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加尔各答没有和平;

血腥的召唤在午夜响起……

——苏坎多·巴塔查尔吉

事情太顺利了。返回酒店的路上,我忍不住想道。按照我的想象,身为调查记者,我应该身穿军用风衣——耶稣啊,在这么热的天气下——东奔西走,细心拼凑线索,解开这位幽灵般的孟加拉诗人神秘失踪又重新现身的谜团。可是现在,在我到达这座城市的第一个下午,谜题就已经解开。明天,星期六,我就能拿到手稿,带着阿姆丽塔和宝宝飞回家。我的文章该怎么写?这也未免太简单了。

我的身体坚持认为现在是清晨,但腕表告诉我,已经下午五点了。酒店附近老旧的写字楼里不时有上班族鱼贯而出,就像白蚁钻出灰色的化石残骸。聚居者在破烂的人行道上烧水泡茶,手提公文包的男人从熟睡的婴儿身上跨过。衣衫褴褛的男子蹲在阴沟边撒尿,就在离他不足六英尺的地方,另一个人在水坑里洗澡。我穿过那群共产主义抗议者,进入空调凉爽的酒店,感觉就像得救了一样。

克里希纳在大堂里等我。酒店助理经理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恐怖分子。一点儿也不稀奇。克里希纳的样子比昨天还狂野。他的黑发左右支棱,像一个个惊叹号;凸出的眼珠又大又白,在黑眉毛的衬托下分外醒目。一看见我,他立即露出大大的笑容,伸出双手趋向前来。我下意识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才意识到,克里希纳突如其来的热情是为了打消助理经理的疑虑。

“啊,卢察克先生!真高兴再见到你!我是来帮你寻访诗人M.达斯的。”克里希纳继续摇晃我的手,他还是穿着昨晚那件脏兮兮的上衣,古龙水的麝香味夹杂着汗味扑面而来。强劲的空调吹得我的胳膊开始起鸡皮疙瘩,我感觉到身上的汗水渐渐干了。

“谢谢你,克里希纳先生,但是没必要了。”我收回右手,“我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就能完成任务。”

克里希纳僵住了。他脸上的笑容遽然消失,浓密的眉毛在高耸的鼻穹上方紧皱起来。“啊,我明白了。你去过作家协会了,对吧?”

“是的。”

“是啊,是啊。关于我们那位著名的M.达斯,他们肯定给你讲了个引人入胜的故事。那个故事满足了你,是吗,卢察克先生?”克里希纳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一句时几乎变成了耳语。而且他一副心领神会的狡黠表情,惹得大堂对面的助理经理皱起了眉头。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以为作家协会跟我说了什么?

我迟疑了。真见鬼,我不知道克里希纳跟这整件事有什么关系,也不打算花时间去弄清楚。我暗自骂了阿贝·布龙斯坦几句,谁让他自作主张,打乱我的安排,还害我被这个怪人缠上。与此同时,我清楚地知道阿姆丽塔和维多利亚正在等我,而且事情的走向让我很不愉快。

我的犹豫落在了克里希纳眼里,他倾身抓住我的前臂。“我想请你见一个人,卢察克先生。他会告诉你关于M.达斯的真相。”

“你是什么意思,真相?那个人是谁?”

“他不愿意透露身份。”克里希纳低声说。他的掌心潮湿,眼白中浮现着丝丝缕缕的黄色血管,“听完他的故事以后,你一定能理解。”

“什么时间?”我脱口而出。我之所以没有叫他滚开,完全是因为刚才在车里的时候,整件事让我感觉不太踏实。

“现在!”克里希纳得意地一笑,“我们可以马上去见他!”

“不可能。”我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我得上楼去洗个澡。我答应过我的妻子,要跟她一起出去吃晚饭。”

“啊,对,对。”克里希纳点点头,舔了舔下排的牙齿,“当然。那我把会面安排到九点半,可以吗?”

我犹豫了一下。“你的朋友提供信息是想要钱吗?”

“哦,不,不!”克里希纳举起双手,“他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只是我的确花了很大力气才说服他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九点半?”我问道。想到要在加尔各答的夜晚外出,我就感觉不太舒服。

“是的。我们去一家咖啡馆见他,那家店晚上十一点打烊。”

咖啡馆。这个词听起来真亲切。如果能拿到一些有用的素材……

“没问题。”我说。

“到时候我在这里等你,卢察克先生。”

抱着我女儿的那个女人不是阿姆丽塔。我停下脚步,手还放在门把手上。要不是阿姆丽塔及时从浴室里走了出来,我估计还得傻站在原地,甚至迷惑地退回走廊上。

“噢,博比,这位是卡马克雅·巴拉蒂。卡马克雅,这是我的丈夫,罗伯特·卢察克。”

“很高兴见到您,卢察克先生。”她的声音就像拂过花朵的春风。

“幸会,呃——巴拉蒂小姐。”我傻乎乎地眨了眨眼,望向阿姆丽塔。我一直觉得阿姆丽塔纯真的眼睛与柔和的脸部线条美得惊人,但有了这位年轻的女士做对比,我只能看到她脸上属于中年人的皱纹、微微叠起的双下巴和鼻梁上不完美的凸起。年轻女子的倩影烙在我的视网膜上,就像灯泡留下的残影。

她墨玉般漆黑的头发柔顺地搭在肩上,她的脸是略尖的椭圆形,曲线非常完美;柔软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专为欢笑而生,无比性感;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大得超乎想象,厚重的眼影和浓密的睫毛衬得瞳孔格外漆黑,令人惊心动魄的眼神犹如黑暗中的灯塔,仿佛能洞察一切。她的眼神中有东方的微妙韵味,也有一缕西式的风情,混合着天真与世俗,什么都恰到好处。

卡马克雅·巴拉蒂非常年轻——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她身穿一件丝质的纱丽,轻得仿佛飘浮在身体上方;浑身上下流露出甜美的女性气息,就像拂面而来的怡人和风。

我一直以为鲁本斯画作中厚重的色彩和诱人的肉体是“骄奢淫逸”的最好诠释,但这名年轻女子单薄的身体和层层轻纱之下若隐若现的肌肤却让我体会到了这个词的真切含义,我感觉嘴里发干,脑子一片空白。

“卡马克雅是M.达斯的外甥女,博比。她想了解一下你要写的这篇文章,我们已经聊了一小时。”

“啊?”我看了一眼阿姆丽塔,重新将视线投向女孩身上。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是的,卢察克先生。我听到有小道消息说,我舅舅给几位老同行写了信。我想知道您有没有见过他……他现在好吗……”她垂下眼帘,声音也越来越低。

我在一把扶手椅边缘坐下。“没有,”我回答,“我是说,我没有见过他,但他很好。嗯,不过我也很希望见他。我正在写一篇文章——”

“好的。”卡马克雅·巴拉蒂微微一笑,把维多利亚放回床中间,宝宝的毯子和维尼熊玩具都放在那里。她优雅的棕色手指深情地拂过宝宝的脸颊。“我不会再打扰您了。我只想知道舅舅是不是很健康。”

“当然!”我说,“呃,我们当然愿意跟你聊一聊,巴拉蒂小姐。我是说,如果你很了解你的舅舅……那么你也许能为我的文章提供一些素材。不知你能不能再待几分钟……”

“我必须走了。我父亲肯定希望他回家的时候能看到我。”她转身对着阿姆丽塔微笑,“也许我们可以明天见面再聊,和刚才说好的一样?”

“好极了!”阿姆丽塔回答。自从离开伦敦以后,我第一回看到她这么轻松。她转头问我:“卡马克雅知道一家很不错的纱丽店,离这里不远,就在伊莱特电影院附近。我是说,博比,如果明天你不需要我陪同的话,我很想在这里买点衣服。”

“嗯,现在还说不准。”我回答,“这样,你们先安排。我不知道他们明天几点来。”

“那我明早再给您打电话。”女孩微笑着对阿姆丽塔说。我发现自己有些嫉妒,多么希望她微笑的对象是我,那将是来自天堂的赐福。随后巴拉蒂站起身来,跟阿姆丽塔握了握手,同时用印度女性常见的优雅手势理了理身上的纱丽。

“很好。”阿姆丽塔回答。

卡马克雅·巴拉蒂向我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向门口。我点头回礼,她开门走了出去。房间里还残留着隐约的芬芳。

“我的基督啊!”我叹道。

“放轻松,博比。”阿姆丽塔说。她无可挑剔的英国口音里藏着一丝笑意,“她才二十二岁,却在十一年前就已经订婚了。婚礼定在今年十月。”

“简直是暴殄天物。”我一边说,一边重重坐在宝宝身旁的床上。维多利亚转过头来挥舞手臂,想跟我玩耍。我一把抱起她高高举起,她咯咯笑着,小脚乱蹬。“她真是达斯的外甥女?”

“她以前经常帮他整理手稿,削铅笔,去图书馆跑腿,至少她是这么说的。”

“是吗?那时候她只有十来岁吧。”我抱着维多利亚上下颠动,左右旋转,在空中画弧,她兴奋地尖叫起来。

“他失踪的时候,她十三岁。显然,她爸跟达斯闹翻了,在他们的父亲去世以后。”

“他们的父亲?噢,你是说达斯的……”

“是的。总而言之,多年来达斯的名字在他们家成了禁忌。我觉得她似乎不好意思联系查特吉或者作家协会的其他人。”

“但她找到了我们。”

“这不一样。”阿姆丽塔说,“我们是外国人,所以不算数。我们还出去吃晚饭吗?”

我把维多利亚放低到胸口的高度。她的小脸兴奋得红彤彤的,腾云驾雾的动作一下子停了,她似乎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哭一下。随后她就忘了这事,开始蹬我的腿,拼命朝我怀里拱,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衬衫领口。

“我们去哪儿吃呢?”我解释了一下,九点半我得去见克里希纳介绍的那位神秘陌生人,“这会儿进城有点儿晚了,要不我们直接叫客房服务,或者去下面的王子餐厅吃饭?我听说有个名叫法蒂玛的脱衣舞女要表演节目。”

“维多利亚肯定会闹个不停,”阿姆丽塔说,“不过我觉得,比起客房服务来,她应该更喜欢法蒂玛。”

“那好呀。”我说。

“我马上就好。”

脱衣舞女法蒂玛是个肥胖的中年印度女人,她的表演完全可以让埃克塞特童子军俱乐部的孩子们集体观看,完全不必担心引来任何流言。不过,王子餐厅里以超重中年男为主的观众似乎相当欣赏她的演出。维多利亚却完全不买账。她放声大哭,所以在法蒂玛开始转第二圈的时候,我们三个只好匆匆退场。

我们没有回房间,而是在酒店黑暗的庭院里漫步。傍晚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雨,但现在雨已经停了,低垂的云层之间撒着几点星子。面朝庭院的大部分房间都已拉上厚重的窗帘,透进花园的灯光只有不多的几缕。我们轮流抱着维多利亚,宝宝的哭号逐渐变成了缓慢的啜泣,最后终于完全停了下来。我们在游泳池边待了一会儿,最后在黑暗的咖啡厅附近找了一条矮长椅坐下。水底聚光灯投下的光晕在枝繁叶茂的树木和竹枝的帘幕间跳跃,我发现游泳池另一头漂浮着一个黑色的影子,然后认出来那是一只淹死的老鼠。

“维多利亚睡着了。”阿姆丽塔说。我瞥了一眼,看见宝宝的手握成拳头,双眼紧闭,哭够了以后,她总是睡得这么心满意足。

我伸展双腿,向后仰头,突然觉得很累,可能是时差还没倒过来。随后我坐直身体,望向阿姆丽塔。她轻轻摇着宝宝,眼神若有所思。长时间钻研某个数学问题的时候,她总会露出这种表情。

“故地重游的感觉如何?”我问道。

阿姆丽塔看着我,眨眨眼:“你说什么,博比?”

“印度,”我说,“回来的感觉如何?”

她理了理宝宝的领口,把孩子递给我。我让维多利亚靠在肩窝里,目送阿姆丽塔走到池边,她理了理身上棕色的裙子。来自池底的灯光向上照亮了阿姆丽塔高耸的颧骨。我的妻子真美,自从结婚以来,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转过千万次。

“感觉似曾相识,”她的声音非常轻柔,“不,这个词不太准确。实际上,感觉就像走进了一个反复出现的梦里。那炎热,那噪声,那语言,那气味——一切都陌生而熟悉。”

“如果你觉得不愉快,我非常抱歉。”我说。

阿姆丽塔摇摇头:“我没有不愉快,博比。我是有点儿害怕,但没有不高兴。我觉得这里引人入胜。”

“引人入胜?”我惊讶地看着她,“我们有看到什么引人入胜的东西吗?”阿姆丽塔是个用词严谨的人,她对语言的要求比我还要苛刻。

她笑了。“你是说,除了卡马克雅·巴拉蒂以外?”她脱下凉鞋,伸脚拨动蓝色的池水。我已经看不见游泳池那头的死老鼠了。“说真的,博比,我觉得这里的一切有一种怪异的吸引力。就像这些年来,我脑子里的某些区域一直在沉睡,但在这里,它苏醒了。”

“那么你想多待几天吗?”我问道,“我是说,事情办完以后。”我有些困惑。

“不用。”阿姆丽塔坚定的语气毋庸置疑。

我摇摇头。“一下午我都把你扔在酒店里,晚上我又要出去,真对不起。”我说,“早知如此,就不该一家人都来。我高估了这里的条件,辛苦你和维多利亚了。”楼上某处传来几句听不懂的争吵,仿佛是阿拉伯语,然后是一串鼻音很重的孟加拉语。一扇门砰地关上了。

阿姆丽塔走回我身边重新坐下。她接过维多利亚,把宝宝放在自己腿上。“没关系的,博比。”她说,“我有心理准备。我猜在拿到手稿之前,你应该不需要我帮你翻译了。”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

阿姆丽塔重新望向游泳池。“我七岁的时候,”她说,“在全家搬去伦敦之前的那个夏天,我见到了一个幽灵。”

我瞪大了眼睛。就算阿姆丽塔告诉我她爱上了酒店里搬行李那个老头儿所以要离开我,我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更不敢相信。阿姆丽塔是——或者说,在此刻之前曾经是——我认识的最理性的人,她对超自然的那一套玩意儿完全没有任何兴趣。每年夏天去海边度假的时候我都会带上斯蒂芬·金的小说,但她一眼都不愿意看。

“一个幽灵?”我机械地重复道。

“当时我们从新德里的家里出发,乘火车去孟买拜访叔叔,”她说,“每年夏天,和母亲一起坐火车去孟买都是我和姐妹们最兴奋的时刻。但是那一年,我的妹妹桑塔尔生了病,所以我们只好在博帕尔西边的一个小站下了车,然后在车站的旅店里住了两天,请一位当地的医生给她治病。”

“她没事吧?”我问道。

“没事,只是麻疹而已。”阿姆丽塔回答,“不过当时,我是家里唯一没出过麻疹的孩子,所以我单独睡在房间外面正对森林的小阳台上。无论是谁要想走到阳台上,都必须穿过我母亲和姐妹们睡的房间。那个夏天的雨季还没有来,天气非常热。”

“然后你看到了幽灵?”

阿姆丽塔轻笑起来。“半夜里,我被一阵哭声惊醒了。刚开始我以为是妹妹或者妈妈在哭,然后我意识到,一个身穿纱丽的老妇人正坐在我的床边啜泣。我还记得,当时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母亲会允许这个人穿过她们的房间,来到阳台上。

“她哭得很小声,但听起来撕心裂肺。我伸手想要安慰她,但我的手还没碰到她,老妇人就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我。就在那时候我意识到,她的年龄其实不算太老,是某件极度不幸的事情让她变得那么苍老。”

“然后呢?”我追问,“你怎么知道那是个幽灵?她突然消失了,或者一步步走向空中,要么突然变成了一堆破布和油脂,还是别的什么?”

阿姆丽塔摇摇头:“月亮被云层遮蔽了几秒,月光重新洒下来的时候,老妇人已经不见了。我大声喊叫,母亲和姐妹们跑到阳台上,她们向我保证,绝对没有人穿过她们的房间。”

“嗯,”我说,“听起来有些无聊。那时候你才七岁,说不定只是做梦而已。就算当时你真的醒了,也可能是女服务员从防火梯爬了上来,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阿姆丽塔把维多利亚托到肩上。“我承认,这个鬼故事不怎么吓人。”她说,“但多年来我都很害怕。你要知道,就在月亮进入云层之前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了那个老妇人的脸,我非常清楚她是谁。”阿姆丽塔轻拍宝宝的脊背,望向我,“她就是我。”

“你?”我问道。

“就在那时候我已经决定,我要搬去一个没有幽灵的国家。”

“真不忍心跟你挑破这事,小姑娘,”我说,“可是你要知道,大不列颠和新英格兰都以闹鬼著称。”

“也许吧。”阿姆丽塔抱着维多利亚站了起来,“但是我看不见它们。”

晚上九点半,我坐在酒店大堂里。炎热和疲惫让我的头痛愈演愈烈,晚餐桌上喝了太多的劣酒,现在我有些想吐。我甚至开始琢磨,克里希纳出现的时候我该用什么借口取消这次会面。九点五十分的时候,我决定告诉他阿姆丽塔或者宝宝生了病;到了十点,我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就在我起身准备上楼的时候,克里希纳突然出现了,浑身衣着凌乱,整个人看起来心烦意乱。他的双眼又红又肿,就像哭了很久一样。他快步走上前来,严肃地跟我握了握手,活像是在殡仪馆里向痛失至亲的遗属表示哀悼。

“怎么回事?”我问他。

“非常非常不幸。”他的声音沙哑,“很坏的消息。”

“你的朋友怎么了?”我问道。突然间我觉得一阵解脱,也许那位神秘的消息人士摔断了腿,要么就是被电车撞了,或者突发心脏病。

“不不不。你肯定听说了吧,纳博科夫先生去世了,真是莫大的悲剧。”

“谁?”透过他浓重的口音,我只听到了另一个孟加拉名字。

“纳博科夫!纳博科夫!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微暗的火》《阿达》。你们英语文学界最伟大的语言大师。他的离去是整个圈子莫大的损失。”

“噢。”我终于明白过来。其实我连《洛丽塔》都没有读过。等到我想起来自己打算推掉这次会面的时候,我已经跟着克里希纳走进了潮湿的暗夜里。他领着我走向一辆人力车,枯瘦的小个子车夫缩在红色车座上打盹儿。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我实在不愿意让这个单薄得像稻草人似的汉子拉着我在肮脏的街道上跑。“我们还是叫个出租车吧。”我提议道。

“不,不。这是我约好的车。路很近,我的朋友正在等我们。”

座椅被傍晚的雨浇湿了,但坐起来也不算难受。小个子男人赤裸的脚掌拍打着地面,双手紧抓左右车轭,他奔跑的动作敏捷而娴熟,身体向上的时候双臂总是伸直往下,尽量减少车座的颠簸。

人力车没有像样的车灯,只有一盏挂在金属钩上的煤油灯来回摇晃。不断有卡车和轿车按着喇叭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他们也没开车灯,我看得心惊胆战。电车仍在运行,车窗上拉着金属网格,昏黄的车顶灯照亮了一张张汗津津的脸。虽然夜已经深了,但公交车上还是有很多人,载着乘客左右摇晃,人们抓紧窗户上的横栏,一不留心就会被甩开。路过的火车满满当当,许多人的脑袋或者身体的某个部分根本挤不进阴暗的车厢。

路上看不到什么街灯,但许多小巷和半隐半现的庭院中透出苍白的磷光,正是我在航班降落时见过的那种。炎热丝毫没有随着夜晚的到来而减退,如果非要说的话,现在我感觉比白天还热。厚重的乌云低悬在建筑物上方,仿佛湿透的抹布一样将城市的热量重新反射到我们身上。

我再次感到焦虑在体内积聚。我很难描述紧张的情绪到底来自哪里,显然不是因为任何实质性的威胁。虽然人力车碾过松动的石板、垃圾堆和电车轨道的时候,我的确感觉自己脆弱而无助。我想起自己的皮夹里还有价值两百美元的旅行支票,但紧张感像胆汁一样溢到了我的喉咙口,绝不可能仅仅是因为这笔钱。

夜间的加尔各答有某些东西直接触动了我脑子里最黑暗的区域。近乎孩童的恐惧毫无来由地在我的意识中氤氲,又被成人的理智强压下去。夜间的市声听起来全然无害——远处隐约的叫喊,刺刺的刮擦声,经过那些身披布片的人影时,偶尔也会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但这些看似正常的声音却令我毛骨悚然,仿佛半夜里藏在床底的怪物的呼吸。

“迦梨斯特。”克里希纳说。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被车夫的赤脚拍打人行道的啪啪声淹没。

“抱歉?”

“迦梨斯特,意思是‘迦梨的地方’。这座城市最开始就叫这个名字,你肯定知道吧?”

“啊,我不知道。我是说,以前我可能在哪儿听说过,不过现在已经忘了。”

克里希纳转过头来。天色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的凝视。“你肯定知道,”他干巴巴地说,“迦梨斯特的前身是一座名叫迦梨卡塔的村庄,而这座村子是迦梨最神圣的庙宇——迦梨格特的所在地。这座庙宇现在依然矗立,就在离你的酒店不到两英里的地方。你肯定知道这事儿。”

“嗯。”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一辆电车以很快的速度转过街口,我们的车夫突然猛地转弯穿过轨道,完全不顾身边掠过的电车。背后传来愤怒的叫喊,眼前出现了一条开阔空旷的街道。“迦梨是一位女神,对吧?”我问道,“湿婆的配偶之一?”虽然我热爱泰戈尔,但我的确很多年没有读过《吠陀经》了。

克里希纳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起初我以为他是在嘲笑我,等我转过头去,才发现他正用手指堵住一边鼻孔,响亮地对着自己的左手擤鼻涕。“对,对。”他说,“迦梨是湿婆神圣的夏克提。”他看了看自己左手上粘的东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将它弹向车外。

“你肯定知道她长什么样吧?”克里希纳问道。街道侧面破败的建筑都笼罩在黑暗中,其中一幢房子里传来女人互相叫喊的声音。

“她的样子?不,恐怕我不知道。她……那些雕像……她有四条胳膊,对吧?”我左顾右盼,咖啡馆怎么还没到?路边几乎看不到商店,我很难想象这堆废墟里居然藏着一间咖啡馆。

“当然!当然!她是一位女神,显然她拥有四条手臂!你一定得去看看迦梨格特那座伟大的偶像。它是吉格拉塔,‘觉醒的’迦梨。非常可怕,一种恐怖的美丽,卢察克先生。她手结无畏印和予愿印——分别象征驱除恐惧和赐予慈悲——可是非常可怕。神像很高,看起来灰扑扑的,她的嘴巴张开,舌头很长。她长着两颗……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吸血鬼的牙齿?”

“獠牙?”我抓紧湿漉漉的坐垫,不知道克里希纳到底打算说什么。人力车拐进另一条阴暗狭窄的街道。

“啊,没错,没错。她是唯一征服了时间的神祇。当然,她吞噬了所有东西。普鲁萨姆、埃斯瓦姆、加姆、阿维姆、阿亚姆。她浑身赤裸,美丽的脚下踩着一具尸体,手中高举套索……绞索、哈提万加……那个词怎么说的?一根棍子?不,是顶端镶嵌颅骨的棍棒,骷髅杖……另外还有一把剑和被砍下的头颅。”

“被砍下的头颅?”

“当然。你肯定知道。”

“我说,克里希纳,真见鬼,你为什么要唠叨这些——”

“啊,我们到了,卢察克先生。下车吧,请快一点儿,我们已经晚了。咖啡馆十一点就要打烊。”

眼前的街道不过是一条垃圾遍地、雨水横流的小巷子,我没有看到任何招牌或者店面,更别说咖啡馆了。所有建筑的外墙都漆黑一片,只有楼上的窗户隐隐透出灯笼的火光。车夫已经放下了车轭开始点烟,我依然坐在车上没有动弹。

“请快一点儿。”克里希纳冲我打了个响指,就像昨天招呼那群搬运工一样。他走到街边一个睡着的男人身旁,推开一扇毫不起眼的门。门里的灯泡照亮了一道狭窄陡峭的楼梯,隐约的交谈声从楼上飘了下来。

我跳下车,跟着他走进灯光中。克里希纳推开二楼的另一扇门,一条宽阔的走廊出现在我们面前。“你看到街道那头的大学了吗?”他回头问我。我点点头,虽然那所学校的建筑看起来跟仓库差不多。“当然,这就是大学的咖啡店了。不,我说得不对,应该说咖啡馆。就像格林尼治村一样,没错。”

克里希纳向左一拐,领着我走进一间宽敞的屋子。粗壮的柱子撑起高高的天花板,墙上没有窗户,让我想起芝加哥洛普区附近的一座车库。昏暗的灯光下至少摆着五六十张桌子,但只有几张桌子旁边有人。身穿宽松白上衣的青年三三两两地坐在做工粗糙的深绿色咖啡桌旁,他们的表情看起来热忱而诚挚。吊扇在二十英尺高的天花板上有气无力地转动,微不足道的力量显然不足以搅动潮湿的空气,稀稀拉拉的灯泡时明时暗,让眼前的场景看起来像是闪烁的老旧默片。

“一间咖啡馆。”我机械地重复道。

“这边请。”克里希纳领着我穿过挤挤挨挨的桌子,走向最深处的角落。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独自坐在墙边的长凳上,看到我们过来,他站起身来。

“卢察克先生,这位是贾伊普拉卡希·穆克塔南达吉。”克里希纳为我介绍道,随后他又对那个年轻人说了几句孟加拉语。屋里太暗,我看不清他的样子。青年迟疑着伸手与我相握,他的掌心湿漉漉的,我借机打量着这张瘦削的脸庞。他戴着厚厚的眼镜,脸上的青春痘很多,脓疱简直闪闪发亮。

我们沉默地站了片刻。青年搓搓手掌,偷偷瞥了几眼咖啡馆里的其他学生。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有人转过头来,但现在他们都移开了视线。

一位满脸胡茬儿的白胡子老头儿送上咖啡,我们在桌边坐下。杯子有好几个豁口,釉面上还有放射状的灰色裂纹。咖啡劲头十足,而且味道好得出人意料,可惜有人自作主张地加了大量的糖和酸牛奶。老头儿不言不语地站在桌旁,克里希纳和穆克塔南达吉同时将视线投向我,于是我掏出皮夹,抽出五卢比放在桌上。老头儿拿了钱就走,完全没打算找零。

“穆克塔南达吉先生,”我居然能记住这个名字,真为自己骄傲,“你有加尔各答诗人M.达斯的消息?”

男孩低下头,对克里希纳说了句话。克里希纳快速回答了他,然后向我露出鲨鱼般的微笑。“很遗憾,穆克塔南达吉先生的英语不太流利。卢察克先生,恐怕他不会说英语。他请我为他翻译,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卢察克先生,他现在就告诉你他的故事。”

“我以为这是一次采访。”我说。

克里希纳举起右掌:“对,对。请你理解,卢察克先生,贾伊普拉卡希·穆克塔南达吉先生愿意跟你见面,完全是为了帮我的忙,我曾是他的老师。其实他不太情愿。如果你能耐心听他的故事,我会尽量准确地翻译。听完故事以后,如果你还有问题,我会向穆克塔南达吉先生转达。”

真该死,我想道。一天里我第二次后悔没带上阿姆丽塔。我考虑了一下是否应该取消会面或者重新安排时间,随后又打消了念头。最好赶紧办完这事儿。明天我就将拿到达斯的手稿,运气好的话,晚上我们就能坐上回家的飞机。

“很好。”我说。

年轻人清清嗓子,推了推厚厚的眼镜。他的声音比克里希纳还要尖细。每说几句话,他就会停下来揉揉脸或者脖子,等待克里希纳翻译成英语。最开始我有点儿不耐烦,但他说的孟加拉语就像音乐,克里希纳的英语口音也暗含韵律,如咒语般令我渐渐入迷。感觉像在看一部外国影片,你努力想跟上字幕,却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

有几次我打断他的叙述提出问题,但穆克塔南达吉似乎不喜欢这样。于是几分钟后,我不再提问,只是慢慢啜饮正在变凉的咖啡,静静聆听。克里希纳有时候也会转头用孟加拉语跟男孩说几句,他们对话的时候,我只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只懂英语的白痴。他们的语速极快,我怀疑就算阿姆丽塔来了也未必能听懂。

克里希纳的语法经常很奇怪,用词也不大妥当,故事刚开始,我就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重新组织他的语言。有时候我会在笔记本里记下一些细节,但片刻之后,就连这样的动作也成了分神的负累,于是我放下手中的笔。头顶的风扇缓缓转动,闪烁的灯光仿佛夏夜里远处的闪电,我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克里希纳为贾伊普拉卡希·穆克塔南达吉转述的故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