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语声落,佛堂内静得针落可闻。
江萤双手抱着铁链,满是震惊地望着他。
她知道太子喜怒无常,但从未想过太子还有这等古怪的嗜好。
她的两靥微红,赧然轻声:“臣妾不会。”
她低声:“可要臣妾去寻擅长此道的精奇嬷嬷过来……”
“此处是皇祖母的佛堂。”容隐拒绝:“若是无关之人贸然入内,一则对皇祖母不敬,二则难免令宫中之人起疑。”
他说至此微顿,亦知此事强人所难,便退而求其次道:“不会缚人亦无妨。”
“你将锁链的末端锁到佛堂内的立柱上,带着匣中的钥匙离开即可。”
江萤忐忑点头。
她遂将锁链带着镣铐的那端递给容隐,又试着将另一端系到最远的那根立柱上。
铁链极沉,她的举动又生疏。
尝试数次,方勉强将那道铁锁扣好。
再回首的时候,容隐已将镣铐系在腕间。
恰好是以纱布包扎着的位置。
目睹眼前的情形,江萤亦自震撼里倏然明白过来。
太子腕间的伤势究竟是从何而来。
似察觉到她的视线。
容隐侧身抬手,将宽大的袍袖拂落。
系在他腕间的铁链响声脆硬,令江萤重新敛回思绪。
她匆促移开视线,微低着脸走到太子面前。
正想着该如何启齿,容隐却已将木匣递到她的面前。
“般般,你如今便带着钥匙离开此处。到离佛堂最远的偏殿中过夜。待天明再来见孤。”
他微顿,终究还是继续道:“无论夜间听见何等声音,都不必前来。”
江萤红唇微启,想要询问。
可见太子显然不欲多言,便也唯有将满腹的疑问咽下,仅是轻点了点头:“臣妾知道了。”
她接过容隐递来的木匣,抬步走向身后的朱门。
佛堂的殿门推开时,黄昏时金红的日光投来滟滟一线。
江萤提裙迈过门槛,在日光里回首看向太子。
容隐背对着她,静立在太后灵前。
佛堂外将落的日光照亮他的衣袍,将他留在浅青色宫砖上的倒影映照得修长而清瘦。
槛外与槛内,看似相隔不到数步。
却又似隔着云雾般渺远。
江萤捧着木匣在门槛外踌躇稍顷,终是轻声问他:“殿下需要臣妾留下吗?”
黄昏的寂静被打破。
佛堂内的太子再度回首看向她。
堂内光影昏昏,江萤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
但顷刻的静默后。
他终是拒绝。
在寿康宫留宿的这夜,江萤睡得并不好。
偏殿内的衾褥是崭新的,但大抵是许久未曾翻晒的缘故,盖在身上总透有几分凉意。
偌大的殿阁无人值守,亦显得空荡寂寥。
廊外春庭雨落,江萤耳畔满是雨打竹叶的潇潇声。
这场春雨连绵至后半夜。
当江萤睡意昏昏时,雨势却又陡然转急。
天穹间春雷炸响,将她自睡梦中惊醒。
近乎是整夜未能好眠。
好容易方熬到天明。
春雨未歇。
江萤便抱着木匣,顺着殿内的木制游廊,来寻佛堂内的太子。
朱红的殿门推开,雨日里的熹微晨光照上蒲团。
容隐安静地立在灵前。
腕间锁链垂地,似有烦躁拖曳过的痕迹。
但他腕间的纱布尚且完好,腕间的伤口总算不再撕裂渗血。
江萤迈过门槛,抱着木匣走向他:“殿下,臣妾将钥匙带来了。”
她正想将钥匙交给他,视线却又落到那道曳地的锁链上。
她昨日亲手拿过,锁链比想象中更沉。
而容隐的腕间还有旧伤。
江萤羽睫微低,略微斟酌稍顷,还是语声轻轻地道:“还是臣妾来吧。”
她说着,便拢裙半蹲下身去,执起他的手腕,去找镣铐间的锁眼。
容隐垂落眼帘,视线落在她的面上。
雨日里天光昏暗,落在少女洁白的侧脸上光影朦胧。
他们来得匆忙,并未带来衣物与妆奁。
她此刻还穿着昨日里入宫时的红裙,乌浓的长发梳成简单而乖巧的百合髻。
那张玉瓷似的小脸未曾上妆,却仍旧是肤白唇红,低垂下的羽睫鸦青,衬得那双明眸清艳如水。
皎皎如春。
她生得很是明艳,像在枝头灼灼盛开的花。
但却在春色最好的时候,被人摘下,放进宫中精致的玉瓶里,自此小心翼翼,朝不保夕,反倒是消减了原有的光华。
黄铜打制的钥匙在她指间轻盈转动。
沉重的铁链双双落地。
容隐俯身,拾起地上的铁链,与她手中的钥匙一同收回匣中。
“般般。”他唤她的小字。
江萤同时抬起眼帘。
她的眼眸乌黑,不带胆怯与害怕的时候,清澈得像是能够见底。
容隐垂落视线。
他执起她的手腕,带着她直起身来:“回东宫。”
他转身走向佛堂外。
江萤跟在他的身后,带着点讶然匆匆问他:“可是皇后娘娘那……”
两人双双迈过门槛。
容隐亲手将佛堂朱红的殿门合拢。
长明灯熹微的等候被隔绝在后。
殿外春雨声潺潺,而他的语声清冷凝定,似冬日廊间白霜般的月色。
“母后不会阻拦。”
徽州的事务紧急。
在返回东宫后,早膳方毕,容隐便于偏厅内召集幕僚商榷此事。
厅内的茶水换过几遭,雨中的天光亦自清晨时的暗淡渐渐转至明晰。
江萤昨夜未曾好眠。
回东宫后又勉强打起精神,跟着繁缕姑姑理了理去年的账本。
午膳后也终是难抵困意,便在自己的寝殿里沉沉睡去。
许是她真的困倦至极,也许是窗外的雨声太过催人入眠。
江萤再醒来的时候,发觉殿外已是黄昏。
庭间春雨初霁,漫天红云卷积在树梢,如秋节时红枫满院。
江萤趿鞋从榻上起身,轻声唤来伺候在外的侍女连翘:“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马上便是戌时了。”连翘笑着回她,又伸手推了推站在一旁的茯苓。
茯苓抿嘴笑着,转身给她端来一碟荷叶包着的糕点。
“是槐花糕。”江萤走上前来,微微有些惊讶:“小厨房里做的?”
“当然不是。”茯苓言语间满是笑意:“太子殿下晌午的时候出去公办,记得太子妃喜欢用槐花糕,便给您带了一块回来。”
江萤微愣。
她轻轻抬手接过。
即便隔着碧绿的荷叶,这块槐花糕还是温热的。
在这样晦暗多雨的春日里,愈显弥足珍贵。
她依稀想起,这是她在永州最喜欢的糕点,也是当地有名的小食。
来长安城后,城内各种糕点琳琅满目,光是看着都令人眼花缭乱,愈显得小小的槐花糕毫不起眼。
渐渐连她出生永州的父亲都不再用。
但是她还是喜欢槐花糕。
清甜,软糯,温热。
总是能给人以安心之感。
因此在嫁来东宫的几日里,她总是让小厨房去做槐花糕。
没想到,这样的小事。
在江府里连父亲都未曾察觉到的微末小事,却被常日忙碌的太子殿下记住。
还在百忙之间,亲手给她带来一块。
江萤低头,轻轻咬了一口。
槐花糕做得极好。
清甜软糯,温热的感觉令她隐隐生出些内疚。
她想,也许太子殿下并没有她想得那般喜怒无常。
至少,在她嫁入东宫后,再也未曾那般凶戾过。
即便是嗜好有些古怪……
江萤思及此微顿,又迟疑着想:
可他绑的是自己,又不是她,她好像也无权置喙。
见她迟迟不语,连翘忙在旁提醒道:“太子妃小睡初醒,发髻都有些乱了。奴婢帮您重新梳过。”
茯苓也道:“那奴婢替太子妃梳妆。”
江萤讶然看着她们。
顷刻也明白过来。
她们这是觉得太子今夜会过来。
江萤想起昨日书房里的事,双颊不免染上红意。
她将槐花糕咽下,语声很轻地道:“那便梳妆吧。”
可这一等,便等到夜幕深垂。
等到繁缕姑姑再度来她的寝殿,满是歉意地告诉她:“殿下要彻夜处理徽州的事务,恐怕不能前来陪伴太子妃。还请太子妃见谅。”
“彻夜处置吗?”江萤想起容隐寒白的面色,有些忧虑:“殿下不休憩吗?”
繁缕恭敬道:“太子妃宽心,殿下若是疲累,白日里自会休憩。”
涉及政务,江萤也不好多言,唯有轻轻点头,以示知晓。
在连翘与茯苓失落的视线里,繁缕躬身离开。
江萤遂也卸去妆容,回到寝殿内睡下。
可许是白日里睡得太久,她夜晚时总是难以入眠。
听着更漏声不知敲过几刻,槅扇前渐渐传来‘嚓嚓’的响动。
江萤本就醒着,听见这等声音便从榻间坐起身来。
“连翘。”
她问道:“槅扇前是什么声音?”
槅扇轻轻打开,连翘手里的灯笼照过来。
“是雪玉。”连翘侧身拦住想要往外逃窜的狸奴:“太子殿下吩咐过,夜里不能让它乱跑,奴婢便将它关了进来。”
她说着便俯身去抱它:“若是太子妃嫌它太吵,奴婢这便将它挪到配房里……”
话音未落,江萤便听见连翘短促地惊呼一声。
却是雪玉灵活地扭身从她怀中跳出,头也不回地往夜幕里逃窜而去。
“快拦住它。”
江萤来不及多想,连忙披衣起身。
她接过连翘手里的灯笼,往雪玉逃跑的方向跟去。
连翘与茯苓也急忙跟上。
狸奴跑得飞快,不知不觉间便带着她们离开太子妃的寝殿,走到木制的游廊尽头。
连翘与茯苓都微微气喘,连声劝江萤道:“太子妃您先回寝殿歇息,奴婢们去找便好……”
江萤也渐渐回过神来。
她微微点头,正打算转身回寝殿,却见夜色里雪白的长毛一闪,是雪玉当着她们的面跑进稍远处的月洞门里。
她忍不住又往前跟去。
可还未来得及走过月洞门,便被守在门前的段宏拦住。
他向她比手行礼:“太子妃留步。”
“殿下有令,辰时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入东宫祠堂。”
“这里是东宫祠堂?”江萤明眸微睁,急忙偏首去看门后。
铃声清脆,雪白的狸奴认路似的径直往祠堂里跑去。
江萤连心跳都似要停住。
要知道东宫的祠堂里供奉的可都是历代皇帝的牌位。
雪玉要是随便踢翻一块——
她简直都不敢深想。
她着急道:“可是适才雪玉进去了。”
段宏答道:“殿下只说不许任何人入内,未曾说要管东宫里的猫。”
江萤更是愣住。
只管人,不管猫?
这又是什么道理!
眼见着面前的侍卫油盐不进,江萤愈发着急。
她将指尖探进袖袋,从里头取出容隐给她的白玉磐龙纹玉佩。
她拿起给段宏看,语调急促:“殿下曾说过,见玉如人。我如今可能进去?”
段宏也未曾想到她会拿出这块玉佩。
他在原地愣仲半晌。
在谁也不许进去的祠堂,和可去东宫任何地方的玉佩里挣扎了一阵。
最终决定缄口不答。
江萤又问了一次,便试着抬步往月洞门里走。
这次段宏未再拦她。
连翘与茯苓也急忙跟上。
但还未走过月洞门,便被段宏拦住。
“殿下有令,辰时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入东宫祠堂。”
连翘与茯苓呆住,唯有眼睁睁地看着江萤的背影消失在夜幕深处。
江萤情急下未想许多,仅是跟着那细微的金铃声一路往前。
很快便走到东宫的祠堂。
雪玉正在祠堂前伸爪扒门,见她过来,急忙逃窜到旁侧的长窗前。
四条小腿一蹬,它便从半人高的长窗里跳了进去。
江萤即便着急,也唯有重新绕回到正门前,尝试着伸手推门。
东宫的祠堂从不落锁,两扇朱红的殿门应声而开。
江萤微带忐忑。
她提着灯笼一面唤着雪玉的名字,一面往祠堂的深处走。
这座祠堂很快走到尽头。
长明灯昏暗的火光里,江萤看见太子大马金刀地坐在灵前。
他铁链缚身,面容隐在逆光处,使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而适才横冲直撞的雪玉被他摁着后颈拎在手里。
乖得像只被抓住的鹌鹑。
江萤懵然停步。
她还未启唇,铁链缚身的太子便遽然转首看向她。
夜色深浓,烛火幽暗。
他的凤眼抬起,语调压得很低,在寂静春夜里听来,说不出的冰冷与危险。
“过来,孤的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