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下雨了。
我大约在午夜一点半到两点之间回到我房里。那时的天空清朗无云,毫无暴风雨的迹象。雷门先生送我到卧室门口,在点燃了油灯之后,我向雷门先生道声晚安,他就告退了。然后我拿了油灯到浴室里,一阵梳洗,我又回到房里。门上并没有钥匙,但是我看到门内有个厚厚重重的木闩,所以我只得将木闩架好,而后换下外衣,笨手笨脚地将油灯吹熄,终于上床就寝。
我不知道是一道闪光,还是一道几乎是同时出现的震耳欲聋的雷鸣,惊醒了我。等我在床上坐起,睁开眼睛一看,才知道外面已下起倾盆大雨。我从未听过如此猛而大的雨声。房里的拱窗因为窗外雷电交加的暴风雨而闪烁不已。其中的一扇是我原先就开着的,一阵陴的花香味自这扇窗口汹涌而入,伴随着花香而入的,还有那一滴滴敲打着窗槛和溅得满地板湿漉漉的雨水。
我老大不情愿地下床来,赤足踏在冰冷冷的地板上,把那扇玻璃窗关紧。在一室的黑暗中摸索,我的双手被自窗外溅入的雨水淋得湿溚溚的。等我把窗子关好之后,花园大门的那个方向,蓦地传来一阵一只大狗急切的狂嗥声,而后其他的狗只也跟着狂吠起来。这些看守狗想必是被暴风雨所扰,以致于如此不安。我转身,再度在黑暗中摸索着,找来一条毛巾擦干手臂。
一只狂嗥的狗预示着一个死亡……当我在擦拭手臂和肩膀的当儿,我想起查理告诉过我那个有关加百列猎犬的传说,死神率着一队加百列猎犬猎于天际……这宫殿里所有的犬只想必都已放出来了,而且正狂吠不已。在旧日,住在这宫殿里的人们必笃信一件事情,就是那暴风雨里的猎犬会发出催命的狂嗥声。
在旧日,那时的人们一定是特别迷信,才会对那种事情深信不疑。而今……噢,胡说八道,那有那种事……
我把毛巾放回原处,继而又一步一步地摸索着踱回床上。
过了五秒钟之后,我发现一桩比加百列猎犬更烦人的事情。屋顶漏水了。更有甚者,漏水处就正好在我睡床的正上方。雨水一滴接着一滴沿着我的颈背流下……
我再度起身下床,又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才在我的手提袋里找到了火柴,把油灯点亮。等房里恢复了光明之后,我穿上鞋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张睡床拉离床边。屋顶上滴漏的雨水乃直接滴落在地板上。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惊觉到滴水的声音有多大多响,原来,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我走到窗边一看,原先的倾盆大雨,就像水笼头被关紧似地在刹那间停止了,且星星也都已出现在天际。我推开玻璃窗,发现随着暴风雨而来的是一阵微风,吹得云消雾散,也吹得山谷的树木沙沙作响。继而我转身继续解决我自己的问题。
滴漏的雨水把一部分的床罩弄湿了,但是大部分仍然是干的。那是因为我起床时,把床罩拉起堆在角落上,所以才没有被滴湿。我小心翼翼地将床罩自床上举起,放在窗座没有被雨水溅湿的地方。然后又更加小心翼翼地将整个床垫翻个身,我只希望床垫背面那湿漉漉的雨水,在我睡过这下半夜之前不要渗到上面来。我将泡得湿透的床单丢掉,而将干的床罩搬回床上,吹熄了油灯,和衣躺在床上以渡残夜。
然而我并未入睡,因为屋顶上的滴水,不断地滴落在床边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击鼓般的巨响,扰得我不能入眠。我只得再一次地起床,在黑暗中摸索着刚才我弃于地上的那条湿淋淋的床单,将它放在滴水的正下方。接着而来的是一片寂静,然后窗外又响起另一阵声响,我坐直了身子竖耳倾听。
这次传入我耳际的,并不是死神之使加百列猎犬的狂吠声,而是花园里一只接着一只的鸟儿高声鸣唱的声音。
我拿起门闩打开门,慢步踱到拱廊之下。
此时湖面泛着微光,清风徐来,使得湖边的小树丛断断续续地滴落着雨滴。整个花园洋溢着夜莺宛转曼妙的歌声。两只白鸽自西厢的拱廊下蓦地飞起,振翅自我头上飞逝而过。就在此时,我似乎看到有样物体,或是有个人在拱廊之下走动。是一个人,沿着拱廊走过。他走得很慢,在一片鸟鸣声和树叶的沙沙声中,我丝毫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不过,我看得很清楚,那个人并不是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那么,那个人一定就是约翰·雷门了。或许他是来看我如何渡过这暴风雨之夜的。
我等了一会儿,但是他并没有来,然后他就消失得不见踪影了。花园里除了夜莺的鸣唱声之外,就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了。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随即慢步踱回卧房,把夜莺的歌声紧紧地关在门外,而后又蜷曲着身子爬上床。
我在一片亮丽耀眼的阳光和敲门声中醒来。
莉黛拿着我的早餐敲我的房门。早餐有面包、乳酪、杏仁果酱和一壶咖啡。莉黛看似十分疲惫,而且仍然以那张阴郁的面孔斜斜地打量着我。不过她看了满室的凌乱,堆在地上湿成一团的床单和搬离墙角多达四尺的睡床竟未予置评。当我谢谢她为我端来早餐,并和她说起前晚恶夜的景象时,她只是阴郁地点点头,而后转身离去。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之后,约翰·雷门也来了。那时我已梳洗更衣完毕,而且整理好行李,拿着餐盘来到屋外亮丽耀眼的阳光下,坐在池边观赏着眼前一片雨过天青的美景。我不知道约翰·雷门昨晚是如何以及因何出入花园的。不过不管他在昨天夜里做了什么事,那些事情似乎对他毫无影响。此时他看来十分敏捷,而且也十分清醒,他眼中原有的那抹茫然和蒙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被一股清澈和明亮所取代。他神采奕奕、步伐稳重地向我走来,并以愉悦的口吻向我问安,“早安。”
“噢,哈啰。你来的正是时候,”然后我便冲入房中,将我的行李,也就是那只手提袋拿出来,“我正打算去找你,而且希望那些狗已经被关起来了。”
“那些狗在白天通常都是被关起来的。它们昨晚把你吵醒了吗?我想昨晚的暴风雨是有点儿狂暴。你睡得还好吗?”他站在门口望了望房里的一片凌乱。“我说狂暴这个字眼并没有用错,对吧?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屋顶漏水了。”
“当然是的,”我纵声大笑。“你是把我当成三级的客人,才分配这间三级的卧房给我过夜的吗?不,我只是开开玩笑而已。我移动了睡床,未了总算睡了一会儿。不过恐怕你会发现整个床垫都湿透了。”
“没有关系,等会儿把床垫拿出来晒,要不了五分钟就会全干了。我真的很抱歉,屋顶上的排水管一定又堵住了。那西鲁还对我发誓他已经把排水管清干净了呢。你真的睡着了吗?”
“是的,谢谢你,最后总算睡着了。你不必为我担心,你只消想想看,凡事都是有弊必有利的,只有恶风才吹得每个人都蒙受其弊。”
“这是什么意思?”
“要不是我住在这里,把这房间里弄得天翻地覆、一片凌乱,那么昨晚睡在排水管下面的人就是你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请你相信我,你根本不是恶风。你姑婆昨晚在和你畅谈了那么久之后,整夜心情都很好。”
“真的?我没有把她累坏了?”
“一点都没有。你走了之后,她又和我说了好久。”
“我想她对查理的事情态度仍然未变?”
“恐怕还没有,不过,再给她一点时间吧。你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我们可以走了吗?”我们乃朝向花园大门走去。
“她把你留到很晚吗?”我问道。“你这么操劳过度,一定很累。”
“不,并不很累。我在暴风雨还未开始前就已经上床就寝了。”
“闪电把你吵醒了,是不是?”
“丝毫没有。”他纵声大笑。
“昨夜暴风雨过后的花园看起来真是美极了。”我说道。
我瞥见他斜楞着眼睛看着我。“你昨晚出来了吗?”
“我只在花园里待了一会儿而已,驻足倾听夜莺们宛转的歌声。噢,你看看这些美丽的花!这是因为暴风雨的关系吗?可见恶风并不是只会带来灾害的,你说是不是?”
我们正走过昨天我和汉弥德等待的那个小庭院,这里和后宫花园一样,雨水把大地涮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理石廊柱也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令人目眩的白光。草地上一朵朵红色的秋牡丹也正盛开着。
“这里是我的阿多尼斯花园,”雷门先生说道。
“你的什么?”
“阿多尼斯花园,根据古老的传说,阿多尼斯花园象微着死亡与复生。”
“这和你的心理医学有任何关连吗?还是只是哈丽特姑婆的意思?”
“和——噢,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正在写一本书的吗?我对那些沉缅于宗教之中的人的心理很感兴趣,而我现在正在搜集一些有关近东出神入化的宗教的资料,其中就包括了阿多尼斯这个代表丰腴的谷神死而复活的传说。我一得暇便骑着马到山谷里遨游凝思,以追寻灵感。如果你在此地多待上一段时间,你可能——”
“骑马?”
我们此时已来到了宫殿入口处的大庭院,他点点头,继续说道,“这儿就有一匹马呢!你知不知道?就在几年前你的姑婆还经常骑马出游。她真的很了不得——噢!马厩的门还没有打开,那西鲁还没有来。”他看了看手表。“他迟到了。”
说着说着,我们终于来到了大门口。雷门先生拿开那个厚厚重重的门闩,然后将铜门打开。门外毫无杰勤的踪影。太阳光白花花地照在多石的高地上。那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你的司机还没来,”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进来等——”
“谢谢你,不过,我想我还是自个儿走下去和他会合好了。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雷门先生。”我伸出手来和他握手,他一再地告诉我,他和哈丽特姑婆对我的来访都感到非常的高兴。
“至于你堂兄的事情,我也会竭尽所能说服你姑婆的,不过如果我无法——”他略为踌躇了一下,他的目光在遇到我逼视的目光之后,随即调开——“我希望你不要觉得太难过才好。”
“我?这又不关我的事。她要怎么生活是她自己的事,如果查理真的非要来看她,那他只好自己想法子了。再见了,再一次谢谢你。我希望你的书会进行得很顺利。”
“再见。”
大门关上了。这座宫殿又再一次地庭院深锁,与世隔绝了起来。沐浴在亮丽耀眼晨光中的沙克尔村在我面前铺陈开来。
太阳在我身后,悬崖上的岩道此时也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这儿处处可见昨夜风雨过后的痕迹,连岩石的味道也比昨天清新许多。在爬上岩道的当儿,我不禁怀疑等我抵达悬崖底部时,汉弥德是否正在渡河准备过来接我。
但是那儿毫无他的踪影,等我走到沙克尔河的岸边时,我才知道其因安在。原来整条河流的河水早已暴涨不已。
昨夜那场恶风至少在这里发挥了神力,而这一次我确实找不出那场恶风造成任何的益处。想必是这条河流的源头,昨夜也下了一场倾盆大雨,而且,这其中可能还夹杂着高山上的融雪,才使得整条河流显得这么壮观。因为此时河水的水面至少比昨天高涨了两尺以上,而且流速也变得又急又快。那排昨天下午在河道中还高出水面一尺之上的石块,此时也早已被汹涌的河水给吞噬得不见踪影。
我无助地呆站在河边上,这一定就是那西鲁今天早上之所以没有到宫殿的原因。而到目前为止尚未出现的汉弥德纵使想来接我,也无法渡河而来,就如同我无法渡河而过一样。我想这汹涌的河水一旦开始退落,它的速度必定和暴涨的速度一样快。只是我无从得知我还得等多久,这高涨的河水才会开始退落。
此时汉弥德一定已经从村子里过来找我,所以我除了坐地求援,静待他的出现之外,别无他途。我身后那座高高耸立于悬崖之上的宫殿,已是渺不可及,而我面前那座依山而建的村子,则是清晰可见。我环顾四周,找到了一块被昨晚那场豪雨洗涮得十分干净美丽的圆石,然后就坐在那圆石上等待。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那个男孩。原先这四野毫无动静,这一点我可以发誓。我一直两眼茫然地望着汹涌的河水和洒满阳光、怪石嶙峋的对岸,直到一刹那间我发现我正望着一个衣衫褴褛、体格健壮的男孩。他约莫十二到十五岁之间那么大,打着赤脚,而且和一般的阿拉伯孩子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戴帽子,所以一头蓬松的乱发清晰可见。他的皮肤是棕黑色。他手持一根细木棍,直挺挺地站在对岸的一丛矮树旁。
他似乎也正睁大着两眼瞪着我看。经过一两秒钟的犹豫,我自圆石上站了起来,再度走回河岸。那个男孩并没有动。
“哈啰!你会说英文吗?”我的声音回旋而出,消失在我们两人之间急涌的河水中。我只得提高嗓门,又试了一次。“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他点点头。那是一种颇有威严的动作,像是发自一名演员,而不是一个小牧童。现在我看到了他身边站着两三只昨天我们在山坡上看到的羊群。他把木棍扔在多石的土地上,纵身一跃,来到了急流的边上。
我又试了一次。“我应自何处渡河而过?”
这一次他摇摇头。“明天。”
“我并不是问你何时,我是说何处,”但事实上他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话中的含意极其明显,在阿多尼斯河和沙克尔河会流之处,唯一可以涉水而过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了,而这里的河水大概得经过整整二十四小时才能消退。
我脸上失望沮丧的表情一定非常明显,因为他手持木棍对着河的上游和下游摇个不停,对我大叫着,“这里很糟,全都很糟!”他的脸孔在瞬间闪过一丝非常孩子气的笑容。“你和夫人在一起!唔,你爸爸的爸爸的姐姐?”
“我……?”我想了两次才弄清楚他说的没错。这当然是那西鲁的杰作,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一定传遍整个村子了。“是的。你住在村子里吗?”
他用手指了指他身边贫瘠不毛的土地和羊群。“我住在这里。”
“你能弄到一匹驴子,或是骡子吗?”我想到约翰·雷门的那匹马,不过向他求援应该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我可以付你很高的代价!”我尖声大叫着。
他又摇了摇头。“没有骡子。驴子太小。你们全会淹死。这是条很糟的河。”而后他想了一想,又加了一道注解。“这里晚上下雨了。”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他听了咧齿大笑,继而他又朝着村子指个不停。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我看到了汉弥德,一个身穿深蓝色长裤、钢青色衬衫的细长身影,正从对面的山坡上下来。
我转过身子看那个男孩。
羊群仍在地上吃草,河水仍然汹涌怒吼,可是岸边的男孩却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明亮的岩石在燥热的阳光之下闪烁着。就在他刚刚所站着的地方,有只毛茸茸的黑山羊,正睁大那对冷漠的黄眼睛瞪着我看个不停。
我想到查理说过,这是一个光怪陆离、无奇不有,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国度。
约莫过了十多秒钟之后,我才发现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根本不是汉弥德,而是面朝着我,正快速地步下山道的查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