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下的空间稍显局促,两人胳膊时不时碰到一起,好似柳枝在谢云知心上挠着,痒痒的。她咬着唇,不自觉地抬起手,触到他衣袖的瞬间,嗖地退了回去。
时靖霄望着前方,似乎并未察觉,握着伞柄的手却微微收紧。走了一会儿,他却忽然停下,将伞柄塞到她手里,凝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走了。
晦暗的檐灯下,他右肩湿了一大片,像是方才淋湿的。
“督主...”
谢云知愣了愣,提起裙裾追上去,可他却越走越快,俄顷间,就消失在暗无边际的雨幕中。
谢云知的手紧紧了,眼里掠过一丝复杂,静默片刻,才举步前行。
回屋后,晴芳立即迎上来,瞥见她手上的水泡,眉头一皱,忙把药膏拿过来。
“怎么烫伤了?”
芷盈没好气道:“还不是为了给督主做宵夜,夫人也是,之前都好好的,怎么今天还烫伤了?”
看着她气恼的眉头,谢云知刮了刮她的鼻子:“傻丫头,不这样,督主怎么会动筷呢?”
娇俏的脸庞一愣,芷盈恍然大悟:“所以夫人是故...”
“嘘。”
芷盈吐了吐舌头,扯着她的手,笑眯眯:“还是夫人机灵。”
看着二人亲密的模样,晴芳笑了笑,剜了药膏给谢云知涂抹。
此后几日,谢云知根据时靖霄的喜好,每日替换不同的药膳,使他胃口好了不少。
姜陵又惊又喜:“夫人,没想到你比御医还厉害!”
“你这就夸张了,我哪里比的上几位御医,不过是他们急着给督主调养,只顾着用最好的药,却忽视了是否合督主口味而已。”谢云知莞尔一笑,丝毫不敢居功,正说着,门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说得好!”
谢云知转眸望去,见刘院使领着一位儒雅的青年走了进来。
谢云知忙迎上去:“刘院使。”
刘院使抚了抚半白的胡须,笑容温和:“《伤寒论》夫人看得如何了?”
“都看完了,请院使考教。”
“好。”刘院使沉吟道:“病春温有何症状?如何诊治?”
“病春温,其气在上,头痛,咽干,发热,目眩,甚则谵语,脉弦而急,应以小柴胡加黄连牡丹汤主之。”
刘院使一怔,继续问:“有病者,面赤,口烂,心中痛,欲呕,脉洪而数,该如何治?”
“此热邪干心也,黄连黄芩泻心汤主之。”[1]
见她一连答对两个问题,刘院使目中露出讶异,又接着问了数个问题,谢云知都一一应上了。
“答得不错!”刘院使拍了拍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满脸慨然:“老实说,督主让下官教夫人医道时,我私心觉着,夫人不过是一时兴起,坚持不了多久。”
“可我没想到,短短时间,夫人竟将《伤寒论》全部烂熟于心,这份悟性,当真让下官汗颜。只是夫人,下官想问你一个问题。”
“院使请说。”
“夫人贵为督主夫人,为何要学医?”
“因为我阿娘。”谢云知凝了凝,眸中似烟云浮过:“她是一名女医,这些年她走的很难,我不想她一个人...”
“女医...我记得谢夫人官宦世家,竟还会医术吗?”
“我说的是我的养母。”
“哦。”刘院使颔了颔首,拂着胡须,目中露出深深的复杂:“既然你知道此路艰难,为何还要坚持?”
“刘院使,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这世上又有哪件事是容易的。单说你,你贵为太医院院使,整个大离,比你更厉害的医者只怕找不出几个。但你走到如今的地位,难道就不艰难?可你不也没放弃吗?”
明媚的阳光下,谢云知微笑着,乌眸如珀,笑靥温和,皎洁的面容泛着淡淡的光晕,犹如一株静然绽放的菊,柔弱却坚韧。
望着眼前的女子,刘院使几乎怔住,抿了抿唇,思索良久。
“既然如此,那下官便成全夫人吧,只我公务繁忙,着实抽不开身,夫人若不介意,就让我的入室弟子教你吧。”
他微侧开身,指着身后儒雅的青年。
“他是顾绍,是我最看中的弟子,现任太医院内医正,年纪虽轻,医道造诣远超同辈,就连太医院好些前辈都不及他。”
谢云知转眸,见顾绍一袭银灰衣袍,身形颀长,斯文清秀,一双乌眸如同月色下的湖泊,温和沉静,却看不到底。
他的衣着简素,头上只系了根银灰发带,可这种简单的装扮却越发突显他儒雅的气质。
他微微一笑,拱手道:“顾绍见过夫人。”
谢云知连忙抬手:“顾医正不必多礼,以后就有劳顾医正了。”
“夫人严重了。”顾绍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眉目间却隐隐透着股疏离。
送走刘院使后,顾绍问她都读了哪些医术,得知都是基础的医书,遂抽查了一些问题,针对她不懂、混淆的部分进行讲解,又指导她后面该看哪些医书。
谢云知听的仔细,时不时拿笔记录下来,末了,朝顾绍深深鞠躬:“多谢顾医正。”
顾绍淡然一笑:“夫人客气了,下官只是按师傅的吩咐行事,请你仔细温习今日所讲,我后天再来。”
言下之意,所作所为只是例行公事。
谢云知并不在意,恭恭敬敬将他送走后,回屋开始温习功课。
此后,顾绍按部就班隔,隔一两日来一次,见她谦虚求教、勤勤恳恳,倒也耐心回答,并开始教她钻研更深些的医书。
为了尽快掌握顾绍教的内容,谢云知除了吃饭睡觉,以及按时去时靖霄那伺候,其他时候总在看医术,并将心得用笔记记下。
得知她如此用功,时靖霄倒也觉得欣慰,只每每想到进宫那日的事,就不自觉的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平静如水地过了一个月,伏月渐至,整日暑气蒸腾,幸而孟玉送了冰鉴过来,她谨记义母的话,不敢贪凉,常喝三花茶解暑。
因时靖霄体寒,不宜喝这个,她便选了温和降噪的花果,制成微甜的香露果饮,送到时靖霄屋里,每每送去,都空罐回来。
只不知是天太热,还是公务繁忙,时靖霄睡眠不佳,时日久了,眼圈下泛着微青,身形也消瘦了些。
谢云知让孟玉找了安神香点着,功效也不甚大,她记挂此事,遂翻了医术出来,仔细研究。
正看着书,芷盈扯了扯谢云知的袖子:“夫人,听说城南郊外的荷花开的正旺,不如咱们去摘点荷花吧?在府里闷了这么久,都快发霉了。”
这段时间,谢云知为了学医,深居简出,确实没怎么出府过了。
她笑了笑,在她颊上捏了一下:“好,听你的。”
收拾好东西,谢云知便出府了,却没有立即出城,而是去药铺买了几包药材。
“夫人,你这是做什么?”芷盈不解的问。
谢云知笑了笑,故作神秘:“你猜!”
“好吧,那药买完了,总该出城了吧?”
晴芳道:“奴婢觉得,夫人现下更想去布坊。”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夫人肚子里的蛔虫。”
芷盈不以为然,却见谢云知点点头,一副忍笑的模样。
“行!你们心有灵犀,奴婢一边晾着去。”
她撇撇嘴,气鼓鼓往出走,谢云知和晴芳一左一右,搂住她的胳膊,相视一笑,喜悦道:“好大的醋味呦!”
“我才没吃醋呢!”
芷盈面上一胀,被她们拽着去了对面布坊,买了一匹布后,几人这才朝城外行去。
一路朝南有了四五里,终于到了地方,远远看到一片山谷,谷中绿树成荫,湖水粼粼,成片莲叶掩映层叠,粉白相见的荷花亭亭玉立,微风拂过,空气中弥漫着清甜幽淡的荷香。
“好美!”芷盈激动不已,催促姜陵快点,到了湖畔,早有一艘乌篷船在那等着。
“有船哎!”芷盈抓着谢云知的手,欣喜不已。
姜陵微笑道:“这是奴才命人提前过来备好的。”
“你还挺有眼力劲儿的嘛!”芷盈撞了他一下,姜陵脸上瞬间红了,低下头,腼腆道:“多谢姐姐夸奖。”
谢云知和晴芳莞尔一笑,登上小船。片刻后,小船悠哉摇晃,钻进莲叶深处,阵阵幽凉散开,驱散了燥热。
芷盈眼花缭乱地挑选荷花,却见谢云知一个劲地摘莲蓬。
“夫人,你摘那么多莲子做什么?”
谢云知抚了抚莲蓬,唇畔轻扬:“督主近日睡眠不佳,莲子性平,补脾养心,他吃这个正合适。”
芷盈愣了愣,目中露出复杂:“难道你对督主还...”
谢云知摇头,笑若轻烟:“我既嫁于督主,往后都要倚仗他,自然得尽心尽力,好好侍奉。”
侍奉...
芷盈沉吟片刻,露出明灿的微笑:“那好,我帮你。”
“我也来。”晴芳附和。
三人你来我往,很快便采了大半兜。谢云知准备再采一点,扫了扫,见不远处那株饱满清翠,待船靠近了,伸手去摘,不料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与她撞在一处。
谢云知一愣,把手缩回去,抬眸间,对上一双清雪般明澈清冷的眼眸。
竟然是赵秉初!
赵秉初也愣了,忙起身行礼:“在下并非有意唐突,还望夫人勿怪。”
谢云知笑了笑,跟着站起来:“赵大人言重了,上次在宫里,我还不曾向大人道谢呢!”
说着,俯身行了大礼:“妾在此谢过大人。”
“夫人客气了。”赵秉初忙去扶她,又觉于理不合,赶紧把手缩回去。
就在此时,两位清秀的少女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在二人面上一扫,掩嘴轻笑:“二哥,你素日稳重,怎么今日跟个愣头青似的,还有这位娘子...”
两双眼睛一转,好奇地打量着谢云知。
赵秉初颊上微讪,咳了咳:“这位是时督主的夫人,姓谢。”
两位姑娘一怔,礼貌的笑了笑,福身道:“原来是时夫人,久仰久仰。”
赵秉初则介绍说,那是他三妹及四妹,赵三姑娘生性活泼,当即热络的邀请她:“我看夫人也是来游湖的,不如同游如何?”
谢云知自知身份特殊,外人虽表面恭敬,背后却瞧不上她,当下婉拒了,赵三姑娘却道:“今日阳光正好,我二哥却是个闷葫芦,我们姐妹正嫌气闷,夫人若能同行,咱们品茗聊天,也不会无聊了。”
她说的真诚,谢云知踟蹰片刻,答应了。
“那好吧,只要你们不嫌我叨扰了便是。”
“哪里哪里,是我们叨扰了。”
于是,两艘船隔着莲叶并排前行,赵三姑娘还特意将船上的茶饮果子分了些给她。
谢云知心中一暖,不再拘束,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们闲聊。这才知道赵家是清贵世家,祖上曾官至首辅,现下没落了,也就他们这一支有所建树。
谢云知朝赵秉初瞧了瞧,见他端端坐着,双眸凝着前方,平静清冷,下颌线如裁般坚毅。
“时夫人,听闻你是不久前才回到谢家的。”
“是。”谢云知微然一笑,将在乡下的事简短的说了。见她言语从容,丝毫不介意那段往事,赵家两姐妹相视一眼,都露出赞赏之色。
旁边,赵秉初转过头,忽然道:“所以夫人是因为养母才学医?”
谢云知一愣:“赵大人如何知晓?”
“在下与顾绍交好,他曾提起近日常去时府教授夫人医道。”
“原来大人与顾医正竟是相识,世界可太小了。”
“是呀...”
赵秉初微微扬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赵三姑娘眸光一亮,扯着自家妹妹:“呀!你看二哥居然笑了,我记得上次还是过年的时候。”
“别提了,那也算笑,扯扯嘴巴罢了,当时要不是祖母说他成天板着个脸,把人家姑娘家都吓跑了,他才不会笑了!”
谢云知凝了凝,朝赵秉初看去,见他剑眉一蹙,神色有些尴尬,低下头,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说笑间,日头渐高,骄阳照在身上如同火烤,几人熄了兴致,准备打道回府。到了岸边,双脚刚踏上实处,便听到一声惊呼。
他们转头看去,透过掩映的林木,隐隐可见一座凉亭,一位身着暗红锦袍的男子坐在那里,看装扮是西厂的人,他背坐着,看不见容貌。
地上,一个中年内侍趴在地上,捂着胸口,脸上皱成一团。他爬到男子脚边,扯着他的袍角:“督主,是我一时鬼迷心窍,着了东厂的道,我发誓我再也不敢了,求你饶了我吧!”
他声泪俱下,抖如糠筛,显然是怕极了。
闻言,几人脸色陡变,是时靖霄!
谢云知抿了抿唇,正想暗中离开,却见时靖霄拔出匕首,拂了拂刀刃。
“老三,除了孟瀛,就属你跟本座最久,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你说说,你是自戕呢?还是让本座动手。”
他语声清淡,好似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老三却脸色煞白,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额头都出血了。
“我知道督主生平最憎恶叛徒,可是我鞍前马后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年更为了督主,几乎断了一条胳膊,督主,你就不能放我一马吗?”
时靖霄笑了笑,俯下身,将匕首在他脸上拍了拍:“老三啊,这些年你背着本座动的手脚还少吗?若非因为这个,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在这和我好好说话?”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触碰我的底线,既然你为我差点断了一条胳膊,那本座还给你便是。”
说着,眸光一锐,将匕首猛地插进左臂,锋利的刃贯穿出来,带着淋漓的血。
谢云知呼吸骤紧,本能地掩住嘴。
赵家两姐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都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着对方。
凉亭里,老三看着时靖霄淡然的神色,瞳孔大震,脸色惨白如死灰。他眼底厉色一闪,袖口突然露出一截尖锐的利刃,猛地朝时靖霄胸口刺去。
时靖霄挑了挑唇,倏地扼住利刃,在老三错愕震惊的眼神中,拔出右臂上的利刃,重重插进他胸口,又嗖地拔出来。
鲜血飞溅,如雨珠洒在时靖霄胸口和脸上。
老三捂着胸口,脸上痛的扭曲,张了张嘴,血水如注般涌出:“你...你好狠...”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望着如此可怖的情形,谢云知心跳都停住了,脸色发白,脑子里空荡荡一片。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时靖霄杀人,上次是在生死危难之际,她来不及恐慌,此刻眼看着那人倒在血泊里,双眼圆瞪,直勾勾地看着她这边,只觉得脊背发寒,汗毛直竖。
“啊!”赵家两姑娘惨叫一声,落荒而逃。
听到动静,时靖霄眉心一促,回过身,透过层叠的树隙,一眼看到谢云知立在湖畔,直直地看着他,眼里盛满了恐惧。
而她身后,赵秉初立在那里,剑眉微蹙,眼底闪过复杂之色。
时靖霄勾了勾唇角,颊上殷红的血迹在阳光下烁着斑驳的光,如同雪染寒梅,妖冶阴诡。
谢云知瞳孔一缩,下意识往后退,不料脚下一空,整个人朝湖里坠去。
“啊!”她惊呼了一声,只觉腰畔突紧,已被赵秉初险险扶住。
“多、多谢。”谢云知一阵胆寒,忙站直身体,正好对上时靖霄微狭的眼眸,清幽冷翳,如同鹰隼。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伤寒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