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意和秦蓁进宫见过太子之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左思右想后脚,他决定单独进宫一次,然还未踏出正厅,已被人拦住去路。
郑煜星一身软甲,腰间长刀横跨,手懒懒搭在上头,冲他笑:“秦寺卿这是要去哪儿?”
秦意自然只能说是为公事面见殿下。
郑煜星笑了两声:“倒也不必秦寺卿跑一趟,我今日来,就是跟秦寺卿聊公事来的。”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哦,也是殿下的意思。”
秦意脸色微变,侧身伸手:“大人请。”
郑煜星不与他客气,大方入内,姿态闲适随意,目光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秦意的书案。
毫无意外的,所有公文分两摞整齐落在案头,一摞已阅,一摞尚未翻阅,墨砚与笔搁置于顺手的右边,笔搁上搭着一支笔;挂满不同笔的笔挂却安置在最左侧,一个并不好随意取挂的位置。
郑煜星悄悄在心中描绘了一个画面——每日上值时,这些笔的主人,会如陛下翻牌选妃似的在里面挑一支,然后一整日都不换笔,一日忙碌后,将它与笔洗中沐浴净身,再给挂回去,与其他兄弟姐妹们一起,期待主人次日的翻牌临幸。
不是他天马行空,因为他今日才发现,秦蓁就是这德性。面上端的正经八百不苟言笑,怎么看都该是个学识渊博的女博士,偏偏选只笔都能选出无尽风流的味道来。
该说是个人习惯,亦或是枯燥的上值日子里一点自发的趣味。
本也没什么,但若有二人在习惯上都相近,最大可能的解释是,一人受另一人影响极深,会不自觉去模仿对方的一切。
秦意命人奉茶,郑煜星没想跟他在这里耗太久,直言道:“秦寺卿自上任以来,为促成地方监牧,一直忙于疏通各方渠道,当中的辛苦和难处,殿下并非一无所知,我很理解秦寺卿急于在殿下这里做出一番成绩的心情,但此事重大,若险阻艰难,即便坦诚相告,殿下也未必会拿你的能力说事,说白了,这并非秦寺卿一人之事。”
他往座中一靠,懒洋洋笑道:“日前,寺卿与秦博士进宫,虽表明此事无碍能解,但殿下仍是命我从旁协助……”
郑煜星停了一下,换上了严肃认真的神情:“所以,秦大人理应信我。”
秦意面色从容镇定,闻言笑了:“郑大人何出此言,你我同为殿下效力,自当相互信任,守望相助。”
郑煜星低笑一声,“那你何不对我坦白些?”
对方单刀直入,不欲虚晃,秦意作思忖状,说:“此前,的确有人刻意放出风声,扰乱下头的马商,令洽谈受阻,但我已利用各方渠道去澄清谣言,想必只要他们清楚朝廷用意,而他们虽然转变了身份,但仍有机会谋利,甚至有更高的起.点和更好的前程,自然愿意配合地方官营牧场的建立。”
郑煜星忽然抬眸,分明笑着,眼锋却陡然凌厉:“是你的各方渠道,还是秦蓁的各方渠道是你在澄清引导,还是秦蓁安排你借机虚晃延宕,实则由她来引出背后蓄意破坏的黑手?”
他杵着下巴,悠悠的问:“这太仆寺卿,到底是你呢,还是她呢?”
秦意脸色突变,眼神沉下:“郑大人这是什么话?”
郑煜星撒开手,在扶手上漫不经心的拍了两下:“秦意,其实若非恰逢马政大改,得到多方关注与针对,这太仆寺卿原也不难当,恪守本分踏实认真,这一辈子或许就这么过去了。”
“虽说万事开头难,但难也是机遇,一定要等人把路铺平,你再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踩上去,前面的人走得快,你就得跟得快,走得慢,你就得跟着慢,即便顺畅,难道不会觉得走得没劲吗?”
郑煜星这番话,反而让秦意的脸色又慢慢变回来,他甚至牵起嘴角,噙了个玩味的笑,不答反问:“郑大人……是这么想的?”
觉得他是一个离了姐姐不行的软蛋,凡事都要靠姐姐开疆辟土。
郑煜星并不受他态度影响,抬了抬手:“秦大人也可以反驳。”
这一句话,却令秦意半眯眼睛,若有所思,半晌,他笑意更深:“恕我直言,郑大人今日来,到底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
郑煜星见秦意往座中一椅,抱起手臂似笑非笑,竟与秦蓁素来调侃他模样十分相近,越发觉得自己这个切入点没有找错。
秦意神色变得暧昧,逗趣道:“大人义正言辞的以公事开头,却句句不离我姐姐。大人好像很关心我姐姐?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郑煜星想笑。
他们几兄弟防芸菡身边的野男人,跟防火防盗似的,可到了秦意这里,好像并不介意自己姐姐身边有什么人出没,甚至习以为常的模样。
郑煜星撇嘴:“也没什么,近来,秦姑娘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令我忽然觉得,她是个十分不错的姑娘,回顾以往,又在殿下那里得悉许多事,方觉秦姑娘作为秦大人的姐姐,着实辛苦,所以趁此机会,管一番闲事罢了。”
秦意刚刚恢复的脸色又变了,郑煜星眼底藏锋,看的一清二楚,直觉他这反应,是冲着秦蓁“帮忙”而起。
果不其然,秦意眼神几经闪烁,对郑煜星客气起来,但这种客气在郑煜星看来,像是忽然竖起的几道屏障,是人陷于困惑中,没分清敌我前,本能的防备。
郑煜星暗笑,并不准备给秦意思考和冷静的机会:“其实,我确有私心。”
此话一出,立刻令秦意刚刚竖起的屏障被震碎,连带脑中一片震荡,不由试探道:“郑大人对我姐姐……”
郑煜星摆正坐姿,认真道:“我心悦她,想娶她为妻。”
秦意像是被人卸了下巴,眼珠瞪得圆溜,张开的嘴半天合不上。
郑煜星抬头看顶梁,话锋一转:“可是她拒绝了我。”
“不仅拒绝我,连我对她好都拒绝。我原以为,以我的姿色,不说让秦博士立刻动心,爱我至深非君不嫁,但好歹该有一个机会的。她没道理会拒绝我。”
秦意喃喃道:“对啊,没道理啊。”说完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闭嘴,警惕的看向郑煜星,然后发现面前的男人眼锋凌厉的盯着自己。
他探身过来:“你也觉得,她不会拒绝才对吧?那为何她会拒绝我?我哪里不行?”
秦意飞快竖手:“且等一等,你让我理一理!”
他正色看着郑煜星:“你说,我姐姐帮了你一个大忙?”
郑煜星想了想,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秦意:“你是因为这个,喜欢我姐姐?”
郑煜星立刻纠正:“你这话就很歧义,好似谁帮我一个大忙我就会喜欢上谁似的。”
秦意拧眉:“那你为何对她……这样?”
郑煜星翻他一眼:“关你什么事,我就要她。”
秦意默念“莫生气”,选择继续问:“她帮你,就是纯粹帮你?你们……”
郑煜星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秦蓁这人,看似善于算计,但其实很少单方面得利,也很少做绝。无论别人怎么想,至少在她心里,付出和所获,有一个自己的衡量准则,她觉得取多了,会回一些出去,她若觉得不够,会自己手起刀落再切一块。
郑煜星叹气:“不错,她接二连三帮我,却躲我躲得厉害。”
他眼锋一转,再行试探:“所以,她为何拒绝我?”
秦意在“拒绝”两个字上,表情反应有点大。
郑煜星心一横,再探一步:“其实,我对秦姑娘并非一无所知,陈彻出现在万宝园那晚,我无意间听到些人和事。秦姑娘手握人脉资源,不可能是它们自己蹦到她手上的,秦姑娘从前,有不少蓝颜知己吧?听闻也有相交颇深者,也不知是不是她有什么偏好,所以才拒绝我……”
秦意静静看着他,下意识道:“她没有偏好……”
“原来如此,她没有偏好。”郑煜星笑着点头,然后脖颈一僵。
她没有偏好。
忽然间,什么陈李张王少东家,甚至那些他略略听过的分红店铺少东家,似一张张看不清的皮影,手拉手踩上他的心头,整齐划一的真臂高呼——秦蓁,秦蓁,秦蓁!
一股酸溜溜的怒气腾得一下冲入灵台,郑煜星猛地抬头,迟疑的伸手指向自己:“没有偏好的意思是,来者不拒?她从来不拒绝别人,可她拒绝我?为什么!?”
秦意略略回神,甚至没了心思防备,与他尴尬对笑:“是、是啊,为什么呢……”
就在两人痴痴对望时,一个淡淡的女声飘进来:“你何不来问我?”
霎时间,屋内两个男人一齐僵住。
下一刻,秦意直接蹦起来,紧紧张张:“姐姐……”
郑煜星心情复杂,慢慢转头看过去。
靠近大门的门帘边,秦蓁抬手撩起门帘,纤影半倚,微偏着头,好整以暇看着两个男人,也不知看了多久。
与他视线相触时,她弯唇一笑,信步走进来:“郑大人哄我弟弟,哄得还开心吗?”
郑煜星看着她走进来,眼底明暗起伏,最后转为漫不经心的笑,不答反问:“秦博士怎么来了。”
秦蓁走到郑煜星对面的位置坐下,面露浅笑:“郑大人也说,秦意大部分事都是我暗中帮衬,我来这里,不是很正常吗?”
秦意的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一颗心狂跳不已。
他承认,他输了。至少,若是他站在这两人之间任何一个的位置,都没办法这么淡定,丝毫不见尴尬局促。
秦蓁面色不改,看了秦意一眼:“公事谈完了?”
郑煜星直勾勾看着她,笑道:“还没。”
秦蓁转头看他,点头:“那继续。”
郑煜星当真瞬间切换状态,话题无缝衔接回了公事上。
“正因有人恶意破坏地方官营牧场建立,一旦秦博士动用更多的人力和物力去化解,实力和背景都会暴露的越来越多,从前这些人要找麻烦,只能从陈、秦两家下手,拿那些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说事。现在,秦博士多部署一次,他们就多一个方向。近来,仅是朝中参你师德不正的奏本,就已经堆满了殿下的案头。更别说牵涉北厥的事。”
北厥与大齐曾对战多年,后降齐,关系一直不冷不热。
郑煜星笑笑:“说到底,秦博士只是授命开课,其他的,都该秦寺卿来操心才对,可现在,竟像是秦博士将秦寺卿挡在了后头,刀枪剑棍都冲着你一人来,秦寺卿这头,反倒平静许多。殿下心明眼亮,虽然体谅秦博士护弟之心,但也不愿见秦博士为此声名狼藉。”
秦蓁淡笑道:“郑大人误会了。此事只因我起了头,我做事一贯有始有终,后头自然管得多些,舍弟虽偶有轻浮,但绝非无能之辈,我也没想过一直挡在他前头,他身为太仆寺卿,自有自己的路走。”
秦意微微蹙眉,垂眸不语。
秦蓁:“至于声名狼就一说,更是无稽。明知是有小人作祟,待事情过后风平浪静,小人受惩,殿下新政有成,我自是功臣,谁又敢说什么?中间这些迷人眼睛的小风浪,不足挂齿。”
郑煜星不动声色的扫过秦意,作了然状:“原来是这样。”
秦蓁起身:“现在,要谈谈私事吗?”
郑煜星:“求之不得。”
她转身出去。
郑煜星侧身,冲呆在原地的秦意潇洒挥手,大摇大摆的跟出去了。
午间小憩时,寺中很静。
秦蓁在栖云楼前的台阶坐下,十指交握抱膝。
郑煜星撇嘴一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长腿一伸,身子后倾,双臂向后撑着,将自己支在日头下,懒洋洋的晒。
秦蓁转头看他:“你若是对我心存感激,不妨来点实际的感谢。老实说,以你的为人,嘴毒手辣都正常,但论及情情爱爱,真的让人很不适,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郑煜星被太阳晒的眯起眼睛,他脑袋一歪,顾左右而言她:“秦蓁,你都不会尴尬难为情吗?一般姑娘撞见这样的场面,应该是捂着脸羞答答的跑掉吧。”
秦蓁:“我只会捂着嘴跑掉,因为想吐。”
郑煜星忽然凑过来,漂亮的桃花眼将她左看右看,但见她面色如常,眼神镇定,又坐回去,小声咕哝:“还真没难为情啊……”
秦蓁悠悠道:“有过大把蓝颜知己的人,什么没见过,有什么好尴尬难为情的。”
郑煜星无声的斜了她一眼,后槽牙咬的腮帮子都硬了,却在她眼神飘来时,又变作无所谓的笑,还煞有介事的请教:“哟,行家啊!喂,你有几个蓝颜知己啊,亲密到什么地步?”
他扒拉着自己的脖颈,献宝似的凑过去:“也会这样扎他们吗,也扎这样亲密的位置吗?还是他们另有喜欢的位置。”
秦蓁脑子突突响,她分明是要恶狠狠的瞪他,再无情呵斥,却在转头见到他故作诚恳的嘴脸时,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又喝多了?”
郑煜星直勾勾的看着她,凑过来:“你自己闻。”
这一次秦蓁没由着他,抬手就要推。
下一刻,手腕被男人擒住,一个冰凉的东西覆上她的手腕。
郑煜星坐在台阶上,将她的手臂夹在腋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袖箭,仔仔细细细在她的手腕上。
他也不看她,淡声道:“姑娘家行走在外,防备自爱是对的。但若真有人意图不轨,你那支小簪子还真不够。这个送你,以后谁再欺负你,你就射他,以你扎人的本事,直接爆头是没问题的!”
秦蓁挣扎,手臂纹丝不动。
郑煜星皱眉拍她:“别动!还没系好。”
秦蓁眼神轻动,轻轻别开眼。
他既然看过参她的本子,那一定听了很多很多极其难听的话。即便是当初指天誓日一番真情的陈彻,也在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后崩溃叱骂。
反倒是他,被她连扎两次,竟看出这小簪子通常用在什么时候,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她“防备”、“自爱”,笃定且毫不怀疑。
秦蓁淡声道:“那支小簪子,不一样将你放倒两次。”
郑煜星张口就道:“因为我信你啊。”
秦蓁:“现在也信?”
郑煜星一怔,猛然松开她,像个要被欺负的女子一样拢了拢自己的衣襟,唯恐她忽然扎他,瑟缩道:“现在不行,我下午还有事呢,晚上吧。”
现在不行?还晚上吧?
秦蓁站起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一脚。
郑煜星扬手一抓,她细滑的脚踝堪堪落于他掌中。
两人齐齐一怔,同时想到了那晚。
郑煜星松手,秦蓁飞快收回脚。
郑煜星定定的看着她,忽然笑了:“秦蓁,你喜欢我。”
他指了指脸颊,得意又笃定:“你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