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询新官上任,既要熟悉本地情况,又要解决前任积累的诉讼案件,前几日自然要忙个不停。
雷捕头照旧每日早晚来柳玉珠的客栈点菜用饭。
“你脸上的疹子还没好?”
这晚雷捕头过来,见柳玉珠仍是戴着面纱,他有点担心了:“不行就去华春堂看看,让老神医给你开副药。”
华春堂是甘泉县名声最大的医馆,馆主华老医术超高,本县百姓都尊称他为老神医。
可柳玉珠的脸蛋滑滑溜溜,根本就是装病,自然不必寻医问诊。
“快好了,已经结疤了。”柳玉珠笑着搪塞过去,给雷捕头倒酒,“快给我们说说,今日陆大人审了什么案子。”
雷捕头道:“今日只有两桩鸡毛蒜皮的小案,不值得说,大人审完案子就去巡城了,我没跟着,瞧赵县丞回来时汗流浃背的样,估计大人跑了很多地方,大人虽然是书生,到底年轻体壮血气方刚,腿脚利索,咱县丞都快胖成猪了,哪里受得了。”
柳玉珠抿着自己的清茶,眼底浮现苦笑。
陆询是书生不假,却是个文武双全的书生,他的体力有多好,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在京城的时候,只听说陆询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不似一些世家子弟,十三四岁就安排了通房或呼朋唤友去那花街柳巷买醉留宿,是以,突然被公主选中让她去查验陆询的为夫之能,柳玉珠虽然紧张,想着他那般君子传说,便也没有太怕。
谁曾想,陆询有神仙君子之貌不假,夜里却似一条猛狼,嘴上哄得好听,力气一点都不减,与她有仇一般,她哭得越凶,他越威风。
三晚匆匆而过,到最后柳玉珠也没想明白,陆询到底是为她的色所迷,还是太想当驸马,不惜以贵公子之尊身体力行侍奉她,再由她将他的龙精虎猛转述给公主。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公主有了新欢,不稀罕他了,还要她说谎构陷陆询有疾,借此悔婚。
柳玉珠与陆询无仇无怨,想他一个贵公子屈尊睡她一个小宫女心里也是不甘的,最后又落得被人耻笑的下场,着实令人同情。但柳玉珠亦有苦难言,作为公主身边的宫女,代公主去试陆询的本领非她主动请缨,违心诋毁他,更是身不由己。
陆询最该怨恨的,该是对他移情别恋的公主。
但傻子都知道,陆询不会与皇族为敌,他只会将气撒在她这个小宫女身上。
柳玉珠真是有苦也诉不出。
夜深人静,柳玉珠翻出了离京之前,她向公主求得的公主令牌。
她这个公主啊,除了感情善变见一个爱一个,坑害了一批京城贵公子,其实对她们这些身边人还是很不错的,譬如公主选她去陆询身边,并非强行命令,而是与她商量过的,还提出会赏她一百两银子。
没有赏银柳玉珠也不敢直言拒绝公主,有了银子,她便去的心甘情愿了。
待到公主要她配合说谎,又提出给她五百两银子。
柳玉珠就豁出去了,得罪陆询总比得罪公主强,何况还有银子拿。
只是,柳玉珠胆小,怕被陆询报复,稳妥起见,她试着向公主提了两个要求。一是放她出宫离京,且毁掉宫中关于她身世来历的所有记载,使得陆询无法找到她。二是希望公主赠送她一枚令牌,见令如见公主,如此即便陆询找到她,也不敢忤逆公主,公然报复。
公主全都答应了。
靠着那六百两银子,柳玉珠回到故乡开了客栈生活富足。
靠着公主的令牌,本地恶霸无人敢动她,前任宋知县都对她礼遇有加。
这种自由自在、有滋有味的日子,柳玉珠真是太喜欢了。
只是内心深处,她对陆询还是有那么一丝愧疚的。
所以说莫做亏心事,只要做了一件,哪怕她后来做了多少善事,也填补不了良心上的那一处亏欠。
远处街上,忽然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不叫了。
柳玉珠抱着公主令牌翻了个身。
愧疚归愧疚,让她主动去陆询面前负荆请罪是不可能的,她胆小,她怕他,怕他变着法地报复她算旧账,如果可以,最好永远不要见面才好。
思绪难停,柳玉珠终于做了决定。
待在县城太危险了,说不定哪天陆询就会从客栈前面经过,明一早她就带着秋雁回自家在九岭村的老宅去,避他三年,等陆询调任回京或是随便去什么地方走了,她再重返县城,这期间,客栈就交给伙计们打理吧,有事尽管去找父亲母亲商议。
嗯,明早天不亮就先回家一趟,跟父母打声招呼。
翻来覆去,柳玉珠一直到下半夜才睡着。
翌日天未大亮,柳玉珠突然被一阵喧哗吵醒,是前面客栈传来的,有人高喊“死人了”!
柳玉珠脸色大变,匆匆起床,正在穿鞋,秋雁过来了,在窗外道:“姑娘莫急,我先去看看!”
秋雁会些功夫,无论何时,有秋雁在她身边,柳玉珠多少都安心。
没时间去挑选衣裳,柳玉珠抓起屏风上本想今日换洗的那套绿衣白裙穿上,随便抹把脸,便一边绾发一边小跑着去了客栈。
客栈里的旅客与附近的街坊都赶来了,聚集在马房。
人群纷纷攘攘,柳玉珠挤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平地中间的雷捕头。
他一身酒气,虎目圆瞪,脸色发青,嘴唇紫黑。
如果说生龙活虎的雷捕头已经令孩童惧怕,眼前横尸的雷捕头,便是形如恶鬼。
可,这是雷捕头啊,昨晚还过来与她把酒言欢劝她去看疹子的雷捕头。
柳玉珠从没考虑过要嫁给雷捕头,但她把雷捕头当朋友。
她面白如纸。
秋雁靠过来,低声道:“人是在咱们骡车底下的暗箱里发现的,有个旅客的小厮起早来检查货物,发现咱们骡车下面有一滩积血,跟着就发现了雷捕头。”
柳玉珠遍体生寒。
“石头!石头!”她四处一看,见到了客栈的伙计石头,马上吩咐道:“快去县衙报案,就说有人杀了雷捕头!”
石头扭头就往外跑去。
柳玉珠再看一眼雷捕头的尸体,想到有人要将杀人的罪名栽赃到她头上,她反而迅速冷静了下来,吩咐秋雁、盘子与其他伙计道:“快去关上客栈前后大门,县衙派人过来之前,外面的人不许进来,里面的人不许出去,一切等知县大人做主。”
秋雁便带人去封门了。
来看热闹的几个旅客不愿意了,尤其是打算今日便退房出发的,纷纷闹了起来:“又不是我们杀的人,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就是,人是在你车上发现的,你们俩又认识,我看就属你的嫌疑最大!”
“对对,昨晚还看你们俩凑在一桌打情骂俏!”
这些男人,平时觊觎柳玉珠的美色,喜欢窥视柳玉珠,真出了大事,谁还有那怜香惜玉的心思,恨不得马上就把杀人的帽子扣在柳玉珠头上,好洗刷他们的嫌疑,免了他们的麻烦。
“看,这捕头脖子上还有咬出来的牙印,你们俩是不是半夜厮混了,发生仇怨,所以你就杀了他!本想早早坐马车转移尸体,没想到被起早的人发现了!”
一群走南闯北的老少爷们,纷纷指着柳玉珠骂了起来。
柳玉珠自知跟他们说不清楚,只想等县衙来人,没想到差役还没过来,雷捕头的家人来了,有雷捕头的老娘、十岁大的儿子,还有雷捕头的弟弟、弟媳、侄子侄女。秋雁可以拦着别人不让进,雷家人总要放行。
“虎子,我的虎子啊!”
雷老太太拨开人群,亲眼看到儿子的死状,雷老太太登时扑了过去,抱着雷捕头雷虎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
雷家其他人也扑上去哭成一团。
“是谁,是哪个天杀的害了我的虎子!”哭着哭着,雷老太太突然抬起头,发红的眼睛朝柳玉珠瞪来。
柳玉珠虽然有在宫里磨练出来的心性,对上雷老太太这双眼睛,仍是被唬得后退一步。
就在此时,看客们重新开口了,认定是柳玉珠谋杀情夫。
雷老太太第一个信了,扑过来要抓住柳玉珠,被时刻防备他们的秋雁挡住,牢牢地护在柳玉珠面前,其他伙计们也顾不得看门了,纷纷跑过来保护老板娘。
雷老太太抓不到柳玉珠,便指着柳玉珠破口大骂:“你个挨千刀的狐狸精!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勾着虎子不放,也不嫁他,只想骗他的钱!你肯定是听说我要逼虎子另娶贤妻,虎子也答应了,你就因此生恨,宁可杀了虎子也不放他去过安心日子!你个狐狸精!你还我虎子的命来!”
老太太不管不顾地扑过来,被秋雁拦住,她就抓住秋雁的胳膊狠狠咬了上去,秋雁要防着其他人,竟真被老太太咬住,推搡不开,血眼看着流了出来!
各种骂声冲进柳玉珠的耳朵,各种嘴脸冲进她的视野,柳玉珠仿佛被无数恶鬼包围,头疼欲裂。
直到,她看见秋雁的血。
恶鬼陡然消失,柳玉珠又站到了人间。
她就不信了,她没杀过人,这些人还真能栽她一个罪名不成!
“去县衙吧,是非曲直,自有知县大人分说。”
拉回秋雁,柳玉珠一把攥住雷老太太的胳膊,往外扯道:“走,咱们去县衙,我比你们更想知道是谁杀了雷捕头。”
雷老太太懵了。
雷二夫妻没懵,跑过来夺回老娘,然后一人扭住柳玉珠的一只胳膊,押着她去县衙。
离开客栈,街上闻讯而来的百姓一边跟着他们往县衙走,一边对着平板车上雷捕头的尸体与鬓发散乱的柳玉珠指指点点,明明还没有证据证明是柳玉珠杀的人,这些百姓已经听风是雨,对着柳玉珠脱口大骂起来。
柳玉珠垂着眼帘,被迫跟着雷二夫妻的步伐往前走着。
此时此刻,她忘了自己与陆询的恩怨,甚至忘了陆询来了本地做知县,她的脑海里,只有雷捕头的死。
是谁杀了雷捕头,为何又要推到她的头上。
浑浑噩噩中,县衙到了。
在县衙外面等候知县升堂的时候,柳玉珠突然想起来,新知县老爷,是陆询。
“别哭,我会对你负责。”
混杂着紊乱呼吸的低哑话语浮现耳畔,柳玉珠蓦地泪盈于睫。
她不用他为那三晚负责,只要陆询能抓到真凶还她清白,他怎么报复她,她都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