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伯母毕竟和我的继祖母不同,因为她是位大学者的夫人。她也感染到一些书香气息。她老人家那时便告诉我,她也在写自传!可是我一直无缘拜读。等到胡先生逝世后,她老人家再度访美时,向我哭诉一些人世间的不平之事后,忽然交给我一大卷铅笔写的稿子,要我替她“看看”。其中有一部分据说还是寄居曼谷时期写的。
我取回在灯下展读,觉得那份稿子太可爱了。胡老太太不善述文,稿子里也别字连篇,但是那是一篇最纯真、最可爱的朴素文学,也是一篇最值得宝贵的原始的社会史料。尤其是她叙述民国六年,她未婚夫自美返国到她家中去看她,而这位待嫁女郎“不好意思”,想见他又不敢见他,因而躲在床上哭泣、装病。我读来,真如见其人。
后来婚期已近,她如何预备妆奁;大喜之日又如何“上轿”和坐在“花轿”内的心情,我细细咀嚼,真是沾唇润舌,余味无穷。它的好,就好在别字连篇,好在她“不善述文”,好在她无“咏絮”之才!
这种纯真的人情、人性,要以最纯真、最朴素的笔头,才能写得出来。一经用“才华”来加以粉饰,失其原形,就反而不美了。笔者以前做打油诗,咏“公园里的雪莱石像”,就认为那块“受了伤的石头”,远没有那深山大泽内“真得可爱、笨得可笑”的“顽石”更有诗意。《三字经》上说,“玉不琢,不成器”。其实玉要琢,就失真义。真爱玉者,或亦以故宫博物院内的“玉器”为“病玉”也。
笔者固亦尝拜读杨步伟、蒋碧微、沈亦云诸位老太太的自述。不揣浅薄,亦尝以六个月的时光,把《亦云回忆》的原稿,承作者委托,译成英文,共二十六章,凡八百余页。我对黄老太太的大作,可谓细读了。
“有何高见?有何高见?”黄沈亦云夫人,在我拜读之后,好奇地不耻下问。
“黄伯母,”我说,“我略嫌作者才气‘太’高,文笔‘太’好!”
亦云女士是我国第一所高等女校第一班的七十人中最少年、最美丽、最聪明的一位。以后黄郛将军一见之下,不能自持,才引起他二人才子佳人的一段佳话的。
像黄夫人那样在革命阵营中参与密勿的人物,她可留给后人的东西太多了。笔者受托为其校订过的数百件“绝密”电稿真迹,便是不世之珍。这些真金璞玉如为小文采所掩蔽,那就浮云蔽月了。所以我劝作者,归真返璞,让原始资料以真面目与读者见面。在她老人家的授权之下,我就“伸缩”而译之。可惜时限过短,未竟全功,至今犹认为可惜。
笔者细读蒋、杨二夫人的大著,也深觉这与胡老太太同辈的三位才女的大作,足垂不朽。她们都是近代中国的第一代“新妇女”。她们的自述,皆为最珍贵的第一手史料也。
可是读书如看山。平时我们看惯了泰山之伟、黄山之秀、华山之奇……殊不知一些不知名的小山,亦自有丘壑。其中奇绝之处,往往为名山所不及。我拜读胡老太太的手稿,心中即有此种感觉。我想真识山水者,或亦不以鄙言为河汉也。
当胡老太太把她的原稿给我之时,她或有意要我把它在哥大保存起来。我那时事忙,未想到这点。同时也认为那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所以我劝她老人家继续写下去,乃把原稿还给她了。
1970年冬笔者访台去拜看她,也把这事忘了。后来老太太派人来旅邸约我去“吃饺子”以纪念适之先生“八十冥诞”,我亦以行色匆匆未能应召,孰知竟成永诀。其后我一直想告诉她“思杜在河北省当农民”的消息,也始终未能如愿。老太太仙游时,笔者侨居海外,不常看中文报,竟不知消息,电唁无由。今日思之犹觉耿耿!
胡老太太那份手稿,不知今在何方?云天在望,希望它没有自人间遗失就好了。