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乔治娅沿着七号大街慢慢往前走,逐渐用力测试脚踝的承受力,感觉还不错。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但她依然能看清,这条林荫道上裸露着红色泥土,泥土中现出很多石块,没有青草。少了绿色,这条街就给人一种古老落后的感觉。大部分的楼房都只有一两层高,最具特色的是那些西班牙语标识。有的楼房间距很小,有一些则分得很开。总体而言,分布稀疏、楼层低矮,这便是史蒂文斯市政建设的特点。虽已入夜,热风依旧猛吹,仿佛急切想要把这小城吹回沙漠的本来模样。
人行道边的粉笔招牌上虽然缺了几个字母,还是看得出来“舍维酒吧”。她一进门便有一股冷气迎面吹来。该不会是西部电影里放的那样吧:那些混混们使劲地摇晃酒吧的大门?她竭力不去这样想。左手边是吧台,就像一块劈下来的木板。高低不平的地板上摆放着一些貌似劣质的桌椅,头顶灯光昏暗,墙上空空如也,除了一个科罗娜1啤酒的标志、一块布满灰尘的镜子,还有一张亚利桑那州地图,上面的科奇斯郡是用黑色勾画出来的。墙上也没挂有吉他、毛巾或者宽檐帽。收音机里大声放着墨西哥流行音乐。桌边坐着几个人,他们一边调酒一边打扑克。
吧台后懒洋洋地站着一个矮胖的女子。乔治娅从镜子里瞟到她:一头金发,皮肤苍白,一看就知是个拉美裔人。乔治娅靠近吧台。“来杯啤酒。”
女子看了一眼她的三角绷带,接着从冰柜拿出一瓶长颈科罗娜啤酒。她举起五根手指。乔治娅知道自己被宰,但还是抽出一张五元的美钞。女子把钱塞进抽屉。乔治娅仰头喝了一大口,漱了一下喉咙——因为感觉那儿沉淀有沙粒,然后拿起啤酒向一张空桌子走去。
五分钟后,进来一个年轻男子,橄榄色的皮肤,剃刀式发型2参差不齐——也许他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老成些吧;身穿牛仔裤,牛仔衫,脚上是一双牛仔靴。衬衫口袋露出了一个小东西——可能是一个录音机或是黑莓手机——看来他就是哈维尔·加西亚。乔治娅向他挥手示意。
“我就是戴维斯;你能来这一趟,真的很感谢!”
他点点头;浓眉紧锁,好像永远都舒展不开似的:“星期五是个好日子,不用赶稿。”
她指指吧台后面的女子说道:“想喝什么随便点,叫她记我账上。”
加西亚要了一瓶可乐。女子点点头,撬开瓶盖,然后在高脚杯里放满冰块。加西亚放下一块钱作小费,指了指乔治娅说记她账上。
“好的,哈维尔,”她答道,同时迅速地瞟了乔治娅一眼。
他拿着饮料来到桌边:“还真款待我呢。我可不是每天都有机会接到芝加哥私家侦探的电话。”
乔治娅小啜了一口啤酒,心想自己刚才该叫可乐,本以为对方要喝啤酒的。“你报道的史蒂文斯银行爆炸案一事,对吧?”
他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的表情:“我的名声有那么大吗?”
乔治娅笑了:“我正在调查芝加哥的一桩案子,涉及史蒂文斯;我就是想找一个了解情况的人。”
“还得是一个愿意开口的人。”
加西亚可能不到三十岁,会知道多少呢?乔治娅差点想这样问了,但她依然说道:“那,跟我谈谈史蒂文斯吧。”
“是谈这个城市还是这里的秘密?”
“都说说。”
他又抿了几口可乐:“史蒂文斯过去主要靠加工比斯比矿山的铜矿石,现在大部分采矿作业已经停滞,但依然还有数量可观的牧场。”
“牧场?这儿的土地都很贫瘠吧?”
“也不尽然。这片区域有的地方山脉不大,却连绵不断,其间分布有盆地和峡谷。史蒂文斯就坐落在索诺拉3沙漠和奇瓦瓦沙漠4之间的高地沙漠草原上。大量的土地都变成了低矮丛林,不过这一带还算郁郁葱葱,特别在雨季。”
“说说这里的人们。”
“这里拉美裔人非常多,”他说道。“大部分的白人、牧场主或者富人都住在城外。这地方还有个监狱。”
邻桌的一个男人开始发牌,玩的是五张牌梭哈。
“附近是不是有个军事基地?”
他点点头。“对,大约五十五英里以外,有个华楚卡要塞,靠近谢拉·维斯塔5。自建立起就一直在那儿,至少从潘乔·维拉6时期以来就没搬迁过。它是美国陆军通信兵的主要基地。也是‘雷鸟’7的训练基地。”
这让乔治娅想起了芝加哥每年举办的“雷鸟”水空军事表演。喷气式飞机在密歇根湖上空俯冲下来,再盘旋上升,接连不断。她很喜欢飞机直穿云霄那种呼啸而上的感觉。
哈维尔喝干了可乐:“华楚卡要塞还是军队的情报与训练中心。很多野外训练的作业都在这儿进行。人们认为那些在阿布格莱布监狱8审问犯人的家伙就是在那里训练出来的。”他停顿了一下。“他们还有一架航空器。”
“一架什么?”
“一个装有雷达的飞行器。缉毒局用它来侦查低空飞越边境的飞机。”
她指指哈维尔的汽水:“再来一瓶?”
“我去拿。”他站起身指指乔治娅的科罗娜啤酒,还没怎么喝呢。
“不了,谢谢。”她的手腕发疼,脚踝也在痛,很想再吃一颗丙氧酚止痛药,但不得不忍住,强打起精神。
哈维尔走向吧台,又拿了一瓶汽水回来,瞥了一眼她的三角绷带。“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那手臂是怎么弄断的呢?”
“在芝加哥撞上了高压线塔和一辆车。”
他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刹车失灵。”
哈维尔眉毛上扬,一脸的困惑。
乔治娅耸了耸肩,没必要让他知道太多:“还是说史蒂文斯。你刚才说这里拉美裔人非常多。”
“一个典型的边陲小镇。”他的手肘支在桌子上。“人们越过边界做买卖。很多人在边境两边都有家人。比如说,我父母和兄弟姐妹在这里,但祖父母住在艾斯特班。”
“人们会相互走动吗?”
他点点头:“以前可以随意来回,现在则要国籍证明,但我的祖母还是每月一次过境来这里的超市。有一班公交车越过边境到超市。”
“谁是这里的老大?”
“问这个干吗?”
“我告诉过你呀。我正在办一件案子,涉及这个城镇。”
他歪着头表示怀疑:“应该不止这些吧?你得告诉我。”
“我问的都是公共信息。只是觉得与其去图书馆查阅,还不如请你喝一杯来得容易些——也更愉快。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加西亚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好吧。有一个市长,一个市政厅,一个小小的警察局,监狱,还有科奇斯郡的司法机构。你知道的,一整套的政府机构,应有尽有。”
“那都是表面上的,实际上哪些人在主事呢?”
“哈哈。”他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格兰特家族;莱昂内尔·格兰特。”
“他是什么人?”
“这里所有的东西差不多都是他们家的。这个家族已经在此经营百年之久,建立了镇里最大的冶炼企业。听说过格兰特铜厂吗?”
乔治娅摇摇头。隔壁那桌的男人们正在下赌注,其中一个好像正在奚落其他人。
“这么多年来,格兰特家族建立了市政厅、图书馆和医院。几乎每一样东西都贴有他们的家族标志,你想不看都不行。”
“家族标志?”
“一只蜷伏的狮子。你知道的,指的就是莱昂内尔。”
乔治娅翻了翻白眼。
“不过,铜矿关闭以后,现在的莱昂内尔——-每一代都有一个莱昂内尔——搬去了埃尔金,离这约六十英里,在那儿建了一个葡萄园,酿造葡萄酒。”
“他为什么要离开史蒂文斯?”
“那你得问他了。”
她盯着加西亚。
“好吧,”他十指交扣。“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他已经把这个城镇榨取光了,得到了他要的一切,然后目标转向另外的有利可图之处;差不多就是这样说的。”
“另一种说法呢?”
哈维尔压低声音道:“我们就私下说说,好吗?他掌管着报社,如果——”
“理解。”
哈维尔看了看两边后说道:“他是个种族主义者。随着城里拉美裔人口的增加,UDAs问题的恶化,人们说他早就不想要他们待在这儿了。”
“UDAs?”
“就是无证外来人口,非法移民。格兰特无法包容他们;只要是有色人种他都不雇佣,而且总是反复讲边境问题,游说更多的官员来参与抵制,要求严加控制入境,必须遣返回国。”
“据我所知,”乔治娅说,“亚利桑那的确是——呃——比起德克萨斯和加利福尼亚,边境是最宽松的。”
“我刚才都说了,现在严格多了,但非法移民被抓的概率只有一半,人口依然稳定流入。贩毒集团把墨西哥作为咽喉要道之后,尤其严格。”
“毒品问题有多严重?”
邻桌那个奚落其他人的男人把手里的牌一扔,站起身来开始大声嚷嚷。另一个男子把手举到半空似乎想让他安静下来。
哈维尔看了一眼邻桌的冲突:“这地方有点偏远,但还算民风淳朴。我会在这里跟一些线人见面,你知道的,有些人不想暴露身份。”
她点点头。
“说到毒品问题,的确越来越严重。墨西哥这个国家正在走向衰败,贩毒集团掌控了法庭、警察部门、联邦军队,以及和这些部门有关的一切机构。而史蒂文斯只是一个边境小镇。”他捻了捻下巴,这个手势让乔治娅觉得他过去留过胡子。“他们已经开始染指这里:绑架、勒索、敲诈!甚至还有传闻说市长的兄弟在他们家房子底下挖了一条毒品隧道。”
乔治娅抿了一口啤酒。
“这一切激怒了格兰特,”加西亚继续说道。“他一直都让《星》报发表社论抨击这些现象。”
“即便他人不在这儿了?”
“但他还是掌管着几乎整个城镇。”
“看来深得人心啊。”
“他走的时候虽然人们并没有到伤心落泪的地步,”加西亚坦白道。“但你不得不说他功劳很大。他这个人很有信仰,为禁止毒品交易、禁止非法移民付出了大量金钱。任何人,无论是地方当局的还是国家层面的,只要支持这两项的都可以得到慷慨的捐赠。”
“包括民兵?”
加西亚哈哈大笑:“民兵就是闹着玩的。他们开着SUV9从俄亥俄过来,穿着迷彩夹克和迷彩士兵服,其实只是闲坐耍耍嘴皮子;格兰特家才是动真格的。”
邻桌吵得越来越凶。酒吧里的其他顾客都开始盯着他们看。乔治娅充耳不闻这些喧闹声:“是什么使得他如此——热心呢?”
“不知道;他说的那些都不新鲜:拉美人偷走了‘真正的’美国人的工作机会,加重了医疗和教育负担,毁灭了美国的民族特性;加上现在毒品暴力日趋严重,他的说辞就越来越多了。”
“也许他就是为此把家北迁的。”
“他儿子还在这里,莱昂内尔·肯尼斯。人们叫他‘肯’,在市议会工作。”
“秉承家族传统?”
哈维尔又搓了搓下巴:“其实呢,肯从未插手冶炼行业。他拥有一家工艺品公司,到各处的村落以及印第安人保留地采购各种手工艺品,当然包括史蒂文斯和墨西哥。你知道的,像毯子、珠宝首饰和其他物品,然后在跳蚤市场10和旅游纪念品店出售。”
“很有意思。想不到这样一个大人物的儿子——”卢克·萨顿的影子突然浮上脑海,乔治娅切断自己的思路回到正题。“他这人怎么样?这个肯尼斯?”
“跟他父亲完全相反:崇尚自由,叛逆,与拉美人交朋友。”
一道闪电划过,紧跟着一声响雷,乔治娅惊了一跳,转身朝向窗户。
哈维尔咯咯笑道:“现在是雨季,常有急风暴雨,从现在起会持续到八月底。”他在桌上滚着空可乐瓶。“好吧,轮到你了:干吗问这些问题?”
“我告诉过你了呀,我有一个案子。”
“你得跟我说详细点。”
乔治娅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这事不宜公开。”
“说吧。”
她压低声音:“你知道一个叫拉斐尔·佩纳的人吗?”
哈维尔摇摇头。
乔治娅身子向前倾:“如果——这纯粹是假设,如果有一家类似黑水的安保公司在这里运作,他们会做些什么?格兰特会资助他们吗?”
哈维尔迟疑了一下。
“干吗吞吞吐吐的?”
“没什么。”
乔治娅有一丝不耐烦了:“他们会与军事基地有关吗?或者警方?边境巡逻?”
“不会跟军队有关,边境巡逻属于联邦政府;但我从没听过任何安保公司在这里,无论是本地的或是全国性的。”
“你就那么肯定?”
“一丝风声也没有。”他停顿了一下。“但有件事情你得记住。”
“什么事?”
“这里虽然表面上看是文明社会,但骨子里依然是狂野西部,民风崇尚自我执法。所以你永远不知道人们到底在干什么,直到......”他降低了声音。
“直到什么?”
“直到‘为时已晚。’”他的表情十分严肃。
“你的警告我会牢记在心。”乔治娅拿起包放在大腿上。“听着,哈维尔。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万万不可外传。”
“放心吧,”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乔治娅。“不过,如果最后查出那是真的,给我来个电话,不胜感激。”
女服务员给邻桌玩牌的人送上另一巡酒。那个一直对他人嚷嚷的男人咧嘴笑了——真是一笑泯恩仇!乔治娅把哈维尔的名片塞进口袋,付了酒钱。片刻之后,他们就出了酒吧。
大风狂扫,黑云奔涌,闪电劈空,炸雷轰响!转瞬之间,雨点如子弹般打在她身上!印象中的西部:夜空繁星点点,近得触手可及——其实如此而已!
“真搞不懂这天气,”风雨声中她对哈维尔喊道。“一小时前空气还那么干燥,我的嘴唇都裂开了。”
“我说过的,从现在到九月都会有暴风雨,非常猛烈,你会觉得一切都要被冲走似的。有些时候,才过了半小时,就完全看不出刚下过雨。”
“就跟吃中餐一样。”
加西亚哈哈大笑:“我挺喜欢你的,乔治娅·戴维斯!就算惺惺相惜吧,听我劝:此地不宜久留——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正宗白种人。”
“谨记忠告。”她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两人握了握,然后她弯腰回到酒吧里等雨停下来,刚刚那漫天要价的女人正在擦洗吧台。
乔治娅走近她,清了清喉咙:“我想找一个人,”她低声说道。女人并没抬头。“他名叫拉斐尔·佩纳。”
女人还是不看乔治娅,但她用抹布快速擦洗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你听说过这人吗?”
女人继续擦着桌子,然后抬起头:“No hablo Ingles。”11
这个女人刚才跟哈维尔说话明明就说的英语,而且还很流利,乔治娅记得很清楚。她等着,可女人没再开口了。乔治娅转身走回门边。只见从酒吧后面出来一个男人,女招待开始跟他说话。他腰系围裙,肩上搭着一条毛巾,就跟米老鼠酒吧的老板欧文·道格蒂回家时一个样。他肯定就是舍维。他看了看表,然后对女招待点点头。女招待解下围裙消失在酒吧后面。过了一会儿,乔治娅看到她匆匆沿着街道往前走——伞也没打。
乔治娅一直等到大雨平息才走出酒吧,然后慢慢走回酒店,不禁想起哈维尔说此地民风狂野、自我执法。卢克·萨顿曾说过黑水公司以后的业务多数会在美国。如果情况属实,那德尔顿安保公司也会因此而在这里吗?真是这样的话,他们会在这儿做什么?为谁卖命?为什么女招待离开得这么匆忙?
这个西部到底会有多狂野?自己还要不要继续查个究竟呢?
1 墨西哥著名啤酒品牌。
2 不用剪子或推子理就的发型。
3 索诺娜沙漠:位于美国西南部的加州、亚利桑那州和墨西哥最北部的索诺娜州。
4 奇瓦瓦沙漠:墨西哥面积最大的沙漠,东北部与美国接壤。
5 谢拉·维斯塔:美国亚利桑那州科奇斯郡一城镇。
6 潘乔·维拉(1878—1923)墨西哥革命史上的杰出人物,革命将领。
7 雷鸟飞行表演中队:美国空军的飞行表演部队,成立于1953年。
8 伊拉克巴格达的一座监狱,萨达姆统治时期曾是“死亡与摧残”的象征;2003年美军占领伊拉克以后,在此大量关押、审讯和虐待囚犯,2004年4月美国CBS电视台播放了该监狱虐待囚犯的首批照片后,举世哗然,布什总统被迫向伊拉克人民道歉,2004年5月美国开始审判虐待囚犯者,共有11名美军官兵受到处罚。
9 SUV:运动型多用途汽车。
10 跳蚤市场:旧货地摊市场。
11 西班牙语:我不会说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