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烈侯府二公子娶妻当日,妻子得封女侯一事,第二日已传遍长安大街小巷。
忠烈侯府和镇江侯府同为侯爵,郑煜澄虽然是次子,但也是嫡出,不说匹配金枝玉叶,但也绝没有给人做赘婿的道理。
同样,镇江侯府得天家赏识,身为大齐唯一的女侯,又因功绩赫赫,被提来与早逝的安华长公主作比,是极其给女子长脸的一件事情,既成女侯,怎么都该是迎侯君入府,而非出嫁。
而此事微妙之处在于,赐婚与主婚的是当今陛下,当着喜宴上众多宾客的面,镇江女侯传下爵位给长女,陛下于长安城另赐一座镇江侯府,更像是给即将出嫁的姑娘家添置嫁妆的做派,这侯爵之位落在温幼蓉身上,终究与她母亲封侯时的意义不同。
说白了,这事儿就连陛下也没有要理清道明的意思,旁人即便揣测,也只能放在心里默默地揣测,否则说错了什么平白落人口实,就不美了。
不过,不能乱讲,并不代表他们不能看好戏。尤其是往日里与忠烈侯府朝中不对付的那几个,都等着看他要怎么面对与自己平起平坐,甚至更有本事的儿媳。
……
长安城的碎言碎语,并未打扰到琼花玉苑里懒懒睁眼的一双新人。
温幼蓉自醒来,就像是长在了郑煜澄身上,抱着他不肯撒手。
郑煜澄有正当理由怀疑,她是将憋了许多年的娇全撒在了昨夜,叫人险些承受不住。
恪姑姑就候在门外,听到响动后,领着两个婢子进来伺候。
温幼蓉歪了一下头,似乎很意外恪姑姑还在。
郑煜澄轻轻拍她的脑袋,她有所领悟,将脑袋凑过去,郑煜澄拿着梳子,亲自帮她梳发:“岳母今日就要离开长安,她走后,恪姑姑会留下来照顾你。快些梳洗,我们去送一程。”
恪姑姑原本对郑煜澄还有些审视疑虑,但见他梳头动作熟练轻柔,劝慰的语气认真诚恳,忽然觉得,小女侯或许真的没有选错人。
当日在山中,女侯是对他抱了杀心的,可他并未因此记恨,如今达成所愿,仍能谦和宽容,不在母女之间作挑拨之态,确是个谦和的君子。
反倒是小女侯,不说好也
不说不好,态度有些冷。
在郑煜澄的催促下,他们好歹赶上了祁族离开的队伍,于城门送别。
温氏已不再是女侯,但她仍是祁族的女首领。
郑煜澄下马,恭恭敬敬作拜:“小婿拜见岳母。”然后看向妻子。
温幼蓉觉得好笑,眼前这个分明是她的生母,他却更殷勤亲近。
她站在郑煜澄身边,不冷不热的打了招呼。
温氏对她这态度并不在意,只看了郑煜澄一眼,郑煜澄立刻会意,握住妻子的手,“岳母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不妨与岳母借一步说话。”
温幼蓉见鬼似的看他:“我有什么好说的。”
郑煜澄定定道:“你有。”
温幼蓉撇撇嘴,总觉得是被他安排了,剜了他一眼。
温氏将小夫妻间的小动作看的明白,嗤笑一声,转身走远。
郑煜澄直接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去。”
温幼蓉捏着拳头,对他狠狠道:“你给我等着。”这才追过去。
母女二人走远,郑煜澄安静的等候在原地,一转头,发现温震看着母女二人的背影,整个人格外的安静沉闷。
郑煜澄淡淡一笑,忽道:“温公子是在失望?”
温震猛地抬眼,面目不善的看着面前面白如玉的男人。
许是新婚燕尔,他笑容餍足,浑身上下都焕发光彩。
温震抿唇,心里很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半晌,他嘲讽一笑:“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效忠女侯,做他的义子,是为了得到镇江侯这个爵位。”
郑煜澄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温震轻蔑转眼,终于带了几分底气:“祁族在厉山已经守了不下百年。对祁族而言,能以实力征服族人成为最强者,才是意义所在。有没有这个侯爵位,于祁族来说都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无论再过多少年,只有追随能带领族人镇守山河的强者,才是祁族存在的意义。”
他撇嘴一笑:“更何况,此次女侯深陷流言之困,不也是这个女侯爵位带来的吗?这东西,根本是个麻烦,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会视若珍宝。”
郑煜澄呵笑一声,面露疑惑:“温公子在说什么?我只是想问,见岳母与阿呦如此,温公子是不是有些失望,毕竟,你始终无法替
代阿呦。”
温震脸色一白,眼神略过一丝惊惶,他下意识想要解释,却在看到这个男人眼中戏谑的笑意时,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慢慢冷静下来。
这个男人哪里是真的疑惑,他分明是两层都想到了,故意这样问,无论他理解成哪一重意思,他都会说成另外一个来叫他难堪。
打从第一眼见,他就知道这男人远没有面上所见那般温润随和。
记仇的很。
侯爵之位,他确然不在乎。
但女侯这位义母,他不能不在乎。
曾几何时,他和很多人一样,因为少主的生父对她有过成见。
他的父母都是在湍河上战死的,女侯对战死的遗孤格外优待,他便是这当中最拼命最努力的一个。所以,他一直看不上温幼蓉这个少主。
有那样一个卑劣的父亲,能被女侯留下一条命,还亲自栽培,该是多大的荣幸。她非但没有为祁族抛头颅洒热血,还负气出走,简直幼稚又没有良心!
可是经过这些事,他才终于明白,女侯面对族人时,的确刚强冷硬,恩威并施,令人信服又崇敬,但那只是因为,他们谁也不是她心底的软肋。
她所有不符合首领和女侯的姿态,都给了阿呦。
温震看着渐行渐远的母女二人,扯扯嘴角,“随你怎么说。”
他说不过这个男人,更不比他那份敏捷的心思,索性闭嘴。
郑煜澄挑着嘴角,继续安静等待。
温氏和温幼蓉并没有走太远,两人也没有说不完的母女话。
站定后,温氏仍是那副冷硬的姿态,她又换上了束身的骑装,与大婚上雍容华贵的妇人相比,判若两人:“镇江女侯的爵位,我既托陛下之手给了你,你爱要不要。对祁族来说,重要的永远不是这个可有可无的爵位。不过……”
温氏挑起嘴角,傲然道:“你曾说,这爵位是占了时机得来的,我也不过是个便宜女侯,既然如此,你不妨来当一当,仔细品一品,这便宜女侯好不好当。”
温幼蓉负起手,她作了妇人打扮,但依旧娇俏动人:“还好解释了,我差点以为,这是我的嫁妆。”
温氏犹闻笑话,她看了一眼等在远处的男人,冷声道:“嫁这么个男人,还要赔嫁妆
?”
温幼蓉眸色骤冷,下巴扬起:“温氏,本侯如今是陛下亲封的镇江女侯,若是你再侮辱我侯君半句,可别怪本侯对你不客气。”
温氏倏地转眼看她,她大胆的迎上去。
短暂的对视,温氏笑出了声。
好得很,面上做出不屑,威风耍得确很到位。
折腾成这样的母女情,即便是临别,也半句话都没有了。
二人回到原地,温氏翻身上马整顿队伍,温禄几兄弟忍不住跑过来:“阿呦,首领说以后咱们祁族会经常进长安述职,我一定会争取这个机会的!你都成亲了,我也得加把劲,到时候我带着我家小子来长安找你玩!”
温幼蓉愣了一下,笑着点头。
人马重新开始动了,温幼蓉迎风而立,身边站着郑煜澄,两人十指交握。
他微笑着问:“说了些什么?”
温幼蓉看着渐行渐远的队伍,眼眶微微泛红,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而认真:“说了……我会做好这个镇江女侯,绝不给厉山祁族丢脸。”
……
文渊书社。
郑芸菡捧着茶盏轻呷一口,满足喟叹:“还是原来的味道!”
杭若再见到她十分高兴,拉着瞧了半天才松手,虽然遗憾杭宁人还在书斋,没赶上时候,但并不妨碍两人吃茶说话。
杭若面前是郑芸菡双手奉还的印章,她捏在手里把玩一下,笑起来:“前不久下头有人传话,说是在并州和金州等地,有手持此印章之人去了各地的书社,央了些人帮忙。那首自并州传到长安的童谣,大概是你的手笔了。”
大家都是一起斗过公主的战友,郑芸菡在她面前没什么扭捏遮掩的:“姐姐给我这个,原本是怕我一路有难拿来傍身的,可我另作他用,委实不该。姐姐打我骂我罚我我都认!”
杭若也不用多问。
童谣造势,促成镇江女侯长安之行,后又有郑家二公子于百官面前卑微求亲,一连串加在一起,也就懂了。
毕竟当初郑煜堂也是用了同样的招数,让安华长公主的幽魂遍布诸州引发恐慌的。
况且,杭若见识过郑煜堂和舒清桐那段,这小丫头有多心力交瘁。
她倒不生气,只是再看郑芸菡时,心情会复杂些,她甚至想起还在
侯府时,这小姑娘被侯爷无端责骂后的神情。
冷的叫人陌生,还来不及细究,就又是天真活泼的样子。
见多了她为兄长奔波,杭若反倒希望看到她纯粹为自己活着。
她收下印章,语态亲和:“无恙归来就好。本就是给你救急平难的,只要你觉得有用,怎么用我都认。你此去数月,杭宁念你不少次,不若我差人去将他叫回来,一起用饭吧。”
郑芸菡连连摆手,杭宁在准备考试,她不差这一顿饭,他却得争取每一刻读书。
“我稍后还要往怀章王府走一趟,本也是顺道先来见姐姐,交还物件的。”
听到怀章王府,杭若眼角跳了一下。
她已知道此次郑二公子的并州之行,怀章王助益颇多。
一个常年不在长安,与忠烈侯府更无交集的王爷,忽然变得多管闲事,这里头必有原因。
杭若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有了危机感。
她能将小小的书社经营至此,看人的眼光是不差的。
她能喜欢芸菡,喜欢到想让杭宁加把劲挤入仕途,把人娶进门,保不齐旁人也会喜欢。
啧,可真是个抢手的香饽饽。
“怀章王近来的作风,与往年大不相同,之前安阴公主一事,他便格外照拂侯府,此次又是如此。总不至于是瞧上了侯府公子……”
杭若弯唇一笑,直勾勾看着郑芸菡:“莫不是……爱屋及乌?”
言者有心,听者亦破天荒的意动。
有那么一瞬间,郑芸菡的脑子里挤进来很多画面,她双颊飞红,眼神略微闪躲:“姐姐说什么呢……”
杭若为杭宁叹了一口气:“王爷至今未婚,他先前就有与舒家结亲的意思,后来……”
杭若意味深长的省略后半部分,又道:“我只是觉得,若王爷仍有心迎娶一位王妃,他更偏帮谁,待谁不同,大概……就属意谁。”
郑芸菡忽然觉得兜中的玉指环很烫人,更烫的,是她的脸。
她盯着杭若,只觉她提点大过玩笑揶揄,一阵静默后,忽然平静下来。
杭若敏锐察觉少女的变化。
前一刻,她分明因为自己的提点,生出了些女儿家的羞臊,坐立难安,但下一刻,她便将这些情绪生生压下。
“时候不早了,
不打扰姐姐,我先走了。”她起身要告辞。
杭若觉得她有些古怪,送她到门口,见她仍要前往怀章王府,不禁叫住她。
郑芸菡:“姐姐还有事吗?”
杭若唯恐她身边没有亲近女眷,也不懂得应对这些女儿心事,所以应对的方法会走偏,想了想,拉住她的手。
“方才我只是与你开玩笑,原想着你也到了沾染男女情爱的年纪,说话便口无遮拦了。”
“但话说回来,无论生出什么样的心意情感,都该大大方方的面对。若是……若是你有心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郑芸菡看了她一瞬,复又露出轻松的笑来:“姐姐本就是玩笑,我还当真不成?我也喜欢与姐姐说笑,没什么的。况且……”
小姑娘眨眨眼,语气很是坚定:“我即便要想,也是想怎么为兄长寻觅良缘,眼下大哥二哥都有了佳人作伴,剩我三哥一人,动辄因公务忙的连轴转,太可怜了。三哥尚无着落,我没有心思想别的。”
她说完,冲她笑着挥挥手,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上马车往王府去了。
杭若看着马车走远,心念一动。
哥哥没有着落之前,便不会想这些吗?
那是不是代表,她那可怜的弟弟还有争一争的机会?
……
马车抵达怀章王府时,车夫在外唤了一声。
郑芸菡没反应,她正盯着手里的玉指环发呆。
善儿察觉她异常:“姑娘?”
郑芸菡眼神轻动,五指紧收,握住玉指环:“你们在此等候就好。”
怀章王府常年只有太妃一人,拜谒者极少。
然今日,王府竟异常热闹。
守卫早已认出郑芸菡,没人敢像之前那样拦她,而是恭敬请她稍候,然后麻溜跑进去通报。
平嬷嬷很快出来迎她。
“郑姑娘。”平嬷嬷今日的态度格外亲和,不知是否与府中热闹有关。
郑芸菡本想交出东西就走,可平嬷嬷是何等精明之人,拉着她就往里请。
“我、我只是来交还太妃所赠之物。”
平嬷嬷看着少女紧拽的拳头,轻笑道:“王爷此次立功,陛下特许王爷在府中宴请跟随他多年的属官,姑娘来的正好,太妃一早还念着姑娘呢。”
郑芸菡心里一咯噔,想起
些事,忽生退意:“太、太妃念我什么?”
平嬷嬷深深地看她一眼:“姑娘跟王爷说过什么,自然就念什么。”
郑芸菡转头就想跑,平嬷嬷加推一把,她已入正厅。
厅内,卫元洲陪伴太妃一侧,下方依次坐着他军中属官与副将,除此之外,还有副手们的家眷。
坐在长史夫人身边的文樱一眼认出她来,脸色都变了。
王爷从军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大开王府大门,正经宴请这些跟随他多年的老人和得力干将。
原本厅内说说笑笑,一团和乐,郑芸菡出现的瞬间,厅内安静下来,不知郑芸菡身份者,好奇的打量她,又疑惑的看看座上的王爷和太妃。
来都来了。
郑芸菡收敛心神,恭敬入内,向太妃行了一个大礼。
不料,她刚行完礼,太妃忽然冷哼一声,先前的亲和荡然无存,只剩冷厉与气愤:“你倒是还敢来。”
厅内噤若寒蝉,众人懵逼,这是……怎么了?
文樱心中大喜,难道太妃已经知道郑芸菡拿着鸡毛当令箭调派王府亲兵一事?
郑芸菡慢慢抬起头,瞟了卫元洲一眼。
男人坐姿端正,双手搭膝,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被卖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