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春雨连绵整日,直至半夜方徐徐停歇。
翌日清晨,江萤起身的时候,山间依旧缭绕着乳白的晨雾,整座白马寺如在天阙中。
僧人的早课结束时,江萤便也焚香沐浴,再度回到观音殿中祈福。
每日要念的金刚经还未诵完,江萤便在殿内遇见前来还伞的姜妙衣。
她很是守信,又极有礼。
除却归还昨日的绢伞外,还坚持给江萤留下一整盒自己做的糕点,与她攀谈到江萤午膳的时候方离开。
等她离开观音庙后,捧着点心的连翘便忍不住感叹:“姑娘,这位姜姑娘的手艺可真好,这盒糕点可比我们小厨房里的还要好看。”
江萤的视线也落到姜妙衣留下的糕点上。
确是极好的手艺。
一共十二块糕点,整齐地放在红漆木的食盒内。
每块糕点都做得晶莹剔透,还别出心裁地制成四时花卉的模样。
任谁看见,都会喜欢。
她都有些不舍得吃,便让连翘暂且收起:“你先将糕点收着。等我求完今日的签文,回禅房的时候再用。”
江萤说完,遂捧起桌案上的签筒,阖眼往面前的蒲团跪落。
签筒摇动,竹签交撞。
顷刻便有签文落地。
连翘帮她捡起,满怀期待:“姑娘,签上说得是什么?”
江萤伸手接过,却微微一愣。
青白的竹签上,下下签三个朱红篆字极为醒目。
签文的寓意也并不好。
月被云遮,诸事不宜。
“没什么,大抵是说今日的运势不好。”
江萤也并未太在意。
她将签文放回竹筒,便起身带连翘离开观音殿,往禅房的方向行走。
此时山雾散尽,白马寺内香火鼎盛。
前来祈福求签的贵女络绎不绝。
途径天王殿的时候,身旁的连翘紧张地握住她的袖口,放低语声提醒她:“姑娘,那好像是陈三郎。”
江萤惊讶抬眼,本能般顺着连翘手指的方向视线看去。
果然是陈三郎。
他带着随行的小厮走在前来祈福的香客里。
看着行色匆匆的模样,似乎不像是要来祈福。
恐怕是要来找她的麻烦。
江萤杏眸微睁。
她不由想起刚刚求得的那支下下签。
诸事不宜,原来指得是这个意思。
她急忙带着连翘往偏僻处走:“我们还是躲着他些。”
有之前的事在,连翘也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两人很快便回到禅房前。
好在陈三郎并未跟来,禅房内安静如初。
江萤往房内的竹凳上稍坐,很快便有僧人过来送膳。
一同前来的,还有送她来白马寺的王公公。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王公公满脸堆笑:“钦天监内的卦象大吉。明日辰时,便会有宫人来接姑娘离寺。”
江萤心弦微松。
毕竟明日辰时便离寺,那陈三郎应当是难以再来了。
她明眸微弯,微微福身回礼,让连翘拿准备好的银子递给王公公:“这些时日多谢公公照拂。”
王公公收了银子,面上的笑容更是热络:“奴才可不敢当。姑娘往后贵不可言,奴才可还指望着姑娘多多提携。”
客套话说完,王公公便也往木廊上离开,给江萤留出准备的时辰。
禅房是清修之地,房内的布置很是简单。
打扫起来也很快。
要花时辰去整理的,反倒是江萤自府里带来的行装。
换洗的衣裳,素日里佩戴的钗环首饰,誊写佛经用的笔墨纸砚,还有许多备着的,女儿家的物件。
收拾起来很是精细繁琐。
连翘用完午膳便开始收拾。
忙到星月漫天的时候,方将明日要带走的行装理好。
灯烛吹熄,转眼又至天明。
江萤卯时便起身开始梳洗,卯时三刻的时候梳妆完毕。
她端坐在禅房内的竹凳上,等候着宫内来人。
连翘则在房内做最后的整理。
当她铺平江萤昨日睡过的床榻的时候,指尖却像是碰到了什么,倏然轻讶了声:“这是什么东西?”
“连翘?”
江萤疑惑地回过脸来,看见连翘正从床褥底下摸出东西。
远远瞧着,像是用过的生宣。
数量极多。
连翘一张张不断地从床褥底下拿出来,很快便在手里积起厚厚的一沓。
她并不识字,便拿来给江萤过目:“姑娘,您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怎么会在床褥底下?”
江萤隐隐察觉不对,连忙抬手接过。
生宣上写有诗文。
多是咏物咏景,抑或是才子佳人之类的陈词滥调。
但少数的几首,言辞炽热,用词露骨,光是拿着都令人觉得烫手。
而其中一首,她似还在年前见过。
好像便是在陈府里时,陈三郎当着江玉媱的面非要塞给她那首。
“陈三郎的诗词怎么会在这里?”
江萤惊慌失声,却又来不及去深究。
她急忙站起身来,到处去找能够销毁赃证的东西:“宫内的人即刻就到,这些诗词绝不能让人看见。”
连翘闻言也慌了神。
她急忙去翻装好的行礼:“奴婢现在就烧了它。”
江萤连忙去看旁侧放着的滴水更漏。
铜制的漏条浮起,将要敲上辰时的漏刻。
“来不及了。”
江萤秀眉紧蹙,慌忙伸手推开槅扇,提裙便往禅房外小跑。
禅房不远处有个小池塘。
只要将诗词丢进池里,即便是被人打捞上来,字迹也会糊透。
绣鞋踏在木制回廊上的声音清晰。
江萤匆匆往前。
伴随着如鼓的心跳,她隐约看见小池塘就在眼前。
只隔着最后一道木廊转角。
她明眸微亮,愈发加快脚步。
未曾想刚绕过转角,便迎面遇见一名男子。
江萤没有防备,慌乱间没能停住步子,近乎是直直地往男子的怀中撞去。
就当她险些撞到他的胸膛的时候,男子及时抬手,隔袖握住她的手臂,稳住她的身形。
江萤踉跄着站稳,急忙往后退开两步。
“抱歉,我不是有意……”
她连声向他道歉,但眼帘抬起,视线却倏然顿住。
卯时的天光尚未亮透,落在男子的衣袍与发冠间如山雾朦胧。
江萤便隔着这层薄雾似的碎光望见他清绝的容貌。
凤眼薄唇,肤如寒玉。
是当今的太子,容隐。
江萤杏眸微睁,心跳怦然。
她慌忙将双手背到身后。
“殿下……”她的语声微颤,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此刻为何会在这里。
容隐的视线同时落在她的面上。
面前的少女慌得厉害。
呼吸紊乱,发髻蓬松,连鬓间戴着的步摇都快要坠下。
但她没有选择伸手去扶,而是紧张地将双手背到身后。
那双乌黑卷翘的长睫半覆着她清澈明眸,蝶翼似地颤扇不停,像是正藏着什么烫手的东西。
而在他身后,礼乐声逼近。
前来迎接她的宫人便跟随在他身后不远处。
江萤同时听见那些来自宫中的雅乐。
她的呼吸愈乱,心跳得愈发得快。
她也顾不上容隐还在面前。
近乎是当着他的面,就将那叠宣纸往袖袋里塞。
也不知是太过慌乱,还是背着手不好着力的缘故,她慌乱间几次尝试,都没能成功。
礼乐声驱散山间薄雾,声声落在耳畔。
前来迎她的宫人,与她仅隔着最后一道遮蔽的廊角。
千钧一发之际。
她看见面前的太子微微敛眉。
他向她伸手。
江萤的动作僵住。
霎时的挣扎后,她阖眼将整沓宣纸放到他的掌心。
“殿下,这些是……”
她还想解释,但前来迎她的宫人已经转过廊角。
就站在容隐身后。
礼乐声倏停,宫人们俯身向太子行礼。
“叩见殿下。”
容隐淡应了声,将手中那些诗文折起。
信手收入袖中。
离开白马寺后,宫中的女官将江萤带至城郊一处皇家别苑。
这座别苑的布局特殊。
前院是寻常的皇家庭院,而两道红墙隔开的照壁后,便是一整座天然形成的汤池。
以供前来祈福之人洗沐涤尘。
汤池水热,雾气氤氲。
江萤褪尽衣衫,在宫人的指引下徐徐步入。
时隔数日,太子留在他身上的痕迹已然褪尽,赤露在水面外的双肩雪白光润。
青裳宫娥们半跪在池畔,以木勺舀起微烫的浴水淋过她的肩背。
江萤羽睫轻颤,指尖不由自主地轻扣住面前的鸾鸟浮雕。
心绪亦如水面汹涌不定。
毕竟,那叠宣纸还在容隐的手中。
那是陈三郎写的诗文。
其中有几封简直露骨得可以拿去做她与旁人私通的罪证。
江萤心绪正乱,身后却传来司礼女官的安慰声:“姑娘倒也不必这样紧张。沐浴完毕后,奴婢会带您去花厅拜见太子殿下。之后便可回府静候佳音。”
“多谢姑姑。”
江萤向她道谢,语声里藏着不安:“敢问姑姑,涤尘沐浴后可还有其他礼节。”
毕竟时辰愈久,太子便愈可能去看那些诗信。
她都不敢想象,太子看到陈三郎那些淫词后,该是怎样的暴怒。
那时她也不知是否还有命能回江府。
司礼女官笑道:“姑娘莫急,很快便好。”
江萤羽睫微低,也唯有静静等候。
可女官口中的很快,便是整整大半个时辰。
等江萤换上礼衣,随着宫娥走到别苑花厅的时候,窗外的天光已然亮透。
太子正在花厅内等她。
随着江萤步入,花厅内的宫娥们鱼贯离开。
太子抬手,将那叠诗词递还给她。
宣纸依旧是保持着对折后的模样,太子似乎并未拆看。
江萤的心却依旧不敢放下。
她抬步上前,俯身向他行礼,又小心翼翼地从容隐的手中接过这叠宣纸。
“殿下……”
她犹豫着启唇,想着该如何解释。
思绪未定,夹在当中的一张书笺无声落下。
正掉在她和容隐中间的地毯上。
那是张被撕掉一半的废稿。
‘自从在府内见到江妹妹后,吾茶饭不思,每夜辗转反侧,梦中尽是江妹妹窈窕倩影,楚腰纤细,罗袜雪白……’
容隐的视线同时落来。
两人的目光在她面前的诗文间交汇。
室内静得针落可闻。
顷刻的寂静后,江萤满面通红。
她匆促起身,急忙在容隐俯身前捡起地上的废稿。
将这一沓宣纸统统丢进面前的火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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