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扬府署内。
“张…张…张…”负责发放公服的皂隶是个结巴,“张”了半天也没“张”出个所以然来。
“章寒英。”唐璎替他说道。
皂隶将眼前的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穿着一身米色的棉袄,衣襟处的补丁痕迹明显,头顶的斗笠宽大,遮住了她光洁的脑袋,一身臃肿的装束在她精致小脸的映衬下,看起来格格不入。
皂隶皱眉,对着她连连摇头,“新…新入职的女子…分…分明叫张…张小满。”
唐璎指向他手上的名册,提醒道:“烦请小哥再仔细瞧瞧,今日来报道的差役中是否有个名叫章寒英的女子。”
皂隶依言将名册翻动几页后,神色忽然恭敬起来,恍然大悟道:“原来您是姚…姚大人亲自介绍来的…失…失敬了。”说完,他将手中的青布公服交给了她。
出了灵桑寺后,姚半雪依言让章瑛“意外去世”了,还替她消了户籍。她如今的名字叫“章寒英。”说起来,这知府大人起名也是够懒的。寒英是雪的别称,他们初遇就是一个大雪缤纷的冬日。这名字意境虽好,可她却并不喜欢,原因无他,雪花高洁却也易逝,听起来似乎有些不祥。
唐璎换好官服,系紧斗笠,正准备去应卯时,那结巴皂隶却突然跳了出来,还朝她行了一礼。
“章…章大人。”
这声“章大人”将唐璎喊愣住了。咸南虽然并不限制女子科举、做官,但按规制最多只能做到五品,选择入仕的女子更是极少。除太祖皇帝亲封的一品大将军尹眉外,如今朝中有品级的,也仅余一个名叫仇锦的女子,还只是个正六品的刑部主事。
而仵作不仅属于未入流,更是连齐民都算不上的贱役,她实在当不得他这声“大人”。
唐璎有些尴尬,“这位小哥…你倒不必如此客气…”离了宫的她,如今什么都不是。
岂料,皂隶闻言并未搭理她,依旧维持着恭敬的姿态。
疑惑间,唐璎转身,直到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才反应过来,皂隶恭敬的对象并不是她。
“下去吧。”
来人朝皂隶摆了摆手,方准备进门,被一个小役拦住了去路。
“表舅。”
这声音有点耳熟。
章同朽顿住脚步,朝门口立着的人看去,旋即大惊失色,“娘娘…阿…阿瑛,你怎会在此处?”
唐璎叹了口气,方想解释,章同朽却兀自急切道:“ 此乃公门重地,你有私事自去章府寻我便是,怎可擅自闯到这里来,若是被知府大人发现可就不妙了!”
他说完就要将唐璎往偏房里推,“快!先去将这身公服换了!”
“表舅,我…”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不远处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旬安。”
看见来人,章同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先看了眼唐璎,示意她赶紧躲进去,然后转身恭敬道:“姚大人。”
他施完礼,见姚半雪的视线已经察觉到了唐璎的存在,旋即介绍道:“这位是新来的女役张小满,她方才领了公服,此时正准备去应卯。”
果然,他话音方落,姚半雪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唐璎伸手扶额,只能硬着头皮道:“爹,你胡说些什么呢!”她抓住章同朽的手臂使劲掐了掐,想给他点暗示。毕竟此前在灵桑寺,她曾对姚半雪谎称是章同朽的女儿,章同朽的这般举动简直是把姚半雪当猴耍了。
她费劲暗示半天,岂料章同朽并未会意,眼看着自己的衣角即将被她拽住,他眼皮一抖,径自撇开她的手怒道:“小张,男女授受不亲!本官是有家室的人,你莫要对本官动手动脚的。”
唐璎彻底绝望了,望着章同朽的衣襟默然不语。
“旬安。”姚半雪又唤了他一声,寒霜般的面容上挂着事不关己的冷漠,仿佛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无探究的欲望,“寒英是新来的仵作,你先带她去熟悉下府署的环境。”
“寒英?”章同朽先是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答了声“是。”
姚半雪点点头,转向唐璎,淡淡道:“半个时辰后,来殓尸房见我。”
这是要让她去验江临的尸体,唐璎自然不会拒绝,“是。”
吩咐完两人后,姚半雪就离开了,寒风中仅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合欢香。
“你跟姚大人认识?”姚半雪走后,章同朽问她,眼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诧和好奇。
唐璎无奈,只好把前因后果同他解释了一番。
章同朽听完经过,一张脸瞬间皱成了苦瓜,“哎哟你早说嘛,这下好了,我倒莫名给自己挖了个坑,明年就是吏部的政绩考核,我这般欺瞒他,他若有心给我上眼药,唉…”
回想起方才的举动,又联想起自己往后的仕途,章同朽懊恼不已。
唐璎有些讪讪,“您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让我说嘛…”她想解释来着,分明是他不给她机会,急匆匆的就想推她进偏殿换公服。
章同朽叹完,又好奇道:“这么说来,你如今算是还俗了?”
唐璎点头。
他咽了下口水, “宫里的那位…他知道吗?”
唐璎顿了顿,“应当是不知情的吧…况且,有官方的户籍文书为凭,此事不好作假。”在姚大人的帮助下,昨日夜里灵桑寺又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正是道信唯一的女弟子妙仪,她的“尸体”也被连夜运出了灵桑寺,一切都做的了无声息。
“再说了,”唐璎敛首,淡然道,“即便有所察觉,我与他尘缘已尽,两载过去,就算他偶然间得知了我如今的境遇,也未必会在意。”
她言辞间未见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个可有可无的故人。章同朽不禁打量起眼前的小侄女,她一身青色布衫,头上戴着宽厚的斗笠,素衣朴裳却难掩姝色,五官妍丽,肌肤胜雪,眉宇间隐逸着一片淡然之色。
许是清净之地待久了,比之两年前,她似乎还多了些空灵之气。
说起她的前夫,章同朽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他方想再说写什么,唐璎忽然问道:“对于道信师父的死,表舅有什么线索吗?”
她”死“后,姚半雪代知县全盘接手了此案,章同朽作为维扬同知,多少也会知道点消息。
“别的倒没有。不过…李主簿审问得知,你师父身殒那夜,灵桑寺似乎还接待过一位特殊的施主。”章同朽抿了抿干涸的唇,回忆道:“据寺中某比丘交代,那人穿着一身黑衣,斗笠帽檐很大,眉、眼、鼻、唇几乎都被那宽大的斗笠给遮住了,只隐约能瞧见他下巴左下角的位置有个大痦子,那人自称在山中走失了,特意来寺里借宿的,香火钱还留了不少呢。”
唐璎皱眉,寺里人员进出的事都是她大师兄明镜在管,她对此毫无头绪。
”那人可抓着了?“
“没呢。”章同朽叹了口气,“也不知他是何时离开的,总之在知县下令将灵桑寺围起来的之前,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至今仍未找到。”
唐璎点点头,那人若是凶手,恐会些轻功。
半晌,她咳嗽一声,问:“表舅与姚大人共事多年,可了解他是个怎样的人?”
章同朽见她一副遮遮掩掩、好奇又不敢打听的模样,不由得来了兴趣。
“怎么?你对他感兴趣?”
这话令唐璎颇觉无语,“底下供职的,自然得了解上级的秉性。”
“这也不无道理。”章同朽抚了抚下巴,细细思索起来,“姚大人出自颖川世家姚氏,乃青州人,七年前就来了江南,如今未及而立之龄便已官拜四品,成了这维扬的知府。”
尽说些没用的。
唐璎叹了口气,“我是想问他秉性如何,像是平时为人处事的风格,以及是否苛待下级之类的。”
“嘿,你急什么!”章同朽对唐璎无语的态度很是不满,可说到这里,他却有些拿捏不准,“你问性格和为人处事,我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说他是个好官吧,可他在政绩上的表现却并不如何突出,也鲜少做些利民的好事,就连下面知县的声望都比他高。可你说他庸碌吧,他又总能在不经意间以圆滑之法解决难题,总让人觉得…”
“难以捉摸。”唐璎替他补充道。
“对!”
章同朽:“自我与他共事起,似乎从未见过他同谁特别亲近过。为官的这些年,有人谄过他,也有人辱过他,但他似乎都不大在意。我还听说他是因为在老家那边立了大功才被调过来的,似乎同建安那边还有点联系…哎,你去哪儿?”
章同朽的话还未说完,唐璎转身就走,“去见你说的那位宠辱不惊的知府大人。”
姚半雪让她半个时辰后过去,如今时辰已到,她不好让上级久等。章同朽方才说了那许多,都是些废话,实则她对姚大人的私事并不感兴趣。从他冗长的叙述中,唐璎提取到的有效信息只有两个:其人高深莫测,且不大管事。
如此甚好,正巧她想替师父查清真相,若顶头上司是个不管事的,倒也方便她行动。
冬日里的天格外清澈,碧空如洗,祥云万里,这样的天色在晨曦的包裹下,常给人以纯净宽阔之感。
江临的尸体被停在府衙的殓尸房内,僵硬而冰冷,与外间和煦的气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唐璎来时,姚半雪已经先一步到了,他一身绯色的官袍,未戴乌纱,长睫下垂,静静地观察着面前的尸体。
听见外间的动静,他转身看向她,“开始吧。”
与那双寒凉幽深的眸子对上视线时,唐璎忍不住心里一紧。她从未见过江临,看见他的遗体自然也不若看见师父的遗体那般伤感,而姚半雪似乎又恢复了往常那般冰冷疏离的态度,甚至连尸体上的白布都未替她掀开,仿佛昨日的体贴都是一场幻觉。
唐璎稍稍定了定神,拿起仵作房的工具工作起来。半晌,她净了手,肯定道:“与师父的死因一致,江临亦是死于箭美人之毒。”
过了三个月,死者口中的香味早已散尽,粉黑色的银针却作不了假。
姚半雪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唐璎问:“可是鹿鸣宴上的吃食被人动了手脚?”
今早勘验的时候,她在师父禅房内的杯壁上也验出了箭美人的毒。昨日,师父应当是夜里忽觉口渴,起夜时随手用蘸了毒物的杯盏喝水后才瞬间毙命的。而此前姚半雪曾说过,江临是死在鹿鸣宴上的,那毒物就很有可能下在了吃食或酒水里。
姚半雪沉默半晌,道:“鹿鸣宴由林巡抚举办,与会者仅有各考官、学监,以及新科举人们,我并未参与,是以对当日的情形并不清楚。”
唐璎听得出,这话不过是搪塞之言,就算案发时的情形他不清楚,可这案子是他主导审理的,事后岂有不知之理?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一小吏突然闯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大人,新科的几位举子都在正堂内候着了。”
姚半雪听言看了她一眼,未再多说,径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