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婊子加尔各答

你尿出黄色的麻风病,犹如黄疸的尿液,

像一幅伟大的湿壁画艺术作品……

——图沙尔·罗伊

这个房间又小又黑。木头方桌中央,一盏酥油灯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微不足道的灯光被四周墙壁上黑色的破帘子吞噬得一干二净。这里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裹着黑色寿衣的墓室。桌边摆着两把椅子,布满裂纹的桌面上躺着一本书,光线实在太暗,完全看不清书的标题,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它。那是一本《冬魂》,我自己的诗集。

推开楼梯顶上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道狭窄幽暗的走廊,我不由得想起河景公园的游乐屋,差点儿就笑了起来。我的肩膀擦过通道两侧的墙壁,剥落的石膏墙皮飘落在我肩头。滞重的空气中充斥着木头腐烂发霉的气味,让我想起童年时钻进格子门廊下头,在黑暗中玩湿泥巴的经历。要不是隐约看到走廊尽头油灯的亮光,我绝不会走进这里。

一进屋子,挂在墙上的黑色纱帘就飘到了我脸上。我一挥手,黑纱轻若无物地飘开,脆弱得像是被抛弃的蜘蛛网。

如果桌上那本诗集是想激起我的兴趣,那他们成功了。但如果他们是想让我放松下来,那效果适得其反。

我站在离桌子四英尺的地方,再次握紧衣兜里的石头,但这微不足道的武器看起来相当可怜,像是孩子的玩物。我再次想起河景公园的游乐屋,这次我真的笑了。如果有什么东西从帘后的阴影中扑出来,那我就请他尝尝被石头迎面拍一记的滋味。

“嘿!”我的喊叫和光线一样被黑帘吞噬得一干二净。油灯的火焰随气流跳动。“嘿!回合结束!游戏玩完了!快出来吧!”面对眼前荒谬的情景,我内心某个部分很想笑,而另一个部分恨不得放声尖叫。

“来吧,咱们快点儿演完这出。”我一边说,一边上前几步,拉出一把椅子在桌边坐下。我掏出兜里的石头压在自己的诗集上,把它当成一方笨重的镇纸。然后我叠放双手,像第一天上学的孩子一样坐得笔直。但是片刻之后,屋里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这里真的很热,汗珠从我下巴上滴落,在桌上的灰尘中砸出一圈水痕。我继续等待。

然后,灯火被微不可觉的气流吹得弯了一下。

有人掀开了黑色的帘子。

一个高大的身影撩开黑纱,在阴影中停顿了一下,然后犹豫不决地蹒跚着走进灯光中。

我先是看到了那双眼睛——湿润而睿智的眼睛流露出长者特有的温和,眼里承载着超越人类负荷的知识。毫无疑问,那是一双诗人的眼睛,我眼前的正是M.达斯。他越走越近,我痉挛般抓紧了桌子边缘。

我眼前的……东西仿佛来自坟墓。

他披着一块灰色的破布,可能是残存的寿衣。牙齿在凝固的狰狞微笑间闪闪发亮——他的嘴唇已经腐烂消失,只剩下一团乱糟糟的息肉。鼻子也几乎彻底没了,一层新生的湿润薄膜沉重地起伏,完全无法遮盖颅骨上的两个开孔。与惨不忍睹的下半边脸相比,那曾经令人瞩目的前额还算完整,但头皮上不规则地散落着一块块疥疤,残存的白发以奇怪的角度四处支棱。左耳彻底没了形状,仿佛一团烂肉贴在脸侧。

M.达斯拉出另一把椅子,我注意到他右手有两根手指的第一指节已经没了。一层破布裹住他的残手,却无法遮盖手腕上腐烂的斑块和裸露在外的肌肉与韧带。

他重重地坐了下去。巨大的头颅前后摇晃,仿佛纤细的脖子无法承受它的重量。破烂的衣衫飘起然后迅速落下,胸口的大洞一闪而逝。房间里只剩下我们沉重的呼吸。

“麻风。”我喃喃低语,但听起来响得像是喊叫。微弱的灯火疯狂地跳动,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油灯对面那双湿漉漉的棕色眼睛望着我,现在我可以看见,他的一部分眼睑已经被啃掉了。“我的上帝,”我低呼,“噢,上帝啊!达斯,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是麻风吧。”

“是……的……”

我无法准确描述他的声音。残缺的嘴唇根本无法完成某些发音,只能靠舌头与裸露的牙齿相撞,口齿不清地勉强说出几个字来。我甚至不知道他如何还能说话。更疯狂的是,尽管他费尽力气说出的几个字咝咝漏风,但依然无法埋没纯正的牛津口音与优雅的语法。唾沫沾湿了裸露的牙齿,喷向灯火,但他的话依然清晰可辨。我动弹不得,更无法挪开视线。

“是……的……”诗人M.达斯回答,“麻……风……但……现……在……它……改……叫……汉……生……病……了……卢……察……克……先生……”

“当然。抱歉。”我点点头,眨眨眼,但仍然无法移开视线。我意识到自己依然紧紧抓着桌沿,木头裂纹的触感让我找回了一点现实感。“我的上帝,”我喃喃重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我读了你的作品,卢察克先生,”M.达斯嘶声说道,“你是一位感性的诗人。”

“你怎么拿到这本书的?”蠢货,控制一下自己,“我是说,你为什么觉得这些诗很感性?”

达斯缓缓眨了眨眼。残缺的眼睑像磨损的百叶窗一样无法完全遮盖眼白。充满智慧的眼神被掩盖起来以后,这张脸的恐怖程度立即增加了一千倍。我按捺住自己转身就跑的冲动,屏住呼吸,直到他再次睁开眼睛望着我。

达斯的声音深沉悠然:“佛蒙特真的有那么多雪吗,卢察克先生?”

“什么?噢,你是说……是的。是的。不是每个冬天都有那么多雪,但有时候的确是。尤其是在山区。他们会用棍子和橙色的小旗标记道路和邮箱。”我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但要是不让我说这些,恐怕我只能把拳头塞进嘴里堵住自己的尖叫。

“啊,”达斯的轻叹听起来像是垂死的海洋动物吐出的最后呼吸,“我真想看看。是的。”

“我读了你的诗,达斯先生。”

“嗯?”

“关于迦梨的诗,我是说。当然,你肯定知道。你把它送到了我手里。”

“是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卢察克先生?”

“你为什么要把它送到国外出版?为什么要交给我?”

“它必须出版。”达斯怪异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感情,“你不喜欢它吗?”

“是的,我不喜欢它。”我回答,“完全不喜欢。但有些地方非常……令人难忘。可怕而难忘。”

“是的。”

“你为什么会写这首诗?”

M.达斯再次闭上眼。他可怕的头颅微微前倾,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他睡着了。他头皮上的疮疤在灯光下呈灰绿色。“它必须出版,”达斯嘶声低语,“你会帮我吗?”

我没有回答。我不确定他最后说的是不是一个疑问句。“好吧,”我最终开口说道,“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写它、你在这里干什么。”

达斯再次凝望着我,刹那的眼神交会让我突然醒悟过来,这次会面并不是只有我们两人。我情不自禁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左右,但除了阴影以外,我什么都没发现。屋里热得令人窒息,汗水从我脸上涔涔滚落。“你是怎么……”我斟酌着词语,“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麻风。”

“嗯。”

“我多年前就已经感染,卢察克先生。我一直忽略了那些症状。我的手上一块块地起鳞,先是麻木,然后变成疼痛。甚至在我巡回签名的时候、在大学里主持研讨会的时候,麻木和疼痛也在侵袭我的双手和脸颊。早在表面的溃疡出现之前很久,早在我去东边参加父亲的葬礼之前很久,我就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

“但现在这种病有药可治!”我喊道,“当然,你肯定已经知道……药物!现在麻风能治了。”

“不,卢察克先生,我的病无法治愈。就连那些相信这类药的人也只能说,药物可以控制症状,有时候也能遏制疾病发展。但我信奉的是甘地的健康理念。皮疹和疼痛降临时,我开始斋戒。我严格控制饮食,接受灌肠,净化自己的身体和头脑。多年来我一直这样做,但没有任何效果。我知道它不会起效。”

我深深吸了口气,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的汗。“呃,既然你知道……”

“请听我说,”诗人低语,“我们的时间不多。我要给你讲个故事。那是1969年夏天——现在想起真是恍若隔世。我父亲的火葬仪式在我出生的那个小村举行,早在几周以前,我身上就开始出现流血的溃疡。我告诉我的兄弟,这只是过敏。我想离群索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返回加尔各答的漫长旅程给了我充足的思考时间。你有没有见过我国的麻风病院,卢察克先生?”

“没有。”

“你不会愿意看见。是的,我可以出国,我有那个钱。开明国家的医生很少见到汉生病晚期的患者,譬如你的国家,卢察克先生。你看,麻风在大多数现代国家其实并不存在。这种疾病总是伴随着污秽、淤泥和糟糕的卫生情况,自中世纪以后,西方世界早已遗忘了这些东西。但是在印度,它还没被遗忘。是的,在我深爱的印度,它依然存在。单单在孟加拉就有五十万麻风患者,你知道吗,卢察克先生?”

“我不知道。”我说。

“是的,我也不知道。但是别人告诉了我。你要知道,很多患者没有等到麻风进一步发展,就已经死于其他原因。不过,我刚才讲到哪儿了?啊,对了。我到达豪拉车站的时候是傍晚。当时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我考虑过去国外求医,也想过忍受疾病缓慢侵袭的疼痛岁月。这种病的治疗总是难免隔离和羞辱,我已经准备好了承受。这些我都想过,卢察克先生,但我最终选择了拒绝。下定决心以后,我感觉十分平静。那天傍晚,透过头等包厢的车窗,遥望豪拉车站的灯火,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和整个宇宙一样安宁。

“你相信上帝吗,卢察克先生?我不信。现在我也不信……确切地说,我不相信任何光明的神祇。但有别的……我说到哪儿了?对。我离开车厢,内心一片澄明。这个决定不但能让我免遭残疾之苦,也替我一并豁免了别离的痛苦。至少我当时曾这样以为。

“我把行李随手送给了车站的一名乞丐,他万分惊讶。啊,是的,请你务必原谅我昨天向你传递手稿的方式,卢察克先生。我现在能享受的快乐不多,讽刺正是其中之一。我只希望我能看见那一幕,那该有多好。我们说到哪儿了?是的,我离开车站,走向那座我们称之为豪拉大桥的宏伟建筑。你见过那座桥吗?是的,你当然见过。我真笨。我总觉得它是某座抽象雕塑中一个美丽的部件,卢察克先生,很少有人能够发现它的艺术美感。那天晚上,豪拉大桥相对比较空旷——桥上只有几百个人。

“我在大桥中央停下脚步。我没有犹豫太久,因为我不希望给自己太多时间思考。我必须承认,当时我在脑子里写了一首十四行诗,或许可以说是一首绝命诗。那时候,我也是个感性的诗人。

“我跳了下去。就从大桥正中间。那里距离胡格利河漆黑的河面足足有一百多英尺。坠落的过程仿佛没有尽头。我向你保证,要是我早知道这种自杀的实施和高潮之间要经历那么漫长的等待,那我铁定会另想办法。

“以这样的高度坠向水面无异于直接撞上水泥地,卢察克先生。我的头颅瞬间炸开,如花朵绽放一般。脊背和脖子啪一声折断,就像沉重的树枝断裂。

“然后我的身体沉了下去。我说‘我的身体’,是因为当时我已经死了,卢察克先生。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怪事发生了。人死了以后,灵魂不会立即离开,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冷漠地观察事件的发展。要不是这样,我如何能描述当时的感觉?眼看着一具扭曲的身体沉入胡格利河底的淤泥,看着鱼儿啄食自己的眼睛和身上柔软的部位,亲眼看着这一切,却毫不忧虑,也不恐惧,只有一点点好奇。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卢察克先生。这就是可怕的死亡……与我们可怜的生命中其他一切必然发生的事情一样乏善可陈。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那里躺了多久,逐渐融入河底的淤泥,直到潮水,又或是船只掀起的波浪,将我被遗弃的躯壳送到岸边。孩子们发现了我。他们哈哈大笑着用棍子戳我的皮肉。然后骷髅外道的教徒出现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尽管这样的小心对当时的我来说毫无意义——把我搬到了他们教派众多神庙之中的一座。

“我在迦梨的怀抱中醒来。她是唯一一位能够同时藐视死亡和时间的神祇。她复活了我,卢察克先生,但她有自己的目的。她有自己的目的。如你所见,这位黑暗之母让我的身体恢复了呼吸,却没有妥善除去痛苦在我身上遗留的痕迹。”

“她的目的是什么,达斯先生?”我问道。

诗人无唇的嘴永恒地咧着,仿佛一个残酷的微笑。“难道还不够清楚吗,我可怜的精力到底用到了哪里?”达斯说,“我是女神迦梨的诗人。虽然我配不上如今的地位,但我是她的诗人、祭司和化身。”

整个谈话期间,我内心的某个部分像达斯描述的那样冷眼旁观。我的意识似乎有一部分高踞在天花板上的某处,漠然看着整场对话。而另一部分的我想要歇斯底里地大笑,想高声尖叫,想狂暴地掀翻桌子,逃离这片不怀好意的黑暗。

“这就是我的故事。”达斯说,“你想说什么吗,卢察克先生?”

“我想说,疾病把你的脑子搞糊涂了,达斯先生。”

“嗯?”

“或者你清醒得很,只是在某人面前演戏。”

达斯什么也没说,但那双可怕的眼睛迅速往侧面瞥了一眼。

“关于这个故事我还有个问题。”我的声音居然这么稳定,我感到有些吃惊。

“什么问题?”

“如果你……如果那具身体直到去年才被发现,那么我很怀疑能有多少东西残留下来。要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七年。”

达斯霍地抬起头来,就像噩梦版的弹簧玩偶盒。帘后的黑暗中传来刮擦声。

“哦?谁告诉你那具身体是去年被发现的,卢察克先生?”

我的喉咙一紧,来不及思考,我迅速回答:“穆克塔南达吉先生告诉我,这次神秘的复活发生在去年。”

一阵热风吹过,火苗投下的影子在达斯残缺的脸上跳动。他嘴角的恐怖微笑一如既往,但阴影中又多了点别的东西。

“啊!”达斯呼出一口长气。他裹起来的烂手在桌上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是的,是的。有时候总会……总会……重演一番。”

我身体前倾,把手放在那块石头旁边,仔细审视着桌子对面那个被麻风摧毁的高大身影。我的声音诚挚而迫切。“为什么,达斯?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加入骷髅外道?为什么要写下这首鸿篇巨制的淫诗,描述迦梨卷土重来,统治整个世界,或者别的天杀的玩意儿?你曾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只为真理和纯真吟唱。”我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无趣,但我知道,我只能这样说。

达斯重重地向后一靠,敞开的嘴巴和鼻孔发出浊重的呼吸声。人能以这种状态存活多久?在那些未受疾病侵袭的地方,他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看起来像羊皮纸一样脆弱。这个人有多久没见过阳光了?

“这位女神有一种伟大的美。”他低声回答。

“是死亡与腐烂之美,还是暴力之美?达斯,泰戈尔的门徒什么时候学会了赞颂暴力?”

“泰戈尔是个瞎子!”诗人咝咝的低语中注入了新的力量,“泰戈尔看不见。也许他在垂死时终于瞥到了一眼。也许。如果他真的看到了,那么泰戈尔也会臣服于她,卢察克先生。当死亡悄然侵入你的夜室,牵起你的手,每个人都会臣服于她。”

“宗教的冠冕无法让暴力变成正义,”我说,“也不能美化你对邪恶的歌颂——”

“邪恶。咳!”达斯啪的在地上吐了口黄痰,“你什么都不懂。邪恶。世上没有邪恶,也没有暴力,只有力量。力量是宇宙间唯一伟大的基本原则,卢察克先生。力量是唯一不证自明的真理。所有暴力都是在练习如何使用力量。暴力就是力量。我们之所以会有恐惧,我们恐惧的正是某种存在将力量施加在我们身上。我们所有人都在寻觅如何挣脱这样的恐惧。所有宗教都是为了让你得到更强大的力量,去战胜那些可能控制自己的东西。但她是我们唯一的庇护,卢察克先生。只有噬魂者能够赐予我们无畏印,消除所有恐惧,因为只有她掌握着终极的力量。她就是力量的化身,超越时间,超越一切理解。”

“真是下流,”我说,“这只是为了掩饰残忍而想出的廉价借口。”

“残忍?”达斯笑了,他的笑声听起来像是一堆石头在空荡荡的瓮里来回碰撞,“残忍?当然,就连满嘴永恒与真理的感性诗人也必然知道,你口中的残忍其实是这个宇宙唯一认可的真相。残忍是生命不可或缺的供养。”

“我不接受你的说法。”

“哦?”达斯慢慢地眨了两次眼,“你从未品尝过力量的美酒?你从未尝试过暴力?”

我迟疑了。我不能告诉他,我这辈子都在努力试图控制自己的脾气。上帝啊,我们是怎么说到这儿的?我现在到底在干吗?

“没有。”我回答。

“胡说八道。”

“真的,达斯。噢,我打过几次架,不过总的来说,我总是尽量避免使用暴力。”当时我大概九岁或者十岁,莎拉有七八岁。在自然保护区边缘的树林里。“脱下你的短裤,快点儿!”

“这不可能。每个人都品尝过迦梨的血酒。”

“不,你错了。”巴掌掴在她脸上。一次、两次。奔涌的泪水和迟疑的服从。我的手指在她细弱的胳膊上留下红色的印记。“只有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孩子闹着玩的把戏。”

“没有无足轻重的残忍。”达斯说。

“太荒谬了!”极度亢奋。不光是因为她裸露的苍白身体和随之而来的奇怪性冲动。不,不光是这个。还有她的无助,她的服从。我可以为所欲为。

“走着瞧吧。”

为所欲为。

达斯吃力地站起来,我靠在椅背上。

“你会出版这首诗吗?”他的声音粗犷嘶哑,仿佛正在冷却的余烬。

“也许不会,”我说,“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呢,达斯?你不必留在这里。跟我走,你亲自去出版它。”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有个蠢货表哥怂恿我拿他爸的左轮手枪跟他玩俄罗斯轮盘赌。他在枪里填了一发子弹,转动弹舱,然后把手枪递给我。我记得自己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是故作镇定地举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枪机空响了一声,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肯靠近任何枪支。现在,在加尔各答的黑暗之中,我毫无来由地再次体验到了举起枪管抵在自己头上的感觉。这寂静显得如此漫长。

“不,你必须出版它。这……很……重要。”

“为什么?你不能离开这里吗?事已至此,他们还能把你怎样?跟我走,达斯。”

达斯半闭上眼睛,我眼前的东西遽然失去了人类的形状。破布包裹的躯体散发出墓土的恶臭,我身后的黑暗中传来清晰的响动。

“我选择留在这里。但你要把迦梨之歌带回你的国家,这很重要。”

“为什么?”我又问了一次。

达斯的舌头像一头粉红色的小动物,在他光滑的牙齿上一触即退。“它不仅是我最后的作品,也是一份宣言。一份诞生宣言。你会出版这首诗吗?”

我停顿了十次心跳的时间,任由沉默将我引向不可知的黑暗边缘。然后我微微点了点头。“好吧,”我说,“我会出版这首诗。可能不是全部,但我会设法将它发表出去。”

“很好。”诗人转身准备离开,然后他迟疑了一下,几乎有些羞怯地转过头来。我第一次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属于人类的渴望。“还有……还有一件事,卢察克先生。”

“嗯?”

“但这意味着你得再回来一趟。”

想到逃脱之后还要返回这座墓穴,我的膝盖都有点儿发抖。“什么事?”

他含混地指了指那本依然放在桌上的《冬魂》。“我没有多少书可以读。他们……那些照顾我的人……没有什么分辨力,我必须准确地说出标题,他们才能把书找来,而且经常都是错的。所以我对新的诗人知之甚少。也许你……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挑几本书?”

老人蹒跚着向前走了三步,在那个可怕的瞬间,我以为他会用那两只腐烂的手抓住我的。他的动作戛然而止,但那双破布包裹的手悬在空中,反而显得更加迫切、无助而动人。

“好的,我会帮你弄几本书。”但不会回到这里。我暗自想道。我可以把书交给你骷髅外道的朋友们,但我绝不会回到这个见鬼的地方。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想法,达斯再次开口了。

“我特别喜欢美国新锐诗人埃德温·阿林顿·罗宾逊的作品,”他匆匆说道,“他的诗我只读过一首,《理查德·科里》。那首诗的结局真美,非常适合现在的我,那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可以带给我这样的作品吗?”

我惊得目瞪口呆。那位美国新锐诗人?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我只能点了点头,生怕说错一个字。“好的,”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试试。”

那个可怜的扭曲身影转身离开房间。一秒以后我也退了出去。黑帘缠绵地拂过我的身体,仿佛不肯放我逃离,但我马上就自由了。自由!

我眼里的加尔各答如此美丽。穿透云层的微弱阳光,拥挤的人群,傍晚糟糕的交通——解脱的愉悦给眼前的所有东西都镀上了一层光晕。然后我想起了达斯的最后几句话,无数问题纷至沓来。不,等会儿再想。至少现在,我是自由的。

那两个教徒在楼梯脚下等着。几分钟内,他们就领着我穿过棚户区来到了大街上。我截下一辆出租车。离开之前,一名教徒塞给我一张脏兮兮的卡片,上面草草写着一行字:迦梨格特前——9:00。“到时候我把书送到这里?”我问那个瘦子。他点头表示肯定,也算是告别。

黑黄相间的出租车融入几乎完全不动的车流,我花了十分钟时间享受极度紧张之后的解脱感。刚才的经历真是活见鬼!莫罗绝对不会相信。现在就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我坐在那里,周围可能埋伏着加尔各答疯狂的街头暴徒,我就那么坐在桌边,跟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遗留下来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交谈。真是活见鬼!

《哈泼斯》不可能发表这样的故事。《国家探秘报》或许可以,但《哈泼斯》绝对不会。我大笑起来,那个浑身冒汗的小个子出租车司机回过头来,惊讶地盯着这个疯子美国佬。我微微一笑,花了几分钟时间构思开头,裁剪故事,提炼出主干和愤世嫉俗的腔调,莫罗就喜欢这个。等我想到应该记住上车的位置时,已经来不及了,车早就开出去了好几英里。

最后我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高楼,这意味着我们离市中心很近了。我在距离酒店大约两个街区的地方下了车,路边有一家看起来快要倒闭的商店,店门上方挂着一块硕大的招牌:曼尼书店。金属书架犹如迷宫,到处都是高耸的书堆,有新的也有旧的,一些书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这里的书大部分都是英文版的。

我花了大约三十分钟挑了八本优秀的新诗。店里没有罗宾逊的集子,倒是有一本《口袋现代诗》,里面收录了《理查德·科里》《黑山》和《沃尔特·惠特曼》。我翻着泛黄的书页,皱起眉头。难道我误解了达斯的意思?应该不会。

我依然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办,但我还是花几分钟时间挑了最后两本尺寸合适的书。店员找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硬币给我,我向他打听附近哪里有药店。他皱眉摇头表示听不懂,几经尝试之后,我终于让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啊,是的,是的,”他说,“药剂师。”他指给我书店和酒店之间的某个位置。

当我回到欧贝罗大酒店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下午六点了。那群共产主义者依然蹲在马路边上围着一小堆火煮茶。我忍不住欣喜地朝他们挥挥手,一步跨回有空调的、安全的另一个世界里。

我在半睡半醒中迎来了加尔各答的黄昏。刚才的激动与如释重负已经悄然流逝,取而代之的是疲累和犹豫。我不断回想下午的每一个细节,徒劳地试图淡化达斯残缺不全的身体带来的恐惧。但是,我越是想逃避,当时的画面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在我紧闭的眼睑后面,一次次的回放让它变得越发阴森可怖。

“……真美,非常适合现在的我,那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压根儿不用翻开新买的平装本诗集,我知道达斯说的那首诗是怎么写的。

然而理查德·科里,在一个宁静的夏夜,

回到家里,用一颗子弹打穿了自己的头颅。

过去的十年里,西蒙和加丰克尔的歌让这一幕变得家喻户晓。

那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已经快七点了。我换了条裤子,洗漱一番,然后下楼吃了份简单的晚餐。我点了咖喱饭和炸面团,阿姆丽塔总说这种炸面团名叫“普里”,但菜单上写的是“卢齐”。吃饭时我还喝了两瓶冰凉的孟买啤酒,一小时后我回到楼上,感觉轻松多了。还在走廊里我就听见房间的电话在响,可是等我终于摸到钥匙的时候,铃声停了。

棕色袋子依然静静地躺在衣柜深处的架子上。那把点二五口径的自动手枪看起来比我记忆中还小。或许正是因为它看起来太像玩具,我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取出从药店买来的刀片和胶水,然后掂了掂三本尺寸较大的诗集,看来只有精装本的劳伦斯·达雷尔比较合适。动手之前,我迟疑了片刻;我这辈子最讨厌糟蹋书籍。

我花四十分钟时间干完了活,每一分钟都在担心自己的手指头会被割掉。碎纸片堆了半个垃圾桶,整本书的内页看起来像是被老鼠啃了很多年,但那把小手枪完美地嵌进了我切出来的洞里。

光是看着它就让我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随时可以改变主意,把这玩意儿扔到某条巷子里。事实上,既然它被嵌进了书里,那么我可以很方便地把它带到酒店外面扔掉。至少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但我又把它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装上填满的弹匣,啪嗒一声锁上卡扣。我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圈,没有找到保险。然后我把枪放回书里,谨慎地在书页的几个点上涂了胶水,把它封了起来。

那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摇摇头,把所有书放回写着“曼尼书店”的棕色袋子里。达雷尔放在从下往上数的第三本。

现在是八点五十分。我关好房门,快步跨过走廊。就在这时候电梯门开了,阿姆丽塔抱着维多利亚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