向姚半雪,他也是一副凝眉思索的模样。
李思补充道:“第三场的时候我虽然没再见到这人,倒是遇到了另一个同他情况一样的生员,那人也想将装了阿魏水的酒囊进考场。我当时想着,之前那个都放了,这个不放的话多少有些不大公平,检查完他的酒囊后就放行了。”
唐璎凝眉,亚元…酒囊…阿魏…臭味…
是了! 臭味!
唐璎脑中灵光闪过,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她此前去贡院看过,号舍与号舍之间隔着厚厚的砖墙,相邻的生员之间根本看不见对方在做什么,若有敲击之音发出,亦会引来考官们的质疑。
若说还有什么是能传播到邻近号舍的,那便是气味!
思及此,唐璎问李思:“大人第三场考试遇到的那个生员,是否叫蒋其正?”
李思转头看向她,十分惊讶,答: “正是。”
这就对了!
江临想必是闻到邻舍的气味后,察觉到了什么才被灭的口。看来…秋闱的头两名都有点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真的出现气上冲心的症状,别信川穹,也别信作者,请火速就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