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午夜,野兽般的哭嚎……
谁是谁的敌人,谁——
在这座虚假城市的暴虐之中?
——希德斯沃·森
“博比,太糟糕了。一点的航班延误到了三点。我们在机舱里坐了很久,空调大部分时间都不工作。乘务员说延误是因为机械故障,但我旁边那个孟买商人说,其实是因为飞行员和工程师闹矛盾。他说最近几周类似的事儿已经发生了好几次。然后飞机返回了航站楼,我们所有人都被赶了下来。维多利亚吐了我一身,随身包里倒是有替换的上衣,但我根本没时间去换。噢,真是糟透了,博比。”
“啊哈。”我一边回答,一边看了眼手表。现在刚刚九点,阿姆丽塔坐在床边,但我依然站在敞开的门口。我简直无法相信,她和宝宝真的在这里。见鬼,见鬼,见鬼!我很想一把抓住阿姆丽塔使劲摇晃。疲惫和混乱搞得我头晕目眩。
“然后他们叫我们改乘另一趟飞德里的航班,中途需要在贝拿勒斯和克久拉霍停留。如果这趟航班能够按时起飞,我还能赶上泛美航空晚上的飞机。”
“但它没有按时起飞。”我喃喃说道。
“当然没有。而且我们的行李也没转运。不过我还是打算坐晚上七点半的航班去孟买,然后转英国航空的飞机去伦敦。但是,不知道加尔各答机场的着陆灯出了什么毛病,从孟买飞来的航班被迫转去了马德拉斯。他们把起飞时间改到了十一点,可是博比,我太累了,维多利亚哭了好几个小时……”
“我明白。”我说。
“哦,博比,我打了好多次电话,但你一直没接。那个经理答应替我传话。”
“他没有,”我说,“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那个狗娘养的,”阿姆丽塔用俄语词喃喃咒骂,“他答应过我。”阿姆丽塔从来不会直接骂脏话,只有外语单词才能让她骂得出口。她知道我不会说俄语,但她不知道我那位波兰外祖父最喜欢用这个词儿来形容所有俄国人。
“没关系。”我说。现在局面彻底变了。
“对不起,但我只想洗个冷水澡,给维多利亚喂奶,然后明天跟你一起离开。”
“当然。”我说。我走过去亲吻她的前额,我从未见过阿姆丽塔如此沮丧,“没关系的。我们明天一早就走。”我再次看了看表,现在是九点零八分,“我马上就回来。”
“你一定得去吗?”
“是的,就几分钟。我必须把这些书交给别人。我保证只耽搁一小会儿,小姑娘。”我站在门口,“听着,一定要锁好门,扣上防盗链,好吗?除了我以外,不要给任何人开门。要是电话响了,不要管它,千万别接。明白吗?”
“可是为什么呢?出什么……”
“照我说的做就行了,别管那么多。我最多三十分钟就回来。拜托,阿姆丽塔,听我的就好。回头我再解释。”
我转身想走,可是看见维多利亚躺在刚才换衣服的毯子里手舞足蹈,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回头穿过房间,一把抱起宝宝,顶着她光溜溜的肚皮啧啧逗了几声。她柔软的小身体什么也没穿,高兴得咯咯直笑。一看见我,她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下面了,一边笑,她还一边伸出双手来抓我的鼻子。她身上带着强生婴儿洗发水的味道,肌肤软得超乎想象。我把她仰面放下,抓着她的两条小腿做自行车运动。“照顾好你妈妈,等我回来,好吗,小家伙?”
维多利亚收起笑容,严肃地望着我。
我又亲了亲她的肚子,轻抚阿姆丽塔的脸庞,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我从没去过迦梨格特。我一边走出酒店大门,一边琢磨该把那本达雷尔扔到哪里。就在这时候,一辆黑色的普雷米尔停在我身旁。开车的是那个矮壮的卡其汉子,一位陌生人打开后车门。
“请进,卢察克先生。”
我后退一步,举起装书的袋子挡住胸口。“我……我应该去……去迦梨格特见一个人。”我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
“请进吧。”
我在原地僵了几秒,然后左右看了看。酒店入口离我只有二十步。遮阳棚下一对衣着考究的年轻印度夫妇正在说笑,身旁的搬运工从一辆灰色的奔驰上取出他们的行李。
“给,”我说,“这是我答应替他找的东西。”我把敞开的袋口叠好,递给后座上的男人。
但他没有伸手。“请上车,卢察克先生。”
“为什么?”
男人叹了口气,搓搓自己的鼻子:“那位诗人想见你。时间不会太长,他说你答应过。”
大块头司机皱起眉头,半侧过身子,仿佛打算说点什么。后座上的男人轻轻按住他的手腕,再次开口了:“那位诗人想给你点儿东西。请上车吧,卢察克先生。”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弓身钻进了车里。车门啪一声关上,我们加速汇入车流,汇入加尔各答的夜色。
雨和火交织在窗外。高速公路,偏僻的街道,小巷,还有无尽的废墟中泥泞的车辙。灯笼的火光和反射的城市灯光交错而过。我一直在等待那位骷髅外道教徒转过头来要求我把书交给他检查,等待随之而来的怒吼和拳头。
我们在沉默中行驶。我抱着那袋书,始终转头望着窗外,但是除了倒影中那张苍白的脸以外,我几乎什么都没看到。最后我们在一扇高大的铁门外停了下来。
不远处,两座高耸的砖砌烟囱向夜空喷吐着火光,这不是我之前走过的那条路。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从黑暗中钻了出来,打开门让我们进去。
车头灯照亮了空无一人的砖砌建筑、铁轨岔道和矮小的土山,一辆废弃的卡车被杂草掩埋了一半。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看到眼前矗立着一道很宽的门,门上悬着黄色的灯泡,无数昆虫在光晕中飞舞。
“请下车。”
我们穿过了很多扇门、很多条走廊。两个黑衣男拿着手电筒为我们带路。不知何处传来隐约的弦乐,还有西塔琴的声音和鼓声。我们在一道狭窄的楼梯上方停下脚步,黑衣男厉声对司机说了句什么,然后他们开始搜查。
一个男人取走了那袋书。我被动地站在原地,任由一双粗糙的手拍打我身体侧面,探查大腿内侧,快速地上下摸了一圈。司机打开袋子,取出最上面的三本平装书。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翻着书页,然后把它们扔回袋子里,换了本更大的精装书。卡其男把精装书递给其他三个人看了看,不是达雷尔那本。然后他把书扔了回去,重新叠好袋口,一言不发地递回我手里。
我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
黑衣教徒用手电筒做了个手势,我跟着他又爬了一小段楼梯,然后右转进入一条狭窄的走廊。他推开一扇门,我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并不比我们下午见面的那间更大,但四周没有悬挂纱帘。一盏煤油灯放在木架上,旁边还有一个瓷杯、几个木碗、几本书和一尊佛陀的小铜像。迦梨的化身为什么要把佛像放在身边,真是奇怪。
达斯盘腿蜷缩着坐在地板上,身旁是一张矮桌。他正在研读一本小书,听见我走进房间,他抬起头来。现在的光线比下午明亮一些,他遭受的折磨也更加一览无余。
“啊,卢察克先生。”
“达斯先生。”
“你能够回来,真是太好心了。”
我打量着小房间。房间对面有扇敞开的门,通往一片黑暗。不知从哪里飘来焚香的气味,刺耳的西塔琴声若隐若现。
“这就是你带来的书吗?”达斯举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笨拙地指了指。
“是的。”我屈膝把袋子放在矮桌上。一份祭礼。油灯发出轻微的刺刺声,黄绿色的火苗在诗人剥落腐烂的右脸上投下一圈圈光晕,他的头皮上有很深的裂缝,里面隐隐露出白色,与周围的深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黏液堵塞了达斯撕裂的鼻孔,沉重的呼吸比油灯燃烧的刺刺声还要响亮。
“唉!”达斯叹了口气,近乎虔诚地抚摸着皱巴巴的纸袋,“曼尼书店。是的,我曾经跟他很熟,卢察克先生。战争期间我有一次连房租都交不出来,于是我就把自己收藏的一批爱情诗集卖给了曼尼。他把那些书单独保存起来,直到几年后我有钱去赎。”达斯抬起湿润的大眼睛望着我,我再次被他眼神中蕴含的对痛苦的了然深深折服。“你把埃德温·阿林顿·罗宾逊带来了吗?”
“是的。”我回答的声音有些发颤,于是我艰难地清了清喉咙,“不知道我对他的理解是否与你相同,或许你应该重新考虑一下。那首《理查德·科里》实在配不上诗人的身份,它没有留下任何希望。”
“有时候希望并不存在。”达斯低声说道。
“任何时候总有一线希望,达斯先生。”
“不,卢察克先生,并没有。有时候剩下的只有痛苦,以及对痛苦的顺从。也许还有对世界的蔑视和反抗,因为是它将痛苦加诸你身上。”
“反抗就是希望的一种,难道不是吗,阁下?”
达斯长久地凝视着我。然后他快速回头瞥了一眼后面那间黑屋子,举起手中正在读的那本书。“这是给你的,卢察克先生。”他把书放在桌上,这样我就不必从他手里去接。
那是一本薄薄的旧书,装订得很好,羊皮纸书页十分厚重。我轻轻抚摸浮雕压花的封面,然后翻开。厚重的书页丝毫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发黄变脆,书脊依然像新的一样柔软,这本小书处处流露出手工精制的匠心。
书里有的诗是用孟加拉语写的,有的是英语。我立即认出了那些英语句子。扉页上写了一长串孟加拉语的题词,但最后的几句话是用英语写的:赠给年轻的达斯,你是我的“天选八子”中最有希望的一个。诚挚的——要不是我昨天刚刚隔着玻璃看过诺贝尔奖领奖词后草草签下的那个名字,现在我肯定认不出来这里写的是什么。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1939年3月。
“我不能接受它,阁下。”
达斯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那双沧桑的眼睛超越了时间与悲伤,却流露出我未曾见过的一丝毅然。他就那样看着我,于是我没再推辞。
诗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我意识到为了集中精力说话,他一定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我起身打算离开。
“不,”达斯低声说,“靠近一点儿。”
我单膝跪下。这个可怜人正在崩解的身体散发出一股气味,我尽量靠近他试图听得更清楚一点,但情不自禁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今天,”他嘶声说道,“我谈到了力量。一切暴力皆是力量。她就是这样的力量。她无拘无束,时间于她毫无意义,痛苦为她带来牺牲的甜美气息。这是她的时代,她的歌永不结束。如你所见,她的时代已经再次降临。”他的喃喃低语换成了孟加拉语,然后是法语,最后又变成印地语。他像梦呓般说个不停,眼神涣散,痛苦的嘶声低语奔流不息。
“是的。”我悲伤地说。
“暴力即力量,痛苦即力量。这是她的时代。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变成了咆哮。我想让他放低声音,以免惊动外面的教徒,但最终我只是单膝跪地,凝神静听。油灯的火苗随着他激动的嘶叫有节奏地跳动。“那核心无法坚守,混沌已降临人间!她的歌才刚刚唱响……”
老人身体前倾,残缺的肺喷出干热的呼吸。在这一刻,那个诗人又回来了。那野性癫狂的光芒从他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疲惫。疮疤斑驳的手抚摸着桌上的那堆书,仿佛在安抚一只猫咪。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冷静下来,几乎恢复了正常。“请记住这件事,卢察克先生。这是不可说的时代,但仍有超越不可说的举动。”
我凝视着他,但达斯没有看我,他的目光没有焦点。
“我们总有办法实施不可说的事,”他低声说,“而她能够实施不可想的事。现在,我们可以自由地追随。”
达斯不再说话。唾液浸湿了他的下巴。我知道,现在他的头脑已被彻底摧毁。寂静持续了几分钟。最后,他终于费力地再次凝聚心神,重新把视线投向我。那只裹着肮脏破布的腐烂残手抬到半空中,轻轻做了个祝福的手势。
“去,去吧。现在就去。”
我踉跄地退回走廊,浑身抖得厉害。对面的黑暗中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光芒,一只粗鲁的手夺走《泰戈尔诗集》,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把它送回我手里。我双手紧紧抓住那本小书,跟着手电筒的光圈穿过走廊与楼梯组成的迷宫。
我们站在敞开的大门前。枪声响起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外面的车和雨滴。两声脆响几乎同时炸开,在黑暗中听起来单调而决绝。
护送我的四个男人停下脚步用孟加拉语大声交谈,然后跑回楼梯上面。有那么几秒钟,我孤零零地被丢在敞开的大门口。我茫然望向那黑暗的雨夜,内心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是那么虚幻,我不敢做任何动作,也完全无法思考。然后,卡其壮男跑回楼梯下面抓住我的衣襟,和匆匆赶来的其他几个人一起把我拖回了楼上。
油灯依然散发着清冷的白光,手电筒的光束时短时长。我被推着往前走,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穿过嘈杂的人声,走到寂静的圈子中央。
达斯看起来像是趴在桌上,他的左手紧紧握着那把镀铬小手枪,枪管歪歪扭扭地插在他肿胀变形的嘴里。他的一只眼睛几乎完全闭上了,另一只眼睛只能看见眼白,鼓鼓地向外凸出,就像那颗稀烂的头颅内部仍有巨大的压力。黑色的血液从他的嘴巴、耳朵和鼻孔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聚成一摊。空气中飘荡着焚香与无烟火药混合的气味。
人群在大声喊叫。房间里至少有八九个男人,还有更多人留在黑暗的走廊里。一个男人放声尖叫,另一个人激动地挥舞着胳膊,不小心戳到了我的胸口。卡其男弯下腰把枪从达斯紧咬的牙关里拔了出来,一枚门牙顺着枪掉了下来。他挥舞着血淋淋的手枪厉声哭号,像是某种祷告或者诅咒。更多人涌进房间。
这不是真的。我完全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巨大的轰鸣声在耳朵里挥之不去。周围的喧嚣变得十分遥远,似乎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又有一个人走进房间。他的年纪更大一些,头已经秃了,裹着佃农常穿的简陋缠腰布。但是一看到他,人群立即让出路来。他低头查看了一番达斯的身体,然后轻轻地、近乎虔诚地碰了碰诗人满布疮疤的头颅,就像达斯刚才抚摸我带来的礼物一样。男人的黑眼睛望向我这边,他轻声向人群说了几句话。
几双手抓紧我的胳膊和衣服,把我拖进了黑暗之中。
我在一间空屋子里坐了不知道多久。门后一直有响动,屋里唯一的光来自一盏小油灯。我坐在地板上,试图去想阿姆丽塔和宝宝,但完全无法集中精力。我的头在痛。片刻之后,我捡起他们没有拿走的那本书,读了几首泰戈尔的英文诗。
又过了一会儿,三个男人走进房间,其中一个人递给我一个装在茶托里的小杯子,杯口水汽缭绕,里面的茶是黑色的。
“不用了,谢谢。”我低头继续看书。
大块头开口了:“喝。”
“不。”
卡其男抓起我的左手,干脆地往上一掰,我的尾指应声而折。我尖叫起来,书掉到地板上。我抓住受伤的手痛苦地摇晃,那杯茶又递到我面前。
“喝。”
我接过杯子凑到嘴边。苦涩的茶烫伤了我的舌头,部分茶水伴着剧烈的咳嗽喷了出来,但在那三个人的注视下,我还是把剩余的茶全都吞了下去。我的尾指以滑稽的角度向上跷着,火辣辣的疼痛顺着手腕和胳膊一直传到颈窝里。
有人取走了空杯子,两个男人离开房间。壮男得意地一笑,拍拍我的肩膀,就像在哄孩子一样。然后他们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品味黑茶的苦涩和自己的懦弱。
我试图把折断的手指复位,但只要一碰那手指,我就忍不住大叫起来,差点儿晕倒。我浑身汗如雨下,皮肤变得又冷又黏。我用右手捡起那本书,翻到刚才正在读的那页,试图专心阅读一首描写火车邂逅的诗。我的身体仍在和着痛苦的节拍轻轻摇摆。
不知道他们在茶里放了什么,我的喉咙感觉像在灼烧。几分钟后,书上的字开始变得东倒西歪,一片模糊。
我试图站起来,但就在那个瞬间,油灯爆出一朵明亮的火花,然后熄灭在黑暗中。
黑暗。痛苦与黑暗。
疼痛把我从舒适的黑暗中拽了出来,进入一种不太愉快,但依然看不见任何光明的状态。我感觉像是躺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周围没有一丝光线。我坐起来,左臂的锐痛让我忍不住叫出了声。剧烈的疼痛随着每一次心跳变得更加凶猛。
我用右手摸索周围,但什么都没有摸到。只有冰冷的石头与湿热的空气。在这样的黑暗中,我的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以前我只感受过一次这样的绝对黑暗,那是在密苏里州,我和几位朋友钻进一个洞穴探险,然后我们灭掉了所有的电石灯。那是一种令人产生幽闭恐惧的黑暗,充满强大的向内的压力。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我不由得呻吟起来。万一他们把我弄瞎了呢?
我手忙脚乱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感觉一切正常。脸上完全不疼,只是那杯茶依然让我晕乎乎的。不,谢谢,我当时这样回答。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出了声,又忙不迭地咽下笑声。
左手一阵阵抽痛,我小心翼翼地收回左臂放到胸前,开始在地上摸索着爬行。手指触到了一堵墙——可能是光滑的砖石,也可能就是石头。这是在地下吗?
我站起身来,头晕得更厉害了。我靠在墙上,脸贴着冰冷的墙面。我在身上摸索,发现自己穿的还是原来的衣服。上衣口袋里有航空公司的收据、两本笔记本里较小的那本、签字笔,还有下午我在山坡上捡的那块石头留下的碎屑。裤兜里放着房间钥匙、钱包、硬币和一张纸,还有阿姆丽塔给我的那盒火柴。
火柴!
我逼迫自己用颤抖的左手捏住火柴盒,右手划燃一根火柴,拢着它举了起来。
这间屋子实际上是一处壁龛,三面围绕着坚固的石墙,最后一面挂着黑色的帘子。似曾相识感涌上心头。火柴熄灭之前,我只来得及撩开帘子,发现帘后藏着一片更广阔的黑暗。
我等了一会儿,仔细聆听。气流从我脸上拂过,我不敢点燃下一根火柴,生怕外面的大房间里有别的人。除了我自己粗重的呼吸以外,我还听见了一种柔和的低音,像是巨人的呼吸。或许是河流的水声。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沉重的帘子,进入外面宽阔的开放空间。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感觉这里十分开阔。空气似乎比里面更冷一些,气流的方向变幻莫测,带来焚香的气味和某种更加厚重丰饶的气息,就像放了一周的垃圾一样。
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右手警惕地挡在身前,同时尽力抑制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画面——来自英语童谣的画面。我走了二十五步,但什么也没碰上,骷髅外道的教徒随时可能回来,他们随时可能出现。我开始跑了起来。我张大嘴巴在黑暗中没头没脑地奔跑,左手紧紧握在胸前。
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我的头。我眼冒金星摔了下去,撞上一块石头,然后终于彻底摔倒在地。落地时我不小心压到了左手,疼痛让我忍不住惊呼出声,浑身颤抖。火柴盒从我指间滑了出去。我不顾疼痛,跪在地上疯狂地摸索,心里明白自己随时可能再挨一下。
右手摸到了那个方方的纸盒。我抖得厉害,足足试了三次才划燃了一根火柴。顺着火柴的微光,我向上望去。
我正跪在一尊迦梨神像脚下,刚才我的头正好撞到了她低垂的一只手。鲜血顺着眉毛流进我的右眼,我眨了眨眼。
尽管头晕得厉害,但我还是站了起来。我决不肯对着这玩意儿下跪。
“听到了吗,婊子?”我仰头对着四英尺外的那张石脸高喊,“我绝不会向你下跪。你听见了吗?”那双无神的眼睛连看都没看我这边,露出来的牙齿和舌头像是吓唬孩子的恐怖漫画。
“婊子!”我说。火柴熄灭了。我踉跄着走下讲坛,远离那尊神像,重返黑暗的空旷之中。我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十步,然后停下来。没道理非要在黑暗中瞎转,时间紧迫。我又划了根火柴,一边举着一边从兜里摸出那张航空公司的收据。自制的小火炬投出大约十五英尺的光圈,我举高火炬四下张望,试图找到一扇门或者窗户。下一个瞬间,我僵住了。
那尊神像不见了。
基座和讲坛空空如也,一秒钟前它还站在那里。
逐渐暗淡的光圈外传来刺耳的刮擦声,我的左侧有什么东西在动。火已经烧到了我的指头,我不得不扔掉纸片,黑暗重新降临。
我又划了根火柴,微弱的火光连我自己都无法照亮。我从工装衬衫口袋里掏出线圈笔记本,用牙齿扯下几张纸来,又换了只手。火柴熄灭了,黑暗中离我不到十英尺的地方传来响动。
又一根火柴。我吐出皱巴巴的纸页,赶在幽蓝的火苗熄灭之前跪下来点燃了散落的纸张。小小的纸堆蓦地腾起一团光明。
那个东西僵在半空中,它的六条肢体扭曲成奇怪的角度,看起来像是一只巨大无毛的蜘蛛,但某些肢体的前端还长着指头,似乎在摸索着什么。它的脖子弓着,将那张枯瘦的脸送到我面前。乳房吊在胸前,就像昆虫肚子上粘着的卵。
你不是真的。
迦梨张开嘴巴,仿佛在向我喷吐毒液。她的嘴巴张得很大,猩红的舌头滑落下来,五英寸、十英寸,就像滴落的红色蜡油。舌头垂到地板的位置重新卷起,像搜寻猎物的毒蛇一样迅捷地滑过冰冷的石头,朝我这边爬了过来。
我终于尖叫起来,我一边尖叫,一边把笔记本剩下的部分全部凑到火堆上。然后我举起燃烧的硬皮本,迎向那咝咝作声的梦魇。
舌头遽然向旁边滑开,正好让开了我的脚,那个幽灵挥舞着六条扭曲的肢体迅速后退,消失在火光外的黑暗中。笔记本已经烧到了我的手指,我挥手朝着刮擦声的方向把它扔了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我全速奔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手臂收在胸前。要不是我一边跑一边划燃了火柴,那我肯定会一头撞上前面这堵墙。然而就算看见了,我依然撞了上去。火柴熄灭,我尖叫着转身又划了一根。冷冰冰的眼睛在我右边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只猫在呕吐。
我背靠那堵木墙,紧紧贴在上面。要是墙上挂着帘子,不管是什么材质,我肯定会一把将它点燃。被光明的火焰烧死总好过在黑暗中和它待在一起。
我沿着墙向左侧挪动,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划火柴,很快盒子里就只剩下几根了。现在那双眼睛已经不见了,我受伤的左手摸到了木板、裂纹和钉子,但就是没有门,也没有窗。刮擦声无处不在,像是软骨在石头和木头上摩擦。现在我觉得头越来越晕,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这地方一定有出口。
我停下脚步,举起烧卷的火柴,吸了口气,然后点燃整个火柴盒。在那短短的一瞬光明之中,我看到头顶三英尺处的墙上有一扇窗户。窗玻璃完好无损,只是被涂成了黑色。垂死的火焰舔着我的手指,火光逐渐暗淡下去。
我扔下燃烧的火柴盒,蹲身向上一跳。窗框嵌在墙里,我的手指摸到了一条裂隙。我的双腿在光滑的墙壁上乱蹬,试图找到支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猛地向上一拉,手肘撑上狭窄的窗台,脸颊贴在涂黑的玻璃上。我停留在这个位置,双臂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凝神聚力,准备用胳膊敲碎玻璃。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腿。
小臂的整个重量全都压在那根折断的尾指上,我本能地向后一仰,再也无法保持脆弱的平衡,整个身体从墙上滑了下来,重重摔在坚硬的地板上。
黑暗有若实质。
我半跪起身,就在这时候,我感觉那东西出现在我身旁。
四只手抓住了我的身体。
四条手臂粗暴地把我抬了起来。
人死了以后,灵魂不会立即离开,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冷漠地观察事件的发展。
我听到遥远的声音。一道光照在我的眼睑上,然后遽然消失。冷雨敲打着我的脸和胳膊。
雨?
又是一阵声音,争吵声越来越大。不知何处传来汽车引擎打火的微弱声音,排气管轰鸣,轮胎压得碎石嘎吱嘎吱响。我的额头有点儿疼,左手火辣辣地抽痛,鼻子发痒。
死亡不可能是这样。
四缸发动机制造的噪声相当惊人。我试图观察周围的情况,却发现自己的右眼睁不开了,眉间的伤口流出的血已经把它彻底糊了起来。
神像的那只手。
我悄悄将左眼睁开一条缝,看见卡其壮男和另一个教徒正抬着我——半拖着我。另外还有几个人在雨中激烈地争执,其中包括那个白衣秃子。
你可以继续睡了。不!
冰冷的雨水、疼痛的左手和无法忍受的瘙痒阻止了我再次滑入无意识的黑暗渊薮。抬着我的那个人把头转向我这边,我赶紧闭上眼睛——但我还是看见了一辆绿色的面包车,驾驶座的车门上有凹痕,后车厢没有窗户。想到这辆车装过什么,我感到一阵恶心。
那群人还在继续争吵,声音越来越高。我耐心听着,就像自己突然精通了孟加拉语。毫无疑问,他们是在讨论执行了秃头的命令以后,该如何处置我的身体。
最后,卡其男嚷嚷了几句,然后和另一个教徒一起拖着我走向面包车后厢。我的脚背在碎石上摩擦,脸朝着地面,他们顺势将我往不通风的车厢里一扔,我的头砰地撞上车厢壁,然后又在金属地板上撞了第二下。我冒险睁开眼,看见大块头和另一个教徒爬进后车厢和我待在一起,还有一个人跳进前排左侧的乘客席。司机转过头来问了一句,大块头用力踢了踢我的身体侧面。我感觉肺里的空气全都被挤了出去,但我一动不动。那个教徒大笑着说了句什么,是以“奈”开头的。
算我欠你两笔,干你娘的肥猪。
炽热的愤怒澄清了我的意识,驱散了恐惧的阴霾。可是当面包车发动引擎,轮胎挤压碎石的吱嘎声透过金属传进我紧贴地板的耳朵,我依然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我在电影里看过上千次类似的桥段,在这样的时刻,主角应该狠狠打上一架,从反派手里逃脱。
我不可能打得过他们。
要是没人帮忙,恐怕我连坐起来都成问题。我之所以这么软弱,不光是因为他们在那杯茶里放了奇怪的药。我已经受伤了,我不想让他们再伤害我。我只能继续假装昏迷,祈祷能够多争取几分钟时间,这就是我唯一可能的武器。
他折断了我的手指。我以前从未尝过骨折的滋味,就连小时候也没有过。这让我隐约有些骄傲,就像上学从不缺勤一样。现在,这个汗津津的杂种不假思索、毫不费力地折断了我的指头,简直比我给电视换台还要轻松。他表现出的麻木残忍让我相信,这些人绝不会轻易地把我扔在某个地方,让我自己回酒店去。
所有暴力都是在练习如何使用力量。
要不是因为另一种更强大的恐惧,我一定会哀求他们放了我。黑暗中我浑身瘫软,不知道他们下一步打算干什么。但是,在表层的恐惧之下,我内心深处知道,只要他们能把怒火发泄在我身上,阿姆丽塔和维多利亚就是安全的。所以我一个字也没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燥热的黑暗中,忍受着车厢里干掉的大便和陈年呕吐物的恶臭,听着四个教徒的玩笑和擤鼻子的声音,赞美没有格外疼痛的每一秒钟。
面包车换了几次挡,高速驶上一条平整的道路。有几次排气管的巨大噪声反射回车厢,仿佛我们在高楼之间穿行。偶尔能听见卡车的声音,我偷偷睁开眼,看到别人的车头灯在面包车内壁上投下矩形的光影。一秒钟后,卡其男略带嘲讽地轻声对我说了句孟加拉语。我的心狂跳起来。
然后我们停了下来。伴着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后车厢里的另一个教徒被甩向前面,他大声咒骂起来。司机嘟囔着按了几下喇叭,愤怒的车号厉声响起。我能听见车外传来大声的回骂,紧接着是一声清脆的鞭响和公牛愤怒的咆哮。我们的司机一边叫骂,一边狂按喇叭。
一分钟后,我听见前排的车门打开了,司机和前面的教徒都跳下车,骂骂咧咧地走向车前的障碍物。咒骂一刻都不曾停息。第三个教徒挤到前面跳下车,加入了外面看不见的骂战。现在后车厢里只剩下我和卡其男。
我的机会来了。
知道自己必须行动还不足以促使我真正采取行动。我知道自己应该冲向敞开的车门,砸晕蹲在身边的这个男人。快动手啊!尽管我深知这是最后一次意外的机会,最后一次逃跑的机会,但我还是无法将想法转化为行动。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能把正面冲突再推迟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不会有新的痛苦,我也不会被杀死。
车厢后门突然开了,大块头被人从侧面使劲一推,笨拙地摔倒在地板上。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粗暴地拉着我坐起身来,我的双腿滑向车外。我痛苦地眨眨眼,勉强睁开右眼,眼睑上还蒙着一层血痂。
“来!站起来!快!”是克里希纳的声音。克里希纳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头发飞舞,牙齿锋利,笑容愉快而热烈。要不是他精瘦的右臂坚定地扶着我,我可能直接一头栽了下去。
“纳辛!”卡其男叫喊着跳出车厢,他的块头足有克里希纳的两倍,脸上写满狂怒。“闭嘴!”
克里希纳抬起左手笔直地向前一捣,像是交警示意停车的手势。掌根像块砖头一样拍在冲过来的卡其男脸上,他的鼻子立即像果酱一样被压扁了。下一个瞬间,他才尖叫着向后退去,结果后脑勺正好撞上面包车的后门,整个人立即跪地倒下。克里希纳依然用右臂稳稳地扶着我,左腿迅速一抬,胫骨分毫不差地勒在大块头的喉咙上。
伴着一声类似厚塑料破裂的轻响,卡其男的尖叫骤然而止。
“来!快点!”克里希纳拖着东倒西歪的我,我尽量加快脚步,试图找回平衡,但双腿像是打了麻药一样。我回头望向那个倒地不起的男人,面包车的所有门都大开着,像折断的翅膀一样耷拉着,对面的牛车堵住了路口和狭窄的街道。另外三个教徒目瞪口呆地站在牛车旁,有那么几秒钟,他们只是直愣愣地望着这边,然后才回过神来叫嚣着冲向我们,双手在空中狂乱地挥舞。其中一个人高举着一件武器,看起来像是把长刀。牛车吱吱嘎嘎地消失在黑暗中。
“跑!”克里希纳喊道。他用力拉着我,我的上衣绷开了,人也差点儿摔倒。我挥舞双臂向前栽去,但他一把抓住我破烂的上衣后背,把我拽了起来。
我们向左拐进一条漆黑的巷子,然后再次左转,冲进挂着灯笼的院子。一位老妇人惊讶地看着我们穿过敞开的大门,克里希纳掀开一道珠帘,我们跃过阴暗的室内一排排熟睡的人体,从后门穿了出去。
叫骂声在身后此起彼伏,我们已经蹿进了下一个院子。三个教徒刚刚冲进黑暗的门道,我们就已经摸进了另一条更狭窄的小巷。我们在没过脚踝的垃圾中跳跃跋涉,就连这里也有裹着破布的沉默身影,蜷缩着蹲坐在远离低处水洼的地方,头顶的屋檐还在不断滴水。克里希纳甚至直接从一个蹲着的人影瘦骨嶙峋的膝盖上跨了过去,他看上去更像是具尸体,而不是活人。
我完全跟不上克里希纳,我们飞奔着爬上两道木梯,我终于在黑暗中跪倒,大口喘着粗气。那几个教徒在下面的院子里大声喊话。
克里希纳把我推进一扇敞开的门里。屋里有十几个人,他们要么蹲在火堆旁边,要么蜷缩在龟裂的板墙下。天花板有一部分已经塌了,碎石和掉落的石膏在屋子中央堆成了一座小丘,占据了他们原来生火的地方。浓烟熏黑了墙壁和松松垮垮的天花板。
克里希纳压低声音快速说了句什么,我觉得自己听到了“迦梨”这个词语。谁也没有抬头看我们,死气沉沉的眼睛只顾望着低矮的火光。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男人的叫声。克里希纳紧紧抓住我的手肘,领着我走进一个小房间。除了几个铜罐和一尊迦尼萨的小雕像以外,这里别无他物。窗户敞开着,窗外是两幢房子之间的窄巷。
克里希纳走到窗边跳了下去,我却在低矮的窗台前犹豫起来。巷子最多有五英尺宽,但窗户离地至少有二十英尺,下面是全然的黑暗。我能听见克里希纳落地时发出的挤压声,但什么都看不见。我知道自己不敢跳进那片无光的渊薮。
突然我听见骷髅外道教徒在外面那个房间门口叫嚷。一个女人惊叫起来。我蜷起左臂跳了下去。
我落地的位置起码有七八英尺深的垃圾。一跳下来,垃圾就没到了大腿,我身不由己地歪倒下去,感觉身下压着的脏东西软绵绵的。尖叫的老鼠沿着墙根纷纷逃跑,我什么都看不见。狭窄的空间里我试着跋涉向前,双腿在垃圾中激起轻微的哗哗声。随着我的扑腾,腐烂的垃圾逐渐淹到了齐腰的高度,我开始恐慌起来。
“嘘!”克里希纳抓住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乱动。头顶的窗口透出朦胧的光线,一个男人探出头来,然后又缩了回去。
“快!”克里希纳抓住我的胳膊,我们开始在垃圾沟里艰难地游动。我在墙壁上借力一推,我们俩紧抓住彼此的手臂,尽量保持平衡,感觉像在齐腰深的泥浆里行进。
突然,在我们身后,有人举着一块燃烧的木板从我们跳下来的窗口探出头来。那个男人故意把木板直接扔进垃圾巷,只见一团火在地上弹跳一下,引燃了几块油腻的破布,随后那团火就不动了。克里希纳和我立即停在原地。从高处看下来,我们俩应该毫不起眼,和周围的垃圾堆没什么两样,但有个教徒指着我们的方向朝另外两名同伙叫了起来。
我不知道那个握刀的男人是自己跳下来的还是被人推下来的,但无论如何,他咆哮着和我们一样坠落在巷子里。火炬在垃圾堆里烧得噼啪作响,它和那几团破布燃烧的火光清晰地照亮了上百只毛茸茸的蠕动的活物——有的甚至长得和猫差不多大——为了避开浓烟,它们翻过垃圾堆,逃向我们这边。
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从不知道这种生理反应真的会这么强烈。克里希纳回头迎向我们来的方向,那个教徒探出头来,就像潜水员浮出水面。他的双臂还在扑腾,右手中闪过金属的冷光。现在,燃烧的火炬正在熄灭,克里希纳离他越来越近,在我眼中逐渐变成了一道剪影。他们的怒吼在老鼠的叫声中显得那么微弱。油腻肥胖的动物身体不断地擦过我赤裸的手臂,我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我在恶臭熏天的黑暗中无助地干呕。
上面的两个教徒探出头来向下张望,但小巷已经被黑暗再次淹没。我觉得自己看见了克里希纳和那个男人以奇怪的姿势扭打,仿佛两个笨拙的舞者用慢动作起舞。教徒持刀的手不断挥向侧面的砖墙,刀锋划得火花四溅。然后我觉得自己看见了克里希纳从背后一把抓住他的长发,扯着他的脑袋把那张脸按进了垃圾坑里。黑暗中我眯起眼睛,我觉得自己看见克里希纳的膝盖压住那个教徒弓起的脊背,拼尽全力将他按向垃圾深处……下一秒钟克里希纳已经回到我身边,拖着我向远离窗户的方向前进。
两个教徒从头顶那扇窗户里消失了。我们移动得非常慢,就像被梦魇住了一样。我们不断被垃圾绊住,然后借助另一个人的支撑脱困。
快走到头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划过我的脑海,让我差点儿又吐了出来。前面没有一丝光。我们会不会走错了方向,前面会不会是一堵砖墙,一条死胡同?
我们没有走错。艰难的五步之后,巷道向右一拐,垃圾的深度开始下降。又走了十五步,我们终于离开了垃圾巷。
我们跌跌撞撞地踏上一条湿漉漉的空旷街道。老鼠从脚边惊慌地跑过,跳进路边盛满雨水的排水沟里,溅起一片片水花。我警惕地左顾右盼,但没发现那两个教徒。
“快点,卢察克先生。”克里希纳低声催促。我们穿过街道,敏捷地跨过路边倾斜的石板,躲进低垂的金属遮阳篷下面的阴影之中。我们跑过一家又一家商店,有的商店潮湿的门廊上还睡着人,但谁也没有出声,也没人试图拦住我们。
我们转入另一条街道,然后穿过一条短巷,来到更宽阔的大街上。一辆卡车刚刚拐过街角,路边竟然点着街灯,无数窗户里透出闪烁的灯火,一面红旗在头顶迎风飘拂,我听见邻近的街道传来喧嚣的车声。
我们在一家防盗栏紧闭的黑暗门廊前停留了一分钟,两个人都弯下腰大口喘着气,但克里希纳瘦削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嗜血而享受的愉悦神情,和我第一天在巴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他又吸了口气,然后直截了当地开口了。
“现在我得离开你了,卢察克先生。”他说。
我瞪着他。他双手合十,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开。他的凉鞋踩着路上的水洼,发出轻微的声响。
“等等!”我喊了一声,但他没有停步,“就一分钟,嘿!”他已经快要消失在阴影中了。
我向前跨出一步,走进街灯昏暗的光圈。“停下!桑贾伊,停下!”
他顿住了,然后转过身来,缓缓朝我这边走了两步,修长的手指似乎有些痉挛。“你刚才说什么,卢察克先生?”
“桑贾伊,”我重复了一遍,但这次我的声音轻多了,“我没认错人,对吧?”
他站在原地,黑发如蛇妖般扭曲,眼睛像在喷火。然后他又笑了,笑容逐渐扩大,看起来比鲨鱼咧开的嘴巴还要恐怖,活像是饥饿的食尸鬼。
“我没认错人,对吧,桑贾伊?”我停下来吸了口气。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但我必须说点什么——什么都行——把他稳住。“你在玩什么游戏,桑贾伊?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我几乎开始盼望他朝我冲过来,修长的手指伸向我的喉咙。但他没有。他猛地一仰头,放声大笑。“是的,是的,是的,”他说,“是有很多游戏,卢察克先生。这个游戏还没结束呢。再见,卢察克先生。”
他转过身,小跑着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