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嘉宁二十年秋,恰逢多雨之际,经过一夜暴雨的催折,花园里的花早已残败不堪。

御花园是供皇帝后妃们休憩的场所,于唐璎而言却无比陌生。

也是,太常寺前几日才为先帝举办了国丧,她作为东宫原来的女主人,搬来此地也还没多久。

“蹬蹬蹬——”

随着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穿鹅黄宫装的侍女朝她跑来,带起一股雪中春信的香风。

“娘娘,伞拿来了。”

半刻钟前,唐璎方准备出门,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开始打闪,瓦釜雷鸣间似有豪雨落,月夜见状便想回屋替她取伞。

侍女的预感是对的,只一盏茶的功夫,雨就开始下了。

她屈身躲进月夜的绸伞下,疾步去了宣政殿。

先帝大行还没多久,太子尚未登基,如今他仍居在东宫,议政的地方却已经转移到了宣政殿。

“太子妃娘娘到——” 喜云略带尖利的声音响起。

唐璎摇摇头,有些讽刺地笑了笑,她想见他,如今都要着人通传了。

也是,她的父亲仍在狱中,族中的两个姐妹一死一流放,她在这建安城中早已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谈何与他平起平坐。

喜云的声音方落,丹陛上的人蓦然抬起了头,妖冶的脸上是一双鹰隼般的锐眼。他的目光扫向她,凛冽之气扑面而来。

唐璎却毫无惧意。

她福了福身,盈盈下拜,“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何事?”他的声音很冷。

唐璎闻言有些微恼,她自请被废的请求分明已托张己传达了数回,他竟如此不上心。

见黎靖北态度如此,她的语调也冷了下来,“臣妾想走。”

此言一出,大殿内针落可闻,唯有殿外雷声滚滚。

半晌,他颔首, “你的要求,孤不允。”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黎靖北却径自批起了奏折,再未抬眼看她。

“殿下。”

唐璎唤了一声,他未应。

“殿下!”

她放大了的声音。

黎靖北这才从案牍中抬起头来,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满眼疲色,“孤说过了,孤不…”

“殿下不想让臣妾走,是想处死臣妾吗?”

唐璎打断了他,冷冽的寒眸向他射来。

黎靖北皱眉,“唐璎,你莫无理取闹。”

“你父亲伙同靖王几次三番想置孤于死地,孤却并未处死他,此番已是格外开恩。”

唐璎心里有火,却不得不承认太子说的没错。

她父亲忠渝侯本就是个两面三刀的人。起初太子势盛时,他便想了法的讨好。太子式微后,他又巴结上了靖王,还想着把她嫡亲的妹妹送到靖王府当妾。

这样的人,如今会落得如此下场,唐璎一点都不替他惋惜。

“至于你妹妹何清棠,孤在得知她入狱的消息后,本派了人去救她。可在孤的人赶到之前,她却先一步于狱中自尽了。”

黎靖北合上奏折,面容中似有憾色。

唐璎心里冷笑,他倒是惯会避重就轻。

“那古月呢?”

她问到了重点。

“殿下,臣妾只问您一句,楚杨氏入京的事,是您透露给古月姐姐的吗?”

黎靖北沉默了。

唐璎的心凉到了极点,“怪不得臣妾生辰前几日,殿下会突然提出为臣妾大办寿宴。原来您是想借用臣妾之手,除掉臣妾的阿姊啊。”

相伴四年,她本该明白的。黎靖北虽然长了一副玉面,却一向心狠手辣,城府深沉,不然也不会手不染血就斗死了自己的两个弟弟。

莫说世人,便是嘉宁帝,只怕到死都未察觉到自己两个儿子的死都同他有关吧。

只是他的青云路,凭什么要用她亲人的骨血来铺就?

唐璎的话说完,大殿内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高位上的人淡然道:“孤三日后登基,届时封后大典也会一同举行,你先好好准备吧。”

见他执意如此,她情急之下,不敬之言脱口而出:“这盛世繁荣还是殿下独享吧,我不想做你的牺牲品!”

黎靖北听言阴沉了眉眼,妖冶的锐眸向下微压,白皙修长的手指似在颤抖。

唐璎明白,这是他动怒的前兆。

可是她不在乎。

“如今我在建安已是孤立无援,殿下若执意不肯放我走,那就等着为我收尸吧。”

她笑了笑,“新皇登基之初,新后却突然暴毙,于新的王朝而言似乎不是什么好气象呢。”

黎靖北捏紧了手中的奏折,眉间阴厉之色更甚,俊逸的面容上满是霜色。就在唐璎以为他要发作时,他却突然沉静了下来。

半晌,他淡然道:“罢了,你也伴了孤四年。既然你去意已决,孤放你离开便是。”

唐璎方想谢恩,黎靖北又道:“孤登基在即,未免朝中动荡,等孤即位后你再走罢。”

“走了,就永远别回来了。”

嘉宁二十年九月初八,太子登基,改年号为广安。

同日,东宫的女人们也一并被晋了级。太子侧妃陆容时被册封为贵妃,选侍赵德音为婕妤,孙寄琴为贵人。而本该最早被提名的太子妃唐氏却迟迟未获封赏,中宫之位悬空。

除封赏外,黎靖北还肃清朝纲,大刀阔斧地裁撤了一大批官员。这些官员或是恭王靖王的同党,或曾涉及多起贪污受贿案。

在这些被罢黜的人里,其中就有唐璎的父亲忠渝侯。他不仅曾是靖王的党羽,还参与了嘉宁十四年的科举受贿案。党争、贪污,他两样都占。忠渝侯在朝中本就无实职,黎靖北这回却连他的侯爵也一并削了,仅留了个最末等的男爵,并将其逐出了建安,非诏不得返京。

是以,众人对唐氏未获封赏的原因也终于有了了解。

转眼,深秋已过。

红叶飘落,苍翠的草木皆褪尽了颜色,于萧索的宫墙间更显凄色。

碧瓦朱甍下,两名小宫女躲在墙根下,也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

“姐姐是新来的吧?”年长一些的发问。

年幼的那个点点头,“是呀,据说开年后太后要为陛下选妃,家里人便想将我送来碰碰运气。”

说罢,她又叹了口气,“不过,据说新帝不近女色啊。我听前些年在东宫伺候过的姐妹说,陛下往年去的最多的还是孙贵人那儿,对于潜邸的其他三位,基本上都是不闻不问的。”

年长的那个到底还有些智慧,听言忙“嘘”了一声,“这是在宫中,妹妹慎言。”

“怕什么,”年幼的那个不以为意,“你看那太子妃,谨言慎行了那么多年,最后还不是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太子妃不是自请被废的吗?”

“什么啊,‘自请被废’不过是陛下留给她最后的体面罢了。如今宫里可都传遍了,她是被赶出去的。你想,忠渝侯犯了那么大的事,她若入主中宫,陛下就要日日对着这张与她父亲肖似的脸,我若是陛下,当然想眼不见为净啊…”

随着小轿渐行渐远,宫女们的讨论声逐渐消失在风里。

唐璎笑了笑,轻轻放下轿帘,隔绝了外间的一切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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