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晖开了大半辈子的伞坊,经常有好奇的孩子跑过来围观他们制伞,陆询却是正经八百为此而来的第一个贵人。
柳晖恭敬地将陆询请了进来,宋氏继续看铺子去了。
“还请伯父告诉诸位师傅不必行礼,陆某只是过来看看,不想耽误师傅们做事。”陆询一边往里走,一边谦和地对柳晖道。
柳晖笑着应承下来,挥手示意老师傅、学徒们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
作坊里面堆着各种器具、伞架,乱中有序,陆询视线一转,看到了坐在树荫下的柳玉珠,她穿了一身半旧的绯衣绿裙,腰间还系着一条灰扑扑的围裙,低着头坐在小板凳上钻着什么,乍一看就像作坊里的小丫鬟。只是这丫鬟非常胆大,学徒们都敬畏知县大人,她竟像没听见陆询与柳晖说话似的,只管闷头干活。
“玉珠,还不过来拜见大人。”柳晖出言唤道。
柳玉珠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朝陆询行礼道:“民女拜见大人。”
钻孔是力气活,柳玉珠忙了小半日,脸颊红扑扑的,腮边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娇嫩的肌肤上,只是她长得美,便是狼狈至此,瞧着也叫人喜欢,想要怜惜她,递一张帕子,或是将人拉到怀里,喂她喝水。
陆询故作诧异,问柳晖:“三姑娘也要在作坊里帮忙吗?”
柳玉珠闻言,悄悄撇嘴,这人,不好好地在县衙做事,就喜欢四处演戏。
柳晖哪里知道陆询是明知故问,笑着将家里要女儿继承手艺的事解释了一遍。
陆询看着柳玉珠赞许道:“三姑娘虽是女儿身,却有这等志气与毅力,实在令人佩服。”
柳玉珠懒得与他敷衍,笑道:“爹爹带大人四处看看吧,我继续做事了。”
柳晖点点头。
柳玉珠便回到树荫下,专门调整姿势,背对着这边。
柳晖带着陆询详细参观了一圈,每到工序都做了讲解,有位老师傅正在绘制伞面,提笔沾墨,专心致志。柳晖给陆询介绍道:“这里的颜料都兑了桐油,防晕染,画到伞面上也更容易着色。”
陆询似乎对这一步骤非常有兴趣,负手站在老师傅一旁,安静地看着老师傅画好一张伞面。
清风见了,笑着道:“大人最喜丹青,是不是技痒了?”
陆询斥他:“就你话多。”
柳晖惊喜道:“还请大人赐画!”
伞面需要画图,所以好的制伞师傅都得掌握一手画图的本领,但家学底蕴注定伞匠的画技难与丹青大师们相比,柳晖平时画的图,大多都是祖辈传下来的,他自己新琢磨出来的屈指可数,毕竟,他不是书生,养家糊口,平时少有功夫专门作画。
此时得知陆询擅长丹青,柳晖如获至宝。
陆询沉吟道:“陆某才疏学浅,赐画不敢当,如若伯父不嫌弃,陆某愿意献丑,只是陆某从未在伞上画过,还请伯父教我。”
柳晖高兴极了,随手拿了一把待画的伞来,比教徒弟还认真地传授陆询绘伞技巧来。
陆询一点就通。
第一把伞全当练习了,从第二把伞开始,陆询开始一心作画。
“伯父喜欢什么内容的画?山水、花鸟还是人物?”
“都行都行,大人看着画就好。”
等陆询正式画起来,作坊里的其他人也慢慢地都凑了过来,陆询心无旁骛,有弧度的伞面在他笔下就像平坦的宣纸一般,他一手提着袖子,一手沾墨挥笔,笔尖在伞面上游走,如龙飞凤舞,一幅栩栩如生明媚艳丽的蝶恋花很快就画成了。
柳晖带头,拍手称赞!
陆询看向柳玉珠,她孤零零地坐在树荫下,只是不再干活,好奇地望着这边,被他瞧见,她才逃避似的低下头。
陆询连续画了三把伞,他画第四把的时候,柳玉珠终于走了过来,站在父亲身边旁观。
这一幅,陆询画的是赏梅图,梅花傲雪,有一美人撑着伞,俏立树下,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仍然叫人心动,情不自禁想让她转过身来,一睹芳容。
“大人这双手,若是能借我,我早成了江南制伞第一人了!”一个老师傅深深地羡慕道。
“是啊是啊,咱们柳家的伞第一是好用耐用,第二是伞面精美,可与大人的这几幅画比,我们画的简直是粗工滥制,难登大雅之堂。”
柳晖、两个老师傅、四个学徒,几乎每人都夸了陆询一堆。
柳玉珠没有夸,她只是盯着陆询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恨不得将其偷过来,安在自己身上。
“大人,再画一幅吗?”
在柳晖的眼神暗示下,小徒弟柳守信又端了一把伞来。
陆询笑道:“县衙还有事,不好再耽搁。”
柳晖很是失望,可人家是知县,他总不能强求。
柳玉珠太懂这些画的珍贵了,父亲不敢开口,她想着陆询要在她那里借宿,试着商量道:“看得出大人也喜欢画伞,恕民女斗胆,以后大人得空时,可否每个月都为我们赐画几幅?当然,我们会把伞面送到县衙,不敢劳烦大人来往走动。”
请陆询将画画到伞面上,父亲与老师傅们临摹起来非常方便,如果画到纸上,平面与弧面转换需要技巧,反而失去原画的美感。
陆询微微皱眉。
柳晖连忙斥责女儿不懂规矩,向陆询道歉。
柳玉珠仍不死心,继续道:“以大人的图做伞面的伞,获利可分大人一成。”
陆询笑了,看着柳玉珠道:“三姑娘误会了,陆某非贪财之人,只是公务繁忙,不敢轻言应允。”
“公务要紧,大人不用听玉珠的,她是太喜欢大人的画了,才口没遮拦。”柳晖又训了女儿一顿。
柳玉珠哼了哼,走开了。
陆询笑着与柳晖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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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柳家四口人用饭,提到了陆询的画。
柳玉珠问哥哥:“你们县学教画吗?”
柳仪苦笑:“礼、乐、射、御、书、数,已经够忙了,‘书’里虽然涉及到作画,但都只学了皮毛,关键还是要做好学问,为科举做准备。”
论起来,他的画工还没有父亲好,哪像陆询那种贵公子,可能四五岁就开始学画了。
而且,柳家难得出来个读书苗子,就算柳仪想帮父亲画伞,宋氏也舍不得让儿子浪费时间。
就因为二女儿柳银珠嫁到小官之家受了委屈,宋氏一心盼望儿子也能考进士当官呢。
柳玉珠低头吃饭。
哥哥读书,她经商,当然希望伞铺生意红火。
下午继续学制伞,傍晚在家里吃了晚饭,柳玉珠带着莺儿回了主街的宅子。
因为白天陆询的出现,柳玉珠总觉得今晚他会过来,梳洗后坐在厅堂,与秋雁闲聊。
几乎一更的梆子刚刚落下,陆询便来了,照旧是一身黑衣。
秋雁暂且退下。
柳玉珠有点不满,对陆询道:“才刚过戌时,大人怎么来的这么早?”
越早越容易被人发现啊。
陆询道:“天黑渐早,绝大多数人家此时早已睡下,待到深冬,我可能用过晚饭便来。”
柳玉珠辩不过他,拿着钥匙,带他走向西耳房。
耳房都是两房的格局,外面可作小厅堂,里面作卧室,只是相比上房,耳房的两间屋子都要小很多。
柳玉珠不敢苛待陆询,床柜等用具都尽量选的最好的,此时打扫得干干净净,小是小了点,比柳仪在家里的那间房雅致多了。
陆询四处看了看,还算满意。
“这是剩下的银子。”柳玉珠将手里的荷包递给他。
陆询道:“你先收着,四季衣裳鞋袜等分别为我缝制两套,留我过来换洗用,对了,你的女红如何?”
柳玉珠撒谎不眨眼:“我不擅女红。”
陆询:“一身衣裳换一张伞面。”
柳玉珠马上道:“好,我会勤加练习,保证让您满意。”
陆询笑了笑,做到椅子上,伸出左臂放到桌面,看着她道:“白日绘伞太久,手臂有些酸,你替我捏捏。”
柳玉珠明知道他是故意的,可为了得到他的画,她便乖乖顺顺地走过去,低头替他捏胳膊。
陆询打量她的手,皱眉道:“你这手伤痕累累,实在有碍观瞻。”
柳玉珠瞥他一眼,道:“大人若是不喜,我这就退下。”
“倒也没有那般不喜。”陆询看着她的眼睛道。
灯光柔和,照得他一张俊脸润泽如玉,眼里也浮动着令人遐想的光华。
柳玉珠顿生警惕,怀疑他想用美男计,诱她主动上钩,自荐枕席。
她低下头,宁可像小丫鬟似的出些苦力,也不想在寝帐中被他欺负。
“换这边吧。”
陆询将左臂抬了起来。
柳玉珠默默地换了一边,捏的时候,瞧见他右手伸到怀里,取了一个小瓷瓶出来。
她还在想那是什么,陆询突然左手一翻,攥住她的手腕。
柳玉珠惊疑地瞪着他。
陆询垂着眼帘,一边单手取下瓶塞,一边神色如常地道:“这是我从侯府带过来的伤药,赏你一瓶,每日早晚这般涂抹两次,能加快伤口愈合,亦可祛疤除痕。”
说着,他用指腹挖了一些透明色的膏药出来,轻轻地抹在柳玉珠的掌心,再每次蘸取一些,分别涂到每一次细小的伤痕。
此时他的神情,与他在作坊作画时一般无二,同样专注,同样认真。
看着如此尊贵的男人如此温柔地帮她上药,柳玉珠只冒出一个念头:他一定是太想诱她主动暖床了,才不惜如此屈尊降贵。
“这药肯定很贵重吧,无功不受禄,何况我还亏欠着大人,怎好收下。”柳玉珠缩不回手,却可以拒绝他的赏赐。
陆询唇角上扬,对着她的手道:“私契存续期间,你整个人都是我的,这双手也是我的,我赐你药,是爱惜我自己的东西,你若不用,便是背主毁约,果真如此,就别怪我重罚于你。”
他在威胁,声音却低沉轻柔,越是这样云淡风轻,越叫人畏惧他可能会施加的惩罚。
柳玉珠不敢再与他作对。
陆询替她的两只手都上了药,确保每一处伤痕都照顾到了,陆询才满意地放开她。
“时候不早,回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