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刺史府外团团兵马,众目睽睽之下,那位自上任以来便从不应酬,酒色财气一概不沾,脸上时常带笑的刺史大人沉着一张脸,怀里抱着娇滴滴的小姑娘,大步入府,直接送入自己房内,少顷,整个刺史府都忙开了。
郑芸菡赶了两天路,一直处于紧绷状态,陡然见到完好无损的二哥,于两种极端的状态下生出困意,回来的路上就在郑煜澄的怀里睡着了。
郑煜澄把她轻轻放在床上,刚要退开,袖子被扯住。
睡梦中的少女突然睁眼,睡眼惺忪:“二哥……”
她睡着了都抓着他,唯恐他跑了。
郑煜澄失笑,坐在床边,接过久安递来的湿帕子给她擦脸:“本以为你要睡到明天早上,若是累了就继续睡,若是不累,要不要吃点东西,梳洗后再睡?”
郑芸菡盘着腿坐起来,认认真真将二哥从头看到脚,一路压下的情绪又有上涌的趋势,探身抱住郑煜澄的脖子,哭腔压抑:“二哥,你吓死我了……”
郑煜澄低笑两声,拍拍她的背,温声软语:“讲点道理,我们两个,到底谁把谁吓死了?”
他今日本是要静候那些匪贼入城,谁知道火光环绕中,来的是她。
风尘仆仆,惊疑不定,也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郑芸菡一听这话,撒开手坐回床上,虎着脸盯他,眼神贼凶。
郑煜澄立马服软:“是我吓到你,我给你赔不是。”
郑芸菡一股小脾气起起伏伏,小声咕哝:“其实,来之前我与大哥大嫂猜测过这可能是个什么阴谋,你不是动辄与家里断了联系的人,我更不相信你好好一人,忽然就卧床不起奄奄一息,可……”
还是气起来:“可你不该瞒着我们,纵然你如今身居刺史之位,担着整个并州的重担,少不得要用一些特别的计谋处理事情,好歹也该给我们一个暗示,哪怕送个物件和口信也好,你知不知道大哥他们都很担心你。”
这一次换郑煜澄愣住。
虽然贾桓顺水推舟拦他的信放消息去长安这一手做的很利落,但他察觉之后,立刻就派人拿着信物回了长安,按理说不可能完全错过的。
难道去送口信的人半路出了岔子
不等郑煜澄解释,郑芸菡又重新抱住他的脖子,哼哼唧唧:“算了,左右你无病无损,此事就此揭过,我原谅你了。”
郑煜澄哭笑不得。
自她长大以后,他就很少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哄她,这次是真的把她吓到了,郑煜澄随她高兴,继续拍她的后背:“嗯,多谢你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
郑芸菡瞬间明朗起来,笑着松开他:“二哥,我……”刚刚开口,肚子传来一声绵长的“咕——”。
她愣了一瞬,“我饿了。”
郑煜澄轻轻抿唇,修长干净的手指在她脑门点了两下:“等着,这就叫人给你准备。”
“不用。”她轻轻推开他的手:“你今夜是不是还在执行公务?我没有打扰到你吧?你不必管我,让善儿和真儿准备就行。”
大度放行的少女又竖起一根手指作补充:“不过你也不可以忙到很晚,我会去你房里检查你有没有睡觉的。”
郑煜澄觉得好笑,他今夜的确有事来着,不过从天而降的好妹妹,已经帮他做完了大半。
“不差这一时半刻,先吃东西。”
刚好真儿善儿让灶房送来热水,郑煜澄把房间留给她,出去张罗食物。
郑芸菡嘴上说着不用麻烦,可等到一大桶热水放在面前,她才发现自己真的太邋遢了,低头四顾,好嘛,二哥白净透香的床单被罩被她一身的沙尘滚了个遍。
那就洗洗叭。
趁着郑芸菡沐浴的功夫,郑煜澄让厨房生火做饭。
久安站在一边,欲言又止。
郑煜澄转头:“何事?”
久安热泪盈眶,公子终于看到姑娘之外的人了:“大人,舒家的舅哥与王爷还在前厅呢。此次借兵之事,两方都鼎力相助,咱们不好怠慢,是不是该留客于刺史府好好招待?”
郑煜澄还真忘了这一茬。
益州这边来的是大嫂的二哥舒邵,昙州这头却是怀章王亲自来,这两人都不该随便在外头找地方安置。
郑煜澄点头:“让后院一并收拾。”想了想,又让厨房多做了些热食送到前厅。
久安得了令,飞快去张罗,刚入后院就遇上付道几的夫人和付雯玉。
郑煜澄抵达并州后,刺史府几乎只有他带来的几个奴仆,连婢女都没有,一些细致活儿无人来做。起先贾桓有意示好,曾让自己的夫人和女儿贾燕将府里的婢子送来伺候,现在贾桓一家落罪收押,付雯玉便立刻劝说母亲来顶替这个位置,帮忙大人分忧。
以往贾桓一家殷勤媚上,付雯玉很嫌弃自己的父亲迂腐守旧不懂变通,可亲眼见到贾桓之变故,就连前一刻还在她面前洋洋得意的贾燕都变成阶下囚,她第一次意识到,官场沉浮多态,或许父亲多年来的低调勤恳,也是一种存活方式。
与此同时,她又生出了一种新的希望——眼下贾桓已经落罪,大人身边只剩她父亲任要职,这是父亲得大人重用的最好时机。若是能入大人之眼,他日陛下论功行赏,便是父亲多年来守的云开之时。
所以,在得知大人的亲妹来到并州,已经住进刺史府,母女二人都十分震惊。
而付雯玉震惊之余,还有点庆幸。
事实上,当郑煜澄抱着妹妹回到刺史府那一刻,消息已在府中炸开。
那一直以文弱温润姿态出现在众人眼中
的大人,是将人一路从东城门抱回刺史府的,中间全不假他人之手,还将人送到自己房里,乍听之下还以为是大人的夫人,后来车队入府,侯府的护卫下人都到了,他们才知道这不是夫人,是妹妹。
也有好奇的婢女挤在一起议论,说的最多的,莫过于郑大人抱着人时稳健的步子与沉冷的脸色,全无平日半点文弱之态;模样生的俊秀温雅,举止却充满男人力量,简直太勾人了!
她没跟着这些人扎推讨论,却把那个模样的郑煜澄记在了心里。
原来,他那双手不仅生的好看,还这般有力。
她有点羡慕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位侯府姑娘。
眼下,久安告诉她们,不仅大人的亲妹来了,还有两位贵客莅临。
付夫人从未招待过这样身份的人,有些慌:“久安大人,需不需要特别准备些什么?”
付雯玉也很紧张,如今刺史府无女主内,婢子多是粗使的,当时贾夫人母女在这里自由进出时郑大人从未说过什么,现在自然该是她们母女来妥帖安排。
可是她不愿被这份紧张乱了手脚,只想好好抓住机会。
“娘,您先歇着吧,我来。”她冲久安屈了屈膝:“烦请久安大人提点。”
久安挠头,他就是个小厮,哪里担得起“大人”之称,遂含糊道:“王爷与舒将军都是行军之人,想来房内通风舒适,卧榻安眠即可,不过我们姑娘得好好伺候着,这个很重要。”
付家母女对视一眼,眼中缓缓溢出一个问号。
姑娘比王爷还重要?
付雯玉先反应过来:“久安大人放心,我会好好准备的。”
……
郑芸菡将自己洗的香喷喷,澡具刚撤出去,吃的就来了。
她飞快盯住食物,任由婢女伺候套上干净熏香的裙子,头发还湿嗒嗒的就要伸手去够吃的。
还没挨到,手先挨了一下。
她捂着手望向面前站定的二哥:“你怎么又回来啦?”
郑煜澄挨着她坐下:“你来并州第一日,陪你吃顿饭又如何?”
善儿和真儿促狭一笑。
真儿:“姑娘一路都在念着公子,唯恐传言是真的,恨不能长一双翅膀用飞的,真的见到了,又不缠不腻端起架子来,也不知姑娘是怎么想的。”
善儿:“许是姑娘家的心思本就多变吧。”
郑芸菡举着拳头就是一通恫吓,郑煜澄眼底含笑,由着她们耍闹,拿过碗给她盛了一碗润口暖胃的鱼汤:“你这次来……”
她立刻转过头,不容置喙道:“大哥说,要我留在这里和二哥一起回长安!”
郑煜澄挑眉:“真的?”
她重重点头:“这还有假!”
郑煜澄看着角落换下来的衣裳,不用问也知道她这一路多辛苦,温声道:“若我只是寻常外派,你来跟着玩一阵子也没什
么,可是我后头会越来越忙,如有必要,还要去各郡走一遍,无暇顾及你。”
郑芸菡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来:“你自是忙你的,难不成你在长安上值时,还顾及着我了?这里这么多人,我又不会挨饿受冻。”
这是铁心不会走了。
郑煜澄轻轻叹气,“好,留着留着。稍后我修书一封回长安,你若要亲口向大哥大嫂报平安,记得把你那份书信给我。”
“嗯!”终于得了允首,她笑眯眯的捧着碗小口喝起来。
然而,这份宁静还没维持多久,久安就匆匆进来了:“大人,外面有客……找姑娘的。”
郑煜澄笑意微敛,望向郑芸菡:“你才刚到这里,谁会找你?”
郑芸菡一愣,脑子里浮出一张娇俏的人脸,赶紧放下碗:“我随你出去!”
郑煜澄见她如此,料想是认识的,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到东城门口抱着妹妹时,那个骑着马跟在后头的女子。
“姑娘,头发还湿着呢!”善儿抓起郑煜澄挂在房里的披风追上去给她披上,又用松松的兜帽罩住她的脑袋,以免她披头散发失仪着凉。
卫元洲和舒邵都不是讲究之人,安顿好各自的军马后,见郑煜澄安排了热食,便在前厅草草用起来。
用到一半,刺史府的下人领进来一个模样爽利的妇人。
那妇人谁也不看,端端立在厅中静候。
舒邵继续吃自己的,卫元洲却慢慢停下来。
不多时,一抹亮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
她刚沐浴更衣,换了衣裙,披风兜帽罩住一头黑亮长发,卫元洲指尖不由发力,手里松软的糕点凹进去。
妇人见到郑芸菡,眼神终于变了,主动见礼:“郑姑娘。”
郑芸菡尚未开口,一个清隽的身影已经挡在她前面。
郑煜澄的手臂不动声色将郑芸菡压到身后:“不知夫人寻舍妹有何要事?”
妇人看郑煜澄一眼,屈腿见礼:“此事为郑姑娘与少主的约定,与旁人无关,公子见谅。”
一时间,几道目光都落在郑芸菡身上。
郑芸菡自然记得和白裙少女的约定,赶紧道:“二哥,没事的,我可以应付。”她走出一步,站了出来:“若是想好了条件,但说无妨。”
妇人直勾勾盯着郑芸菡,一字一顿道:“姑娘重诺,老奴钦佩,我家少主的第一个条件是,从今天开始,姑娘每天晚上都要陪我们少主睡。”
“噗——”淡定吃肉喝酒的局外人舒邵猛地喷出一串晶莹。
郑芸菡双目圆瞪,以为自己听错了。
郑煜澄的眼神在顷刻间冷下来,脸上再无笑意。
卫元洲慢慢转过头望向那个躲在披风里的少女,嘴角一列,冷冰冰的笑出声来。
死寂的厅内,忽然大喇喇走进一个人来。
赵齐蒙抱着刀,一眼望见郑芸
菡,也不管别人,朗声道:“郑芸菡,这里里外外全是官兵,该不会把老子关进牢里吧?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承诺,不要耽误时间,此刻就兑现吧……”
话音未落,一把长刀破风刺出,赵齐蒙侧身躲开,一回神,肚子上狠狠挨了一拳,都来不及哼出声,整个人以天旋地转之势被人掀翻在地,胸口踩上一只沾着尘的军靴。
卫元洲浑身冒着寒气,似笑非笑,脚尖还在他的胸口轻轻碾了一下,语气阴冷:“那就兑现吧,本王亲自陪你睡如何?”
郑煜澄冷冷的看着地上的男人:“叉出去,打入地牢。”
赵齐蒙:?
妇人:?
郑芸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