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男子凝了凝,朝随从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连忙上前将胳膊伸出来:“姑娘,请。”
“多谢。”
谢云知舒了口气,朝二人福了福,抹去眼角的泪渍,攥着他的衣袖往前走。只她虽然服了解毒药丸,到底气力不济,没走两步便有些喘。
白发男子扫了她一眼,没有言语,却放缓了脚步。
片刻后,风声大作,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隐有下暴雨的趋势。幸而不远处有一方山洞,三人连忙躲进去,堪堪入内,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山洞照的半明半暗。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响掣云霄和山野,豆子般的雨点唰唰砸落,顷刻间已是倾盆大雨。
谢云知颤了颤,下意识抱紧双臂。
旁边,那随从朝她笑了笑,以示安慰,随后在洞里找了些枯草和枯木,用火折子生了堆篝火。
摇曳的火光驱散了黑暗,谢云知环视四周,见山洞不算宽阔,除了方才那些枯草枯木,并无他物,只好寻了个角落坐下。
那随从见她对面有一块大石头,便扫去上面的杂草尘土,将外袍脱下来,翻个面铺的整整齐齐。
“主子,请坐。”他朝白发男子微微躬身,神态恭敬。
白发男子颔了颔首,走到石头旁坐下,阖上眼眸。
一时间,空气陷入沉静,唯有雨声绵绵不绝。
谢云知抱着膝盖,偷偷打量男子,融融火光中,他面若冠玉,俊美如琢,似高悬在浩瀚夜幕下的一轮银月,皎洁静谧,令星海为之黯然。他右手食指上,带着一枚银扳指,刻着昙花纹路,腰间的银佩上亦是刻着栩栩如生的昙花。
昙花...
谢云知恍了恍,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英朗青涩的面容,神情有些黯然:“听闻昙花盛开的一瞬,比世上所有的花都要美,只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正出神间,他眉峰微颤了颤,似乎有些不适。
她正想张口询问,夜空又响起一阵雷声。
“轰隆隆——!”震得人耳朵都麻了,谢云知心尖一跳,打了个寒颤,连忙抱紧膝盖,攥着胸口挂着的护身符,闭上眼睛默念:不要怕,不要怕...
她幼年流落在外,曾被一群顽童关在柴房里,那夜骤雨如瀑,雷鸣大作,和今晚一模一样。
那时她不过五岁,被吓得躲在柴堆里瑟瑟发抖,生怕从暗处冒出一只恶鬼将她吞吃入腹。
自此之后,每次打雷她都格外害怕,被养母收养后,再逢打雷,养母总是搂着她柔声安慰。如今她孤身在外,陪着她的只有那位少年送她的护身符了。
似是察觉到她的异动,白发男子睁开眼皮,轻声问:“害怕?”
“有点...”谢云知哆哆嗦嗦,正说着,又响起一阵惊雷,吓得她连忙捂住耳朵。
望着她颤抖的模样,男子恍了恍,眸光变得深邃悠远,仿佛透过她望向了别处。
片刻后,他薄唇微扬,柔和中带了几分揶揄:“怕什么,雷公只诛妖魔,难道还会伤害你一个小姑娘?”
迎着他温和清幽的眼眸,谢云知瞳孔一颤,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张俊朗稚嫩的脸庞。
“别怕,雷公只诛妖魔,不会伤害你这样的小姑娘?”
相似的话语似潮水灌入心头,漫起一阵潮湿与酸楚。
她鼻尖一酸,眼眶泛起些许湿意,连忙撇过头,擦了擦眼角。
“怎么了?”男子问。
谢云知连忙摇头,笑的勉强:“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对了,还不知恩公名讳呢!”
白衣男子凝了凝,没有言语。
随从忙笑道:“我家主子人称四爷,你且这样称呼吧。”
“好。”谢云知遂起身,跪在地上,眼里满是感激:“四爷救命之恩,小女无以回报,请受小女一拜。”双手抵在额头,深深拜倒。
“无妨。”四爷转了转指上的扳指,笑意温浅。
一时无话,空气再次陷入沉寂。
随着暴雨如注飘落,雷声终于偃旗息鼓。谢云知松了口气,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片刻后,意识越来越模糊。
正半梦半醒的时候,耳畔传来轻微的异动,她揉了揉睡眼,转头望去,见四爷眉头紧蹙,脸色煞白,肩膀微微战栗,好似很冷。
而那随从满脸恐惧,不停往后退。
忽然,四爷眼眸一睁,烁出凌厉的寒芒,站起来,猛地扼住了他的脖子。
“主、主子!”随从死死攥着他的手,抖如糠筛。
“我跟了你五了,求你...你求放我!不、不如用她的吧!”他恳求地望着他,双眸渐渐充血。
四爷眼眸微狭,朝谢云知看过来。
她心头一寒,本能地站起来,见四爷唇角一勾,松开手,朝她走了过来,步履有点踉跄。
谢云知呼吸骤紧,忙往后缩:“你、你要干什么?”
“别怕,很快的。”跃跃火光中,他将她往墙上一按,苍白的脸上泛起温浅的笑意,跃跃火光中,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谢云知心口泛起恶寒,眼眶瞬间红了:“不要、不要...”
这一刻,她无比后悔刚才跟了过来。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只觉告诉她,他会要了她的命。
清幽的冷梅香迎面而来,男子俯身撩开她的衣领,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结了血痂的脖颈。
他眉头微蹙,取下随身的帕子,随从会意,立即伸手接过,走到洞口用雨水浸湿后,又递给他。
四爷将湿透的丝帕在女子颈间轻柔地擦拭着,目光温柔,如同在擦一件心爱之物。
谢云知只觉脖颈间似有冰冷滑腻的毒蛇贴着肌肤游过,浑身一绷,眼底泛起深深的恐惧,颤抖地摸出袖里的银针,想照葫芦画瓢,堪堪抬起手,就被男子扼住了。
四爷薄唇微扬,抬手拂了拂她的脸颊:“怎么这么不乖呢?”
冰凉的触感从颊上传来,谢云知汗毛直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求求你,别杀我...”
“不疼的。”他笑了笑,轻和的好似一阵微风,俯下身,凑到她脖颈间。
谢云觉脖间一阵刺痛,两片冰凉柔软的唇已贴上来,似寒凉的雪浸入肌肤。
她双眸一瞪,脸色惨白。
他居然在吸她的血!
刹那间,她整个人如同坠入了无尽的深渊,巨大的恐惧从心底漫开。
“求求你,放过我!”她用力抵抗,滚热的泪顺着脸颊滑落。
然而男子却不理会,将她死死扼住,吮吸的越发投入,好似一头暴虐贪嗜的狼。
随着血液的流失,谢云知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眸光逐渐变得涣散,她仿佛看到了养母、义兄以及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他们从茫茫大雾中朝她走来。
“我们回家...”
他们伸出手,眉眼间笑意温然,似清晨骄阳明媚和煦,映得她瞳孔微亮。
“阿娘,哥哥...”
她喃喃自语,不自觉地伸出手,眸光越发朦胧。
婉转的呓语传入耳畔,四爷眉稍一颤,倏地抬起头,眼底变幻莫测,仿佛想起了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谢云知回过神来,迷蒙的视线里,男子唇角染着斑驳的血迹,瞬也不瞬凝着他,双眸炯炯,闪过一丝希冀。
“谢、谢云知...”
她眼眶通红,声音沙哑微弱。
眼底的光骤然黯淡,四爷缓缓松手,转过身,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你走吧。”
谢云知眼眸陡亮,顾不上探问究竟,提起裙裾落荒而逃,淹没在磅礴暴雨里。
四爷转眸,望着被黑夜吞噬的身影,眼底似有烟云浮过。
随从看着他的神情,抿了抿唇,露出思索之色。
离开山洞后,谢云知一路狂奔,在雨里不知栽了多少个跟头,浑身早已湿透。
许是失血过多,当她行至山坡时,脚下一崴,竟咕噜噜滚了下去,彻底失去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缓缓苏醒,发现自己在一家医馆里,旁边守着的竟然是先前的两位嬷嬷。
原来她们虽侥幸逃出,可事后一想,谢云知毕竟是谢家嫡出的女儿,若只她两人回去,必定受到责罚。
二人惴惴不安,正不知如何是好,正好在路边的水沟里发现了昏死的谢云知。她们大喜过望,赶紧把她弄到最近的医馆诊治。
“二姑娘,对不起,当时火势实在太大,我们也是逼不得已,求您千万不要告诉老爷和夫人!”
两位老妇人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谢云知叹了叹,眼里露出慨然:“都起来吧,当时情势危急,换作是我,也未必敢去救人,我不会怪你们的。”
闻言,二人眸光大亮,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感恩戴德。
休养了几天,三人再次启程,一路上,两位嬷嬷对谢云知殷切倍至,恭敬了不少。谢云知也真的没有怨怪她们,只是看着她们殷切的样子,总是想起她们之前鄙薄的话语,再难生出亲近之意,只好不近不远地处着。
半个月后,终于赶到谢家。
得知谢云知回来了,谢家众人纷纷聚到大堂,为首的是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身旁跟着位清秀娴静的妇人,正是家主谢凌和主母孙氏。
看到她,孙氏眼眶一红,连忙抱住她,泪水夺眶而出。
“兰儿!”
谢云知身子微僵,朝谢凌望去,见他唇角微扬,眼底泛着浅浅的水泽。
那两位嬷嬷曾说过,她在谢家时,乳名叫做兰儿,想来这两人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了。
她凝了凝,立即跪下,深深地行了个大礼:“爹,娘,女儿回来了。”
“好孩子,快起来!”
孙氏擦去泪水,将她扶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对着谢凌含泪笑道:“你看看,眉清目秀,耳后的桃花胎记也一样,果然是我们的兰儿!”
谢凌搂住孙氏的肩膀,眉眼间亦有点湿润:“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望着他们情真意切的模样,谢云知恍了恍,眸中蕴起氤氲的雾气。
自知晓亲生父母对自己并没有那么关切,她的心已经冷了下去,此刻见他们真心实意,为她回来而高兴,心底似有潮水漫过,潮湿中夹着深切的喜悦。
也罢,不管如何,他们此刻总是真心待她的。
“娘...”
谢云知鼻尖泛酸,轻轻抱着孙氏。
孙氏笑了笑,轻柔地拂着她的头发,眸中蕴满了喜悦的泪水。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淡碧衣裙的少女从门外走了进来,身段袅娜,容颜秀丽,一双凤眸乌黑透亮,举手投足娴雅端庄,只颊上略显苍白,透着几丝病容。
她将谢云知打量了一番,咳了咳,唇畔微扬:“这位想必就是二姐姐吧?”
谢云知转头望去,眸中闪过刹那的惊艳。之前两位嬷嬷曾提到过,自她走失,谢氏夫妇为缓解悲痛,领养了一名幼女,取名怜意,想来就是眼前这位了。
孙氏则笑了笑,不着痕迹松开手:“正是呢,这就是你二姐姐,。”说着,走过去拉住谢怜意的手,眼里满是关切:“今儿个风大,不是说好了,让你在屋里歇着,你怎么巴巴赶过来了?”
“二姐姐回来了,这样大的喜事,我哪能在屋里躲着呢!”谢怜意温然一笑,正要说着脸色微变,扶着额偏偏欲倒。
孙氏一惊,忙扶住她:“怜儿,可是不舒服了?”
谢怜意虚弱地笑了笑:“我没事,就是有些头痛,您陪二姐姐就是了。”
孙氏瞥了眼谢云知,一时间有些踟蹰。见她如此神情,谢云知心上微凉,勉强笑了笑:“娘,反正来日方长,你先去陪三妹妹吧。”
孙氏顿时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满脸笑意:“好兰儿,还是你体贴,一会儿你大哥和两个弟弟就散学回来了,倒时候让他们好好陪你转转。”
“嗯。”谢云知温然一笑,孙氏随即扶着谢怜意往后院行去。
望着二人母女情深的样子,她似有秋风拂过,泛起阵阵凉意。
“咳。”谢凌掩嘴咳了咳,随便寻了个话题打破沉寂,经过询问,得知她养母谢氏虽出身乡野,但精通医术,只她乐善好施,是以家境并不宽裕。
闻言,谢凌眼底闪过一丝歉疚:“兰儿,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谢云知微微一笑,柔声道:“没事,女儿虽然过得不算富裕,但也饮食无缺,更何况还有阿娘和义兄在边上照顾,我也没吃什么苦头。”
听她这样说,谢凌点点头,面上露出些许欣慰。
又寒暄了几句,谢家三位公子回来了,他们打量了她一眼,立即过来见礼。只谢家父子与她失散多年,实在实在不知找什么话题,东拉西扯了几句,都寻了借口先行去了。
霎时间,偌大的花厅除了几个婢子再无他人。
望着空荡荡的天井,谢云知好似沉入了一汪深湖,微凉的湖水从四面八方用来,渗得她脊背发凉,胸口也越发沉闷。
她怔怔坐在那里,眼眸逐渐悠浮,透过青砖黛瓦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傍晚,谢家设宴,为谢云知接风洗尘,然而堪堪开宴,一群锦衣华服的内侍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言谢凌涉嫌勾结宸王,贪墨军饷,奉西厂督主时靖霄的之命,特缉拿归案。
随后立即拿下谢凌,押去西厂。
霎时间,整个谢家如同天塌下来了,众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孙氏领着谢大郎四处奔走,却处处吃闭门羹。
折腾了两日两夜,孙氏鬓边都白了,最后还是谢大郎托同窗的父亲去西厂探问,对方暗示,谢凌曾多次得罪时靖霄,若想救他,只有将谢家的女儿嫁给时靖霄。
然而,谢家出身名门望族,祖孙三代皆是进士出身,谢凌更官居一品,是内阁辅政大臣之一。
时靖霄虽权倾天下,却是个太监,若把谢氏之女嫁过去,那谢家百年清誉终将毁于一旦。
且他为人城府极深,手段狠辣,一路走来,不知踩了多少白骨,染了多少血。最可怖的是,传言他是个大魔头,每过一段时间,就有尸.体从时府里抬出来。
谁若嫁过去,必定下场凄惨。
权衡再三之后,孙氏把谢云知叫到房里,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兰儿,如今谢家已是大厦将倾,我与你大哥哥商议多时,可实在没有办法...”
闻言,谢云知心中突突一跳。
“所以,娘是要我嫁给时靖霄?”她抿着薄唇,水眸里透着一股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