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靳身为外族,要成为齐官,即便所有的条件协定都谈妥,太子和盛武帝皆已默许,还需要走个过场,有个明面上的仪式。东郊试马就是这个过场。
史靳人在长安的这段时间一点没闲着。他整合手中的资源,挑出五千匹宝马良驹,连带五十名经验丰厚的马倌训师,先后分十次送往大齐,美其名曰“见面礼”。
郑芸菡首次听到五千匹良驹,觉得史靳出手阔绰,秦蓁告诉她,太子与在各地建官营牧场后,设监牧管理,而监牧又分上中下三等,不同等级分管不同规模的牧场,而上监的规模,恰好就是五千匹。
他出这个数,意思已经很明白。
郑芸菡闻言,又觉得这男人还真是精打细算。
东郊挨着琼花玉苑,那里曾经是盛武帝赐给安阴公主的别苑,后安阴公主被查办,琼花玉苑又被收回,东郊试马后,太子会在那里设宴。待过场走完,就该给史靳授官了。
今日太子出行,郑煜星一早就跟舒宜邱去忙了,郑芸菡是跟着秦蓁一道来的。秦蓁近来忙于太仆寺的事务交接,并不比郑煜星轻松多少,她向郑芸菡问起晗双。
今日之前,郑芸菡去过伯府一趟,然后,她见到对外宣称病重的好友,正精神奕奕的与三岁的侄儿一起研究捶丸的十八种击法。
秦蓁一点也不意外,无奈笑道:“她虽没病,但这个时候,还是让她继续‘病着’吧。”
郑芸菡:“表姐放心,我与晗双自小相识,她不喜欢的,我也会为她躲开。”
秦蓁自然信她,只是话说到这里,不由生了些感慨:“你与她一起长大,如今,你有怀章王这个如意郎君,她那位却还不知在哪里飘着。她总说我母亲为我着急担心,却从不提,她母亲,我的姨母池金氏才真是为她伤透了神。”
这一点,秦蓁并无夸大。事实上,秦蓁的母亲小金氏和离出秦家后,在长安有宅子有收入,一双儿女各有前程,不知比从前逍遥多少倍。
换在从前,她或许会着急儿女的婚姻大事,可她自己就是从那样的后宅走出来的,深知选错了人的后果有多可怕,宁缺毋滥。再有秦蓁三言两语一哄,
早就不急了。
相比之下,的确是晗双的母亲池金氏更紧张着急。这个被伯爷宠坏的池九姑娘,得了空,宁愿窝在房里看话本吃小食,和三岁稚子玩捶丸,也没想过与哪位青年才俊互赠小礼,夹带书信,甚至邀约游玩。
活像脑子里少长了根筋。
郑芸菡笑着握住秦蓁的手,真诚的建议:“其实这也好办,晗双这个人喜欢凑热闹,若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成双成对好事将近,即便不用催,她就会自己开始琢磨终身大事。”
秦蓁哪能听不懂她话中的深意。
明着说晗双,暗中全指向她和郑煜星。
秦蓁望向远处正来回安排人手的郑煜星,唇角轻扬。
……
史靳带着史翼来到东郊马场,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场中,并未见到那个小姑娘,她已消失好几日了。
史翼见到郑芸菡,竟挣开了史靳的手,跑过去扑进她怀里,不必她来逗,他已会对她笑。
史靳微微挑眉。史翼不会随意亲近别人,刚来长安时,他亲近池晗双,仅仅是因为之前的偶遇,池晗双那副画像,他保留了很久。
这位郑姑娘,有些本事。
史靳笑了一下,迈步走过去。
秦蓁察觉史靳走过来,转头见郑芸菡笑着与史翼低语,往前迈了一步,将史靳隔在距离郑芸菡几步之外。
“史公子。”秦蓁淡声道:“有何贵干?”
史靳负手而立:“这几日未曾见到池姑娘,在下担心是不是史翼哪里不懂事,冲撞了池姑娘,特来问候。”
秦蓁别开目光:“史公子多虑了,近来天气转凉,晗双感染风寒,怕过给小公子,所以抱病在家,这几日都休养着。”
史靳眼神轻动,露出担忧又可惜的神情来:“我已许诺过池姑娘,待西厥良驹送来大齐时,让她先选的。没想良驹来时,她竟不凑巧得病了。”
不等秦蓁婉拒,史靳目光一转,落在与史翼小声说话的郑芸菡身上:“史某记得郑姑娘也是相马的一把好手,若是姑娘不愿意,稍后可以为自己与池姑娘挑选合眼的马,就当是史某对两位姑娘照顾舍弟的一点谢意。”
郑芸菡看了秦蓁一眼。秦蓁觉得,若是在这事上与史靳纠缠,恐怕没完,遂轻轻点头
,郑芸菡这才道:“那我替晗双多谢史公子。”
史靳含笑:“两位姑娘应得的。”
史靳又提了个不情之请,他想劳郑芸菡多照看史翼片刻,待到稍后事毕前往琼花玉苑时,他再将人带走。
郑雨涵低头,看着精致漂亮的史翼,轻轻点头。
……
东郊之地,骏马齐列,太子着一身玄色骑装,在商相与怀章王的陪同下抵达,刚下马车,众人已自行列队参拜,太子抬手免礼,笑容温和,除了脸色微白略显病态,再无异常。
史靳的眼神看向太子,淡淡的笑了一下。
忽的,太子眼光轻动,敏锐的察觉到史靳的眼神,两个男人的目光短暂交错,史靳微微颔首,眼神里有问候之意,还带了点外人难以明白的询问之意。
太子嘴角还露着笑,但对着史靳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他看懂了史靳眼神中的深意,漠然转眼,笑里冷意更深。
然而,当太子看到眼前大批骏马时,眼中仍是露出喜色。但眼前这些,已足够训练出力量强大的骑兵队伍,更何况,史靳一送就是五千匹,他不可能拒绝。
随马队入齐的马倌恭敬随行,太子偶尔问起一路的照顾与喂养,皆答得头头是道,看得出的确是有本事有经验的人才,太子越发满意,脸上的笑总算真切几分,随行官员纷纷松了口气,这才跟着说起吹捧的话,无非是赞殿下多么睿智,史大人如何慷慨。
……
今日来东郊的多为朝臣,少有女眷。郑芸菡和秦蓁走在最后头,并没有心思凑这个热闹。
郑芸菡在偷偷看卫元洲,她还记得他说过,当初选择入伍从军,纯粹是为自己与太妃娘娘杀出一条生路,他心中并没有那么多家国大义。可她觉得,真若如此,他此刻必不是这样的神情。
这些骏马多数会拨给各地驻军,用以强大齐**力,家国平安,方有四海升平,男人眼中的振奋与欣慰,分明是在为这个高兴,不仅仅是为了儿女私情。
秦蓁也在看郑煜星。
最近,她其实有些困惑。
一直以来,她都是个很有规划的人,每当要放手抽身的时候,必定已经准备好下一步怎么走。可这是第一次,她只想尽快把手里的事情都
转交出去,却并没有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
但此刻,看着同样忙碌多日的男人,她才忽然明白,她其实很清楚接下来要准备做什么,之所以毫无动作,只是因为不远处的青年将一切大包大揽,根本不要她费神出力。
她不知别的女子待嫁时的心情如何,但对她而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浮的云端,又像是吃了摄人心魂的迷酒,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受理智所控,心却始终愉悦。
……
秦意牵了一匹马到太子面前,是这批骏马之中毛色最漂亮,品质最上乘的一匹,一早准备好要送给太子。众人皆知太子爱马,他的马厩里养着的都是上等宝马,果不其然,太子看到马,神色陡然一变,眼里全是惊喜与满意,当即就要试一试。
这下众人围捧的更厉害,秦蓁和郑芸菡正要过去,史翼忽然扯住她们的手,站在原地不动。两人停下,一同望向被牵着的史翼。
这时,一阵轻快悠扬的短笛声响起,吸引着众人转头,一个十来岁的男童,一边吹着短笛一边往这边走。秦蓁蹙眉,目光朝四周一扫,东郊广袤开阔,北郊护通河源流至此,周边又有护卫看守,没道理会出现这样一个吹着短笛的男童。
郑煜星和舒宜邱当即警惕,两人对视一眼,舒宜邱对郑煜星示意了一下太子的位置,自己朝那男童走去。
史靳看一眼已经上马的太子,招来马队里一个管事:“是你们带来的?”
管事眯着眼睛听着短笛的声音,摇头:“马队里没有这个年纪的,不过这曲子颇为熟悉,一路上都有,以为是闲暇时有人吹着玩,便没有在意。”
一路上都有?
史靳蹙眉:“这一路可还有其他的异常?”
管事被这么一问,当真想起一桩,然而,没等他回答,史靳已经有了答案。
男童悠哉轻快的笛声急转直下,原本微阖的眼忽然睁开,栽满杀气,舒宜邱心道不好,正欲转身让所有人戒备,男童忽然酝足气息,轻快的曲调忽然转为尖锐刺耳的魔音,舒宜邱飞快捂住耳朵,仍觉脑壳生疼。
变故在眨眼一瞬间,那尖锐的笛音惊扰了马群,忽听一声嘶鸣起,继而百匹骏马相继嘶鸣扬踢,渐渐不受控制
。
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大喊:“快跑,马群疯了会踩死人的!”
霎时间,东郊场内骤陷混乱。郑煜星飞快拔刀护驾,目光却下意识望向秦蓁和妹妹的方向,大喊一声:“躲好!”
同一时间,卫元洲也看着郑芸菡,他听到郑煜星喊得那一声,又见秦蓁和史翼与她在一起,有史翼在,史靳也不会坐视不理,瞬息权衡下,卫元洲对樊刃下令:“捉拿男童,止住笛声。”然后去保护太子。
马群躁动那一瞬间,太子已勒紧缰绳控制着自己的马,然而随着马群躁动越来越厉害,他骑的马也开始不受控制,跟着嘶鸣躁动起来,直至场中那声尖叫响起,众人疯狂逃窜,刺耳笛声再添折磨,座下的马终于疯了。
马前蹄高高扬起,太子抓的再紧,也防不住要被掀下马。电光火石间,郑煜星一个飞扑,紧紧抱住马头,拼死将马压了下来。
“下马!”卫元洲已赶过来,一声厉呵下,太子立刻配合翻身下马,卫元洲稳稳扶住太子:“殿下先行躲避!”又对护卫道:“护驾!”
这时,被郑煜星压住的马没了背上的力量压制,发疯似的要甩开郑煜星,郑煜星眼见势头不好,借力被甩出,翻身缓冲,屈膝落地。
“三哥!”郑芸菡看的心惊肉跳,可她还没能靠近,就被史靳和秦蓁拦住。
秦蓁厉声道:“你和史翼在后面躲好!”
史靳带人过来保护她们:“往遮蔽物处躲!”
樊刃飞快擒住男童,没想那男童早有准备,竟咬破藏在口中的毒药,他尚未阻止,人已软软的倒下去,笛声骤止。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留在男童和急需被控制的马群上时,连通北郊护通河的河水里陡然冒出数十个劲装蒙面的人来,一手持刀,一手握机关弓,手臂上绑着装满箭支的袖箭,他们动作利落,行如鬼魅电闪,目标精准。
秦蓁似有所感,转头的瞬间,只见到成片袭来的箭流,和青年飞身扑救挡护太子的背影,坚毅,且义无反顾。
刹那间,天地之间没了声音,没了那重重叠叠的人影,也没了那糟乱的马群,它们一一消失,致使她与视线所及处再无任何阻碍,她不由自主的想要奔向那头,
可身一动,消失的人与物重新阻碍在他们之间,仿佛灵魂出窍一瞬,又坠红尘,周边重新响起嘈杂之声时,身边的少女声线如撕裂。
“三哥——”
……
池晗双今日也没有出门的打算。
她早已从那日的惊恐中走出来,也做好面对那狗太子的准备。这段日子,她看似整日窝在家里无所事事,好友来了,便装作与小侄子耍玩。
但其实,更多时候她都在忙着挑选嫁衣的料子,花纹样式,拨着讨厌的算盘,想着自己要为表姐添多少嫁妆压箱钱,才能不给她丢脸。
那日与史靳聊过之后,池晗双越发觉得表姐这些年来很不容易。她虽已经离开秦家,但人在长安,伯府理应是她的娘家。
届时成亲,也该是从伯府出嫁的姑娘,别人有的礼遇,表姐一样都不能少。
婢女忙慌冲进来时,她正盘着腿看裁缝送来的布料样片和花纹图纸。
“姑娘,不好了!太子东郊遇刺,郑姑娘受伤了!”
咣当一声,池晗双手里的篮子滚落在地,整个人犹如被抽了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