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王子的休息室很大,也很脏。彩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到处铺着波斯地毯。这些地毯也全都很脏,墙上则嵌镶着图案细致精巧的马赛克。一座桃红色的柜子依墙而立,上面放着一些瓶子和纸盒子。一两张摇摇欲坠的椅子和一张涂着中国式朱漆,类似宝座的东西以及散落地上的报纸、书、药瓶、残烛等杂物是这个房间较为低下的部分里仅有的家具。
在这房间里高出的平台边上,放着一张很大的卧床,床的上方垂挂着磨损了的丝绒床帷,床的四边则吊着厚重的花饰。床边立着一盏老式的油灯。当我向卧床走去时,油灯的光线把我的身影投射在我的面前。那身影跳动不已,像个怪物似的,而后又在通向平台的台阶上下晃动着。
哈丽特姑婆像尊佛陀般端坐在床上,全身覆以彩色的丝绸衣服,并伸出一只大而苍白的手,示意我再向前靠近一点。
要不是我早知道那个人是哈丽特姑婆,否则我真会把她误认为一名身着长袍的东方男子。她穿着一件以真丝制成类似睡袍的衣服,外面还套着一件镶上金边的宽松上衣,在最外面则又披着一条披巾,这些衣服的质料虽然很轻柔,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很有男性味道。她的皮肤非常苍白,她的嘴唇也毫无血色,但是她那对炯炯有神的黑眼珠和眉毛,却为那张椭圆形的脸庞注入无限的生命力,而显得毫无老态。她抹了过多的面粉,有些面粉甚至还沾在鲜红的丝绒床帷上。在那张同时兼具着女性和男性味道的脸庞上,她缠绕了一条白色的头巾,使得这一切景象显得更加的古怪和奇异。
事隔十五年之久,我对哈丽特姑婆的印象已经相当模糊,纵使她身着十五年前的衣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仍然会认不出来。但是有一点在我脑海里记得很清楚,即是她左手手指上的戒指。现在她手指上的戒指和我记忆中幼时看过的那枚戒指一般大,也一般明亮。我还记得我父母亲时常对我和查理提起有关这枚戒指的事情。这枚戒指上镶着一粒圆形的红宝石,约莫一个大拇指的大小,但它的价值却是十分地昂贵。这枚戒指是一名巴格达的小王子送给她的礼物,她一直将它戴在她那双男性化的大手上。当她挥手要我向前走近时,她手指上的红宝石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我不知道她是否等着我上前亲吻她,幸而那粒红宝石又闪了一闪,她示意我坐在她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才解了我的困境。
“哈啰,哈丽特姑婆,你好吗?”
“唔,思蒂?”她的声音极为细微,非但绷得紧紧的,而且还有种气喘的味道。不过她那双炯炯逼视的黑眼睛,则是充满了活力与好奇。“坐下来,让我仔细端详你。嗯,是的。你以前一直都很漂亮,现在都成了大美人了,是不是?还没结婚吗?”
“还没有。”
“那么现在正是时候了。”
“可是我现在才二十二岁而已呢!”
“才二十二岁?我都忘了。约翰总说我老是把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我都记不得你了,他有没有告诉你这一点?”
“他说你很可能会忘了我。”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他总是忘不了要告诉别人我已经年老力衰了。”她瞄了跟着我步上台阶,站在床边的约翰·雷门一眼。他则定定地回望着她,这使得我感到极度的不安。哈丽特姑婆锐利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如果我真的忘了你,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多久没见到你了?”
“十五年。”
“嗯,是的。一定有这么久了。唔,你长得很像你的父亲。他最近可好?”
“噢,他很好,谢谢你。”
“我猜想是他要你来问候我的,是不是?”
哈丽特姑婆的语气仍然锋利无比,而且也不知因何缘由非常地火爆。我冷静地看着她。
“如果他知道我在这里,我相信他会要我代为致意的。”
“嗯。”她陡地躺回一堆放在床角的枕头上。“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很好。我如果告诉他们,我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见到你,而且发现你身体非常健康的话,他们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是毫无疑问的。曼薛家族的人都很体贴入微的,是不是?唔?”
我无辞以对。
“唔,女孩?”她继续追问着。
我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这么坐非常不舒服。“我不知道你要我回答什么,哈丽特姑婆。你如果认为我们早该来此地看你,你尽可以要求我们,是不是?事实上,你自己也很清楚在过去的这十五年之间,你每隔两年就写封信给我们,声称要和我们断绝关系。而且不客气地说,我今天进来这里并未受到应有的欢迎,我差点被拒于门外!况且,再怎么说,你自己也是曼薛家族里的一份子。你不能说我们写给你的信没有你写给我们的信多。再怎么样你寄来的遗嘱,我们都会回以谢函的。”
那双黑眼睛闪了一闪。“我的遗嘱?哈,原来如此!你是来向我要财产的,是不是?”
“唔,我也有我自己的工作,我饿不死的,是不是?”我对她露齿而笑。“而且为了你那区区一小笔遗产,而大老远从英国远渡重洋来到这里,也未免太不划算……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现在就把属于我的那一小笔遗产交给我,我以后就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只看得到她那双在头巾和眉毛阴影底下的眼睛,从枕头上望着我。在她拉扯衣衫之际,我发现约翰·雷门瞄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半带着调侃,半带着忧虑。“我本会像他们所有的人所希望地客死异乡,一个人孤伶伶地死在这里。”
“我告诉你——”我开口说道,但又随即噤声不语。查理告诉过我,哈丽特姑婆喜欢面对挑战,在谈了这一阵子的话之后,我相信她是有意刺激我,惹恼我。可是我记忆中的哈丽特姑婆说话不是这个样子的,她甚至连回嘴都不会。十五年对年轻人来讲,几近是一辈子那么长,或许对老年人来讲,也差不多等于半辈子那么长了。我应该试着去体会她的心情,同情她,怜悯她,而不应该感到不快和烦躁。
我很快说道,“哈丽特姑婆,请你别这么说!你自己应该清楚得很,如果你想要什么,或是需要什么,你尽管可以让爹地知道,或是让查士叔,或是我们族人中的任何一个人知道!我们在美国已经住了四年之久,这点你也是知道的,我想我们是有点消息不灵通。不过你总是写信给查士叔,而我从他那儿得知——我是说,你总是把话说得很明白,说你希望留在这儿,过你自己的生活。你当然应该很清楚,你若是发生了什么事,譬如你生病或是什么,如果你真的希望能有个人来这里看你,或是需要一些援助——”
看到她眼睛很快地闪过一抹光芒,使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神中分明没有任何悲戚和感伤的味道,我知道我心里那股压抑着我不叫我同情她、怜悯她的本能是对的。
“哈丽特姑婆!”我说道,“你是在逗我,对不对?你一定知道你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嗯。随便说说,是不是?你是说我应该说,我有个对我很关注很照顾的家族?”
“唔,老天,你知道一个家族就是这样子的啊!我不觉得我们这个家族和别的家族有什么不同之处!你应该很清楚,你大可以拿一小笔遗产打发我们,和我们断绝关系,但是不管怎样,你仍然是我们家族中的一份子!”
“你听到了吗,约翰?”
他看起来局促不安,他张口对她说了一些话,但是被我打断了。
“你很清楚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告诉你,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或是你发生了任何事情——唔,伦敦到贝鲁特只要六个小时的航程,在你还不知道自己需要我们时,我们之中便早已有人赶来这里照应你了。你想想看,当初查士叔在他堂兄亨利去世之后,代为抚养他的儿子查理。爹地说他和查士叔对这件事想都没想,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老天,我做事总是率性而行,也从来没有人阻止我,不让我到我想去的地方,可是我自己清楚得很,我是碰到点什么麻烦事,我只消打通电话给爹地,他自然会在三秒钟之内赶到的!”我抬头看了约翰·雷门一眼,略为躇踌了一会儿,而后果决地接说着下去,“而且你也无需逗弄雷门先生了。不管你说什么话,我都毫不在乎,不过我或许应该在此时此地把一些事情对你说个分明,纵使我语言有轻率不妥之处……任谁有雷门先生在旁陪伴着都会感到很高兴的。所以你最好对他好一点,因为他在此地留得越久,对你越有好处!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们并非存心把你撇在一边忽视你——我们只是要让你按你自己的生活方式过日子,而且你按此种生活方式似乎也过得很好!”
她现在大笑不已,笑中毫无虚饰。她再度扬起那只大手,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亦为之闪烁不止。“好啦,孩子,好啦,我是逗你玩的!你是斗士,是不是?我以前的所作所为也像个斗士一样。是的,我是不轻易让访客进来见我的,我以前在这方面吃了不少的苦头,而且随你怎么说,我年事已大是不争之实。你很坚持己见,是不是?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来到这里?”
我露齿而笑。“我如果说我因为亲戚间一种血缘的情感而来看你,你一定不会相信的。我想大概是一股好奇心作祟吧。”
“你听到了什么有关我的事情,才会使你这么好奇的?”
“我听到了什么有关你的事情?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我以为你应该很能习惯自己住在这种地方,拿层层传说的外衣把自己团团围住,像个——唔,像个——”
“像个老朽的睡美人,是不是?”
我纵声大笑。“你要这么说也无妨!不过说真格的,你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这点你也是知道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你。你简直是黎巴嫩的奇景之一。纵使我和你丝毫没有亲戚关系,别人也会把你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并且还力劝我到达伯拉汉宫一游。所以当我发现我有这么好的理由可以来看你时,我就迳自来了。”
“哦─你是说每一个人都在谈论我,是吗?你所谓的每一个人是指谁?”
“噢,只是贝鲁特的一家旅馆里的工作人员。我计划到——”
“旅馆?你在贝鲁特的旅馆里和谁拿我当话题,说个没完?”她说话的口吻好像把那家旅馆当成开罗的一家妓院似的。
“并不是真的拿你当话题,说个没完。事实上我是和柜台先生谈的。我计划到阿多尼斯河的源头那儿玩一玩,那位柜台先生说我会路过达伯拉汉宫,所以——”
“那家旅馆?”
“腓尼基旅馆。”
“你在贝鲁特时,那家旅馆才刚盖好,”约翰·雷门插嘴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看起来仍然满脸的不安和无措。“腓尼基旅馆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幢位于海港附近的大旅馆。”
“腓什么?腓尼基?好吧,你继续说,旅馆里的人说我什么?”
“其实也没说什么,”我说,“柜台先生并不知道我是你的亲戚,他只是告诉我,这里是个很有趣的地方,而且他还说,我在回程中,或许可以要我的司机在路过沙克尔村时停一会儿,好让我看看这座宫殿。而后我告诉他我认识你的家人,不过我仍然没有告诉他我是谁,我问他知不知道你近况如何?”
“他怎么说?”
“他只知道你目前很好,不过你已经许久未曾踏出宫门一步,此外,他还告诉我,你前些时候病了一阵子,而且还从贝鲁特请来一位医生——”
“这些事情他都知道吗?”
“噢,老天,这些事情可能报上都登着的!毕竟你在此地是名传奇性的人物!难道雷门先生没有告诉你吗?我打电话到医生那儿打听你的消息——”
“是的,是的,是的,他告诉过我了。那个人是个笨蛋!真是谢天谢地,他总算走了。谢天谢地……现在已经好多了,好多了。”她肩上的披巾滑落了下来,她烦躁不堪地将披巾拉好,她突然间怒容满面,我听到她自顾自地低声咕哝了一些话,好像是“打电话打听我的消息”以及“在旅馆里拿我当话题,和别人说个没完”之类的话。她摇着头,以致于头上的头巾移动了位置,露出光秃秃的头皮。
“思蒂……思蒂……”她那低微的咕哝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我的注意力乃再度回到的她身上。“女孩子取这个名字可真难听。”她又再一次地拉拉肩上的披巾。我突然觉得她那双在阴影暗处注视着我的眼睛丝毫不健忘,她只是在和我玩场她乐此不疲的游戏而已。这种感觉使我非常不高兴。“我们刚刚谈到那儿了?”
我打起精神说道,“我们说到那位医生,葛拉夫医生。”
“我根本没有生病,那个人是个大笨蛋。我的胸部一点问题都没有,根本没有………不过,不管怎样,他已经离开黎巴嫩就是了。人们是不是也拿他当话题,说个没完,约翰?是不是一些丑闻?他不是回伦敦去了吗?”
“我想是的。”雷门说道。
我接着说道,“我打电话过去时,接电话的人告诉我,他已经回伦敦了,除此之外,那个人就没说什么了。”
“嗯,”她说,“或许他现在已经在伦敦挂起招牌,大赚其钱了。”
“我没听过他有什么丑闻,不过他已经离开贝鲁特倒是事实。听说接替他工作的是个很不错的人。”约翰·雷门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而后前倾着身子说道:“你不觉得你现在应该休息休息了吗?哈丽特夫人?你吃药的时间到了,所以你允许的话,我这就拉铃叫莉黛过来,而后再亲自送曼薛小姐回去——”
“不,”哈丽特姑婆毫不让步地说道。
“不过,哈丽特夫人——”
“我告诉你,小伙子,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现在还不想吃药,吃了那些药我就想睡。你知道我不喜欢吃那些药的。我现在根本一点都不累,而且我对这女孩的来访感到很高兴。你就站在那儿。孩子,陪我聊天,告诉我你去过那些地方,做过那些事情。你在贝鲁特多久了?”
“我是星期五晚上抵达贝鲁特的。事实上,我是和一个旅行团来的……”
我从头开始叙述我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我尽可能地将旅游的行程描述得生动有趣。纵使她听得很不耐烦,而要停止这次的会谈,我也不会感到遗憾的。不过她现在似乎正在兴头上,听得津津有味。而我也极不愿在还未向哈丽特姑婆提起查理的事之前,就被约翰·雷门先生以莫须有的理由撵走。在叙述的当儿,我对哈丽特姑婆迟迟未提起查理之事感到很纳闷,我很快就发现一点,我的堂兄查理若是想恢复往昔他在哈丽特姑婆心目中的地位,他便得独自和姑婆奋战一番才行,只要他愿意的话。
因此之故,我在叙述旅游风光时,对查理的名字略而不提。当我正滔滔不绝,而哈丽特姑婆也正全神贯注地倾听时,约翰·雷门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满脸踌躇不安的神情,目光不时在我和哈丽特姑婆脸上搜巡。
在我叙述帕里米拉景色的当儿,哈丽特姑婆突然伸出手来猛拉床边的铃绳,整个建筑物里回荡着熟悉的铃声,继而又响起一阵犬只的狂嗥声。
我噤声不语,但她却急躁地催着我,“继续说下去。至少你可以说话。你去过那里的山边墓地吗?”
“老天,是的,我去过。我知道我说的话在考古学家听来一定很外行,可是我真的觉得每个坟墓看起来都很像。”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你们的旅行团呢?”
“他们在星期六的早上回伦敦去了。”
“所以你现在只有一个人了?这样好吗?”
我纵声大笑。“有何不好?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事实上——”
“这是不容置疑的,那个蠢女孩跑那儿去了?”她蓦地对约翰·雷门大叫了起来,使后者冷不防吃了一惊。
“莉黛?她不会走远的。如果你是要吃药的话,我可以——”约翰·雷门说道。
“我不是要吃药。我告诉过你了,我现在还不想吃药。我要我的水烟袋。”
“可是,哈丽特夫人——”
“噢,你总算来了!你刚刚究竟死那儿去了?”
莉黛快步走过这房间里低下的部分,她的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而且惊吓布满了她的脸庞。她走过地板,并登上台阶,到床边来时,看都不看我一眼。
“是你在拉铃?”
“当然是我在拉铃,”哈丽特姑婆很不耐烦地说道,“我要我的水烟袋。”
莉黛满脸问号地看了看约翰·雷门,而后目光又转回哈丽特姑婆的身上,这名老妇人在床上焦躁地咆哮道,“嗯?嗯?”
“请为夫人拿水烟袋来,”雷门说道。
女孩再度对卧床上的哈丽特姑婆投以惊吓惧怕的眼神之后,立即跑下台阶,奔向衣橱。我惊讶地望着她,而后又转头注视着我眼前的这位“哈丽特夫人”。她像东方神话故事中古怪的神灵般佝偻着身子,身上覆盖着一大片丝绸和毛毯坐在床上,叫人看了感到无比的紧张,但并不会害怕。然而就在那时,床头的墙上有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墙上钉着两组钉子,有一半被卧床的丝绒床帷给遮了起来,其中的一只钉子吊着一根棍子,另一只钉子则挂着一只来福枪。我以怀疑的眼光望着那些东西直眨眼。在二十世纪中叶的今天,纵使在此地行事也应该有个限度吧……
我真的得赶紧摆脱她。我比我想像中的还要疲惫。莫非是因为吃了那顿奇怪的晚餐才会……当我强打起精神,准备继续把我的旅游奇遇说完时,我听到哈丽特姑婆以极为愉悦的口气说道:“只要个小烟袋就行了,亲爱的。另外还要个琥珀烟嘴。”
那名女孩笨手笨脚地在衣橱里摸索了一阵子,而后拿出一个木制的盒子,里面放着烟草和烟嘴。她将这些东西带至床边,并将烟嘴拼在水烟袋的管子上。当她的眼光自卧床丝绒床帷之后哈丽特姑婆的脸上调开时,我看到她飞快地对约翰·雷门投了一个询问的眼光,而约翰·雷门则回以一个甚为焦躁不安的点头。那么,这就是她之所以紧张的缘故了,她知道她这个主人差遣她做的事,另一个主人必定会极力反对,像她这种处于尴尬局面的仆人,我见过太多了。
雷门在我耳际说道:“恐怕我无法拿出香烟招待你,她不准这儿的其他人抽香烟。她只允许抽烟草。”
“没有关系,我不想抽香烟。”
“你们在咕哝些什么?”哈丽特姑婆陡地问道,“好了,莉黛,我现在觉得好多了。”而后她转向我,“唔,继续说下去,我听得正高兴呢,你在大马士革做了些什么事?我猜想你们一定像群乡巴佬似的在大清真寺里乱逛吧?”
“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们确实像群乡巴佬似的,哈丽特姑婆。”
“你是在取笑我吗?小女孩?”
“唔,你这个比喻说得很贴切啊!”
“唔,”她吸了一口水烟袋,“你喜欢大马士革吗?”
“马马虎虎。我自己也没多少时间好好地逛一逛大马士革。可是发生了一件更妙的事情,我在路上遇到了查理。”
“他也来了?”她尖声惊叫,我看到莉黛和约翰·雷门在刹那间飞快地对望了一眼。“来到这里?”哈丽特姑婆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家族的大团聚吗?我的侄儿查士到大马士革做什么?”
“噢,不是查士叔,”我急急说道,“我是说查理,我的堂兄查理。他也在此地渡假。他本来要和我一道来这里看你的,可是他后来有事耽搁了,可能要到明天才能抵达黎巴嫩。我恐怕是早了一步,抢在他前头来到了这里。事实上,最初是他使我有来此地看你的念头的。他本人倒是很急于想来看你,要不是他的鼓吹,我再怎样也不敢独自硬闯了进来。”
我说完话后是一片静默,谁都没有开口,只有哈丽特姑婆口中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而她则透过袅绕的烟雾对我直眨眼。这儿的空气较先前更为沉闷,令人窒息,我觉得我的皮肤上涌过一波一波的热流。我强打着精神,在椅子上坐得直挺挺的。
“你——你该记得查理吧,哈丽特姑婆?你纵使把我给忘了,不该连他也给忘了吧?他一直是你最钟爱的男孩。”
“那是当然,我还记得他,我怎么会把他给忘了呢?他是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我一直都很喜欢英俊潇洒的小伙子。”
我笑了笑。“说老实话,我一直对查理嫉妒得半死!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那回,你带着鹦鹉和所有的狗来到我家,你给了我一把象牙扇子,你也给查理一个香炉和几炷香。后来他把凉亭弄得起火了,爹地气得要把查理送回家去,就是因为你说要是查理被送走,你也要跟着走,所以查理才得以安然脱险。你还说我们这个家族里除了查理之外,每个人都沉闷无趣得像一泓死水,你说在这个慵懒平淡、了无生趣的世界上,查理的所做所为能算是个恶行吗?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你所说的这些话现在已成为我们家族里沿用的口头禅了。”
“是的,我还记得。时间就这样消逝得无影无踪,时而过得很快,时而过得很慢……有些事情人们会记得……另外也有些事情人们会忘记。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是的,是的。”她静静地吸了几口烟袋,自顾自地猛点头,而后将烟嘴拿下来交给莉黛,眼睛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而后那对黑眼睛又抬起来,定定地盯着我看。“你长得很像他。”
“我想我是长得很像他。不过再也不像小时候那么酷似了,现在我们都已成年……不过我想你见了他一定还认得出来。有些东西是不会随时日的消逝而褪去的。至少我们俩在外观上是很像的。”
“长得真的很像。”她似乎没听到我说的话。她仍然自顾自地点着头,她那对黑眼睛蒙眬而茫然,她的双手危危颤颤地握着肩上的披巾。
“哈丽特夫人,”约翰·雷门蓦地开口说道,“你现在真的非得吃药不可,而且你也必须略事休息。曼薛小姐——”
“当然,”我说道,并站起身来,“不知道哈丽特姑婆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告查理?”
“你可以代我向他致意。”她的声音既低微又粗嘎,就像一堆干树叶所发出的沙沙声。
“可是——”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难道你不想见他一面吗?他可能明天就能够抵达贝鲁特,到腓尼基旅馆和我会合。他能上山来看你吗?如果不怎么打扰的话,他能够在明天吃完晚饭后来这儿,等你准备妥当好接见他吗?他自己有车,所以无需像我一样留在此地过夜。我很乐意亲自陪他回来,再见你一次面,不过如果两个人过多的话——”
“不。”
“你是说我们两个人都可以来吗?噢,那真是太好了!那么——”
“我的意思是我不打算接见他。不,我已经见过你了,而且我已觉得很快乐,不过一次就够了。你尽可以把你所得知有关我的消息转告我的侄儿查士和克里斯多夫知道,那样就够了。”
当我正张口准备说话时,哈丽特姑婆扬起手来继续说道,“这里所有的一切在你看来,一定觉得很古怪,可是我已是个老太婆了,而且我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自己的想法是,年龄所带给我们唯一的特权是,你尽可以霸道专横、为所欲为,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只要你经济能力允许就行了。虽然你或许会认为这个地方既古怪又不舒适,但再怎么样,这个地方很适合我。你可以告诉家里的人,我在此地一切安好,而且对我自己这种生活方式也感到很满足。所以我们就别再争论了吧。”
“可是他一定会很失望的!更有甚者,他一定会对我的擅自抢在他前头赶来看你而大为光火的。你过去是他最敬爱的长辈,这点你是知道的。而且事实上,我知道来此地看你这件事对他而言有着何等的重要性。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不过家里好像打算在贝鲁特开家分支银行,而且似乎已经开始着手了,以后查理可能会在那儿工作,所以,现在他既然已经来了,我知道他必定想和姑婆联络——”
“不。”
“哈丽特姑婆——”
“我已经说过了,”她威严十足地说道,并且扬起手打发我走。
我放弃了努力,“好吧,我会告诉他的。我若是告诉他,你在此地生活过得很好时,他一定会很高兴的。你需不需要我从英国寄些什么东西给你?譬如说书本之类的?”
“我想看的书我都弄得到手,谢谢你,小孩。现在我疲惫已极,你可以走了。记着把我的口信带到,可是别以为我贪图你们任何只字片语,因为我根本不稀罕,我也不会回信的。等我死了以后,约翰自然会告诉你们的。不,你无需向我吻别。你是个漂亮的小女孩,你来看我使我很高兴,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也很高兴,谢谢你让我进来。晚安,哈丽特姑婆。”
“晚安。约翰,你送她回到房里之后直接过来我这儿。莉黛!难道那个蠢女孩就打算拿那些药丸拿一整个晚上吗?噢,你总算来了。现在别忘了我刚才所说的话,约翰,你得直接回我这儿来。”
“当然!”雷门先生如释重负地点头领命。他早已陪着我走到要到门口的半路上。
我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并且回头瞥了一眼。莉黛此时又回到衣橱旁边,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一些东西在她手上。在她身后,那张睡床在油灯朦胧的橘红色光线的照射下,显得极为荒谬而可笑。当莉黛再次步上台阶时,床脚的阴影里有个小而灰色的物体快速地移动着。有好一会儿,一股令我毛骨悚然的念头窜入我脑中,莫非此地连卧室里也有老鼠不成。而后我看到那物体跳到床上,原来是只小猫。
当莉黛在床边坐下时,那只小猫蓦地跳到一边,随即消失了踪影。莉黛前倾着身子,拿着一只酒杯,递水给坐在床帷里的哈丽特姑婆。这一切就像一幕在灯光设备很差的舞台上所上演的遥远而叫人难以置信的情景似的。在那舞台上所上演的一切都和我、查理以及白昼丝毫没有关连。
我转过身来,紧跟在约翰手电筒的强光之后。
那强光向上摇晃了一会儿之后,照在我的脸上。“怎么了?你觉得冷吗?”
“不,没什么。”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能走出来,进到这凉沁的空气中真是太好了。”
“就这样子而已吗?我以为和哈丽特夫人会面使你感到狼狈不堪。”
“我想在某方面是有点狼狈,”我说道。“说老实话,我觉得此地是有点古怪,而且她也不太好相处。”
“是在这方面的吗?”
“唔,老天——!噢,不过我想你已经习惯了……我是指她说话反反覆覆的,而且她也很健忘,此外,她在刚开始谈话时一个劲地想惹恼我。而且——唔,她看起来颇为怪异的,然后就是那只水烟袋……我想我答话没什么技巧,不过我听说她不喜欢人们在她面前唯唯诺诺,所以我想我最好对她实话实说,丝毫不加以隐瞒。在她开始自顾自地咕哝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真的惹恼了她,不过我并没有,是不是?”
“你非但没有惹恼她,你甚至还使她感到非常的高兴。相信我的话,当她说她和你交谈感到很高兴时,她确实是当真的。我真希望你能事先把你堂兄查理的事情告诉我。那样的话,我或许还能想些法子劝劝她。”
“是啊,我真的太蠢了。她可能会改变主意吗?”
“谁知道。坦白地说,我一点都不晓得。她一旦下定决心,要想改变她的决心,那真是难上加难。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她固执得像头牛一样。我不知道她的态度怎会在刹那间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我也是一样。她很喜欢他,你知道。唔,他要是知道我侵犯到他的势力范围,他一定会很生气的。他真的极于要见她一面,而且他不是像我这样纯粹是因为好奇而来看她的。我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她一定把他的事情告诉过你了吧?”
“噢,是的。如果我早知道他在此地……小心,注意那个台阶。他打算在黎巴嫩待多久?”
“我不知道。”
“唔,如果他有空的话,告诉他拨出几天时间,好吗?至少要等到星期三、四。我将会尽量试试看,并打电话到腓尼基旅馆和你们联络的。”
我似乎除了依令而行,信任他的好意之外别无他途。
“谢谢你,”我说,“我会转告他的。我想她一旦有时间想一想,她一定会答应的。”
“以前更奇怪的事情都曾经发生过。”约翰·雷门有些儿不耐烦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