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一处景致,月老庙后山的山路修了石阶,只是那石阶本来就不平整,有的两层石阶紧紧挨着,有的需要抬脚跨高,有的石阶边缘平整,有的如被狗啃过似的,再加上修建了不知道多少年头,白日登山都不能大意,更何况走夜路。
柳玉珠不得不微微提起裙摆,她已经无心观察前面的陆询了,只求自己不要跌倒摔跟头。
浓密的树荫遮盖了月光,柳玉珠朝后看看,山脚已经被夜色遮掩,看不见了。
距离半山腰还有一段距离,可陆询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柳玉珠怕了。
对于陆询,她其实并不了解。
他虽然说过不会重罚她,不会要她的性命更不会连累她的家人,但他的话就一定可信吗?也许他打算将她诱骗到这种偏僻阴森之地悄悄杀了她,神不知鬼不觉,也许,山脚的秋雁已经被陆询安排的随从加害了。
柳玉珠说过,她害惨了陆询的名声,陆询杀她报复她也认罚。
但真到了这种时刻,她还是忍不住会害怕,忍不住想谋求个生路活下来。
掉头跑下山?
她肯定没有陆询的速度快。
继续跟他上山?
那她可能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瞥眼陆询的背影,柳玉珠惊呼一声,扑到了石阶之上。
陆询顿足回头,月色之下,她趴伏在山路上,似是摔重了,一动不动的。
陆询快步折回。
柳玉珠也慢慢地扶着坐了起来,一手捂着右边的膝盖。
“摔到哪了?”
陆询在她旁边单膝蹲下,先去看她的脸。
柳玉珠低着头,豆大的眼泪顺着白皙的脸庞流了下来:“你到底要带我去哪?若是想杀了我,直接在这里动手吧,我保证不吭声,何必还要难为我爬这么高的山路。”
陆询本来还有点怀疑她故技重施,可她一哭,陆询便半分也不疑了。
“谁要杀你?我若有杀你之心,就让老天爷罚我客死他乡,不得好死。”陆询一边出言安抚这胆小多思的姑娘,一边去提她的裙摆,想看看她的腿伤势如何。
只是他的手才伸过去,就被柳玉珠一巴掌拍开了,啪的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山路上十分突兀。
两人都怔住了。
柳玉珠头垂得更低。
陆询摸了摸自己发热的手背,笑了,看着她道:“力气这么大,看来摔得不重。”
柳玉珠不吭声。
“能自己走下山吗?”陆询问。
柳玉珠心中一松,点点头。
陆询摸了摸她的头:“那就是真没摔伤了,既然如此,随我上山签文书去。”
柳玉珠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陆询:“莫非私契的事,你想反悔?”
柳玉珠不敢,只是不服气:“这里也可以签,为何非要上山?”
陆询道:“山上有一凉亭,我已在亭中备好了笔墨纸砚,私契是我草拟,但如果你对上面的条款有意见,你我可以商议修正,还是说,无论我写了什么,你都愿意签字画押?若是如此,你在这里等候,我去取文书下来,你按个手印足矣。”
柳玉珠瞬间动摇了,原来她还有修改条款的资格。
可她还是小声抱怨了一句:“你怎么不早说清楚?”
陆询笑:“好,都是我的错。”
那声音带着一丝宠溺,柳玉珠很不习惯,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土,准备继续往上走。
陆询突然攥住她的手腕。
柳玉珠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山路陡峭,我背你上去,免得你继续摔跤,下次未必有这次的好运气。”
柳玉珠想也不想地拒绝:“不用,我……”
陆询突然将她拉到怀里,柳玉珠重重地撞到他胸口,刚要抬头,陆询低沉的声音近距离地传到了她耳中:“私契生效后,你当对我言听计从,类似这种事,你该趁早习惯。”
柳玉珠被他温热的呼吸吹得浑身发软。
他很喜欢她的耳垂,因为发现她最受不了被他亲耳朵,那三晚他总是这样诱她配合。
思绪一偏,等柳玉珠回过神来,她已经被陆询背到了背上。
当他开始拾级而上,柳玉珠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看似温雅文弱的外表下隐藏的强健体魄。
突然,他晃了一下。
柳玉珠赶紧抱住他的脖子,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唯恐掉下去。
于是,陆询就再也没有晃过了。
柳玉珠心有余悸,提防地观察他的脚下。
过了一会儿,陆询忽然问她:“你说想要一个愿意伺候你的如意郎君,我现在这样,算不算伺候你?”
柳玉珠看向山间:“大人偷听就算了,何必又来揶揄我。”
陆询:“怎么叫揶揄,我早就说过,我会给你一个名分,是你做了亏心事,跑了。”
柳玉珠被他提醒,倒是记起来了。
第三晚入睡之前,陆询的确抱着她说,会给她一个名分。
可柳玉珠连话都不想接。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走完试婚这一步,陆询与公主的婚事会顺顺利利,陆询会做驸马,那做了驸马的陆询,能给她什么名分?妾室还是通房?无论哪个,都得征询公主的同意,陆询真去公主面前讨要她,公主能不妒吗?
那简直是在害她。
“民女身份卑贱,不敢高攀。”柳玉珠敷衍道。
陆询道:“旧事不提,且说现在,你乃良民,与我做妾足矣。”
柳玉珠身子一僵:“大人想纳我做妾?”
陆询:“只要你愿意。”
柳玉珠:“我若不愿呢?”
陆询:“我自不会强求。”
柳玉珠:“那就多谢大人了,我不愿意。”
陆询并不恼,只是好奇:“那三晚我的表现,就如此令你嫌弃?”
柳玉珠拿两个胳膊肘抵着他的肩膀保持平衡,双手捂住耳朵:“大人是君子,非礼勿言,请不要再提及旧事,民女一个字都不想听。”
陆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柳玉珠发现前面树林间似有灯光闪现,等陆询转过一个弯,一座四角凉亭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亭中的石桌上摆着一盏灯,足以照亮桌子,又不会引起山下的人注意。
这边的石阶比较平整,陆询放了柳玉珠下来,却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走。
柳玉珠看着他的手,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他不选择重罚她,不是不够狠,而是还贪念那三晚。
可柳玉珠宁可跟他签两年多的私契,也不想给他做小妾,做了小妾,就要给他以及他未来的夫人做一辈子仆人了,哪有留在甘泉县自己当家做主快活。
到了凉亭外,陆询松开了她。
柳玉珠抬头,借着点点月光,看见凉亭上挂着一个匾额,上书“姻缘亭”。
月老庙附近的东西,题词肯定都与姻缘有关。
“这里会不会有人来?”有了灯光,柳玉珠更怕被人瞧见了。
陆询在石桌一侧坐下,道:“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我让陈武在半山腰守着,如果有他人上山,会被他打发离开。”
柳玉珠点点头,坐到他对面。
陆询从怀里取出两张文书,同时递给她。
柳玉珠不禁将灯往自己这边移了移,低下头去,先逐字检查第一张文书上的条款。
条款最前面,陆询先列明了此乃她为了弥补陆询的名誉损失甘愿签署的私契。
好吧,柳玉珠的确也算“心甘情愿”。
再看条款,基本与那天陆询说出来的差不多,要求她在陆询于甘泉县任职期间对他言听计从,也规定了陆询不能随心所欲地欺凌她或威逼她做触犯律法之事,以及两人都要对外保密等等。
“可有需要更改之处?”陆询竟然还准备了茶,一边饮茶一边悠哉问道。
柳玉珠瞥他一眼,道:“再补充一条,大人不得要求我为妾、为通房甚至做外室。”
这一条真传出去,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这是陆询给她的体面,算不得欺凌或惩罚,很容易被陆询钻空子。
陆询笑了笑:“可。”
他接过文书,持笔沾墨,分别补充了这条。
柳玉珠重新检查一遍,签字、画押。
两份文书,一人保管一份。
收好文书,陆询给她倒了一碗茶。
柳玉珠没心情,歪头看着山下,只想快些下去。
陆询忽然问:“庙里的姻缘池,你可许过愿?”
柳玉珠摇摇头。
大姐二姐都许过,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许这种姻缘愿会被人笑话的,十三岁可以许了,可她早早进了宫,没能在家乡过当年的中秋节。
“想去试试吗?”
柳玉珠还是摇头。
陆询笑道:“不是想求月老赐你一个愿意伺候你的如意郎君?”
柳玉珠:“我随便说说的。”
“来都来了,去试一试也无妨。”陆询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柳玉珠只好随他下山。
下山并不比上山容易,陆询走在前面,这次他没有离开柳玉珠太远,始终走在能随时接应她的地方。
因为柳玉珠走得慢,等两人回到山脚,月老庙那边几乎没什么人了。
秋雁从暗处走了出来。
柳玉珠马上跑到了她身边。
“玉珠姑娘要去庙里求姻缘,咱们分路过去吧。”
陆询说完,看眼柳玉珠,先走了。
“他没对你做什么吧?”秋雁不太放心地问,实在是两人在山上逗留的时间太长了。
柳玉珠摇头,解释了凉亭签文书一事。
秋雁懂了,又问:“真要去庙里?”
柳玉珠不想,可她签了文书,她得听陆询的话。
等二女跨进月老庙,就见里面已经人去楼空,只有两个小道士在借着月色清扫寺院。
柳玉珠认得路,带着秋雁绕过一处院墙,前面就是姻缘池,池边两棵老槐树枝条纠缠,如情人相握的手,难舍难分。
树下,陆询已经站在了池水边,面朝水面的月影。
柳玉珠看看秋雁,笑道:“来都来了,那咱们都试试吧。”
她从荷包里取出两个铜钱,分给秋雁一个。
秋雁无奈地摇摇头。
无视陆询,柳玉珠走到池边,槐树枝叶投下的那团月影,距离她们有一丈多远,只有碗口大小,泉水清澈,可见池底堆了密密麻麻的铜钱,都是今晚的善男信女们投下的愿望。
柳玉珠让秋雁先投。
秋雁会暗器,只要她想,更远的地方她都能投中,所以,她铜钱一扔,投偏了。
柳玉珠无意嫁人,可来这边投铜钱是她懵懂时期一直未能实现的愿望,从前只能羡慕地看着姐姐们许愿的那个女娃娃终于长大了,因此,等了五年的机会终于来临,柳玉珠忘了一切杂念,只想认认真真地投一回。
她靠近池子,近到鞋尖已经抵住了石壁,然后,她瞄准水面上微微浮动的月影,将手中攥得温热的铜钱投了过去。
“咚”的一声轻响,柳玉珠的铜钱落到了月影中央,沉了下去。
如果柳金珠、柳银珠在场,一定会抱住妹妹连连贺喜,兴奋之情不亚于书生金榜题名。
可秋雁不是那么活泼的性情,周围一片寂静,仿佛月老都睡着了,柳玉珠投中了也不算数。
总而言之,柳玉珠并没有得到幻想中的成就感。
“恭喜姑娘,看来你的如意郎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唯一捧场的陆询笑着走过来,声音温润地道。
柳玉珠实在没忍住,凶巴巴瞪了过去。
别人的贺喜都是真心的,陆询这句,明显就是阴阳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