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寂静,繁星漫天。
一辆桐木马车自江府门前停落,江萤扶着连翘的手从马车上下来。
还未站稳,候在府门前的侍女便打着灯笼快步迎上前来,笑着通禀:“大姑娘回来了。老爷与夫人正在前厅里等您。”
侍女手里新点的灯笼明亮,暖橘色的辉光照过来,让江萤畏光似的侧过身轻偏了偏脸。
“我有些倦了,还是明日再去拜见父亲。你替我传句话过去便好。”江萤轻声婉拒,带着连翘往闺房的方向走去。
她的闺房离此处不远,过月洞门后再绕过两道白墙便到。
院落还算清净,种着棠梨两树,年节时新换的风灯干净透亮,将江萤不安的神情照得清清楚楚。
她没有回寝居处,而是径自去了院内的浴房。
浴水很快烧好。
江萤将侍女都遣退,独自站在屏风后解衣。
浅杏色的外裳解开,雪白浑圆的肩头便暴露出来。
贴身的里衣被撕开寸许宽的口子,在行走间散落开来,近乎都遮不住什么。
在东宫里的时候,江萤没敢细看。
如今查看,更是没有半分能够着眼的地方。
江萤看得满面通红,又是窘迫又是慌乱。
她尝试着用布巾蘸着热水去擦拭,但这些痕迹非但不褪,反倒是随着她的着力还更深了几分。
正当她迟疑的时候,槅扇被人轻叩了叩,外头传来连翘的声音:“姑娘,您,您可有什么要奴婢去做的?”
连翘的声音显得有些慌,说话也有些磕磕巴巴的,不似平日里的利落。
江萤面色愈红。
她自然知道连翘是为什么。
她自西暖阁中逃出来,请东宫的侍女帮她找到连翘的时候样子便不大好。
云鬓蓬乱,衣裙微皱,下颌与颈间还留着太子掐出来的红印,连唇心也被咬破。
即便是再不经人事的姑娘,也能猜到发生了些什么。
江萤愈想愈是窘促,唯有两靥滚烫地将槅扇开启一线,将换下的衣裳递给她:“这是我今日穿过的衣裳。你都拿去烧了。记得千万别让人看见。”
连翘连连应声,接过她递来的衣裳。
正本能地想要理好,却倏然一愣,然后赶紧翻了两翻。
再开口的时候语调更慌:“姑娘,您的小衣呢?”
江萤呼吸微顿。
她的小衣——
她逃跑的时候慌张太过,全然没有想起她掉在屏风外的小衣。
她的小衣,还在东宫的西暖阁中。
她都不敢想象,太子见到后,会是怎样的神情。
但如今春日宴已经结束,再想去取回绝无可能。
江萤愣立许久,认命似地闭了闭眼:“你将其余的先拿去烧了吧。”
连翘也只好应声,忐忑抱着那堆衣物出去。
槅扇合拢的声音响起。
衣衫褪尽的江萤渐渐觉出凉意。
她轻拢住赤露的双肩,转身走向置于屏风后的浴桶。
温热的浴水漫至她的下颌,将原本紊乱的思绪渐渐理开。
在东宫里的时候,她慌得无暇深想。
但如今再回忆起来。
那等在梧桐树下的宦官,熏炉里催人情动的香药,正在西暖阁中休憩的太子——
处处都透露着违和与刻意。
她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但偏偏又不知算计她的人是谁。
最像是布局者的自然是暖阁中的太子。
可若是太子,他想要哪位贵女,请旨便是,又何需这般大费周章。
若是旁人,她又实在想不出这样做的目的。
在长安城的贵女中,她的出身不算显赫,父亲也并非身居要职,并没有什么值得构陷或是拉拢之处。
正当江萤迟疑的时候,槅扇开启的声音再度传来。
江萤轻声问道:“连翘,衣裳都烧了吗?”
话音落,身后却并无人回应,唯有步履声近,似有人大步向她走来。
江萤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得在浴桶里转过身去:“连翘……”
浴房内并无她的侍女。
太子独自站在她的屏风前,神情冷峻,眼底含霜。
江萤的明眸睁大。
近乎是本能地,她急忙将身体沉入水中,仅露出一张通红的脸浮在水面。
浴房,太子,未着寸缕,兴许是来杀她。
这般混乱的情形下,她近乎都不知道是该先慌乱还是先羞耻。
在她慌张的视线中,太子向她走近。
浴房里没有可以坐的地方。
他不悦拧眉,选择就站在她的浴桶前质问她。
“是谁带你来的西暖阁?”
“又是谁告诉你,孤在西暖阁中休憩!”
江萤逃无可逃,近乎是半蹲在浴桶中,双手紧紧抱肩,面色涨得通红。
“是名宦官。”
她慌忙答完,将双肩抱得更紧:“我并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记得他的眉心有颗很大的黑痣……”
“潘升。”太子冷冷打断她的话:“孤已令人将他的尸首拖出去喂狗。”
江萤羽睫轻颤了颤,原本想让他回避的话硬生生地咽下。
她还未想到该如何解释,太子冷沉的语声便再度落下,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时间。
“他与你说了什么?”
“你为何会跟他前来?”
江萤艰难地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努力跳过西暖阁里那段往前回忆:“他唤出了我的姓氏。他唤我江姑娘,与我说太子在西暖阁内,让我跟他前去,统共只有半个时辰……”
“姜。”太子眼底寒意倾泻而出,神情愈发凌厉,似霜雪拭过刀刃。
江萤噤声,慌乱地抬眼看着他。
她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
还是太子与她家曾有过什么旧怨,如今陡然想起,决定先拿她祭刀。
太子逼视着她。
眼底的锋芒丝毫不减。
稍顷,他再度向她走近,修长冰冷的手透过温热的浴水抵在她的咽喉上。
他说:“你最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冷热交杂,江萤颈间的肌肤细细地起了寒栗。
她的眼睫微微颤抖:“家父为官清正。虽来京来年并无多少政绩,但也绝无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等有负于皇恩的事迹……”
太子冷眼看着她。
视线落在她的唇心。
她的唇瓣殷红,唇心那道伤口尤其红得深浓。
像是芍药碾过后花汁的色泽。
“江文道。”他冷哂出声:“孤许他官升一级,他能将你卖给孤为婢。”
江萤红唇微张。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父亲也许真会那么做。
母亲在时尚且不会,但如今是继母柳氏当家,若能有有利于父亲的仕途,即便是为婢,柳氏也必然答应。
似看出她的迟疑,太子周身的戾意散去几分,原本抵在她喉间的手抬起,转为攥起她的下颌。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凤眼幽深如夜。
他少见地很久没有再问。
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东宫历来都会习武,他手中的力道很稳,攥着她下颌的动作没有半分动摇。
但江萤却有些站不住了。
她的腿本就酸麻得厉害,如今就这样蜷缩在浴桶里,更是艰难的厉害,像是随时都要跌坐在桶中。
被浴水淹死,应当是她能想到的,最羞耻的死法。
江萤不得已向他求饶:“殿下可否暂且回避。至少,先让臣女穿上里衣……”
最后几个字落下,她的面色已红如脂。
太子凝视着她,顷刻下了论断。
“官升一级便能卖女为婢的人,没有利用的价值。”
“但他的女儿未必没有这份野心。”太子俯身欺近,逼视着她的眼睛:“江萤,你想做孤的太子妃吗?”
江萤的呼吸微顿。
她的羽睫抬起,明眸微微睁大。
她不敢说想,更不敢说不。
她怕答错后,太子杀她灭口。
她忐忑良久,找出个折中的说辞:“臣女身份低微,恐怕不堪匹配殿下。”
太子攥着她下颌的长指骤然收紧。
他眼底的晦色更浓,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意:“既然你不想,那孤便去请旨!”
寅时三刻,天光微透。
闭锁整夜的宫门次第而开。
满朝文武尚候在宣武门前,东宫舆轿已落在凤仪殿外。
姜皇后此刻已然起身,正端坐在殿内饮茶。
她如今四十余岁,但容貌依旧是不可逼视的清丽端庄,满头长发乌黑如缎,丝毫未显疲态。
因常年礼佛的缘故,她的殿内总氤氲着淡淡的檀香,给人以平和之感。
“母后。”重帘三响,太子入内向她请安,语调比往日稍显冷漠。
姜皇后抬起眼帘,将视线落在她的长子身上。
玄衣金冠,腰间佩剑。
容貌依旧是素日里的俊美,却要多几分宫中少见的桀骜不驯。
大抵是因为那柄剑的缘故。
佩剑花纹繁复,本为御前所用的饰物。
然剑疆却有血迹。
深红近褐,在太子修长冷白的手中分外触目。
太子的目光同时落于手中剑疆。
他剑眉微抬,当着姜皇后的面将那道剑疆扯下,信手丢入面前燃烧的炭盆。
火焰骤然腾起,衬得太子眉眼灼灼。
“儿臣处理了几双不安分的眼睛。因此来迟,还请母后恕罪!”
剑疆燃烧所散出的淡青色烟幕后,姜皇后端然而坐。
她手里捧着的清茶散出缕缕水烟,似垂帘遮掩她的面容与神情。
她在这两道垂帘后启唇,语声平静而温和:“隐儿寅时入宫,寻本宫何事?”
剑疆燃成灰烬,太子薄唇勾起,眼底的笑意却寒:“儿臣决定娶妻,前来禀告母后!”
“是哪家的贵女?”姜皇后轻轻搁落茶盏。
“少府少监江文道家的嫡女。江萤。”
话音未落,宫人的通禀声再度传来。
皇帝身边的掌事太监李德瑞亲自前来,将明黄圣旨奉上:“娘娘,这是陛下新拟好的圣旨。”
满殿宫人皆跪。
皇后离座起身,亲自接过圣旨徐徐展开。
这是太子亲自所求的圣旨。
唯一的旨意,便是赐婚他与江萤。
御笔亲书,不容置喙,不容抗拒。
天光破晓,一轮金乌跃出云层。
剧烈的叩门声中,太子容隐自西暖阁的榻间起身。
他近乎是通夜未睡,此刻初醒时依旧带着淡淡的倦意。
他的亲信侍卫段宏入内,目不斜视地双手将圣旨奉上:“殿下,您半个时辰前吩咐属下,令属下无论如何,必须唤您起身。”
容隐轻阖着眼,修长的手指轻抵在眉心,隐忍着交替后颅内遗留的阵阵钝痛。
他回想着昨夜所发生的事。
江萤,潘升,帝后……
直到最后一幕画面散去,他徐徐松开长指,自榻上披衣起身。
此刻金阳尚微,日色淡如琉璃。
初起身的太子尚未束冠。
墨发长垂身后,浓长羽睫微垂着,给人以淡漠疏离之感。
面对亲信侍卫奉上的圣旨,他拢衣的长指微微一顿,终于还是抬手接过。
他问:“查清楚了吗?”
话音初起,昨夜那些旖旎画面似又卷回眼前,让他停顿了稍顷,方平静接续:“有关春日宴上之事。”
侍卫比手,将昨夜的审讯结果详细回禀。
主谋潘升意外暴毙,而其余的宫人知晓不多。甚至都不能说出要来春日宴的女子究竟是谁。
容隐微垂眼帘。
这原本并不重要。
这一场局,本就是为拔除东宫内被人铺设的暗桩。
他并不会以身入局。
但是如今。
他握紧手中圣旨,皱眉站起身来,走向西暖阁中书案,想将昨夜之事重新理过。
还未走到案前,他的视线便在屏风前停住。
白鹤座屏前散落着一袭女子的小衣。
月白绸底,边角绣着小小的梨花。
其上红白交映,脏得令人不敢多看。
容隐的视线收回,原本握在圣旨上的指尖微蜷,终于还是抬起。
摁住突突跳动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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